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品与节日时空——以一个梅州客家村落的“过年”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梅州论文,为例论文,客家论文,村落论文,节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民俗学研究传统注重民俗仪式、过程、事件的描述与研究,对其中的民俗物品往往视而不见,民俗物品湮没在事件、仪式、过程的描述之中,被看做孤立于事件、仪式、过程之外,与事件、仪式、过程的整体没有关联,是不具有民俗意义的自然之物。在民俗志写作中,学者浓墨重彩地描述人们表演的仪式与信仰,而对同样是人类文化创造的民俗物品却轻描淡写。问题的关键恐怕不在于民俗学自班尼女士(Charlotte Sophia Burne,1850-1923)以来影响至今的研究传统①,更重要的是民俗学者没有反思学科传统的研究视野。人生产出来的物品,并不仅仅只是供人消耗、使用的自然物,而是处于一定社会、历史、文化情境之中的产品,与社会过程形成相互建构的关系,物品与社会、历史、文化之间并不是彼此孤立,毫无关联。这种关系特别明显地表现在节日庆典之中。本文拟以梅州客家村落白宫的“过年”为例,讨论物品与民俗情境之间的关系。
一、白宫的“过年”
白宫镇位于梅县东南部,东面与大埔县银江为邻,西南与西阳和丰顺县沙田交界,西北界梅江,东南与丙村、三乡接壤。镇人民政府设白宫圩,距梅城17公里。全镇下辖行政村14个,居民委员会1个,村民小组177个。②白宫本来是一个独立的行政乡镇,前两年归入了毗邻的西阳镇,但乡民依然沿用旧俗,习惯于传统的地域认同。据地方志和族谱资料介绍,至少在宋神宗赵顼年间(1068-1085),白宫就已经有客家人在此定居,白宫境内的李、丘、林、张等11个姓氏的先祖,都是在南宋时期从福建省宁化石壁乡迁徙而来,在此开基。白宫镇内的居民均认同自己是客家人,讲客家话。③
与粤东其他客家人一样,白宫人“过年”的时间比较长。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入年架”(入年界),至来年初五甚至更长的时间才“出年架”(出年界),“过年”包含着“入年架”、“除夕”、“新年”三个既渐进连续、又彼此区别的仪式过程。粤东民间有歌谣唱道:初一又话初一头,初二又话年下头,初三又话穷鬼日,初四又话嬲一日,初五又话神下天,初六又话结团圆,七不去,八不归,九九十十看舞狮,十一十二龙灯到,索性月半占来归。从歌谣可以发现,“过年”不仅仅是一个有着严格时间意义的节日界限,更是一个乡民的节日心理期待、满足与释放的过程。人们依据习俗的惯例约定俗成、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从祖先传承下来的过年风俗。“过年”的不同阶段,已经内化成为白宫客家人的一种习俗观念,规范着人们的节日行为,当自然的时序运转到了年度的周期,人们便自觉或不自觉地开始相应的节令活动。人们将不同的文化意义赋予不同的自然时间,自然的时间流转与人们的习俗行为共同营造了过年的文化氛围,构成了“过年”习俗的整体文化时空。本文正是在这一整体的文化时空中来描述、呈现、分析节令物品与白宫客家人“过年”这一特定民俗情境之间的关系。
二、节令物品的生产
