从东吴学术文化特点看陆机文学理论和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东吴论文,学术论文,文化论文,理论和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对于陆机文学思想,学界多接着魏晋玄风来讲,(注:如周勋初先
生《〈文赋〉写作年代新探》,收于其《文史探微》之中。)但是陆机
与玄风的关系,唐长孺《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同》就已经指
出:“陆机入洛在吴亡后十年,但江南尚无玄学,即二陆虽染习玄风,
而现在传世二陆著作均与玄谈无关。”(注:见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
论丛》。)东吴灭亡之前后,由于阻隔而产生的地域文化相对封闭的特
点,与魏晋玄学中人相比,陆机的学术必然体现出差异性,因此,不能把《文赋》看作完全预流玄风的作品。从文学理论批评而言,既要看到哪些是它所贡献的思想,又因为比较建安文学创作之实际,它某些观念是滞后的,所以也应看到哪些是其保守的观念。
第一陆机学术与汉儒天人感应观之关系
西晋洛阳学风,承汉魏思想革命之馀波,是“释人事”替代“言天
象”思潮的继续发展。然玄风初起,偏远地区与“中国”经学难以保持
亦步亦趋,俟南北对峙,这种学风差距则更加拉大了,如《吴志·虞翻
传》注引《江表传》,孙策对虞翻说:“孤昔再至寿春,见马日,及与中州士大夫会,语我东方人多才耳,但恨学问不博,语议之间,有所不及耳。”南人不是谈话对手,原因就在于浡蹐江表,知见不广,北人就视之为不入流。此时,经学今古学派之争已趋平和,然经学的南北歧异却随之产生,这正是由学术发展的地域不平衡所造成。刘师培《南北经学不同论》说:“三国之时,经师林立,而南人说经者有虞翻、包咸、韦昭,然师法相承,仍沿北派;又当此之时有杜预、王肃、王弼诸人(亦大抵北人)以义理说经,与汉儒训诂章句学不同。”(注:《刘申叔先生遗书》第十五册。)北人(主要指大河以南之人)已经厌黩旧说,骛趋新变;而南人却由于缺乏学术积累和外物刺激,陈陈相因,汉儒天人之说仍居主流,自然论观念就难以流行,故与北学脱节。如《晋书·纪赡传》中,吴人纪赡、顾荣赴洛途中,论《易》太极,顾荣批驳王氏“太极天地”之说,王氏究竟是何人,尚有异议,汤用彤《王弼大衍义略释》说:“王弼太极新解为汉魏间思想革命之中心观念,顾氏依旧学评判,宜其不为他所了悟(纪赡虽驳顾说,但亦不得王旨,文繁不俱引)。”此说击中肯綮;另在对待《春秋三传》之《公羊》、《穀梁》态度上,北方《左氏》已凌驾于《公羊》、《穀梁》之上。但是,因天人共感学说在南土尚未摧毁,在其蔽翳之下,《公羊》、《穀梁》仍受尊崇,《吴志·阚泽传》说丹阳唐固“著《国语》、《公羊》、《穀梁传》注,讲授常数十人。权为吴王,拜固议郎,自陆逊、张温、骆统等皆拜之”。同传注引《吴录》曰:“虞翻称(阚)泽曰:‘阚生矫杰,盖蜀之扬雄。’又曰:‘阚子儒术德行,亦今之仲舒。’”西汉名儒董仲舒、扬雄依旧是南土景仰的一流人物,可见南土经学上承汉代,并没有大的变化。而陆机学养培植于南土,从此也可以了解陆机的学术渊源。
汉儒天人观,较明显地反映于历学及《易》学思想上,而于此二者,
陆机仍偏守汉儒意识,始终未能摆脱天人共感旧说。《晋书》本传称陆
机“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陆机积学,熏染之
功,当首推陆氏前辈。陆机父祖陆抗、陆逊乃东吴名将;从伯父陆绩是
《易》学大家,颜延之《庭诰》称其学术特点是:“马、陆得其象数,”
即以陆绩和东汉大儒马融并举,认为他们是《易》之象数之学的代表人
物,《四库全书·子部·术数类二》有明姚士燐辑《陆氏易解》,陆绩《述玄》认为:“夫玄之大义,揲蓍之谓。”还有陆逊族子陆凯好《太玄》,“论演其意,以筮辙验”,他们均属王弼以前的汉儒《易》学,是象数之学。而王弼为代表的新学已进入“善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篇)的境地,两者思路迥异。读陆绩《浑天仪说》,其宇宙观接受扬雄等人的浑天说,治历也不外汉儒兼顾天象、人事和授时的思想。《晋书·陆云传》说:“(陆)云本无玄学。”足见陆氏一门还滞守汉儒旧学。郦道元《水经注》记述陆机邂逅王弼鬼魂,晤谈甚不投缘,荒诞之中也佐证陆机与玄风隔阂。《晋书·纪赡传》载陆机为尚书郎时,曾策纪赡以三代质忠文循环之说,明显祖述董仲舒《春秋繁露》等。他著《豪士赋》有“昔使伊人颇览天道”云云,陆云《答兄平原书》说:“运步玉衡,仰和太清。”而此时敬天重时观在洛中已废,《南齐书·刘瓛传》说:“初,瓛讲《月令》毕,谓学生严植曰:‘江左以来,阴阳律数之学废矣。吾今讲此,曾不得其髣髴。’”意谓由于五马南渡玄风盛煽,遂使阴阳律数之学衰歇,但是陆机策问秀才纪赡等,还对蔡邕《月令》将明堂、清庙、辟雍和太学混为一谈,深表疑议,而这种关注也早为北学先进所不屑。
