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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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古代作家经典作品的接受史做系统的考察研究,是近几十年东西方文学科学研究的新领域,也是接受美学的重要构成部分。本文提出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的方法,受到西方接受美学的启示,但主要基于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的实际,以及近年来海内外学者进行文学接受史研究的尝试和经验。可以预期,这是拓展和深化古典诗歌乃至整个古典文学研究的有效途径和方法。

接受史研究的基础

接受史研究的方法是由接受美学学者正式提出来的。尧斯在《文学研究中一种挑战的文学史》中,首先提出了“以接受美学为基础建立一种转向读者的文学史”的设想。尧斯的批判者认为:目前想马上编纂一部总的“读者的文学史”,是不实际的;但充分肯定:“按照尧斯的模式,接受美学的方法在处理单个的作品、作者或问题时,可以比总述一个时代、甚至一部文学史用得更多更广”。事实上,尧斯本人的“读者文学史”的成果,也主要体现在对“单个的作品、作者或问题”的研究。我国学者近年的研究成果同样证明:以自觉的接受史意识对经典作品进行接受史研究,不仅能深化对艺术作品、诗学理论和审美规律的认识,而且开拓了一个具有无限潜力和魅力的学术研究领域。

方法取决于对象,接受史研究是以绵延持续的接受史的存在为依据的。简要地说,接受史就是诗歌本文潜在意义的外化形式的衍化史,是作品在不同阶段经读者解释后所呈现的具体面貌,也就是读者阅读经验的历史。它通常体现为不同时期的接受者,包括普通读者、诗评家及诗人作家,对作品不断作出的鉴赏、阐释及在创作中的吸收借用等等。中国是诗国,华夏民族善写诗更爱诗。《墨子·公孟》所谓“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生动反映了先人们赏诗用诗的浓烈兴味和多样形式。代代绵延,《诗经》以来的经典名篇佳作,几乎各有一部悠久丰富的接受史。具体地说,古代诗歌的接受史有三个特点。

接受相随,历史悠久。诗歌创作和诗评诗话写作的双线并行、互为推进,是中国诗歌史的独特奇观。自《诗经》编定的春秋后期起始,随着诗评的重视和诗话的产生,创作和接受两条线索紧密交织,绵延相续,不断发展。孔子是《诗经》的最后编定者,又是《诗经》接受史的最初开启者。他不仅在《诗经》研究中对诗歌的艺术特征、社会功用和美学理想作了影响深远的经典论述,而且在用诗、谈诗中对大量诗篇作了精辟阐释。如“《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既为《关雎》迄今二千五百年的接受史奠定了基调,又使《关雎》成为“三百篇”中,也是中国诗史上接受史最长的诗作。如果说,先秦的诗歌接受还显得零星随意,那么,西汉的《毛诗传》作为《诗经》现存的第一个完整的注释本,以逐篇注释字义阐释诗意的新形式,开创了诗歌接受史上的新时代。以《毛诗传》为起点,包括《诗经》、《楚辞》、《文选》在内的、在中国学术史上成为洋洋大观的“汉唐注疏”,继先秦之后形成了中国诗歌接受史上的第二个高潮。宋代诗话大盛,从此开始了诗歌接受史的第三个时代。在历代诗话中,先唐经典名篇的接受史代代相续,同时随着诗评诗话规模的扩展,唐宋以来名篇佳作的接受史也得到丰富和深化。创作史和接受史如此紧密地接受相随,历三千年而不衰,在世界文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史料丰富,角度多样。悠久的接受历程必然累积起丰富多样的接受史料。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评论数量多。历代的选家、注家、评论家,是三千年诗歌接受的主体,他们在各个时代以独特的审美视野,创造性地发掘古典作品的潜在意蕴,又对艺术新作敏锐地作出反应,从而使所有经典作品通过不断的解释积累了丰富的史料。金昌绪《春怨》,寥寥20字,粗览北宋至清末诗选、诗话,得评语60余则;陶渊明《饮酒·其五》,由南北朝而下,得评语逾120条近2万言。中国诗史上评家多于《春怨》、《饮酒》者尚不可枚举。君不闻“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柳、苏”三说?杜甫《秋兴八首》叶嘉莹为之撰“集说”,单取宋王洙以下杜诗注本,不及诗评、诗话、笔记与杂著,已成40万字巨帙。《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的接受史已延续二、三千年,《孔雀东南飞》、《长恨歌》、《琵琶行》等,篇幅巨、蕴涵深、影响大,其接受史料则更为宏富。二是阐释角度多。文学作品是一种图式化的结构,充满了无数有待具体化的未定点,读者诗评家则各有自己的审美取向和接受重点,即使在同一个问题上也会见仁见智,发现多样的阐释角度。今人张树波撰《国风集说》,逐篇分类排比《毛诗传》以下阐释资料,每篇设诗注、诗世、诗人、诗旨、诗章、诗简、诗文、诗韵、诗体、诗艺共10个栏目。诗旨、诗艺最为重要,每栏又集有众多见解。首篇《关雎》仅“诗旨”栏就得12家。然而《国风集说》同样未及大量散见的诗评、诗话、笔记和杂著。唐宋后作品,历史不及《诗经》长,材料不及《诗经》多,但论家见解同样角度多样启人心智。

