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狂放文化的角度重新释读《纺纱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纺纱论文,狂放论文,角度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笔者曾经分析过委拉斯贵支的“波德格涅斯”风格绘画的创作动机并非是出于他对下层人民生活的同情和关注,而是他希望在当时的塞维利亚文化圈中突围而出,更重要的是实现他成为艺术大师的野心。①我国对西方美术史的误读还有很多,因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对相同的艺术品总会作出结论相差甚远的解释,正如西方学者对中国艺术品的研究往往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中国学界对西方艺术品的解读也带有政治倾向性。因此,尽量还原作品的本意就显得非常重要。例如,《纺纱女》(Las Hilandera or The Spinner,图1)是委拉斯贵支担任宫廷画家期间的代表作,有中国的外国美术史教程曾经指出委拉斯贵支作此画是出于“对终生在宫廷纺织场中劳动的纺纱女的无限同情”,而他对后景的贵族妇女是鄙视的,“……他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已升为皇宫的主管,但他的艺术还是像早期那样,与西班牙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正是委拉斯贵支最可贵的地方。”②本文在西方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对这一幅名画进行重新解读,提出与这种我们熟悉的说法截然不同的结论。
《纺纱女》是委拉斯贵支在1656-1658年间完成的,画面主体描绘了五个正在劳作的纺纱女工,后景是三个穿着宫廷服饰的少女,她们站在一幅挂毯的前面,挂毯的内容是“阿拉喀涅的寓言”,在挂毯中描绘了雅典娜和阿拉喀涅,还有阿拉喀涅织布的图案(图2)。这种“画中画”的方法在委拉斯贵支的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过。“阿拉喀涅的寓言”出自于奥维德的《变形记》,讲述了以纺织著名的利底亚少女阿拉喀涅为了炫耀她的技巧,竟不知深浅地向司管手工业的雅典娜发出挑战,竞赛中阿拉喀涅在布上织出了奥林匹斯山上神祇们的恋爱故事,雅典娜大发雷霆,把织布撕个粉碎,阿拉喀涅惊恐之下想上吊自杀,却被雅典娜救活了,不过她把阿拉喀涅变成了蜘蛛,在自己织的网上不断吐线。关于这个挂毯的内容是没有异议的。并且只要我们仔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挂毯的背景是《强夺欧罗巴》(Rape of Europa,图3),而且原型是鲁本斯临摹提香的那个版本,时间是1628-1629年间,③与委拉斯贵支作此画的时间相差不远。
《纺纱女》可以被分为前景和后景,前景是阴暗的工作间,五个女工分别在纺纱、绕线、梳整棉毛和干其他杂活。后景则像一个升高的舞台,透过一个拱形的入口我们看到一个明亮、高高在上的世界。在这里挂毯和临摹鲁本斯的作品象征着绘画艺术,而凳子旁边倚着一把中提琴,则象征着音乐。于是两个场景就好像分别代表两个部分:阴暗、低下的前景代表“手工劳动”,而明亮、高贵的后景则代表“自由艺术”。两个世界由中间的阶梯由上而下地连接起来。④作为宫廷画家的委拉斯贵支一直渴望得到一个爵位,跻身到显赫阶层,但是其他拥有爵位的贵族认为画家只不过是卑微的手工艺人,不能被授予贵族的身份。委拉斯贵支在这里显然是要把象征着自由艺术的后景与象征着手工劳动的前景区分开,表明他努力地提高音乐和美术的社会地位,以实现自己成为贵族的目标。在这一点上画家的用意是和创作《宫娥》(Las Meninas,1656-1657,图4)时一致的。
(左上)图1 委拉斯贵支 纺纱女 油彩1656-1658
画面中的乐器可以和代表音乐传统的维纳斯联系起来。在西方的寓意画册中演奏乐曲代表着爱情,一种情人之间的和谐。不过天主教的卫道士把世俗的音乐和舞蹈视为挑逗和猥亵的,因为与维纳斯有关,自然就与情欲相关。因此把乐器和女性并置的绘画,就会让人联想到神圣或者低俗的爱。⑤
为了提高自己事业的地位,委拉斯贵支会把绘画和哲学、诗歌看齐。在创作《纺纱女》时他就阅读了一些解读古典神话的文本,例如西班牙哲学家莫雅(Juan Perez de Moya)的经典著作“Philosofia Secreta”。莫雅翻译了《变形记》并作了一些注解。这本书是委拉斯贵支的老师和岳父帕契科(Francisco Pacheco)推荐他阅读的,他认为是画家“了解诗人和历史的必要读物。”⑥不过委拉斯贵支并非仅仅以熟知的经典文本为题材,他还会从当时流行的狂放文化中吸取灵感,为他的绘画注入大众熟悉和喜闻乐见的元素。例如他以希腊作家伊索和曼里普斯为题材的虚构肖像画(图5),还有描绘他身边宫廷中的侏儒的作品,都是从一些当时最流行的西班牙黄金时期小说和戏剧中得到灵感的。在这其中包括小说家Cervantes和诗人Quevedo、Gongora,还有剧作家Lope de Vega、Calderon de la Barca等人的作品。