总之,陆机虽也游心庄老,但由于他对刑名法术(申韩之流)心存鄙夷,加之汉儒天人观的制掣,他不可能成为彻底的自然论者,其思想停留在董仲舒和扬雄之间。庄老虽使他体会到人心变幻莫测,但旧式天人观,对其才情却有限制,使他逡巡于“天道”面前,探究陆机文学理论及创作,必须兼顾两者。
第二《文赋》被动应感与机械反映的“感物”论
最彻底的自然论观念,如《庄子·齐物论》,“蔽于天而不知人”
(《荀子》语),消解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也就不会探讨主体创造的审
美问题。陆机是在天人感应前提下接受《庄子》,纯粹是汉人之《庄》学,因此他对《庄子》的理解,就有儒道会通的特点,在此尚未彻底“齐一”万有的基础上,才有探讨文学创作甘苦心得的热情与语境。“颐情志于典坟”、“漱六艺之芳润”,是以一颗浸淫儒学至深的心灵,来援《庄》学入文学创作论,他必然在宗经与师心、功力与才情等一系列相对概念上持调和态度。
在文学创作的心物关系上,陆机提倡“意司契而为匠”、“期穷形
而尽相”,以主体描绘甚至复制客体为能事,就存在机械反映之失。汤
用彤《魏晋玄学流别略论》指出,扬雄辈和正始王、何等人在认识上存
在巨大差异,这主要因为前者“仍不免本天人感应之义”,陆机虽生于王、何之后,但其思想却徘徊在董、扬之间,与董仲舒和扬雄有相似性。因此,如果以王、何以后的观念来看陆机《文赋》,便会凿枘不合。《世说·言语》载:“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论青、楚人物,”刘孝标注引《滔集》所标举两地人物,前代姑且不论,“魏时管幼安、邴根矩、华子鱼、徐伟长、任昭先、伏高阳。此皆青士有才德者也”,按王利器《郑康成年谱》,其中人物与郑玄之学颇有渊源,尚属汉儒学问;而于楚士,则称“何、邓二尚书独步于魏朝,乐令无对于晋世”,这两地人物的不同,《晋书·陈覠传》中解结一语道破:“张彦真以为汝颖巧辩,恐不及青徐儒雅也。”另《晋书·祖逖传》中,祖纳有言:“君汝颍之士,利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实质就是玄风新学与汉儒旧学的不同。儒学渊薮之青徐幽冀,尚未受玄风洗礼。《晋书·左思传》说:“左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人也。……家世儒学,兼善阴阳之术。”他原本深受齐学影响,思想尚未超越汉儒家法,所以他写出了接轨班、张的《三都赋》。陆机读后叹为观止,陆机激赏《三都赋》,主要因为他们思想上同为汉儒“遗老”,在抒情小赋兴起的西晋时期,仍津津乐道于大赋写作。左思《三都赋序》谈大赋写作方法:“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此是汉世发轫于战国纵横家的“地理风物赋”的写作原则,班固《东都赋》就说过:“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左思将此忠实地贯彻到《三都赋》写作中去,陆机深为叹服,对其写作方法自然也完全认同,故《文赋》曰:“赋体物而浏亮,”读陆云《与兄平原书》,可知陆机一直有意写作“数都赋”,惜乎未成,若写成也不过与《三都赋》等相伯仲耳,陆、左二人一南一北,同为玄风圈外人,却学养相近、精神相通,这对解读《文赋》,可起到重要的诠释作用。
前已述及陆机讨论蔡邕《月令》之事,蔡邕《月令篇名》说:“因
天时,制人事,天子发号施令,祀神受职,每月异礼,故谓之月令。所
以顺阴阳,奉四时,效气物,行王政也。成法具备,各从时月,藏之明
堂。”所谓“祀神受职,每月异礼”,可参看《吕览》之十二纪和《礼
记·月令》等,天子在不同时节里,以不同服饰姿态来迎日步气。皮锡
瑞《经学通论·易经》说:“……故汉世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甚。
”因此左思《三都赋序》之类是在空间横轴上要作者遵循不虚构原则;而《月令》之属,则在时间纵轴上令人恪守成法,随四季荏苒,人的行为只是循规蹈矩,人的情感也同样只是应物斯感。纵横相交,便构成了齐学影响下的心物关系之梗概。此必然会表现于《文赋》之中,也构成了陆机文学创作论展开所依据的基本框架。