见解深刻,方法合理。歌德“格言”曰: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诗歌接受史上众多别具慧眼的评论者,确已思考了种种值得思考的问题,留下了多方面的深刻见解:有的着眼微观,以精细的审美感觉剔抉出诗句的微妙意蕴。如施山《姜露庵杂记》称《关雎》“窈窕淑女”句“善于形容”,折之曰:“盖‘窈窕’虑其佻也,而以‘淑’字镇之;‘淑’字虑其腐也,而以‘窈窕’扬之”。说诗解颐,令人颔首;有的着眼宏观,从作品赏会中抽绎出普遍的诗学原理。如孔颖达《毛诗正义》论《关雎·序》拈出“情见声,矫亦可识”一说,即谓“诗乐性有差异,诗之‘言’可‘矫’而乐之‘声’难‘矫’”。钱锺书称之为“精湛之论”,指出:“仅据《正义》此节,中国美学史即当留片席地与孔颖达。”在对经典诗篇作分析阐释的先秦典籍、汉唐注疏、宋后诗话笔记中,精妙的分析和深刻的见解比比可见。钱锺书提醒学人:“谈艺者于汉唐注疏未可忽置也。”实三思后言,语出有因。深刻的见解离不开合理有效的方法。对接受史料作逻辑归类和细致的分析,就可以透过深刻的见解发现其合理有效的方法。近年,人们热衷于搬用西方的批评学和阐释学。其实,在中国诗歌接受史中,潜藏着一部中国特色的接受阐释学。哲学是历史的抽象;接受美学是接受历程的逻辑概括。只有真正深入中国诗歌接受史的各个环节,才能真正建立起中国诗歌的接受阐释学,从而不至被西方某些貌似深奥,似是而非的学说搞得无所适从。

这是古代诗歌接受史最显著的几个特点,也是提出和进行“诗歌接受史研究”的客观基础和前提。其实,前人对它的价值和意义已有充分的认识,并在所认识的范围内作了利用和研究。清人方玉润说得好:“读书贵有特识,说诗务持正论,然非荟萃诸家,辨其得失,不足以折衷一是”(《诗经原始·凡例》)。而较自觉系统地利用“接受史料”于诗歌研究的,当首推唐代孔颖达。孔氏撰《毛诗正义》,始则逐句逐篇依次收集了“诗序”、“毛传”、“郑笺”、“诗谱”、“音义”等内容,继则加以极富价值的“孔疏”,从而使《毛诗正义》成为一部“先唐《诗经》接受史”的集大成之作。两宋以后,“接受史料”的整理利用发展出多种形式:有“《正义》型”的,如洪兴祖《楚辞补注》;有“集注型”的,即以注释诗歌本文为主,兼收前人评语,如朱熹《楚辞集注》,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有“丛话型”的,如蔡正孙《诗林广记》,又称《名贤丛话》,是书选晋、唐、宋三代经典诗作,诗后附“散出于百氏之家,虽博雅君子,未易遍观”的评论,全书引诗话等资料书约170余种,等等。今人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游国恩《离骚纂义》、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张树波《国风集说》、以及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等等,以创造性形式和空前的规模,使“接受史料”的系统化整理达到全新的水平。