在白宫,从十二月二十五“入年架”开始,家家户户便开始进行室内大扫除,置办年货,做年糕,蒸娘酒(糯米酒),给老人、小孩买新衣等,准备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地过新年。虽然过年的许多准备工作在入年架以前就已陆续展开,但一踏进年二十五,过年的气氛突然一下子浓郁起来,人们有条不紊地做年糕、备三牲、逛墟日、购年货、敬伯公、供村神。人们在忙碌准备的同时,“年”也悄悄地过起来了。很显然,“入年架”包含了自然与文化两层含义,自然的时间流转已经临近年的关节点,历经世代积淀下来的有关“年”的意识、观念、情感、心理期待开始在乡民心中酝酿,节日的心理效应使乡民感觉到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年”的气息。从文化意义上看,正是在人们准备过年物品的同时,整个村落营造出了紧张、忙碌、热闹、充满期待的“入年架”的节日氛围。可以这样说,制作、购置年货,是“入年架”期间最为核心的节日行为,“入年架”的自然时间正是围绕着节令物品的制作、购置而渐次展开。在白宫,“入年架”期间需要制作、购置的主要节令物品有年糕、三牲等。
(一)年糕④
年糕,其实是书面语言。按白宫当地人的说法,叫“煎东西”,或者“煎煎圆呐”、“煎馓呐”、“蒸甜粄”、“蒸饽粄(发酵粄)”、“煎芋圆”等等,都是当地传统的“年糕”。除此之外,还有虾片、薯片和“角子”。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做年糕是白宫客家人过年的一件大事,数量大,种类多,八口之家通常要用去七八十斤的大米制作年糕。制作年糕的工序复杂,工作量大,需举全家之力方能完成。举例来说,将大米踏成米粉的过程为“踏粄”。将大米踏成米粉之前,需要提前一两天将米浸软(主要是糯米,掺加一些大米比如黏米),软了才能“踏”,否则“踏”不动。“踏粄”的工具即是舂米的工具,叫“碓”。把浸好的米淘洗干净,放进“石臼”,人踩踏着“碓杵”将米踏碎。这样做的目的是将米粒碾成湿粉,然后和水搓揉成面。踏成的粉要够细嫩,否则便会影响年糕的口感和质量。因为米是靠人工踏锤致碎的,难免碎不均匀,于是“踏”了之后要用竹制的网状小孔“筛子”再析一遍,把碾碎的和没有碾碎的分开。没有碾碎的再倒回石臼里,继续踏,直至全部踏成粉状。
年糕的制作有淘米、浸米、踏粉、烧火、煮糖水、做粄块、和面团等许多技术性的工艺环节。不同种类的年糕,制作环节也不同,“煎煎圆”要紧的是和面,“煎馓呐”、“蒸甜粄”要紧的是煮“粄块”。
在年糕中,“饽粄”、“甜粄”、“煎堆”是最为常见也最为重要三种节令食品。饽粄用黏米制作而成。旧时没有机器打浆,靠人工将米踏成粉,第一道工序——浸米——必须耗费较长的时间,才能将米泡软。现在用机器打浆,浸米的时间大大缩短,大约只需两三个小时。米浸好后,淘洗干净,掺些红粬曲⑤,打成浆;打出来的米浆红艳艳、滑嫩嫩的,像被染红的纯牛奶。在米浆中放入酵母,拌匀,两个小时后,待米浆发酵,“饽”(发)了,视米浆的稀稠程度适当加些冷水,搅拌的勺子稍微糊上一层米浆,就可以蒸了。客家人称蒸饽粄的锅为“灶头”,锅口的大小直径约有一米,煎、炒、焖、炸、蒸,样样都行,烧的是芦萁和木柴。灶锅里煮上半锅水,水先煮热,上面放上木制的甑箅,一层甑箅可放四十多个蒸饽粄用的小瓦碗,如果叠上两三层,一锅甚至可以蒸上百个饽粄,然后盖上大锅盖。大概蒸二十五分钟到半个钟头,一锅饽粄就蒸好了。如果发酵好、兑水适量,蒸出来的饽粄通体红色,顶部开裂,俗话“笑”,就像人展开了笑颜,寓意是“勃”了、“发”了,饽粄应该越“笑”越好。