《文赋》说:“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
眇眇而临云。”董仲舒《春秋公羊学》属齐学,《春秋繁露·阴阳义》
说:“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
春,喜气也,故生;秋,怒气也,故杀;夏,乐气也,故养;冬,哀气也,故藏。四者,天人同有之,有其理而一用之。”董仲舒把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的情感变化,完全对应从属于四时更替,在人的社会道德属性之外,发抉其自然属性。人之生理构造以至心理变化都和自然有着合同比类并明的对应关系,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生之于自然,则受制于自然。在汉代,几乎是士人的共识。
两相对照,可见陆机“悲落叶”、“喜柔条”云云,直接源出于董
氏为代表的齐学思想。创作主体情志感发,必须“遵四时以叹逝,瞻万
物而思纷”,这种缘情体物,并非信马由缰,陆机明确作出时间和空间纵横轴上的限制,叹逝生情应遵循四季之变换,纷沓情思也须附丽从属于万千物象,一言以蔽之,此种心物关系,很大程度上遏制了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精神,使心屈从于物,令物制约心。《文赋》中的“理”就蕴涵着此种深意,“理”在董仲舒《春秋繁露》里,当作名词时,自有其特殊含义,他以天人相符为合“理”。如《阴阳义》以天之春夏秋冬对应人的喜乐怒哀,并说:“四者,天人同有之,有其理而一用之。”《天容》说:“……可亦为时,时亦为义,喜怒以内合,其理一也。故义不义者,时之合类也,而喜怒乃寒暑之别气也。”董氏继承了战国以来的齐稷下精气说,其所谓喜乐怒哀与四季变化,乃人对天自然而然的心理感应,随顺四季递嬗而生发的此种心理境迁,有益于固精,而无害乎养生。然则大喜、大怒、大忧和大怖,却都是固精之大敌,皆产生于自然所赠予之外的社会现实,在谈人的喜怒时,董氏避开社会现实,因为在其天人感应体系中,人只服从于天。因此,董氏所谓心物交感,与《礼记·乐记》和《毛诗序》强调现实治乱就很不相同。《吴志·王蕃传》:“丞相陆凯上疏曰:‘常侍王蕃黄中通理,知天知物。’”通理就是能处理好人与天及万物的关系。可见董氏齐学精义也是陆门家法,陆逊就曾受学《公羊》于唐固,受其影响,陆机虽然处身险恶,然其心物观中,“物”并未折射出社会政治斗争的矛盾冲突,社会政治因素在其“物”之内涵中,与董氏一样,微乎其微。
《文赋》说:“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
才以效会,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倢俛,当深浅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文赋》开篇就说属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主体面对客体,有难以切入的困惑。上边这段话不过是这个意思的具体演绎,“体有万殊”之“体”,依《文选》李善注是“文章之体”,陆云和陆机书信往复,确实颇关注文体问题,但是,陆机诗文中的“体”却很少可以解释为“文体”,如其《吊魏武帝文》说:“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其《漏刻赋》曰:“夫其立体也简,而效绩也诚,其假物也粗,而致用也精。”这里的“体”都用其本义,指“身体”或引申为“物体”,又《文赋》下文曰:“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假使“体”是“文章之体”,但文体应保持稳定性,可知屡迁者必非文体。这里同样“物”和“体”对文,可证李注并非确解,“体”和“物”义近,应指物的形体、形状。世间万物品殊,且变化流动,瞻彼在前,握手已违。创作主体何以各擅胜场呢?陆机的文、意、物之间构成这么一种关系:
“称物”是属文的终极目的,“辞”不过是构成“文”的更小单位
。因而,“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与上述文、意、物关系相
一致,遣辞造句衡量作者才气高下,作者主观意志还须以“称物”,也
即切合物象为得法。然而这种“意司契”却是被动地钻仰客体,心,虽
也上下求索,但心随物以宛转,心受物的拘限。《文选》五臣注对此解