必须指出,接受史研究以客观存在的接受史为基础,但史料整理不等于历史研究,这二者有根本的区别。接受中整理属于文献学,接受史研究则属于批评学,它要求在系统的史料整理的基础上,从审美的、理论的、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的角度作进一步的思考,从而对本文意义获得更深的理解,对诗歌创作、诗学原理和接受规律诸方面作出新的探索。从这个意义上说,上述“史料整理”性的著述还只是接受史研究的基础,真正的“接受史研究”必须在此基础上进行更深的开掘。

由此可见,“诗歌接受史研究”的完整过程包括两个基本环节:其一,文献学意义上接受史料的系统整理;其二,批评学意义上接受历程的现代理论阐释。那么,接受史研究的思路和操作具体从哪些方面展开呢?一般说,人们对艺术作品的接受可区分相互联系的三个层面:作为普通读者的纯审美的阅读欣赏;作为评论者的理性的阐释研究;作为创作者的接受影响和摹仿借用。与此相联系,古典诗歌接受史的研究也可朝三个方面展开:以普通读者为主体的效果史研究;以诗评家为主体的阐释史研究;以诗人创作者为主体的影响史研究。

效果史研究

同一部作品和同一位作家在不同时代读者中的接受效果常绝然不同:反应或强或弱,声誉忽高忽低。效果史研究,即考察作品审美效果的嬗变衍化和成因规律,包括读者群的构成及其变迁,不同时代读者对作品的接纳反应及作品的显晦声誉,进而透过作品效果史探寻文艺风气和审美趣味的演变轨迹等等。接受美学揭示:文学的历史不只是作家作品排列成的事件史,更主要是作品所产生的效果史。没有读者接受和持续效果,作品就在实际上失去了存在和生命。因此,效果史的研究,实质上是考察艺术作品实际存在的历史形态,是认识作品怎样存在和为什么这样存在。钱锺书《谈艺录·陶渊明诗显晦》考察了陶诗自六代三唐至两宋的显晦声誉,这是现代学者研究古诗效果史的最初尝试之一。80年代初,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已成为效果史研究的成熟作品。前贤的实践成果,为深入思考效果史研究的方法和意义提供了基础。

所谓效果史即作品在读者中产生的审美效应和变化史,它包括单个作品和某一作家、流派和类型的作品的效果史,这里主要指前者。古典诗歌,历史久远,当年的审美反馈效应难以感受。因此,如何捕捉和再现历史上产生的审美效应,便成为效果史研究的首要问题。当然,途径是多样的。首先,通过入选选本的起始、数量和选本的影响,考察其效果史的延续和规模。《文选》开倡了我国选文选诗的传统。嗣后,历代诗选、诗汇的入选标准尽管各异,但无不以选者和时尚所认定的古今名篇佳作为对象。选集不仅是中国文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再现诗歌效果史的活化石。程千帆就是通过选本的考察,才发现《春江花月夜》曾被冷落了几百年,直至明代李攀龙《古今诗删》入选此诗,才出现命运的转机,到闻一多《唐诗杂论》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终于达到声誉的顶点。如今,选本的效果史研究意义,为愈来愈多的学者认识和重视。其次,通过了解选本和诗评诗话作者的特点,考察读者群的构成和反应。没有读者就没有效果;读者群的数量、构成及接受热情的起伏,是研究效果史的重要依据。选本和诗评作者是成熟理想的读者,他们的反应和态度极为值得重视。此外,在诗话笔记中还有大量有关其它读者的记载。郭茂倩《乐府诗集》收金昌绪《春怨》,注曰“开元中,盖嘉运为西凉节度使,进此诗”。施蛰存《唐诗百诗》考证,注称“进此诗”不确。然而,“进此诗”的传闻却透露了这样的信息:郭氏看来,《春怨》作为一代名篇,当获“进呈御览”的殊荣。一则小注,反映了《春怨》在唐宋两代的声望。诗话诗选中以往不被重视的表态性断语甚至轶闻闲谈,往往是考察效果史的重要材料,不可轻易放过。最后,通过史料、文物和其它著述的记载,考察作品在民间与域外的传播和声望。历代的名篇佳作,常被用于民间的楹联、灯谜,园林、寺庙的诗坊、诗碑,出入于戏剧小说人物之口,或被援入儒道禅释之书,甚至远播海外,播誉别国。张继《枫桥夜泊》就可以整理出一部“诗碑史”,并且它流传日本,几妇稚皆能习诵。至今,日人来我华夏必去寒山寺,且要买一幅俞曲园写的诗碑拓本作为纪念。另外,历代论诗诗、论诗绝句,也是考察效果史极重要的材料。从杜甫《戏为六绝句》、到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再到袁枚《仿元遗山论诗》和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包含了丰富的效果史材料。

