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诗《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外交辞令的语言策略
方 晓 秋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摘 要: 《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是古代两河流域（古代西亚地区）一部重要的苏美尔文学作品，讲述的是乌鲁克国王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恩苏克什达纳之间“智斗”的故事。外交辞令的运用是双方“智斗”过程的重要一环。本文结合相关文化背景分析这篇史诗外交辞令的语言策略，指出外交辞令在国家权力斗争、维护国家利益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关键词: 《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外交辞令；语言策略；国家利益
苏美尔文学①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纪上半叶。[1]史诗是苏美尔文学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迄今发现的留存下来的苏美尔史诗共有九部，分别是《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卢伽尔班达与恩美卡》《卢伽尔班达与胡卢姆山》《吉尔伽美什与阿伽》《吉尔伽美什与胡瓦瓦》《吉尔伽美什、恩启都与阴间》《吉尔伽美什与天牛》《吉尔伽美什之死》。其中《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以下简称《史诗》）讲述的是乌鲁克国王恩美卡与阿拉塔②之王恩苏克什达纳之间为争夺地区统治权和资源而展开的“智斗”的故事。同时，它也是人类历史上最早运用外交辞令来处理国家之间关系的典型范例，对早期国家之间的交往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外交辞令在双方的“智斗”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充分展示了史诗主人公的智慧和这部史诗独特的艺术魅力。外交辞令用语纯熟精炼，辩论技艺高超，运用在这部史诗中，让我们看到了苏美尔人驾驭语言的高超技能，体现了史诗现实主义的一面，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
一、辞令内容简介
《史诗》共282行，外交辞令的描写主要集中第23-38行、第53-68行（第23-38行与第53-68行表达的内容重复，后者是阿拉塔的信使向乌鲁克国王恩美卡一字不差地传达恩苏克什达纳的口信）以及第77-116行，约占全诗篇幅的25.9%，单从篇幅上已可见外交辞令在《史诗》中的地位不可小觑。
《史诗》第23-38行是恩苏克什达纳给恩美卡的口信，虽然寥寥十几句，却逻辑清晰，内涵丰富。恩苏克什达纳对乌鲁克从政治上进行威胁、从宗教和经济上进行利诱，试图以和平手段使恩美卡屈服，从而争夺霸主地位。首先，恩苏克什达纳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要求乌鲁克投诚。“让他向我低头，让他为我戴轭。”(《史诗》第25行）③接着提出在恩美卡屈服于自己的前提下，将给予乌鲁克诚挚的祝福，并将做出以下承诺：（一）在伊南娜女神对待乌鲁克城邦和国王的态度上，他从神选择圣地、圣婚仪式、人神交流的方式三个方面层层推进，承诺女神仍然不会抛弃乌鲁克。“愿【他】与伊南娜居于埃伽尔，【我】将与伊南娜居于阿拉塔的埃扎因；愿他与她共榻华丽床，我将与她共榻美适床入甜美梦乡；愿他在夜晚的梦里看见伊南娜，我与伊南娜在白色阶梯上交谈。”（《史诗》第26-32行）（二）承诺自己不食肥鹅，将让恩美卡及乌鲁克居民食肥鹅。“愿他食肥鹅，我不食肥鹅（《史诗》第33-34行）”；（三）将赐予投诚的他国统治者以恩惠：“屈服于我的异邦恩西，将【与我】同餐。”（《史诗》第38行）乍看来，如果乌鲁克投降，似乎也没什么损失，反而将得到许多好处,“是一封富有人情味的劝降书。”[2]但细细品读，却能发现这封信是暗藏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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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第78-116行是恩美卡面对恩苏克什达纳的挑衅做出的回应。首先，针对恩苏克什达纳许下的第一个承诺，恩美卡提出新的对策，即他将在床上铺满“纯洁的植物”，并将把床装饰得十分精美，“其尾是豹子，其头是狮子；豹子追逐狮子，狮子追逐豹子，豹子在与狮子【追逐】，狮子在与豹子【追逐】”。