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唯美与现实之间——试论尼基丁的诗歌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试论论文,唯美论文,现实论文,诗歌创作论文,尼基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伊凡·萨甫维奇·尼基丁(1824—1861),是俄国19世纪一位杰出的诗人。在当时,他的诗尽管得到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人的高度评价,但影响不是太大,以致列夫·托尔斯泰在上世纪末宣称:“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地评价尼基丁,他只有将来才会被更多地评价,而且越来越多。尼基丁与他的作品,比其他的诗人,生命更长久。”本世纪以来,尼基丁的影响逐渐广泛。十月革命后,列宁代表苏维埃政府,下令在城市为他建造纪念像。高尔基称他为“卓越的、颇有影响的社会诗人。”伊萨科夫斯基声称:“尼基丁是我最热爱的诗人之一,还在乡村小学读书时,我就喜爱他的作品。我永远感谢尼基丁这座诗的宝库,在遥远的年代,他给我揭示了生活,使我懂得了诗。”诗人雷连科夫、特瓦尔多夫斯基也从尼基丁诗中获益非浅。尼基丁的作品还被翻译成各种斯拉夫语及其他民族的语言,并对一些诗人产生影响,保加利亚文艺学家、索菲亚大学教授鲁萨基耶夫在其所著《斯拉威柯夫与俄罗斯文学》一书中就曾指出尼基丁对这位保加利亚诗人的良好作用:“尼基丁以其鲜明的民主精神、现实主义、创造性的思想和朴素的艺术形式影响了斯拉威柯夫。”(注:转引自马家骏《俄罗斯诗人尼基丁的诗歌》,载《域外文丛》第二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250页。 )尼基丁的不少诗被谱成歌曲,成为俄罗斯民歌或名歌,流传世界各地,如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纺织姑娘》。
但是,国内外关于尼基丁的研究文章,至今仍然为数不多。在我国,除了郑振铎先生在其《俄国文学史略》、徐稚芳先生在其《俄罗斯诗歌史》中分别提到或介绍过这位诗人外,到目前似乎还只是马家骏先生在《域外文丛》第二辑发表的《俄罗斯诗人尼基丁的诗歌》一篇文章评介尼诗。翻译界对尼诗虽然有些零星译介,但至今仍未见到一个单行译本问世。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
只活了37岁的尼基丁,虽然创作时间不长,创作数量也不算丰富,但他正好成长于俄罗斯社会的新旧交替时期和俄罗斯文化的真正形成期。一方面,是落后的封建农奴制,另一方面,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侵入;一方面,是沙皇的黑暗与专制,另一方面是思想的解放,改革乃至革命的呼声;一方面,是俄罗斯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是西欧文化的冲击;一方面,是革命民主主义者对苦难人民的爱与同情,号召人民起来革命,另一方面,是纯艺术派唯美主义徜徉于自然与爱情之中,追求人生、艺术与美的完满和谐。这样,尼基丁的诗歌就不能不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典型意义。