甜粄,蒸制甜粄的原材料是糯米粉、水和糖,另外蒸的时候要用豆腐皮作铺垫,“腐”与“富”谐音。蒸甜粄先要煮好糖水,糖是红糖加白糖,以红糖为主,现在也有不少人用片糖代替红糖。红糖不能颜色黯淡,否则蒸出来的甜粄呈黑色。片糖蒸出来的颜色比红糖淡一些,但仍然呈猪肝色。糖水煮开、糖熔化后,待热气稍过,不太烫的时候,将糖水淋在糯米粉上,充分搓拌。待粉与水基本融合后,需尝试味道是否够甜,不够甜则需加白糖继续搓拌,如果太干则可适当加水。搓粉非常费时,往往要半小时到一小时,视量的多少而定。搓成一团不会粘手,且手指按下去可以留下手印的时候,这面的湿度就合适了,可再搓些时候,使之韧劲更大,蒸出来的粄会更有嚼劲。搓好后,放到竹编的漏匾。漏匾的大小从直径四十公分到七八十公分不等,为圆形的扁平状盛器。蒸甜粄时,在漏匾上先铺一层布帕,再垫上豆腐皮,将搓好的粄面放在豆腐皮上,打平,就可以放进大锅,用猛火蒸。因为一床粄又厚又大,要蒸上两三个钟才够火候,如果没够火候,蒸出来的甜粄就可能夹生,白宫人认为不是好兆头。
煎堆,白宫地方俗称“煎圆呐”,这种年糕实际上在梅州客家人当中普遍存在,梅州以外的地方也经常见到。形如其名,煎堆外形比乒乓球略大,是不规则的圆球形,油炸之后,其颜色也呈不同深浅的赭色或赭黄色。它的制作材料和甜粄基本一致,糯米粉、水、糖,只是一般不用红糖,而是用白糖,这跟口感有关。也是用煮好的糖水和粉,搓到适合的湿度,可以揉成小圆球时,就可以下油锅了。为了方便敬神,通常用植物油,豆油(当地将花生油俗称“豆油”)属于上等好油,炸出来的东西可用于斋供,以供奉那些不吃荤的神明。炸的过程中要不时用长筷子或笊篱搅动,以免未炸熟的面团粘连在一起。一个个乒乓球似的圆面团鼓起来,浮在油上,变成金黄色时,一锅煎堆基本上炸好了。
(二)三牲
三牲,敬神祭祖的供品。在白宫,根据不同的神明,按照各家的习惯搭配,三牲有鸡、猪、鱼的搭配,也有鸭、猪、鱼的搭配。一般来说,鸡比鸭“高档”,最大最肥的鸡用于大年三十进祠堂祭祖。不论三牲的搭配如何,鸡、鸭、鱼、肉基本上每家必备。虽然有小部分神明用斋盘供奉即可,但大部分都以三牲为主要供品。三牲有限,还会让不同的神明共享供品。十几年前,白宫村民敬神祭祖的三牲都还是主要靠自给自足,从下半年开始饲养鸡鸭,为过年准备。但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家从圩市上购买鸡、鸭、鹅。“入年架”后圩市的三牲交易日益繁荣。
即便如此,现在大部分村民用来敬神祭祖的三牲依然更愿意自给自足,“鱼”就是通过“打旱塘”得来。“打旱塘”,即竭泽而渔。“打旱塘”必须在“入年架”期间完成,历来热闹异常,男女同乐、老少参与。“打旱塘”一般选择比较暖和、不下雨的天气,主家在旱塘之前先请人用大网捞鱼。两个捞鱼的人穿着连体的水衣水裤,各执大网的一边,一字拉开,从鱼塘的这一边赶到另一边,待塘中的大鱼都落入大网,然后收网捉鱼,如此反复几遍,塘中大鱼基本网罗殆尽。捞完大鱼后,旱塘才正式开始。放水,将塘里的水抽干,在出水口置放“篓挥”⑥,防止小鱼流失。水抽干八九成后,大家便随意去捞小鱼虾。只要不是大鱼,捞到的东西归各人所有。
在白宫,在物资相对匮乏的时代,村里人非常钟情于价廉物美的自制熏鱼。村民将鱼熏干之后用来敬神祭祖,可以延长鱼的保质期。制作方法是去内脏,保留鱼鳞,直接熏干,敬神祭祖随时可以取用。吃的时候切成一圈一圈,淋上酱油,蒸熟便可。这种传统的做法虽然可以延长鱼的保质期,但是既无法保留鱼的鲜味,又不够清香可口,现在越来越不受欢迎。大部分人家只备够敬神祭祖之用即可,有些人家干脆用干鱿鱼等易保存而又较美观的食品来代替传统的熏鱼。
