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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H0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72(2000)03—0048—006
客赣关系是客家方言与周边方言关系中最早引起人们注意的。第一个通过具体语言材料对客赣关系进行对比研究的罗常培先生认为它们是“同系异派”的方言。一直以来,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客赣方言最为接近。确实,客家方言与赣方言在语音上的共同点是最多的。然而,词汇方面的表现又是怎样的呢?本文对此作了一番考察——包括横向的渗透关系和纵向的渊源关系。
本文材料基于客家方言3000多条词汇对照。调查点为闽粤赣各3点,它们是:梅县(文中出现时简称梅)、揭西(揭)、廉江石角(角)、永定(定)、武平岩前(岩)、长汀(汀)、石城(城)、安远(远)、大余(余)。限于篇幅,客赣方言相同或不同的词语本文只能列举少量例证。
一、客赣方言词汇的横向渗透关系
客家方言与赣方言在地理上连成一片,两个地缘相连的方言之间必定会产生一些相互交叉的共同点,而在本方言内部显得有所不同。由于我们有面上的材料作支持,所以,对于客家方言个别点与赣方言相同的词语,我们认为它们明显属于渗透的结果。当然,极个别地缘相距甚远的条目,如梅县的“快菜[,韭菜]、灶间[,厨房]”等似未必与南昌话有什么联系,这些词极有可能是偶合。但是,通过比较我们发现,凡是个别点与赣方言相同的条目绝大多数都是地缘相连的,应该都是受赣方言影响的结果。而且,地缘越靠近,受渗透的条目就越多。如本文调查的江西境内的3个点中,除去下列共同的部分,石城另有62条、 大余另有56条,安远另有20条与赣方言相同。福建境内的3个点中,长汀另有 17条,岩前另有12条,永定另有2条与赣方言相同。而广东境内的3个点除上举梅县的“快菜、灶间”外,基本上没有哪个点单独有与赣方言相同的词语。
但是,对于客家方言数点与赣方言相同的词语,要分清哪些词是同源关系,哪些词是渗透关系,则并非易事。我们似乎可以这么认为:若是某种说法只见于江西省内或少数边界地区而不见于多数其他地方,又与赣方言说法相同,则可认为是渗透的结果。有的词尽管古已有之,但因多数点不说,就应该是与渗透有关。有的词虽然相同的点少,但地域上不连成片,则当是偶合,未必与渗透有关。这样,我们可以把下列这批词看作是向赣方言借用的:
词目 客家话通行地域
小年[,腊月二十四、二十五日] 江西3点
卵[,男阴]江西3点
(单说)[,女阴] 江西3点
土鸡[,小品种鸡] 江西3点
清汤[,馄饨] 江西3点
抲 [,用虎口掐] 江西3点
松油[,松脂] 江西3点
姨爹[,姨夫] 江西3点
作田佬[,农民]江西3点
树蔸[,树墩] 江西3点、汀
作田[,种田] 江西3点、汀
妹郎[,妹夫] 江西3点、汀
词 目 客家话通行地域
壮[,(人)胖]江西3点、汀
俵[,散(烟)] 江西3点、汀
nau[6][,毒(鱼)]江西3点、汀
打短命[,夭折]江西3点、汀
话事[,说话] 城余汀、远“话话”
跌股[,丢脸] 城汀岩
泻肚[,拉肚子]城定汀(汀“泻腹”)
甏[,装米、糠的大缸] 城余汀岩
外甥[,外甥、外孙]城远汀
外甥女[,外甥女、外孙女] 城远汀
禾蔸[,稻茬] 城余汀
胜饭碗[,剩饭碗] 城余汀
此外,多数点一致的词也不能排除渗透的可能。例如,众所周知,客家话是不说“吃”的方言,凡“吃”都说成“食”,这已经被人们认为是客赣方言的区别特征之一(颜森1986),但上犹县《黄氏族谱序》云:“记住口诀二十八,走遍天下都有喫”。今赣南客家话称身体不适及嫉妒、忌恨的意思为“喫唔得”,称“吃亏”为“喫亏”。[1]其中,“吃亏”一词除江西3点外,福建的长汀、 岩前亦说“吃亏”(长汀音t∫[h]ia[27]k[h]ui[1]),广东3点、永定则说“食亏”或“蚀底”。明显的,“食亏”是客家方言固有的说法,“蚀底”是向粤方言借用的说法,而“吃亏”则是赣方言词在客家话中留下的烙印。又如,相当于北方话的“”(交合),客家方言整齐地说“鸟”(都了切), 赣方言则整齐地说“戳”, 这亦是客赣方言的区别特征之一(颜森1986),但有趣的是,用粗话骂人在江西3点、长汀、岩前、 梅县都可说“鸟戳”,这“戳”应该也是赣方言词在客家话中留下的烙印。