尼基丁创作伊始,就深受两方面的影响。一是以费特为代表的纯艺术派唯美主义,他们以大自然与爱情为主题,以精致的语言、新颖的技巧、完美的形式,细腻地表现自然的美和爱情的诗意。一是以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谢甫琴科以及尼基丁的同乡、著名农民诗人柯尔卓夫等为代表的公民诗人,他们注重现实,反映社会问题,表现出强烈的公民责任感,为不幸的下层人民大声疾呼,甚至鼓动人民起来斗争。前者更多地受西欧文化的影响,超脱于现实之上,在艺术形式方面追求更多;后者主要维护俄罗斯文化传统,更注重内容的现实性。在早期,尼基丁更多地受费特等人的影响,在其1856年出版的诗集中,唯美主义的气息更浓一些。1856年,尼基丁得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指导后,更多地倾向于涅克拉索夫等人的诗。他把当时的禁诗——雷列耶夫的诗歌和涅克拉索夫的《大门前的沉思》抄录下来,精心学习,公民精神得到发展,更多地关注现实。而柯尔卓夫、谢甫琴科等对农民生活的反映更引发了这位生活于下层的青年的深深共鸣,他们对民间口语与词汇的鲜活运用,无疑给诗坛带来了强劲的活力,这也使尼基丁激动不已,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一再加以仿效。但唯美的一面并未消失,他不时地或者写一些纯粹歌颂自然与爱情的诗,或者把大自然与农民的生活结合起来,既展示大自然的诗意与美,又描绘充满活力与情趣的农民生活。这样,对大自然和爱情进行诗意描写的唯美倾向与具有公民精神、大胆反映现实问题的社会倾向,二者在尼基丁诗中分外引人注目,它们或交互出现,或泾渭分明,或水乳交溶,在其诗的内容、语言、风格等方面均有明显的表现。
在内容方面,尼基丁的诗可分为自然诗、爱情诗、社会诗三类。自然诗、爱情诗主流是唯美的。他的自然诗观察细致,描摹逼真。早期地方特色不浓,自然只是得到普遍性的描写(这似与丘特切夫有关,丘氏早中期的诗描写的是普遍的、抽象的自然,尼基丁曾读丘诗,受到其影响),往往抒写大自然普遍的诗意与美,以及它对诗人心灵的抚慰,给他的鼓舞与力量。如《田野》抒写诗人在优美、宁静的田野中,感到心灵和思想无比自由,深感大自然是自己的“母亲、老师和朋友”,给他力量,使他对未来充满信心。《森林》的主题也与此类似,在森林的浓荫中,在森林的喧响中,诗人忘记了心灵的悲痛、生活的苦楚,获得了慰藉。到中后期,尼基丁的诗则极具地方特色,使人如亲眼目睹其故乡沃隆涅什一带俄罗斯中部的风景,如《别再酣睡了,我的草原》、《亮丽的星光》等。尼基丁的自然诗具有很强的色彩感,如其名诗《田野上蓝莹莹的天空》:
田野上蓝莹莹的天空,
镶着金边的云彩浮动,
森林上盈盈薄雾轻笼,
温煦的黄昏水晶般红。
天空的蓝色、云彩的金边、薄雾的洁白、黄昏的晶红组成一幅和谐、优美、动人的风景画。这种色彩有时甚至表现得细致入微,如《乡村的冬夜》:
明月快乐地高照
在村庄的上空;
皑皑白雪的幽光闪耀,
好似蓝色的火星。
银色的月光与皑皑的白雪交相辉映,正是在这月光与雪色的辉映中,诗人发现了所不易察觉的色彩——皑皑白雪那像蓝色的火星一样闪烁不定,乃至随着脚步的移动一闪即逝的幽光。尼基丁的自然诗也具有极强的动感。由于所处的时代新旧交替,动荡不已,俄罗斯传统文化与西欧文化冲突正烈,而诗人的生活颇为贫困,也需时常奔波劳碌以挣钱糊口,他喜爱运动,放声歌唱生命的活力。在《生机》一诗中他高喊:
山丘那边绿盈盈的长练
是你不愿寻找的静谧。
而且衷心地希望:
最好是到处风狂雪暴,
最好是漫天大雨倾盆,
驾着箭似的三套车满草原迅跑,
那该是多么的快人心魂!
他在诗中大量描写具有动感的事物,特别是自然运动的过程。著名的风景诗《早晨》从星光渐暗,朝雾蒙蒙,云霞似火一直写到旭日东升,万物醒来,人们工作。名诗《暴风雨》更是细致地表现了一场暴风雨从酝酿、始发、狂烈到平息的整个过程。喜欢表现事物浓烈的色彩,喜欢选择自然最具运动感的过程,这也是丘特切夫和费特诗的一个突出特征,尼基丁似受益于他们。但尼诗往往是以动写静。这位自学成才、在贫困生活中苦苦挣扎、努力奋斗的诗人,在经受社会大环境的动荡和个人小环境的劳碌之余,心灵深处真正渴望的,还是那一份难得的宁静。在《田野上蓝莹莹的天空》一诗的结尾,他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心灵深处的秘密:
这寂静使我仿佛置身教堂,
满怀狂喜地虔诚祷告上苍。
因此,他的自然诗多喜写黄昏、夜晚、清晨,并以各种具有动感的形象衬托出自然的宁静,从而收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艺术功效。这样,尼诗中有不少直接以“黄昏”、“夜晚”、“深夜”、“早晨”为题,还有不少虽未以此为题,但以此为背景以构成静谧的境界。
尼基丁的爱情诗数量不是太多,以致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位社会诗人和风景大师。其实,尼基丁的爱情诗虽然为数不多,但也独具特色。它们所表现的主要是初恋时那种羞怯、纯洁的感情,细腻真诚,精致动人。这里有《日日夜夜盼望着与你会面》一类直接展示初恋时羞怯矛盾心理的诗。该诗写初恋时的心理如此细致入微,而又颇具典型意义,以致此后的小说戏剧、当今的影视中表现这类场面,总给熟悉这首诗的读者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日日夜夜渴盼着与你会面,
一旦会面——却惊惶失措;
我说着话,但这些语言
我又用整个心灵诅咒着。
很想让感情自由地奔放,
回答你对我的柔情脉脉,
但说出来的却是天气怎样,
或是在品评你的衣着。
请别生气,别听我痛苦的咕哝:
我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我不喜欢自己的言不由衷,
我讨厌自己的心口不一。
但尼基丁更多的是把人置于大自然之中,在美丽动人、和谐宁静的大自然里,表达初恋的纯洁、幸福,物我和谐,情景交融,如《幽暗的密林里夜莺停止了歌唱》、《长虹在天空中七彩闪耀》。这些诗既有费特等把人与自然结合起来,以构成爱情诗优美、和谐的意境的唯美传统,又独具尼基丁那种近乎圣洁的初恋的纯洁与羞怯。
尼基丁的社会诗,包含了深广的社会现实内容。这主要体现了涅克拉索夫等的影响。俄国文学中有一种优良的“公民诗”的传统。这一传统到“十二月党人”诗人(如雷列耶夫)和涅克拉索夫手中达到顶峰。尼基丁深受影响,但也有自己的特色。他的社会诗包括以下几方面的内容。一是反映下层人民生活的贫困、不幸与苦难,对他们的遭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如《村中夜宿》:
浊闷的空气,松明的浓烟,
脚下,是遍地拉圾,
长凳布满灰尘,墙角边
蛛网的花纹层层结集;
熏得黑黝黝的高板床,
硬邦邦的面包就着凉水吞,
纺织女的咳喘,孩子们的哭嚷……
啊,穷困,穷困!
受苦受穷,终生劳累,
却像乞丐般死去……
在这儿就应当学会
信教,并善于耐穷受屈!
这类诗为数甚多,除此诗外,著名的还有《织布女》、《耕夫》、《马车夫的妻子》、《乞丐》、《老爷爷》、《铁锹掘好了深深的墓坑》等等。二是揭露、讽刺俄国的封建残余和新兴的资产阶级。如长诗《富商》塑造了一个精于盘剥、粗暴野蛮的商贩路基契的形象,对代表封建残余和新兴资产者的商人、资本家进行揭露,而在其总结性诗篇《主人》一诗中更是明确指出商人、资本家是新的掠夺者,是荒淫无耻之徒。这表明尼基丁既反对封建农奴制,也反对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三是在俄国诗人中极为罕见,从而也最具创见地对俄国人民身上所保留的奴性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深刻揭露。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我们的时代可耻地消亡》一诗。诗中指出,由于继承祖祖辈辈的衣钵,由于父辈们、姐妹们从未想到要把“我们这代人”培养成公民,唤起我们自由的向往,我们显得“多么驯良”,竟然“安于奴隶的沉重枷锁”:
我们毫无胆量,一味安分……
任谁都可以把我们折磨!