鱼和肉在白宫人眼里,都是“小牲人”,在现在的经济条件下准备起来并不难,不用特意安排日子来筹办,但年前杀猪也是件热闹的事情。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知道某家年前要杀猪,便先口头预定,猪尚未屠宰,肉就已经分至各家的名下。猪红(即猪血)是不卖的,由主家煮好,分给全家及左邻右舍。如果是请亲戚朋友帮忙杀猪,中午那一餐会由主人在家里请吃猪肉宴。
白宫客家人用于敬神祭祖的鸡鸭都是全鸡全鸭,去除皮毛和内脏后,整只处理。鸡,放在盐水里蒸(或者在鸡身上抹盐,干蒸),蒸出来的鸡就是白切鸡;鸭,一般用香料腌制,待香料充分渗入之后再干蒸。敬神祭祖的时候,鸡、鸭放在“牲人盘”上,夹着头、颈、翅,还要插上一双筷子。
三、节令物品的流动与享用
在白宫,“过年”是人、神、祖先共享的节日。无论是“饽粄”、“甜粄”、“煎堆”还是“三牲”,都不仅仅只是供人享受的节令食品,而且还是供奉给祖先、神明的供品。
(一)敬伯公
在白宫,“入年架”之后,村里的妇人便开始祭拜村里的“伯公”、“伯婆”和“公王”等小神,这些神明一般是守卫一方的小神,管辖的范围或者是一口井、一座山,或者是一条河流经某个村庄的其中一段。以白宫的阁公岭村来说,分布在村落各处的伯公有:坐落在白宫河边的弥陀伯公;坐落在村里三口塘塘唇的塘唇伯公(也叫弥陀伯公);坐落在大古井旁边的井唇伯公;坐落在祖祠后门的龙神伯公和祖公神位下面的龛下伯公;坐落在南山脚下,与邻村交界处的堂里坳伯公(两村共用);坐落在大坑里的岭上公王(又叫大坑公王);坐落在南山脚下的明山公王等等。家里有老祖屋的,还要祭拜祖屋里的土地神,也是龙神伯公。还有一个重要的神明,就是各家灶头边的灶君老爷。善信们还会走走附近的庵堂和当地信仰供奉的乡土神⑦。
进入“年架”,村里的妇人(以老年妇女或小媳妇为主,男人较少参加)便开始提着竹篮、挑着箩柽、带着小孩去祭拜村里各处的神明,直至年三十下午祭完祖先。一般来说,敬伯公的时间会集中在年二十七到年二十九。家里老人如果身体好,能挑能走,通常会把该敬的神明都敬一遍,做到圆圆满满。有些家庭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只挑选祭拜一些跟自家关系比较密切的伯公,有的甚至会把拜“伯公”的环节省略,特别是只有年轻人的家庭。
伯公、伯婆基本都吃荤,供品有三牲、“饽粄”、“甜粄”、“煎堆”、糖果、饼干等。荤类供品无需多,有一样即可,而且拜了这个“伯公”还可以拿去拜另外一个“伯公”。祭拜仪式比较简单,在伯公伯婆的神位前摆上供品,然后点烛、上香,再斟茶、倒酒,等神位前的香掉了灰,便烧纸宝。大部分人到这一步就结束了,不少人也会在结束前放上一串鞭炮,那仪式就更完整了。敬一个伯公的时间,长则半小时,短则十来分钟。因为供品不多,有些还可以共用,妇人们提上一篮的供品,就可以走上两三处。供品用完了,回家换了新的出来再继续。热闹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伯公神坛,能聚上好几家人。女人们凑在一起,一边敬神一边家长里短;孩子们凑在一起,开始分享兜里的鞭炮。寂寞了一年的“伯公”、“伯婆”终于热热闹闹地过上了新年。
(二)敬天
大年三十,进入“除夕”,如潮的鞭炮和锣鼓声将白宫“过年”的喜庆和忙碌推向了高潮。吃罢早饭,各家各户便开始敬天。
敬天,实际上是祭拜祖先之外的各路神仙。场地一般设在自家的天井或大厅,每家必备一张一米多高的老式正方形木桌。这种桌子很容易拆卸,一个平面的正方形桌粄、一张可折叠的四脚的桌脚,使用时桌脚跟桌粄拼合在一起,方方正正,显得庄重;不用时拆下来,靠在一起,不用占太大的空间。即使现在有了各式各样的豪华饭桌,白宫人对这种旧式的桌子仍情有独钟,家里总是会留着一两张,这是过年敬神不可或缺的用具。