从上列借用词表我们可以看到,地缘的过渡是明显的。江西境内的客家话与赣方言区连成一片,这些地方与赣方言相同的词就多。福建的长汀因毗邻江西,往往亦向江西靠,而岩前、永定则明显减少,到了广东,就基本上没有了。
从上述材料我们也可以看出,无论是个别点还是数点,客家方言受赣方言的影响都不是很大,受渗透的条目并不多。这或许由于赣方言区历来是比较落后的农业文化区,因而其方言向外辐射的范围并不大,渗透力也不强。
当然,靠近客家方言区的赣语必定也会有受客家方言影响的一面,只是这个问题尚待进一步调查研究。
二、客赣方言词汇的纵向渊源关系
2.1 内部论证
众所周知,在汉语的七大方言中,客家方言与赣方言在语音上的共同点是最多的,以致于中国语言学界对客家方言与赣方言是合并为一个大方言区还是分立为两个大方言区一直有不同看法。早年李方桂、罗常培、赵元任等学者是主张合为一区的(李1937有“赣客家”的提法、罗1941—1942年认为它们是“同系异派”的方言、赵1948年提出“客赣方言”的名称)。尤其是罗常培先生,他最早注意到客赣方言的关系并通过具体语言材料进行对比研究,他说:“在我研究江西临川话的时候,我发现这种方言和客家话有许多类似的地方。”在分析了临川话和梅县话在语音上的七点相同之处和六点不同的特征之后,他结论说:“从音系的全部来看,总算是大同小异的。所以我颇疑心这两种话是同系异派的方言。”[2] 詹伯慧先生主编的《汉语方言及方言调查》一书中说:“近几年来颇有一些方言学者赞成客赣还是合为一区好。从发展的趋势看,今后也许会逐步倾向于把客家方言和赣方言合并为一个大方言区。”[3]
关于客赣方言的语音特征,李如龙、张双庆先生主编的《客赣方言调查报告》已作了详尽的论述(193~194页)。确实,要从语音上划分出客赣方言的界线是很困难的。《中国语言地图集》把客赣方言分开,主要依据的是声调特点——古全浊上声、次浊上声及部分次浊平声归阴平,以及一些口语常用词的不同。[4]王福堂(1998)则认为, “客家话古次浊上、全浊上、次浊平字归阴平的语音特点,还不是一个本质的特点,依靠它来和赣方言相区别,至少就方言一级来说,还是不够的。”“客家话和赣方言不存在真正能成为方言分区的依据的语音差异。”因此,他认为客家话和赣方言无法合成一个方言的真正原因,是说客家话的人和说赣方言的人在语言上相互排斥,不相认同。[5]
我们认为,除了两者居民在语言上相斥、心理上不相认同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语言事实难以把这两个方言合为一区,那就是客赣方言词汇方面的差异。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先生尽管“颇疑心这两种话是同系异派的方言”,但还是认为“要断定两个方言的亲属关系单靠音韵的近似是不够的,除此之外,还得注意到词汇和语法的各方面”。[2 ](P1 51)我们根据3000条词语的对照比较,客家方言内部5点以上一致的词语共计1566条,而客家方言内部3 点以上一致又与赣方言相同的词语仅543条,不到总数的20%,也低于客家方言与粤方言相同的733条。绝大多数条目两者并不相同,而且,这不相同的词语很多都是基本或常用词汇,它们或同于周边的闽、粤方言,或自己独树一帜,显示了“只此一家”的典型客方言特征。试略举例如下:
普通话客、粤方言赣方言
交合 鸟戳
是(不是)系(唔系)是(不是)
连接(起来) 驳接
漂亮 靓齐整
(水很)烫luk[8]泡
屁股 屎窟 屁股
拇指 手指公大手指脑
尾指 手指尾尾手指脑
痱子 热痱 沙皮