释说:“司,理。契,要。”依此,陆机“称物”便等同于借物比兴,带有主动驾驭的意味,但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思想绝非陆机所有,察许慎《说文》释“契”为“大约也”,意更近于“符合”;解之为“要”,乃五臣以后来的文学观强加陆机,与《文赋》原意不合。而主体“称物”,永远挂一漏万,陆机受先秦以来的“言不尽意”论影响,“在有无而倢俛,当深浅而不让”,引用《诗经》,意谓知难而进,竭力使主体的“意”以“文”为中介,传达客体。虽深知此种状物,仅止于表象,不及“物自体”,难免“离方遁圆”,但依然要力臻“穷形尽相”,其以意“称物”的写作初衷,始终不渝。
紧接上文,陆机论述作家气质性情各异,其风格也迥然有别;再加
上文体众多,如诗、赋、碑、诔等等,每一种文体都具有各自风格、功
用及规范,既然在主客体两方面有如此大的伸展馀地,是否就可以率尔
操觚、纵意任情呢?陆机树立了属文原则:“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
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作者意念丛杂,浮想联翩,上
天入地,无所不到,但并非是无节制的铺张扬厉,其取舍的准衡唯在是
否“辞达而理举”,“辞达”,即符合文、意“称物”的宗旨;陆机信奉董氏《公羊学》,则其“理”的意思,当与董氏暗合。而董仲舒“至理”即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准则,主体虽也有为,但要以顺应客体尊重自然为前提,他融会了黄老家们的思想,与《庄子》式的“任自然”有所不同。但在主体意识的积极能动方面,《荀子》及申韩法家更张扬人的力量,藐视天命,董氏《公羊》一派显然不及。这种理念被陆机引为禁邪制放、删汰繁冗的标尺,以理节情、以理辖欲,操翰之前文思奔涌,但经过“理”的筛选过滤,再形诸文字,此时文、意、物则应处处体现上述纵横轴上的心物关系准则,是将结合了黄老的《庄子》思想,引入文学创作理论。
《文赋》中“理”字共出项10次,其作用与前边谈到的扬雄辈相仿
佛。《庄子》的“齐物”、“逍遥”使陆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然天人感应之义,又令他足将进而趦趄。陆机认为文心应该收放有度,而“理”主要起节制收敛作用。如曰“辞害理比”、“文繁理当”,理与辞、文都有相对之义,皆意在防止“理不胜辞”或“理溺乎文”。又在纵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之后,接着说“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以理性的大闸疏导驰骋纷繁的情思。《文赋》反对无端崖之辞,认为“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从这个“理”字可以看出,其社会道理伦理意味与上述“物”字一样不明显,而主要与以上所谈到的时空纵横轴意旨相吻合,在时间纵轴上,应尊重人心悲喜乃对应于四时代序的天人感应原则;在空间横轴上,则应不悖写实和“期穷形而尽相”原则。反之,寻虚逐微,徒属无谓。因而,“辞达而理举”,“辞达”与“理举”是同义复指,都要求文、意“称物”无间。
陆机论灵感闪现,“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
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庄子·大宗师》说:“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也。”陆机借用此意,认为心灵无所尘滓障蔽时,犹如镜之于物,无所不能摄收,这样人心对于纷杂外物,才能建立起一种无所不“理”的关系,而此种“理”,即等同于“应感之会”,它完全与汉儒董仲舒所谓“天人感应”相一致,越是进入“虚静”状态者,越能最大限度地感应外物。故而,所谓的“感应”及“理”,都是主体摒弃刻意追求或执著意念一霎那时的被动接受,人作为创作主体,仅仅起到了镜子般忠实的中介作用。依此,心之于物,如镜之反照,主体主观能动精神被大大削弱了,而《公羊》一派“感应”之说,其要义也大致如此。《文赋》曰:“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对照其《豪士赋》:“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物者系乎彼。存乎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物者,丰约唯所遭遇。”《演连珠》说:“臣闻目无尝音之察,耳无照景之神。故在乎我者,不诛之于己,存乎物者,不求备于人。”陆机面对自然事物,总是取退守的态势,而主体控引驾御外物的进取精神,则较为疲弱。这于他在文学创作论上的心物关系观,也是可以找到契合点的。