敬神前,桌子的前端摆好装满大米且用红纸蒙住糊好的米升⑧。桌子是神台,米升代表着神位,用于插香、烛。神位以下,摆放三个或五个⑨茶杯,茶杯之下是酒杯,酒杯之下是三牲、年糕、糖果等供品,排列数行,三牲一般放在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如果空间宽裕,纸宝财礼也一起摆放上台面。准备就绪后,开始点烛、燃香、斟茶、倒酒。
以家庭为单位的敬神,主要的工作由家里的主妇完成,男人和小孩则在一旁协助。主妇把点好的香分到家庭各个成员手中,这个时候,便开始由男人(一家之主)主持敬天,男人手持大香或手持大把的香,带领大家一起燃香,向神位鞠躬敬拜。按照各人的习惯,除了向神位敬拜,还可以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敬拜。拜完后,香重新交回给主妇,由主妇把香插好,神位处先插,视香的多少确定香的数量,一般为双数,如六枝。其余的插到大门口的墙壁上和门坪前面的栏杆上。插香时,按规矩要用左手插。这个步骤完成之后,要等上十来分钟,此为各路天神享用供品的过程。等大部分香都掉了香灰,意味着天神们已经享用过了供品,于是开始献财礼。主妇把各式各样的纸钱放到“化财礼”的地方(有些人家会准备一口废弃的炒菜用的锅,用于烧纸钱),从神台的烛火上接来火种,开始“化财礼”。除夕敬天所用的财礼数量较多、种类也较全,有美元、港币、寿衣(每副寿衣上面都贴着敬奉的神明的名字,就像写着收件人)、金锞、银锞、金银宝等等。结束的时候在天井或大门口放一串鞭炮,炮竹带来了满地的殷红,也带来了新一年的祝福。
(三)祭祖
吃完午饭后,各家各户便开始在祖祠祭祖。阁公岭村林氏每年过年都有两次祭祖活动,一次是在大年三十下午⑩,这是各家各户自由自愿进行的祭祖活动;一次是在元宵节,这是以宗族为单位的祭祖活动,规模较大、活动持续时间长,但只是部分人作代表参加祭祀。此处以年三十下午阁公岭村林氏祠堂的祭祖活动为例。
林氏祠堂是阁公岭林氏开基祖七世维公之子、八世祖弘德公所建,据说这座祠堂已有四百多年历史。这是一座当地传统的围龙屋,走进祠堂的大门,是一个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天井。过年期间,天井里会摆上许多方桌,将天井分隔成两片,供大家祭祖摆放甜粄、煎堆、饽粄以及三牲等供品,正中间留下一米多宽的过道从大门通向正堂。天井上三级台阶,是祠堂的正殿。正面中央有一道木屏风,屏风前镶着与殿齐高的神龛,长年供奉着林氏祖先的牌位。2005年,林氏族人在元宵祭祖期间举行了“大始祖比干公登座庆典”,隆重地将比干公的神位请进祠堂。现在祠堂神龛的最上方摆放着比干公画像。神龛下方是龛下伯公神位。神龛前面、正堂中间,纵向摆着两张方形木桌作神台,龛与台之间仅留着半米多宽的过道。神台上除了有香烛台,还有各房的祖先牌。神台的前面,近天井的位置横着再摆两张方桌,用来摆放供品。正殿中央的房梁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灯,有些是族人添丁时挂的竹灯笼,还有全族人供奉的大宫灯。