跳蚤 狗虱 狗蚤
苍蝇 乌蝇 蝇
瘸子 pai[1]脚 拐脚
活(鱼) 生活
鸡腿 鸡髀 鸡腿
(鸟兽)窝窦窠、薮
秕谷 p[h]a
[56]谷 谷
插秧 莳田 栽禾
拔(草) 拔
手套 手袜 手筒积
再(吃一碗) (食一碗)添 (吃一碗)凑
告诉 学/话……知 话信
玩儿 嫽 niεt[7]、戏、耍
不必 唔使 不要
普通话客方言赣方言
我 我、阿
(阿)、(俗 娘、妈
母亲
字)
女人 妇娘 女个、女客
女婿 婿郎 郎(哩)
头头na[2]
头、脑壳
乳房 nεn[56]姑奶(子)
挑选 择
拣
母鸡 鸡嫲 鸡婆
螃蟹 老蟹 螃蟹
蟑螂 黄蚻蚻鸡婆
蚂蚁 蚁公 蚂蚁
(用菜)下饭 傍饭 咽饭、下饭
吃晚饭食夜 吃夜饭
斗笠 笠嫲 斗笠
睡觉 睡目 睏觉
家里 屋下 屋里
上面 上背 上头、上脑
里面 里背 里头、肚底
很(好) an[3] 蛮
普通话客、粤、闽方言赣方言
衣服 衫裤 衣裳
上衣 衫褂积
吃(饭)、抽(烟)食吃
不唔不
乳汁 nεn[56] 奶
(人)胖 肥壮
洗澡 洗身(粤又说冲凉)洗澡
进入进
走行走
(刀)锋利利快
要(不要)爱(唔爱)要(不要)
女性浪荡 姣(胡茅切) 骚
说话 讲话 话事
对(肯定)着对
倒霉、背时衰背时
用手把东西分开擘揻
高兴 欢喜 快活
娘家 外家 娘屋下
雨鞋 水鞋 套鞋
陡崎陡
客人 人客 客
大后天大后日外后日
大前天大前日先前日
普通话客方言赣方言
坟墓 地坟
儿子 lai[56](子) 崽
姐夫 姊丈 姐夫
花生 番豆 (落)花生
舌头 舌嫲 舌头
挑荷(俗写作)担、挑
放牛 掌牛 牛
蚂蟥 湖蜞 蚂蟥(蜞)
虱子 虱嫲 虱(子)、虱婆
臭虫 干螕 臭虫、壁虱
干净 伶俐 干净
吃早饭食朝 吃早饭
传染 迣惹、过
哭、号哭
忘记 添忘 来记
屋脊 屋 屋脊、屋顶
下面 下背 下头、下底
挨(打骂)分人(打骂) 驮、挨
太(多) 忒(他德切,音同铁) 太
颜森(1986)认为,“客家话和赣语毕竟有明显的区别,应该画分为两个不同的方言区。”“赣语和客家话的区别主要反映在词汇上的不同。赣语说‘喫饭喫茶’,客家话说‘食饭食茶’。赣语交合说‘戳’,客家话说‘鸟’。赣语说‘我個’,客家话说‘介’。赣语说‘是’,客家话说‘繫’。赣语说‘活鱼’,客家话说‘生鱼’(对‘死鱼’而言)。”[6]罗杰瑞(1988 )根据语音、词汇、语法的10条标准的区分情况,把客家话定为南方方言,而把赣语归入中部方言。又通过“我、一般否定、公鸡、儿子、鼻、系词”等6条词语的比较,认为“客家和赣语的相似已是表面现象”, “客、赣基本词汇很不同。(1)从第一称看,上古歌部的发展, 客家话中是*ar〉ai,赣语则是0或
了。(2)客家话否定词同闽、粤, 赣语否定词和北方及中部的方言相近。(3)客家话动物性别标于词尾, 赣语则可标于词头,也可标于词尾。《汉语方言概要》(袁1960)载南昌方言动物性别标法,5 个词标于词头,4 个词标于词尾。显然,标在词头是受北方话的影响,所以,南昌话、临川话受北方话影响大得多。( 4)儿子的说法,赣、湘、粤一致,客家显得独特。(5)“鼻”字, 赣语来自入声,客家和粤、闽都来自去声。(6)系词, 客家用中古的‘繫’,赣语用‘是’。”[7]其实,罗杰瑞所举(1)、(5 )实际上是语音问题,不过,由于(1)在客家话中读音特殊,已由语音特征上升为词汇特征,今粤西一带直称客家话为“话”。关于客家方言和赣方言的词汇差异,李如龙、张双庆(1992)亦有全面的论述:“在一千多条词语中,客赣两种方言有明显差异的条目478, 约占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可见,尽管客赣两方言是有紧密关系的姊妹方言,在汉语方言大系中,把它们分为两个大区还是比较合适的。”并认为,“用词汇语法去区分客一赣方言较之用语音特点的条目更加有效。”[8] 本文3000多条词语比较的结果正有力地证明了这个论断的正确性。如果把词汇差异较大的客赣方言合为一区,那么,词汇上相同点更多的客粤方言又该当如何处置?