（《史诗》第82-86）除了强调对伊南娜的虔诚外，在这番话中，还不忘让其他神灵如乌图、恩利尔、乌图之子宁努尔塔、恩利尔之妹阿鲁鲁来助阵，说明自己是得到众神青睐的，国家的强大地位不可动摇。辞令中提到恩利尔给予他权杖、宁努尔塔给予他橡皮水袋和木框、阿鲁鲁给予他左乳和右乳。接着，针对让他食肥鹅的承诺，他表示“一无所有的人”才不食肥鹅。（《史诗》第108行）此外，针对投诚后将给予的恩惠，他表明自己也有能力为之。“屈服于我的异邦恩西，将与我同餐。”（第113行）最后，他诅咒阿拉塔将失去伊南娜的庇护。从《史诗》第102-107行开始，恩美卡两次强调伊南娜将抛弃恩苏克什达纳，“愿伊南娜居于乌鲁克……五年、十年她都不会去阿拉塔”“何时她会去阿拉塔……她不会去阿拉塔”。
二、外交辞令的语言策略
我们在解读这两段外交辞令时，可以发现苏美尔人已掌握了不少在处理外交关系时需要的语言运用技巧。
（一 ）绵里藏针，暗藏锋芒
针对食肥鹅的承诺，恩美卡洞悉了恩苏克什达纳的心理，他反讽后者是“一无所有的人”，这说明食肥鹅不会影响和伊南娜之间的亲密关系。⑤言外之意是嘲笑恩苏克什达纳不食肥鹅是因为国家贫弱，肥鹅供奉给神之外就无盈余，相反，乌鲁克人能食肥鹅是国家富足的表现，也是神的恩赐。我们仿佛看到了恩美卡鄙视、嘲笑的表情，恩苏克什达纳无奈、尴尬的表情。反讽的运用使人物形象丰满、画面感十足。
我们可以看到恩苏克什达纳紧急召开了“长老会议”商讨对策，恩美卡的这番话着实让恩苏克什达纳乱了阵脚。他的辞令不仅揭露了恩苏克什达纳虚伪、狡猾的嘴脸，使得后者的假设变成痴心妄想，狠狠地扇了对方一巴掌；同时这番话把恩美卡泰然自若、临危不惧的王者风范表现得淋漓尽致，又保卫了乌鲁克城邦的尊严。在这一轮“智斗”中，恩美卡凭借其出色的外交辞令成功击退了对手，取得了胜利。
2.对床的对比：愿他与她共榻华丽床，我将与她共榻美适床入甜美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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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4.对待供奉方式的强烈对比：“愿他食肥鹅，我不食肥鹅”，在恩苏克什达纳看来，肥鹅是人们送来献给伊南娜的供奉，食肥鹅是对神的不敬。他表面上承诺让恩美卡食肥鹅，实际上是想破坏他和伊南娜的关系。
3.与神交流方式的强烈对比：“愿他与她共榻华丽床，我将与她共榻美适床入甜美梦乡，愿他在夜晚的梦里看见伊南娜，我与伊南娜在白色阶梯上交谈”。一是通过梦见到伊南娜，这只是间接交流；二是在白色阶梯上与伊南娜交谈，这是直接交流，亲疏关系立见分晓。长此以往，伊南娜便会离阿拉塔越来越近，离乌鲁克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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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委婉含蓄，表现为弦外之音
恩美卡面对恩苏克什达纳的挑衅，深刻理解了他的话中之意，就将计就计，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讲，又十分巧妙地加以驳斥。这主要表现在论述与伊南娜的亲密关系中。针对愿恩美卡与伊南娜居于埃伽尔，愿伊南娜依然进入他的梦乡的承诺，由于恩美卡熟知圣婚仪式的特点和要求，便在吉帕尔宫和婚床两者上大做文章。首先，自乌鲁克早王朝时期起，吉帕尔就是神庙的一部分，是伊楠娜和其配偶居住的圣地。[5]其次，如上文已经论述的，婚床的精致与否与圣婚仪式密切相关。因此才有了外交辞令中“将在吉帕尔宫的床上铺满“纯洁的植物”、雕刻的狮子和豹子首尾相对、互相追逐”的描述。其言外之意就是，就算伊南娜和恩苏克什达纳居于埃扎因，就算他们直接交流，自己依然有办法和伊南娜保持更亲密的关系。这一点，显然让阿拉塔之王也无计可施。
（三 ）反讽、嘲笑
前面已经提到，恩苏克什达纳提出在恩美卡屈服的前提下，他将做出诸多承诺。但是通过细细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承诺暗藏杀机。这一点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得到体现：
（四 ）借神之名，宣传合法性
当空气源热泵承担设计负荷在50%以下时，随着空气源热泵承担设计负荷的升高，运行费用下降的速度超过投资年值增长的速度，费用年值降低.这一阶段空气源热泵制热量增速较快，占整个采暖季的制热量从0%增长到86.30%，平均空气源热泵承担设计负荷每增加1%，空气源热泵制热量在整个采暖季的制热量占比增加1.726%.当空气源热泵承担设计负荷50%以上时，费用年值随空气源热泵承担设计负荷的增加而增加，空气源热泵制热量在整个采暖季制热量的占比增速较慢，平均空气源热泵承担设计负荷每增加1%，空气源热泵制热量在整个采暖季的制热量占比增加0.189%，增速为上一阶段的10.9%.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虽然都很重视和伊南娜的关系，但是与之保持亲密关系即与神的交流方式和观念是不同的。见下表：