效果史考察是接受史研究的第一步,但它的意义是多方面的。就作品本身而言,其声誉的显晦升降,是其艺术生命存在和延续的标志。瓦莱里说:“诗只有运用才成为诗”。确实,“艺术品并不存在于美丽的房舍和荣誉的殿堂中永恒的真空里,而是存在于不间断的评价与再评价之中”。屈陶李杜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就在于迄今所有世纪他们都有广泛的读者,都在进行对话,都在产生效果。因此,作品效果史的考察,接受高潮的起伏,反响声誉的强弱,可以见出艺术作品存在的具体形态和艺术生命延续的历史状况,以此作为更深入的阐释史和影响史研究的参照。就接受活动而言,透过作品不同的效果史,可以进而认识同时代文艺风气和审美趣味的变化轨迹,这更为重要。中国诗史经典名篇的效果史是复杂多样的:有的落地开花声誉不断;有的波澜起伏时高时低;有的名噪一时热后骤冷;有的知音在后由隐而显;等等。出现这些复杂现象并非无因,而是体现了一个时代文艺风气和审美趣味的特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法国学者巴尔特对效果史的研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只有当效果史以及文学史不是事实与判断的一连串堆砌时,只有时时把历史的背景作为文学观察的基础和出发点来加以考虑时,效果史和文学史才有深远的意义”(《译文集》第86—87页)。《春江花月夜》作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诗中之诗”,明代之前久遭冷落,颇难理解。程千帆见出它与“四杰”的关系,联系“四杰”命运的升沉揭示其根源,从而阐明了趣味变迁的一种普遍规律。这也说明,效果史考察不只是接受史研究的基础,其自身也有独立的学术使命和意义。

阐释史研究

在效果史考察的基础上继续深化,就进入阐释史研究。阐释史以诗评家为主体,是历代诗评家对作品的创作根源、诗旨内涵、风格特征、审美意义等进行分析阐释所形成的历史;而阐释史研究,则是对历代阐释的现代思考和重新分析,是阐释的阐释,以提供新的思考结果和学术见解为目标。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集评》属阐释史整理,而《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当为阐释史研究。叶嘉莹在《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亦对《秋兴》的阐释史作了初步研究,叶氏的新思考和再阐释,以“按语”的形式排列于后,短则数语,长则逾千,时出精见。

阐释史研究是接受史研究的核心,它承担哪些任务,具有什么意义呢?

其一,展示阐释历程,发掘整体意义。鲍列夫指出:“伟大的形象总是多侧面的,它有着无穷的涵义,这些涵义只有在若干世纪中才能逐渐揭开。每个时代都在经典形象中发现新的侧面和特点,并赋予它自己的解释”(《美学》第237页)。现代阐释学进而认为,文学作品作为图式化的审美结构无不潜藏着一个多元的“意义整体”,这一“意义整体”不可能在第一次阅读时向读者全部开放,相反,每一次阅读都留下“趋涵义的剩余”。因此,“意义整体”的具体化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只有在理解的历史进程中才可能逐步展示作品的全部意义。正如韦勒克所说:“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也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文学理论》第35页)。自60年代以来,关于白居易《长恨歌》的主题有三派观点,即“爱情主题说”、“讽刺或暴露主题说”、“讽刺爱情双重主题说”[(1)]。可以说这三派观点各自揭示了《长恨歌》“意义整体”的某一侧面。然而这一“意义整体”并不是第一次阅读时就向读者开放的,它是在历代读者的肯定与否定、正确与错误、深刻与肤浅的观念交量中,逐渐累积的结果。南宋初张戒《岁寒堂诗话》云,《长恨歌》“皆秽亵之语”,“在乐天诗中为最下”;稍后,洪迈《容斋随笔》肯定其“脍炙人口”,又说“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直至明末唐汝询《唐诗解》方论及其讽刺主题,云“《长恨歌》讥明皇迷于色而不悟也。”此后众说纷纭,逐渐形成上述三说鼎足之势。总之,立足于作品的历代阐释,往往是作品“意义整体”不可缺少的构成部分。程千帆曾批评古诗研究中轻视前人的两种现象:有的蔑视前贤旧说,不屑采择;有的沿袭前贤旧说,无暇指明(见《古诗考察》)。从“意义整体”展示的历史性来说,这不仅是学术态度,更是研究方法上的原则性错误。当然,今人的重新思考和再阐释,并非意味阐释史的从此终止,它也只是无尽的阐释史的一个环节。因为,“每一个时代,在其获得新的思想时,也获得了新的眼光。这时他就在旧的文学艺术中看到了许多新精神”(海涅《北海集》)优秀作品是读不尽、说不完的。