在《纺纱女》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女性,作品展示了她们的美态。与画家的另一幅名作《镜中的维纳斯》(The Toilet of Venus,1647-1651)不同的是,裸体的维纳斯虽然背对着观众,但是通过镜子朦胧反射出她的脸部,观众依然可以与她进行交流。而《纺纱女》中的所有女性都处于被观察的位置,她们的行为是完全自然的,与观众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前景的五个女性和后景的五个女性(如果把挂毯中的雅典娜和阿拉喀涅也算进去的话)似乎有对应的关系。老一点的那个女人对应雅典娜(她在监视阿拉喀涅),中间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对应阿拉喀涅(同样在织布),这与古典绘画《阿拉喀涅的寓言》中的情景十分相似。我们不要忽略了画面的中间还有一只猫,它处于画面的中央位置,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在西方美术史中动物经常和性联系在一起,当然也会和女性同时出现。
一幅荷兰艺术家凡·迈克南(Van Mecknem)的铜版画《拜访纺纱女》(Visit to Spinner,1495-1503),描绘了一个坐着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房间中,此外还有一只蹲着的猫。那个男人注视着正在纺纱的女人,一边用双手抚摸半掩在衣服中的佩剑,这让人联想到非常龌龊的行为。根据这些细节观众应该很快判断出这是一个妓女和嫖客。在16和17世纪,北方版画的贸易在西班牙相当兴盛,北方艺术家的作品得到很高的赞赏,西班牙的贵族也很喜欢收购他们的作品。这些版画中许多都带有中世纪和古代时期狂放文化的色彩,它们与西班牙的通俗文化有很多相通之处。这些作品有多重寓意、隐喻和道德含义,对委拉斯贵支的创作无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⑦而且,正是北方的人文主义学者使此类狂放文化复苏的,狂放文化对西班牙黄金时期的小说产生直接的影响,这批小说最早就是在安特卫普印刷出版的。
纺纱作为一项女性劳动,应该是体现女性的勤劳和高尚品德的。然而当这项具有模范性质的女性工作被放置在狂放文化中进行解读,就会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与纺纱和绕线有关的行为都会隐晦地和情欲、挑逗和猥亵联系在一起,委拉斯贵支对于这一点也是十分清楚的。
图5 委拉斯贵支 伊索 油彩1639-1641
我们可以来看一下戈雅的作品,他对于委拉斯贵支是相当崇拜的。纺纱者的形象曾经在他的素描和版画中多次出现。有可能委拉斯贵支是在西班牙最早表现纺纱者形象的,而戈雅是看了他的作品以后得到了启发。戈雅对狂放文化的表现更加赤裸和直接,例如他的铜版组画《卡普里乔斯》(Caprichs,又名狂想曲)就是很好的例子。在他的《卡普里乔斯》第73幅中(图6),一个长着猴子脸的男人在帮一个老女人绕线,并对着旁边的女孩发出咧嘴的笑容。那个女孩双腿叉开站立,髋部向前倾,手中拿着一个小滚筒,位置刚好在阴部处,这个动作很明显地提示了她妓女的职业,她的表情也是游离的,仿佛沉浸在性幻想中。在这件作品中,纺纱的女性和闲散、色情、挑逗被并置在一起,反映了戈雅对狂放文化的理解和运用。
慵懒的纺纱者和情欲的类比使得这项表面看来简单的劳动显得寓意复杂。例如有一种说法是禁止在嘉年华期间纺纱,原因是避免生命之线出现纠结,否则就会阻止圣灵之神降临到人的体内。另外,还有一句西班牙的古语“el buso no rabea bien”,意思是“小滚筒不能很好地运转”,其实是警告人们不要在三月份纺纱。这很显然是教会警告人们不要在斋戒期从事性活动,更明确的是针对某些女性——即禁止妓女从事卖淫活动。⑧
以线为工作工具也与一种流行的说法即针和线是“修复贞洁的工具”联系在一起。另外,皮条客据说就是以“纺”卖淫者小滚筒上的“线”谋生的。关于这一点可以在当时非常流行的西班牙悲剧式喜剧《塞利斯汀娜》(La Celestina,1499)中找到证据。塞利斯汀娜是一个老皮条客,她手中有一根细长光滑的丝线,专门为少女修复贞洁。后来塞利斯汀娜就成为了皮条客的代名词。⑨在美术作品中她通常是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头上包裹着一条围巾,身边还会伴随着漂亮的女孩子。这些特征在我们上面讨论过的戈雅的版画中体现得很明显。而委拉斯贵支的《纺纱女》中那个头裹围巾的老妇女,也是她的化身。
狂放文化主题渗透到古典神话当中,对“阿拉喀涅的寓言”的解读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通俗文化的影响而把纺纱与情欲联系起来。在神话中阿拉喀涅的同胞奥姆菲尔,利底亚的王后,曾经强迫赫拉克勒斯穿着女人的服装并纺纱,这个题材在画家中也相当流行,它恰好反映了性别角色置换后颠倒的世界的观念。对雌雄同体的兴趣还成为委拉斯贵支那个时代的一种风气。事实上,委拉斯贵支在1649年出访意大利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收购一个雌雄同体的大理石雕刻,这个雕刻的青铜复制品至今还保存在西班牙。⑩委拉斯贵支还在他第一次出访意大利即1629-1631年间拜访过里贝拉,他很有可能看过里贝拉的一幅还没有完成的作品《玛格达丽娜》(Magdalena Ventura,1631),其中描绘了一个长着胡子的光头女性形象。有趣的是,在这幅作品右方的石块上就放置着一个小滚筒和纺纱杆,画家就是以这些物品代表雌雄同体中的女性象征。这幅作品和《纺纱女》一样,也需要被放置在狂放文化的环境中进行解读。