表1 与伊南娜交流的异同点
从上表可知，不管与伊南娜的交流方式存在何种差异，不管恩苏克什达纳如何否定恩美卡与神的交流方式，后者都成功找到了自身与伊南娜关系密切的证据。恩美卡极力捍卫与伊南娜的亲密关系，有着浓厚的政治意味。因为伊南娜是战神、爱神和城邦的保护神，伊南娜的态度，决定着一个城邦在发展的过程中能否成功地向外扩张，也为能在对外扩张中披上宗教的外衣，宣传合法性。这在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中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⑦此外，从文献本身看，乌鲁克国王也很重视与其他神灵的亲密关系。根据以上对恩苏克什达纳和恩美卡外交辞令语言艺术方面的分析，恩美卡的确胜人一筹。从这两个外交辞令收到的效果来看，恩美卡的辞令更有杀伤力。
1.居住地的强烈对比：伊南娜在乌鲁克的神庙是“埃安纳”，[3]苏美尔语是É-an-na
意为“天上的神庙”。但信中提到愿恩美卡与伊南娜居于埃伽尔，然而，埃伽尔不是伊南娜在乌鲁克的神庙，这意味着伊南娜的居所不在乌鲁克最重要的地方，自然起不到保护乌鲁克城邦的作用。而“【我】将与伊南娜居于阿拉塔的埃扎因”，前面说到，埃伽尔不是伊南娜在乌鲁克的神庙名称，而这里又需要表达出自己对伊南娜的崇拜和尊敬，那么埃扎因很可能在阿拉塔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埃扎因有可能是伊南娜在阿拉塔的神庙名称。如果这样，那么，阿拉塔将会得到伊南娜的庇护，乌鲁克将无法与阿拉塔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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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 恩苏克什达纳和恩美卡外交辞令解析表
通过对《恩美卡和恩苏克什达纳》中两位国王的外交辞令语言策略的分析及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的挖掘，我们能感受到外交辞令在史诗创作中的生命力，体现了史诗作者准确把握住了苏美尔早王朝时期言语交际在外交活动中的重要作用。同时，外交辞令的运用在国家权力斗争、维护国家利益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但有一点不足之处在于《史诗》只是设定了信使进行原话传达，而忽视了信使在外交活动中本身的语言发挥。
在古代两河流域，军事上的胜利与王权的稳固密切相关，而国王和伊南娜的亲密关系对王权的巩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与伊南娜举行“圣婚仪式”④是建立这种亲密关系的途径之一。这种观念在其他许多文献中均有体现，例如苏美尔神话《伊楠娜与舒卡勒图达》、人类最古老的英雄史诗《吉尔伽美什史诗》。床是举行圣婚仪式的重要场所，在《杜木兹-伊楠娜爱情赞歌》[4]里就多次提到举行圣婚仪式的床：铺有亚麻床单的床、纯洁奢华的床、铺满鲜花的床、滴着蜂蜜的床等。可见，床的精美程度在圣婚仪式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双方的外交辞令中，我们可以看到两者都重视跟伊南娜的亲疏关系，这在本文分析语言策略的第1和第2点中也可看出。
①苏美尔文学是以苏美尔语为载体的文学作品的总称。
②关于阿拉塔的地理位置，向来有不同的观点。如居雷认为文献中记载的阿拉塔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不同的几个地方（见Young Jr.Cuyler,“The Iranian Migration into the Zagros”,Iran 5(1969)，pp.17-19）；柏林认为阿拉塔不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而是“敌对者”的象征（见A.Berlin，“Ethnopoetry and the Enmerkar Epics”，Testschrift S.N.Kramer Americal Oriental Series 65,J.M.Sasson (ed),Connecticut,1984,pp.17-24）；克莱默认为阿拉塔在今伊朗卢里斯坦省境内（见S.N.Kramer,Enmerkar and the lord of Aratta：a Sumerian Epic Tale of Iraq and Iran,Philadelphia,1952,3.）