而尤为深刻的是:
我们吃奶时就已饱吸奴性,
我们甚至有嗜好创痛的痼疾。
这几乎已达到现代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分析的深度。奴性十足的人,逆来顺受,一味安分,苦中寻乐,创伤、疼痛过多反倒麻木不仁,甚至喜爱起创伤、疼痛来,这真有点受虐狂的味道了!诗人的独特、深刻之处还不止此,更在于揭穿这一点后,在诗歌的结尾进一步对此加以深化:
耻辱也不曾使我们砸碎镣铐——
我们这一代锁链锒铛
还在为刽子手祈祷……
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四是带有强烈革命倾向的诗。这些诗诅咒黑暗暴政和专制统治,表现人民处于无权地位的忧伤和愤怒,甚至号召人民奋起反抗,拿起斧头进行斗争,如《弟兄们,我们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贫农之歌》、《可鄙的暴政会覆亡》等等。
自然诗、爱情诗的唯美倾向与社会诗的公民精神,在当时的俄国社会里似有水火不相容之势。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等人对费特等的唯美主义不仅颇有微辞,甚至大加指责。而费特等人对革命民主派的社会诗也颇不以为然。但在尼基丁的诗里,这两种似乎对立的倾向却得到了较为出色的结合,而且从早期直到中后期。如早期的名诗《恬静的黄昏》,前面大量描写黄昏大自然的美景,构成恬美动人的意境,结尾却出人意料地转到社会问题上:
夜的黑暗中
只有忧伤和淫乱
未曾合眼入梦,
寂静里转侧难眠。
但由于前面主要写的是乡村的自然美景,因此结尾虽显突兀,但很真实,并因此使全诗的内涵得以大大深化。尼基丁似乎由此找到了把唯美倾向与社会倾向结合起来的方法。此后,他或者在寂静、优美的自然背景里展现人们的贫苦与不幸,如《乡村的冬夜》,或者更多地在美丽、恬静的大自然里描绘农民们的劳动生活,如《早晨》、《亮丽的星光》等。尼基丁的这类诗最富特色,也最挥洒自如,既优美生动,又富于现实生活气息,拥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唯美倾向、社会倾向在尼诗的语言、风格上也有鲜明的体现。
唯美倾向的诗,语言比较优美、精致、文雅,风格清新、柔美、细腻,前述之《田野上蓝莹莹的天空》、《幽暗的密林里夜莺停止了歌唱》、《长虹在天空中七彩闪耀》等即为显例。社会倾向的诗,尤其是深受柯尔卓夫和谢甫琴科影响的诗,往往采用民间的词汇和语言,比较口语化,风格颇为粗犷、豪放乃至悲壮沉郁,最典型的例子是《遗产》一诗,完全是民歌风格,放在柯尔卓夫诗集中几乎可以乱真。其他社会倾向的诗,尤其是反映下层人民的不幸、贫困、苦难与反抗的诗,虽不如《遗产》那么完全民歌化,但口语色彩,粗犷、豪放、悲壮、沉郁,则很是突出。
在唯美与社会倾向结合的诗里,上述两种语言、两种风格得到了较完美的统一,既具有口语的生动、灵活,又不乏诗语的优美、清新,既柔丽细腻,又粗犷豪放,如《亮丽的星光》。
唯美与社会倾向的有机结合,使尼基丁创作出了这样一些好诗:描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或事物,表面上极其自然、平凡、朴实,实际上却隽永、深刻,极富象征意味,耐人寻味,发人深思。如已成为俄罗斯民歌的《纺织姑娘》:
在那矮小的屋里,
灯光在闪着光,
年轻的纺织姑娘,
坐在窗口旁。
她年轻又美丽,
褐眼睛亮闪闪,
金黄色的辫子,
垂在肩上。
她那伶俐的头脑,
思量得多深远,
你在幻想什么?
美丽的姑娘。(注:此诗译者何燕生,见《外国名歌201首》, 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版,126页。本文其它尼诗均为笔者所译, 原文均见《尼基丁选集》,苏联国立文艺出版社1956年版。)
这位纺织姑娘朴实美丽,虽然生活贫困,但充满活力,富于理想,很有思想,她是现实生活中的俄罗斯姑娘,更是当时俄罗斯民族乃至真正的俄罗斯文化传统的象征。又如名诗《犁》,表面上歌咏的是俄罗斯农村生活中最为常见的劳动工具——犁,但诗中着力描绘的犁的默默无声,淡泊自持,一心一意地尽职工作,以及最后那“养活了老老小小一大群,自己却像孤儿被抛弃”的悲惨命运,却使犁这一形象大大提纯,升华成广大俄罗斯农民的象征。这类诗以小见大,由近及远,从日常生活的平凡朴实中发掘出浓郁的诗意、深刻的内涵,而且在艺术上自然生动,优美隽永,达到了相当的纯度与高度,这最能体现尼基丁诗歌独具的特色,当然,它得力于唯美倾向与社会倾向二者的有机结合。
综上所述,从尼基丁的诗歌创作中,既可看到费特等唯美主义的影响,也可看到涅克拉索夫等现实主义的影响,还可看到他在这二者之间的徘徊——在同一段时间,既写唯美诗,也写社会诗,以及他致力于二者的融合。在尼基丁的诗里,还可看到他对俄罗斯文化传统的坚持,对西欧资本主义文化的抵制。总之,从尼基丁身上,可看到俄国19世纪中期社会的复杂性,文学的冲突性、交融性。因此,对尼基丁的研究,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