其二,比勘前人精见,解决学术疑难。阐释史研究的意识和方法,在解决学术疑难中有多方面的作用。首先,它要求研究者系统整理旧说,排除曲解误解,从而提出富于说服力的新见。古典名篇大多有数百愈千年的阐释史,其间笺释丛出,众说纷纭。这里,除明显错误可排除外,常有种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并有广泛的认同者和深远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要提出新的观点,就必须剔除旧说,纠正误解。而从系统的阐释史的整理研究入手,就能使新见的提出扎实可靠,令人信服。黄世中《李商隐无题诗校注笺评》中《锦瑟》“笺评”栏,共列论点65家。经今人阐释之阐释,影响较大的有两家:一是钱锺书以诗说诗的“自序”说;一是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重申的“自伤”说。如钱锺书在《谈艺录·补订本》中系统考察了《锦瑟》的阐释史,于各家阐论里寻觅知音:“窃喜程说与鄙见有合,采其旨而终条理之。”“程说”即何焯《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所说:“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次,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钱先生“采其旨而疏通之”,联系中晚唐“以象拟象,以诗说诗”的风气,作了更深入的再阐释,被推为“鉴赏诗的典范”。其次,它有助于避免诗歌赏析中对作品的曲解、误解与偏见。引用诗话,参稽旧说,是今人古诗阐释中极为普遍的现象;并常常作为立论的依据。但前人评说,有的精深,有的浅薄,有的一语中的,有的牵强附会。引用者如果缺乏阐释史的系统研究,仅浏览所及随意摘引,不作深入考察,就会茫然相从,因错而错,造成曲解和误解。确立阐释史意识,运用阐释史研究的方法,就可以通过比勘辨析,提高诗话诗评引用的准确性,避免上述错误;同时,因蔑视或无视阐释史而出现的“现代学术疑问”,也会从中得到提示启发、甚至获得现成结论而顺利解决。

其三,立足作品实际,探索诗学规律。从阐释史研究入手,探索诗学理论和审美规律,有着特殊的意义。例如,它促使研究者自觉地紧扣具体作品来理解阐释史上提出的诗学问题,从而,既加深对作品艺术特征的美学认识,不停留于印象主义的描述。同时,使这些独特的诗学命题获得具体实在的内涵,避免泛泛而论,有名无实。钱锺书指出:“以文论为专门之学者,往往仅究诏号之空言,不征词翰之实事,亦犹仅据竞选演说,就职宣言,以论定事功操守矣”(《谈艺录》第568页)。仅此而言,阐释史原则就有助于克服这一弊端。其次,它还能使研究者对阐释史上不同美学倾向的诗评家阐发的理论命题,联系作品,比较异同,作出切实解释,不致被概念名词的不同所迷惑。陶渊明《饮酒·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自苏轼拈出“境与意会”后,严沧浪借以谈“自然”之义;王国维举以论“无我之境”;梁宗岱《象征主义》又用以释“象征”之旨。同一诗句,阐论分歧,三个概念之间究竟何种关系?细加考察,这三组范畴虽相异又相联,揭示了同一诗境的不同侧面,其中奥秘颇耐寻味。细按阐释史,这类现象极普遍。而在阐释史研究中,便促使人们深入思考不同范畴之间的逻辑联系,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深化对诗学理论和诗学体系的认识。最后,每一篇作品的阐释历程,体现着独特的阐释原则和接受规律。因此,微观的阐释史研究,有助于丰富和建构宏观的阐释接受学体系。其实,也只有在扎实的阐释史研究的基础上建构的阐释接受体系,才具有科学价值和实践指导意义。