祭祖时,狮鼓队在祠堂外助兴。他们坐在山墙外敲锣打鼓,锣鼓声响起来,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到,人们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祭祖已经开始,于是从四面八方赶往祠堂。村道上,到处都是挑着柽隔(11)或箩(12)的女人,一路与人寒暄的男人,穿着新衣的小孩,祭祖的人群一拨接一拨。
祭拜的步骤与其它敬神仪式基本一样,摆供品、添茶酒、上香、化财礼、放鞭炮。供品摆在天井或正堂的供品台上,鞭炮或挂在祠堂门前的山墙,也有人将鞭炮一字拉开,放在门前的禾坪地粄上。锣鼓声带动祭祖的高潮,十二点半到两点半,祠堂里人声鼎沸、烟雾迷蒙。神台上摆满供品,过道上挤满了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东北墙角化财礼的火焰映红了周围忙碌的女人们的脸,整个天井都是热烘烘的。大门外的鞭炮声更是震天动地,响个不停。在祭祖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门外的锣鼓队领着双狮进来祠堂,双狮舞动,跪拜祖先。这时其他祭祖的乡亲都会恭恭敬敬地让出道来,让狮鼓顺利地完成这个庄严的仪式。狮鼓参拜是代表全村人向祖先的献礼,结束时也在祠堂门外鸣放鞭炮。参拜后,他们继续回到山墙外,仍以锣鼓乐为墙内的祭祖助兴。
两点半以后,人烟逐渐减少,狮鼓队也收兵离去,神台有了很多的空位,祭祖的人仍断断续续地到来,四五点钟还能断断续续听到从祠堂传来的鞭炮声。
(四)接财神
接财神,辞旧迎新的另一个仪式。这个仪式的时间因年份而异,也因人而异,但基本上都安排在年初一凌晨,从零点至早晨六、七点都可能是接财神的时间。接财神的时间不同,或根据通书上关于接财神的吉日,或根据村里“有神”之人的说法,或信奉寺庵法师的说法,或综合各种不同的说法。这一天晚上从某一个时辰开始,总会有接财神的鞭炮声(零点以后的鞭炮声基本都是接财神的)断断续续地传来,一直持续到天亮以后。接财神是新年第一个拜神活动,在白宫客家人看来,将决定着来年的时运好坏,因此各家对这个仪式都会严肃认真地对待,宁可一直不睡,也不可错过吉时良辰。拜神的时间、方位都有讲究,以保证真正“接”到财神和喜神。另外,接财神的供品和财礼也有讲究,供品不用荤而用素,也就是煎堆、饽粄、甜粄等,财礼的色泽宜清淡,且分量都不需多,心诚则灵。而祭拜的方式和步骤则与敬天一般无二。
上完财神这炷香,春节主要的祭拜活动便基本完成。接下来的几天,人们主要以休闲活动为主,不提倡辛劳,特别是大年初一,劳动越少越好。
四、讨论
“过年”是白宫客家人一年当中最隆重、热闹的节日,积聚了一年的情感与期待,在几乎长达20天的时间充分酝酿,集中爆发,缓慢消歇。从腊月25日开始,白宫客家人忙忙碌碌地进入到年界。他们的过年,实际上是忙年,忙着准备过年期间需要供奉、消耗的各种不同的物品。这些物品无论是年糕、三牲、鞭炮还是春联,虽然其外在的物质形态有可能会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或趋于简化,有趋于繁富,或趋于奢华铺张,但其内在的象征意义却从来没有消失。“入年架”之后,白宫客家人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生产节令物品的过程中,“过年”的气氛变得浓郁、热烈。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节令物品的生产过程与“入年架”的节日文化时空形成了相互建构的关系。在白宫客家人“过年”的民俗情境中,人们赋予这些物品许许多多的象征意味,饽粄、甜粄、煎堆的重要性正在于本身蕴涵的象征意义。