③关于辞令的苏美尔语转写和英译见A.Berlin Enmerkar and Ensuhke dana,A Sumerian Narrative Poem,Ocasional Publications of the Babylonian Fund 2,The University Museum,Philadephia,1979；辞令原文的汉译采用的是赵小玲的翻译版本,汉译本见赵小玲，《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一首苏美尔史诗》，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学位论文，2003年。下同。
④关于两河流域的圣婚仪式可参考S.N.Kramer,The Sacred Marriage Rite,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London,1969;Pirijo Lapinkivi,The Sumerian Sacred Marriage：in the Light of Comparative Evidence,The Neo-Assyrian Text Corpus Project,2004.
⑤其实在恩苏克什达纳看来，作为供奉的肥鹅不应该被吃掉，这是对神的尊敬。
⑥请参见语言艺术分析的第3点。
⑦汉译见拱玉书，《升起来吧，像太阳一样！——解析苏美尔史诗〈恩美卡与阿拉塔之王〉》，昆仑出版社，2006年。
参考文献：
[1]William W.Hallo,“Toward a History of Sumerian Literature”,Sumerological Studies in honor of Thorkild Jacobsen[C],S.J.Lieberman,2001：182.
[2]赵小玲，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一首苏美尔史诗[D].北京大学,2003.
[3]A.W.Sj berg,The Collection of the Sumerian Temple Hymns Texts from Cuneiform sources 3[M],ocust Valley,1969.
[4]Pirijo Lapinkivi,The Sumerian Sacred Marriage：in the Light of Comparative Evidence[M],The Neo-Assyrian Text Corpus Project,2004.
[5]S.Cohen,Enmerkar and the Lord of Aratta[M],Michigan,1997.
On the Linguistic Strategies of Enmerkar and Ensuhkesdana
FANG Xiao-qi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Abstract: Enmerkar and Ensuhkešdana is an important Sumerian literary work in ancient Mesopotamia (ie.ancient Western Asia ), which tells the story about the “battle of wits ” between the king of Uruk and the king of Arata. The use of diplomatic rhetoric is an important part during the process. Combining with the relevant cultural background,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language strategies of the diplomatic rhetoric of this epic, and points out that diplomatic rhetoric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struggle of state power and safeguarding national interests.
Key words: Enmerkar and Ensuhkešdana;diplomatic rhetoric;language strategy;national interests
中图分类号： H03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8717（2019）04-0067-04
收稿日期: 2018-10-16
作者简介: 方晓秋 （1986-），女 ，浙江温州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在读，研究方向：古代东方文明（古代西亚历史与文化）。
标签：《恩美卡与恩苏克什达纳》论文; 外交辞令论文; 语言策略论文; 国家利益论文;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