由于不同作品形成了内容和规模各不相同的阐释史;而且,只有从阐释史本身出发,抓住特点、发掘新意,才具有学术价值。因此,阐释史研究的具体思路和操作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例如,就时间范围而言,可以作历史过程的考察,也可以是某一断代的研究;就阐释史内容而言,可以顺序逐一剖析,也可以确立核心向前后延伸;就研究主题而言,或者展示“意义整体”的具体化过程,或者解决学术中的疑难问题,或者比勘诗学命题的异同联系,或者着眼宏观的阐释原则和接受规律的把握;就研究方法而言,或从历史角度考察作品阐释差异及原因,或从美学角度概括历史阐释中的审美一致性,以认识多样的审美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风貌,等等。

影响史研究

当一篇作品的对后代作家产生了创作影响,被历代同题同类之作反复摹仿、借鉴、翻用,就形成了它的影响史。换言之,所谓影响史,就是受到艺术原型和艺术母题的影响启发,形成文学系列的历代作品史。

美国学者布罗姆在《影响的焦虑》史提出一个富于挑战性的命题:“诗的历史就是诗的影响史”。初听不免诧异,深究颇有道理。

例一:范成大《吴郡志》:“枫桥,在阊门外九里道旁,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张继《枫桥夜泊》是现存最早的“枫桥题咏”。泛览方志别集,得张继以降唐宋元明清同类题咏,人逾20家诗逾30篇。比较张诗,孙觌、陆游、高启、唐寅、孙枝蔚、王士禛诸作,均受到张继影响。可谓,南北客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题咏者少有不受其影响、不用其意象者。

例二:方回《瀛奎律髓》论苏味道上元诗《正月十五日》:“古今元宵诗少,五言好者殆无出此篇矣。”其实,它不仅影响了唐人的五言和七言,更惠泽宋人“元夕词”。曾遍览《全宋词》,专取“元夕词”,得90余家近200篇,其中半数以上受到苏诗的影响。“火树银花”、“暗尘随马”、“明月逐人”、“秾李落梅”,作为反映元宵情景的典型意象,反复出现在宋人元夕词中。

例三:读《管锥编》,常见钱先生拈出一个原型性的“诗胎”“母题”,而后四出而行,连类举似,充类至尽,钩稽出源远流长的影响史。《论毛诗正义》中的“送别情境”、“暝色起愁”、“企慕情境”等篇,均是内容繁富有待申发的创作影响史。

诗以言志,文贵独创;影响不是一切。然而,从旧题王昭君《怨诗》与历代“昭君诗”,曹植《洛神赋》与历代“神女赋”;到白居易《长恨歌》与“马嵬诗”,《瑟琶行》与“琵琶亭诗”;再到唐诗宋诗与明清“唐宋派”的摹拟因袭之作,这表明,“诗的历史就是诗的影响史”的命题,确实说出了文学创作中某种规律性的现象。创作中存在影响史,批评家就应进行影响史的研究。

斯达尔夫人指出:一切人生情景,“最强烈的印象是由描绘这些东西的第一个诗人产生出来的”,它往往在“最初的一次诗情迸发中达到以后无法超过的某种美”,从而以“后人无法企及的光辉”,成为影响后世的“艺术先行者”[(2)]。诗歌史证明:若一篇作品对某种人生情境和自然景物,作出独创性的艺术再现,摄下“光辉的第一印象”,它就会成为同类作品的艺术原型,启发诗思,提供意象,为后人反复借用。其实,在历代诗话中,论析诗作之间承袭借用,脱胎换骨的内容,随处可见,南宋初吴的《优古堂诗话》,便是此类专著。

创作影响的方式是多样的:有的直接明显,有的间接隐蔽;有的影响整体,有的影响局部。借鉴袭用的方式也是复杂的:有的明用诗语意象,有的暗取诗思章法;有的述者不及作者,有的作者不如述者;有的明火执仗,有的暗与契合。列许登堡说,模仿有正有负,“反其道以行也是一种模仿”(转引《七缀集》)。影响和借鉴的这种复杂多样性,正是影响史研究的重要问题。在研究思路上,既可以研究其接受影响,也可以研究其发挥影响;当然,应以考察其发挥影响的强度、广度和方式为主。