这决定了陆机文学理论不可避免地带有保守性格,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诗绎》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诗》春日记哀,冬日写乐,写作主体完全可以以我为主,王夫之认为更加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而陆机却没有跳出《公羊》学家法,并以之建构其文学理论,就有失机械。相对《诗》之创作实践,相对屈骚之浪漫精神,尤其相对建安文学之实绩,《文赋》的物感观应被视为理论上的倒退,不能因语词误读,而对它的不足视而不见,甚至郢书燕说。
第三在物感观影响下陆机诗文创作风貌的“俳弱”特点
从创作反观“感物”理论,陆机文学风貌具有“文温以丽”的特点,说明在此种理论影响下,其诗文创作折射出主体意识的“俳弱”。陆机文学理论上的守旧滞后及其人格上的优柔文弱,必然在其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来。
陆氏兄弟入洛,晋太常张华起了重要的作用。西晋政治为强宗大族
所把持,《晋书·解系传》说:“……时荀勖门宗强盛,朝野畏惮之。”
《晋书·刘隗传》说:“南中郎将王含以族强显贵,骄傲自恣。”已充
分体现门阀政治特征。而张华出身庶族,所作《鹪鹩赋》抒发了庶族士
子的落寞心绪,身居要位之后,他受到势族排挤,作为有韬略的北方政治家,他广罗人才,《晋书》本传说他“性好人物,诱进不倦,至于穷贱候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这是张华的政治策略,在北人视南人为“貉子”之时,陆氏兄弟、顾荣、纪赡、薛兼等人,均被张华赞誉为“南金”,张华意在扩张非士族力量,以企图打破士族所控制的政治文化一统天下。故而,陆机便置身于倾轧矛盾的旋涡之中,功名之念与故园之思,江左名门之自负与北来后深受歧视,出处进退,万千情愫,在其胸中交战冲突。他也时有文士式的慷慨激昂,然而他受《公羊》一派齐学影响至深,对“时”的概念怀有迷信和恐惧,这更决定了他性格中多因循少进取,多优柔少决断。
遍稽中古士人文集,“感时”、“感物”两词出现频率之高,无出
陆机之右者。这说明,上述时空纵横轴观念,对陆机诗赋写作起到规范
作用,文学理论和创作,确实是知行相须。陆机《感时赋》说:“历四
时之迭感,悲此岁之已寒。”《瓜赋》说:“感嘉时而促节。”《思归
赋》说:“节运代序,四时相推,寒风肃杀,白露霑衣;嗟行迈之弥留,感时逝而怀悲。”《叹逝赋》说:“感秋华于衰木。”《赴洛二首》说:“感物恋堂室,离思一何深!”“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又赴洛道中两首》说:“悲情解物感,沉思郁缠绵。”《赠尚书郎顾彦先二首》说:“凄风迕时序,苦雨遂成霖。……感物百忧生,缠绵自相寻。”《拟明月何皎皎》说:“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拟庭中有奇树》说:“……四时逝如飞,……感物恋所观。”《燕歌行》说:“四时代序逝不追,……忧来感物涕不晞。”《上留田行》说:“感时悼逝凄如。”《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说:“感物多远念,慷慨怀古人。”陆机有太强的节物感,《招隐》说:“嘉卉献时服。”《园葵》说:“时逝柔风戢,岁暮商飚飞,……丰条并春盛,落叶后秋衰。”可见他对于气节转换中,风物变化百态,体察入微,并在此种时序对应中,表露其情感。
陆机《感时赋》有云:‘伊天时之方惨,曷万物之能欢,”陆机作
品情感穷苦悲哀者占绝大多数,其展开抒情的背景,几乎全在秋冬季节。
《行思赋》借助一系列意象,如“飘风”、“沉云”、“商秋”、“玄
云”、“凉风”、“零雨”,凸现其时节感;《元康四年从皇太子祖会