和其他17和18世纪的艺术家和作家一样,委拉斯贵支同样从寓意画册中吸取灵感。有学者曾经专门讨论过委拉斯贵支参考过著名学者阿尔恰多(Andrea Alciato)所写的寓意画册。(11)这本著作1549年的西班牙译本就包含了雅典娜的寓意图象,它对于我们理解《纺纱女》也是很有帮助的。图像的内容是雅典娜全身武装拿着武器站在中央,她的后面卧着一条长着斑点的龙,背景是神庙的一角。文章的题目是“贞洁是必须被保护的”,大致内容是未婚的年轻的妇女必须被严加看管,长着斑点的龙是负责她们的安全的。雅典娜作为象征贞洁的神,她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未婚的女子免受爱情的诱惑,这同样也是她在《纺纱女》中扮演的角色。
毫无疑问,委拉斯贵支是十分熟悉阿尔恰多著作的,但事实上雅典娜和龙是贞洁的保护神这一说法是在17世纪早期欧洲文学传统中早已熟知的概念。这对于理解“阿拉喀涅的寓言”也有帮助。在《纺纱女》后景中的三个少女看着寓言在她们面前上演,她们看到阿拉喀涅是如何由于在织布上刻画情色的题材而受到惩罚的。由此,她们也接受到警告:过早地恋爱是会遭受恶果的。实际上《强夺欧罗巴》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个例证,欧罗巴就是因为离开了她的护卫才会被一个粗鲁的爱人所劫持的。作为年轻的音乐家,这些少女正在练习步入爱情的乐章,但是作为一种自由艺术,她们表现的情爱是要比底下纺纱象征的情欲要高贵许多。在一个更高级的层次上音乐和爱情融合在一起,制造出更和谐的乐章,而这正是这些少女期望在她们婚后所达到的目标。
另一方面,前景中正在劳作的纺纱女象征着低俗的情欲。她们有的半裸露着身体,处于闲散、没有约束的状态,让人有更多的性联想。其中背对着我们正在绕线的那个女工穿着类似内衣的服装,她的裙子半拉起,露出赤裸的脚,从她的颈部望过去的角度是和《镜中的维纳斯》中的维纳斯的角度是一致的,同样具有挑逗的意味。而她手中线团的位置也恰好在大腿上方,与此类似的隐晦含义在戈雅的《卡普里乔斯》第73幅中也详细讨论过。
在画面中还有一个细节,后景中三个少女的其中一个回头望过来,注视着正在劳作的纺纱女,或许是台上的道德说教过于沉闷了,她才会天真地对台下的情景感到好奇。
图6 戈雅 卡普里乔斯(No73)铜版1797
委拉斯贵支以窥视的眼光闯入了这个全部是女性的世界,前景的女工处于阴暗和充满情欲意味的场景中,而后景的少女在作为道德裁判的“阿拉喀涅的寓言”的衬托下,远离前景,处于明亮、高贵的舞台之上。可想而知,这个舞台也正是委拉斯贵支为自己所搭建的。
注释:
①关晓辉:《委拉斯贵支的“波德格涅斯”风格绘画》,《美术观察》2007年第12期,第121-124页。
②司徒常:《外国美术教程》,岭南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页。
③J.Brown,Velazquez,Painter and Courtier,New Heaven and London 1986,pp.252-253.
④De Toinay,"Las Hilandera de Velazquez",Archivo Espanol de Arte,No 49,1965,p.12.
⑤L.K Stein,"There Paintings,a Double Lyre,Opra,and Elich's Venu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elazquez,Cambridge,2002,pp.178-185.
⑥J.F Moffitt,"Painting,Music and Poetry in Velazquez's Las Hilandera".Artibus et Historiae.No.19,1989,pp.157-175.
⑦A.Vergara,Velazquez and the North,Cambridge,1989,pp48-67.
⑧J.Caro Baroja,El Carnival,Madrid,1965,p.45.
⑨F.de Rojas,La Celestina,Madrid,1993edition,PP.112,141,159.
⑩Carl Justi,Velazquez and His Times,Parkstone Press International,2006,PP462-465.
(11)J.F Moffitt,"Diego Velazquez,Andrea Alciato and the Surrender of Breda," Artibus et Historiae.No.5,1982,pp.7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