影响史研究有什么作用呢?一,参比异同优劣,提高鉴赏能力。《四库全书总目》论《优古堂诗话》曰:“可知辗转相因,亦复搜求不尽。然互相参考,可以观古今人运意之异同,与遣词之巧拙。使读者因端生悟,触类引申,要亦不为无益也。”此言甚是,有力说明了影响史研究在鉴赏诗艺上的作用。新创之作与艺术原型并不能简单等同,原型因素必然会生殖新的意义。苏味道“暗尘随马去”,实写夜游景象;苏轼《蝶恋花》“更无一点尘随马”,反其意而用之;周邦彦《解语花》“细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便有“晚逐香车入凤城”的味道了。在诗歌赏析中,倘能参比原型,品其因创,既有助提高读者鉴赏水平,还能窥见再创造的奥秘。

二,总结影响规律,丰富创作方法。布罗姆《影响的焦虑》已根据西方诗歌史作了富于启示性和借鉴性的总结。布氏不囿成见,对“诗的影响”,作了肯定性评价,并认为“诗的影响往往使诗人更加富有独创精神”;进而,他系统研究了艺术创作的影响方式,提出了著名的“六种修正比”。从中国诗史看,江西派的“脱胎换骨”说,同布罗姆的“诗的影响”论,颇为相似。其实,江西派的理论,就是深入思考先宋诗歌创作影响史后提出的,并在以后的创作实践中得到充实,包含了丰富的诗学内涵。对此,80年代初,美国学者斯图尔特·萨金特先于国人作了思考,借鉴布罗姆的理论对江西诗派的“策略”作了初步总结。他在《后来者能居上吗:宋人与唐诗》中写道:

在宋代的材料中,我们可以发现用来为后者争得一席之地的六种主要策略:一,模仿和补充;二,从反面之意的修正;三,对前人的认同;四,指出前人的前人;五,将自我升华为诗歌之源,并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中囊括前人;六,按自己的意思将前人纳入诗歌,从而取代或超越他们。虽有套用布罗姆模式的痕迹,但足以启示我们对中国诗歌创作影响规律作更深入的研究。

三,开阔理论视野,更新诗学观念。这主要指重新认识传统与个人才能、独创与借鉴模仿等问题的关系。中西传统诗学都强调独创,蔑视影响。于是,有些诗人便迁怒于作影响研究的批评家,史蒂文斯的抱怨极为典型:“总是有那么一些批评家,闲了没事干就千方百计地把读到的作品进行解剖分析,一定要找到其中对他人作品的呼应、摹仿和受他人影响的地方。似乎世界上就找不到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别的许多人的化合物。”布罗姆则针锋相对指出:“这种认为除了学究气特别严重的书呆子外几乎不存在什么‘诗的影响’的观点,本身恰恰反映出:诗的影响已经成了一种忧郁症或焦虑原则。”(《影响的焦虑》第5—6页)。随着文学的发展和各种人生主题的反复表现,诗的影响必然更为普遍和频繁。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却无须忧郁焦虑。艺术家的才能和创造精神决定了不会因出现“诗的影响”而使文学的发展前景黯淡无光。由于主体的独创性和历史的差异性,即使面对同一题材,后世作家也不会束手无策。《文心雕龙·物色》曰:“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乔亿《剑溪说诗》曰:“节序同,景物同,而时有盛衰,境有苦乐,人心故自不同。以不同接所同,斯同亦不同,而诗文之用无穷焉。”同时,个人才能离不开传统的继承借鉴,艺术独创不排斥诗的影响。故意误读或修正前人,脱胎换骨与推陈出新,也不妨是一种创新。充分认识两者的必然联系,承认艺术创新的多样性和影响模仿的必然性,既是提出影响史研究的理论前提,也是随着影响史意识的确立,有待深化的诗学观念。

文学的接受史可分为效果史、阐释史和影响史三条线索;但就具体作品而言,这三者的历史容量和学术价值各不相等。研究者应在全面掌握接受史料的基础上,确定最有意义的切入点,或全面考察,或专题探讨。

接受史方法与古典文学研究

接受美学或接受史研究方法,尧斯是把它作为文学研究的第四种范式提出来的。科学范式的意义就在于:以一种新的理论观点提出新问题为文学研究开辟新领域,从而通过研究范式革命性变化,推动学术史的发展。近20年来,这一范式已在欧美文学研究领域确立了地位,并在诗歌、戏剧、小说及经典作家接受史研究中取得了广泛成果。联系西方文学接受史研究的经验,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这一方法,从诗歌接受史到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的运用前景。