2.2 外部论证
客家方言的大本营——闽西、粤东北、赣南这一三角地带,与赣语区不仅在地理上连成一片,在社会历史上两者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不但是同源——源自北方,而且还同流——即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时期的共处。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先生在注意到临川话与梅县话的许多相同点之后,就“很想从客家迁徙的历史上找出一些线索来”。[2] (P154)因此,他在《从客家迁徙的踪迹论客赣方言的关系》一文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考察了客家先民三次南迁与江西的关系。“东晋永嘉以后,中原流民逃到江西的,北自九江,东至上饶,南经吉安以达赣州、南康,都有他们的足迹。这就是客家第一次迁徙和江西所发生的关系。”客家第二次迁徙和江西所发生的关系,罗常培先生举了一些“客家巨族”为例,“这些客家巨族,或从赣北移到赣南(饶氏),或从赣南移到汀州(廖卢罗钟诸氏),或从赣中移到广东(古氏和兴国罗氏),还有由外省移到赣南或赣东的(萧吴二氏):这就是客家第二次迁徙和江西所发生的关系”。客家第三次迁徙和江西所发生的关系,罗常培先生举了五华魏氏、兴宁黄陂曾氏、和平徐氏、梅州谢氏、大埔饶氏,“以上这五姓由赣中或赣南迁移到福建西南部或广东东部北部的:这就是客家第三次迁徙和江西所生的关系”。基于这些事实,罗常培先生认为:“再从语音的系统来参证,我们就可以假定一部分江西话可以代表第二期客家所遗留下来的语言。”[2](P154~160)除罗文之外,其他研究客家源流的专著中所引用的客家大族的族谱,也可以证明象赖氏、廖氏、曾氏、温氏、罗氏、钟氏、刘氏、孙氏、洪氏、饶氏、萧氏、谢氏、黎氏、吴氏、古氏、彭氏、甘氏、周氏、魏氏、徐氏、陈氏、何氏、华氏、邓氏、黄氏等等,在迁入客家地区之前,其先民都有过在江西赣语区的居留史。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姓氏,其先人南迁时都在江西这块土地上留下过足迹。据考察,有些族姓从汉代甚至更早就已经迁入江西,属于江西的故家大族。他们的支裔一部分仍留在赣北、赣中,今操赣方言;一部分迁居赣南,或再由赣南徙至闽、粤,成为后来的客家人,说客家话。这样,赣语区的居民与客家话区的居民就往往存在亲密的血缘关系。以罗氏为例,据《江西罗氏大成谱》、《兴宁大坪罗氏谱》、赣州《罗氏全族通谱》记载,罗氏始祖周时受封于罗国(今湖北宜城),后来罗国为楚所灭,周末徙居长沙,便以国为姓,并在秦代就迁入江西。“罗珠仕汉,筑城于南昌首府,手植豫章(即樟木),因家其地。汉景帝间请定为郡,始有豫章之称。”从此,罗氏便以“豫章”为郡号,而成为江西境内的四大著姓之一。从汉代到唐末,罗氏家族繁衍并散居在南昌、高安、丰城、九江等地。唐末,有的支裔南迁至吉水,至泰和,后至崇义,至赣州;有的支裔迁宁都,后至长汀,至宁化,至上杭,又入广东兴宁、五华、梅县等地。这样看来,如今仍居住在南昌、丰城、高安等地的罗氏后裔,与广东兴宁、五华、梅县的罗氏后裔,原来应当是同祖同根的。然而,他们现在使用的方言,却有赣语和客家话之别。[1]
王福堂先生(1998)认为,客家“第一期迁徙后所居住的赣北赣中地区正是现在的赣方言区”,因此,可以这么认为,客赣方言“重要的语音共同点是在这三百多年的时间里经历共同的演变形成的,它们的不同的语音特点则是在客家人祖先第二次迁徙,离开赣北、赣中以后分别产生的”。“客赣两方言在稍晚于宋代还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实际上仍然属于同一方言。”[5](P18)
客赣方言早期曾经同流,这是公认的历史事实,否则语音上的雷同就无法解释。然而,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客赣方言的词汇和语音的发展并不是同步的。这或许是由于语音形式要求一致以便易于通话,便于维系民系的团结,故而相对保守、稳定,变化较慢。而词汇则不同,迁徙的客家话与留在原地的赣语为适应新的社会生活需要而各自产生变异。赣语由于地处长江流域,受北方汉语和吴湘方言的影响较大,兼收并蓄,走的是与北方汉语和吴湘方言混杂的变异之路。而客家话播散到闽粤赣边区,受到当地少数民族语言和闽粤语的影响,走的是另一条变异之路。两者距离逐渐拉大,遂形成了今天客家方言与赣方言在词汇上的显著差别。
[收稿日期]1999—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