东堂诗》说:“八风应律,日月重辉。”《浮云赋》说:“六律籥应,八风时迈。”所谓“八风”,见《淮南子·天文》列一年中不同节气之风,共八种名称:条风、明庶风、清明风、景风、凉风、阊阖风、不周风、广莫风。(注:为风定名,根据东西南北四方给风冠以名称,在汉代首见于伏生传《尚书·尧典》。参见胡厚宣《释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载《复旦学报》人文科学版1956年第1期), 可知此种说法可追溯至甲骨时代,八风说的产生,当与四方风更古老的说法有关,然在汉代尽属于齐学。)古乐十二律,在《吕览》“十二纪”、《礼记·月令》和《淮南子·时则》等典籍中,以音律对应时节,律历相合,王文清《考古略》卷七《管子起五音法考略》,认为《管子·地圆》对比“开诸家之先而创发其说”。从此也可窥见陆机对这套“天人之学”,可谓浃肌沦髓。
陆机一方面其心中时空纵横轴观念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其性情主
要偏于畏葸感伤。这两者相结合,主体情志在作品中,往往退居于时序
叙述、景物描绘之后,让读者体会到的也仅有悲秋哀别、感时伤逝及庄
老旨趣,作者内心虽有巨大的痛苦彷徨,然因过多的叙时描物,反而弱
化了其内心感受,在处理情、景关系时,未能突出写景正是为了抒情,
不是我驱使万物,而是我淹没于景物之中,就难以积聚起浑厚动人的情感力量。陆机缺乏卓荦鲜明的个性及昂扬执著的精神,虽知行合一、性情使然,但表现于作品,与其前辈,如建安作家相比,其局限性就十分明显。
汉末以来,经学崩析、魏武崇尚刑名法术,给天人感应观以致命的
打击,直言:“天地间,人为贵。”激发士人主体意识充分展现。时人
横槊赋诗、击鼓裸裎、虬髯睥睨、月夜抚琴,中国文学掀开新的一面,
如大幕开启,引人注目的是台上人物的尽情挥洒,或歌哭笑骂,或裂眦
长啸,或风情万种,可谓淋漓尽致!使人体会到浓烈如醇酒的情感,即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直举胸情”之谓也。舞台上四季背景和景物点缀,皆退居其次,成为可灵活拆卸的“道具”,虽不可没有,但也仅在需要时,方信手拈来。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说:“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如曹植《野田黄雀行》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和作者所咏之事,既非目前所见,也不符合左思、陆机写实原则,因为这在时节上无须坐实,这只是借以起兴而已。《诗》的比兴传统,在建安作家手里得以复兴。而在文学理论与实践两方面,陆机都与文学主潮异趣,较诸建安作者,显得落后了。
前人评骘,大抵也反映了陆机作品的优长与缺陷,《世说·文学》
第84条,刘孝标注引《文章传》曰:“(陆)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
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冶,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
子为文,乃患太多也。’”同上第89条,孙兴公评曰:“陆文深而芜。”
盖认为陆机过多的节物描述,其情思却给读者以“思无越畔,语无益幅”
的逼仄感,(注:见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之评语。)对于陆机
作品内蕴,前人微词颇多,锺嵘《诗品》评陆机曰:“其源出于阿思,
才高辞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陆机与曹植在精神上虽有相通之处,但是,锺嵘体察到建安诗人任气使才,神采飞扬,这恰是陆机所欠缺的,尤可注意者在他认为陆机“有伤直致之奇”,一语破的,道出了陆机与建安诗人的根本区别。
陆机不能如锺嵘所谓的“直致”、“直寻”,是缘于其感物理论付
诸创作实践所不可避免的弊病,借此也更可看清其“感物”说之指归。
锺嵘《诗品》评陆机所拟《古诗》十四首,曰:“文温以丽”,这四字
几可概括陆机作品的整体风貌,以下“意远以悲,惊心动魄”云云,则
有点言之不实。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说:“陆士衡翩翩藻秀,颇见才致,无奈俳弱耳。”此说较为公允。然而,陆机在文论史上第一次全面探讨文学创作过程,其深远的理论意义尤其是对南朝文学的影响,均是不容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