饽粄,外形如含苞初放的红花,它的吉祥含义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饽”的发音在客家话中意为发财、殷实;饽粄的颜色为红色,是喜庆、吉祥之色;饽粄蒸出来顶部裂开,有“发”、“发达”的意思。因其内涵吉利,“饽粄”不仅过年的时候用,过大节或办喜事也经常用。虽然现在市场上可以买到许多比年糕更美观、更可口的包装食品,也有越来越多的商家制作年糕在市场上售卖,但坚守传统的老人家坚持自己制作,或多或少都自做一些,“过年”方才圆满。按传统的说法,过年的时候如果粄蒸得好,酒酿得好,来年将一帆风顺。
甜粄,一种圆形的糕饼,蒸熟后直径半米左右,厚二至四厘米,平坦而厚实。在当地,甜粄的量词为“床”和“块”,刚蒸出来时叫“一床”,切成块后叫“一块”;它的颜色为不同深浅的赭色,土话叫猪肝色,在民间也属于红色系列。无论是形状、颜色还是品味,甜粄都具有丰富的意味。甜粄形状大而厚实,且平如粄状,寓意富足、平顺;老人家认为,能蒸出一床甜粄说明家里的粮食富足,且有“一掌平”的说法;甜粄,顾名思义,味道要求很甜,这不仅是味觉上的要求,也是甜粄的特殊寓意所在——甜蜜。
煎堆的外形比乒乓球略大,呈不规则圆球形,油炸之后,其颜色也呈深浅不同的赭色或赭黄色。圆形的煎堆,寓意圆满、团圆等;据老人的说法,煎堆也是“油炸鬼”,过年的时候要有油炸的食品,似有驱邪、除恶的含义。
然而,在非仪式性的自然时空之中,无论是糕点,还是鸡、鸭、鱼、肉,这些物品都不过是满足人们口腹之欲的食品,人们并没有将食品之外的特殊的文化意义赋予到这些物品。但是,当自然的时间进入到年节等特殊的民俗情境之中,人们首先在分类系统中将这些物品命名为节令物品,糕点转换成为应时应节的饽粄、甜粄、煎堆,鸡、鸭、鱼、肉等转换成为供奉给祖先与神明享用的“三牲”,与非年节的自然时间中人们消耗的食品区别开来,这实际上是一个将文化意义赋予这些物品的过程。同样的物品,由于不同的社会文化时空,而处于不同的分类系统之中。凡俗的物品,一旦进入到“过年”的神圣时空,文化的象征意义使这些物品的制作具有了一整套特定的工艺过程,世代传承的手艺一次次地重复强化物品的象征意义。文化使手艺具有意义,手艺使文化得以赋形。当人们约定俗成地、自觉不自觉地以忙忙碌碌的方式“入年架”的时候,我们去追问究竟是节日的情境创造了手艺,还是手艺营造了节日的情境这一问题,已经毫无意义。实际上,在节日的情境中,手艺与文化形成了相互建构的关系,正是这种相互建构的关系,使自然的凡俗食品具有了神圣意义,进入到节日的神圣时空。
白宫客家人的年糕、三牲等节令物品,除了世俗的人们享受耗费之外,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其重要的功能可能更在于作为奉献给神明、祖先的供品。在“过年”这个特殊的节日时空中,人们将这些凡俗物品作为供品奉献给神明与祖先,年糕、三牲等成为人、神、祖先共同享用的,具有凡俗与神圣意义的物品。在白宫,如果说节令物品的制作是一个象征意义生产的过程,那么,年糕、三牲等成为人、神、祖先共享之物,则是节令物品的文化象征意义流通、消费、交换与实现的过程。比如,第一锅煎堆,必须首先供奉给灶君等神明以及祖先,剩余的才能给人解馋。由于甜粄的首要用途也是敬神,白宫客家人对甜粄的外形有较高的要求。要待甜粄充分冷却之后方可分切。分切也有讲究,因为一块完整的甜粄出炉的时候呈圆形,分切时尽量方正。不规整的甜粄留待自己吃,或用来敬伯公,方正的甜粄则在年三十用来敬天祭祖。