在古典文学研究中,以尧斯模式编纂总的“读者文学史”,同样为时尚早;但在单个文学现象处理上,它具有多层次、多方面的用途。所谓多层次,如在古典诗歌中,除单篇作品的接受史研究外,可以是组诗的接受史研究,或者是杰出诗人的接受史研究。最近,高中甫先生的《歌德接受史》,为中国古代诗人接受史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参照。而《三百篇》、《古诗十九首》、“屈、陶、李、杜”、“苏、黄、陆、辛”等等,有必要由散而整、全面深入地再现其辉煌的接受史,这是古典诗歌研究中亟待开垦的新领域。所谓多方面,就是由古典诗歌扩展到古代的散文、词曲、戏剧、小说;因为其中的经典之作,同样累积了悠久的接受史有待发掘。古典诗学中词话与诗话并称,经典词篇的接受史料同样宏富,如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一阕,便得评语70余则。近年,《宋词三百首笺注》、《词话丛编》、《词籍序跋萃编》等词评、词学史料的系统出版,为经典词作和杰出词家的接受史研究,奠定了文献史料的雄厚基础。作为古代散文接受史料的“文话”,比之诗话、词话,有过之而无不及。台湾王更生先生著文指出:据统计,目前台湾与日本学者收集中国历代“文话”,共得106种。然而“这还仅限于专门著作而为个人收藏可知者,如果广事搜求,再加上单篇文论的话,其资料之多,真可谓恒河沙数”[(3)]。中国“文话”,无论就发展历史和现存资料都超过词话,当与诗话相仲伯。曲话、剧评、小说评点,虽迟于诗、文、词话,仍各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和丰富材料。姑且不说古文、词曲、戏剧、小说的接受史研究具有的价值,单就史料而言亦具备了丰厚的基础和巨大的潜能。这一点已为当代学人认识,并取得初步的成果。

学术研究必须在多重空间沉潜与运思。作为一种科学的研究范式,接受史方法在多维的学术空间里,开辟了一条前景广阔的思维途径。它在古典文学领域的推广和运用,对拓展学术视野、更新学术观念、推动学术发展,必将有重要意义。首先,“读者文学史”的观念和接受史意识,提醒人们重视作为“理想读者”的各类评论家留下的评论资料,改变以往只看重其中的理论范畴而轻视实用批评的观念。例如,对诗话价值的认识曾经历了两个阶段:章实斋《文史通义·诗话》持否定态度,写道:“以不能名家之学,入超风好名之习;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以欲之言,可忧也,可危也”,大有痛心疾首之感。其实,元代“诗话兴而诗亡”的观点已开否定之端;至现代,经郭绍虞、罗根泽诸先生的发掘研究,逐渐认识诗话的价值,但又着重在理论方面,“诗学史”、“批评史”、“美学史”等著述的纷出,更巩固了这种观念;今天,从接受史研究的角度看,诗话中赏析具体作品的阐释资料,同样具有价值而值得重视,即使“泛述闻见”,也往往提供了“效果史”资料而不容轻视,这就便对诗话的认识和运用进入新的第三个阶段。当然,其它各类作品的接受史料也当作如斯观,应加以全面的整理、分析和利用。其次,它还可以加快加深文献资料的发展。学术研究中,资料的取得与运用,决定研究品质之高下;掌握了全面正确的资料,方可提升研究的水准。近年来,古典文学研究资料的整理出版取得巨大成果。其中,要数诗词研究资料的整理最为全面、系统;其次,戏剧、小说资料的整理也进展较快。但是,由于对其作为“读者文学史”原始资料的价值缺乏认识,珍贵的资料,并未得到应有的运用。如多卷本的“屈、陶、李、杜”的“资料汇编”已出版多年,却未见一部有关“屈、陶、李、杜”的“接受史研究”的论著问世。这势必影响文献资料学的发展速度。在王更生先生之前,尚未听到大陆学者整理编辑“中国历代文话丛刊”的消息,便是一例。现在看来,着手此事已刻不容缓。我们不能让一部多姿多彩的“历代文章接受史”,依然湮没无闻。可以预见,随着接受史研究方法的扩展与深化,古典文学文献资料的整理编纂会出现新的局面,对它的研究利用也会达到新的水平。

注释:

(1)陈尚君:《六十年来国内〈长恨歌〉研究述要》,载《古典文学研究动态》,中华书局93年版。

(2)斯达尔夫人:《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第38页。

(3)王更生:《开拓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新局——从整理“文话”谈起》,载《文艺理论研究》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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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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