从节令物品的生产、流通、交换过程来看,节令物品是一种媒介,沟通着人、神、祖先之间的交流。或许可以这样说,在整个“过年”期间,人们便是依据节令物品这一媒介,构建了人与人、人与神、人与祖先沟通交流的节日时空,因而有了制作年糕、购置鞭炮、敬伯公、敬天祭祖、吃年夜饭、张贴春联、接财神、亲朋邻里相互拜年、恭喜发财、相互宴饮等一系列奉献、消耗、交换节令物品的仪式行为。在这样一个人、神、祖先交流沟通的神圣与世俗的节日时空中,节日物品以实际的或者想象的方式往来于人、神、祖先之间,无论是世俗的伦理亲情,还是对祖先的慎终追远,或者对神明的崇拜敬畏,都通过节令物品在人、神、祖先之间的迎来送往、奉献接纳、耗费享受等方式得以充分实现。正是在这种特定的时空之中,白宫客家人关于人与人、人与神、人与祖先之关系的观念得以表达,白宫客家人关于人、神、祖先之关系的社会图景也得以充分呈现。
在白宫客家人“过年”这一特定的民俗节日中,节令物品是“过年”区别于其他节日的重要标志之一,承载着“过年”得以传承延续的历史记忆。进入特定的节日时空之后,人们约定俗成地制作、购置、享用、交换相应的节令物品。因为特定的节日时空,凡俗的物品进入神圣的情境,被赋予了神圣的特质,这些物品或是人们为祈祷丰收而奉献给神明的牺牲,或是人们庆祝丰产之后的物质耗费与精神享受,或是群体与地域认同的象征符号。无论处于怎样的一种情境,这些节令物品都是节日时空中凡俗世界与神圣世界相互渗透却又彼此分离的媒介,是兼具凡俗与神圣特质的人、神、祖先共享的民俗物品。节令物品与节令时空形成了相互建构的关系,共同构成特定的节日时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节日中的民俗物品,不仅仅只是一件件各具不同物理性质的自然之物,也是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文化意蕴的“有意味之物”。
注释:
①班尼女士认为,民俗包括作为民众精神禀赋之组成部分的一切事物,而有别于他们的工艺技术,引起民俗学家注意的,不是犁的形状,而是耕田者推犁入土时所举行的仪式;不是渔网和渔叉的构造,而是渔夫入海时所遵守的禁忌;不是桥梁或房屋的建筑术,而是施工时的祭祀以及建筑物使用者的社会生活。——(英)查·索·博尔尼(Charlotte Sophia Burne):《民俗学手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的,第1页。
②梅县白宫镇人民政府编,《白宫镇志》,1997年版,第1页,内部印刷。
③同注②,第57—58页。
④本文的田野报告部分主要由林斯瑜完成。
⑤一种如大米般大小的红色的颗粒状东西,梅州人用来作为食用色素,在炖汤或做年糕时常用。因为饽粄是年糕,故用它来染成红色,以示喜庆。
⑥带手把的小网兜,捞鱼虾用。
⑦这里指被乡民公认是得了神的人或得了神的人过世后仍受人供奉的神位。
⑧客家人用来装米的一种量器。
⑨跟敬神有关的数量一般是单数三或五,如上香时拜神的次数是三下或五下;摆放供品的个数也通常是三个或五个等。
⑩年三十下午是长期以来约定俗成的祭祖时间,但有些家在外地的子孙因时间关系,会将时间提前至年二十九。
(11)客家人特有的传统盛器,用于外出拜神时盛放供品、香烛。形状为圆柱形,口比水桶略宽,用竹子篇成,细密而坚韧,分两层,下层略高于上层。
(12)农家用于挑粮食的盛器,有人也用它挑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