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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文学理论发展中的两次错位问题
20世纪初到70年代末,中外(主要指西方)文学理论都面临着确立与充分实现自身的主体性问题。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一阶段的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与这时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相比,在理论倾向上恰恰形成了一个“错位”。所谓错位,主要指双方探讨的问题与兴趣方面,走着正好相反的方向而形成鲜明对照。我们知道,当双方在文学理论问题上认识各异,兴趣各别,缺乏必要的共同性时,那时是难以进行交流与对话的。
19世纪中叶开始,中国就受到东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与压迫。中国人需要启蒙,也要救亡。近百年的中国文学理论,就是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任务下,不断寻求自身现代化、确立自身主体性的过程。
20世纪之初,王国维与梁启超开创了20世纪我国的两条文学理论路线。王国维在19世纪德国美学的思想影响下,突破了中国文学历来所奉行的“文以载道”的传统,主张文学回归自身。他认为文学、哲学应与政治分开,过去文学家常以兼做政治家为荣,所以总要使其创作依附于政治,结果使文学“忘其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注: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周锡山编校《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页。)。文学描写人生,而人生乃欲望与痛苦,三者互通,无从超越。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学理论引入西方美学思想,与中国文学现象结合起来加以评论,实现中国古代文论最初的现代转化,体现了文学理论的现代精神。这是文学转向自身、力图确立文学理论主体性的一次尝试,并且又充溢着人文精神的关怀。
和王国维几乎同时,梁启超提出了另一种文学主张。戊戌政变(1898年政治改良运动)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转向文学,认为小说可以移人心,改风俗,强国民,救国家,在儒家“文以载道”、“经世致用”思想的基础上,把小说的地位与作用提到救国救民的高度(注: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6、7页。)。这虽然同样符合现代性的需要,但于小说来说,实在是一种超负荷的“光荣”,埋下了后来文学理论失去自主性、主体性的伏线;极端政治化的主张,终于到了70年代末走到了自己的终点。
这样看来,原本是文学理论的人文精神的启蒙与探索,却在相当长的过程中,受到严重的歪曲,并且最后走向反人文精神的绝境;原本在中国社会现代性策动下进行的理论探求,却使其本身成为反现代性的理论酸果,暴露了现代性本身的悖论。
西方学者曾把20世纪称做批评的世纪,其意思是文学批评繁荣,学派众多,力图使文学理论成为一门独立自主的学科。20世纪初,西方文学理论随着实证科学的飞速发展,随着对文学研究中使用的社会学的、印象主义的、心理主义的方法日益反感,在文学理论批评中出现了转向内在研究的潮流。一个又一个的形式主义学派不断更替,对文学作品本体进行了多种有益的探讨,到20年代后,形成了形式主义的主流,并同样延续到70年代末。
我在这里想要通过回忆来说明的是,如果双方都从20世纪初算起,到70年代末为止,那么双方在相反的方向上探索,十分巧合地经历了同样长久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中外文学理论在很长的时间里互不了解,自然也谈不上相互的交往与对话。
可是有趣的是,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大约十来年间,在中国与外国特别在与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之间,又发生了戏剧性的第二次“错位”。
我注意到希利斯·米勒写于80年代中期的《文学理论在今天的功能》一文,他说:“自1979年以来,文学研究的兴趣中心已发生大规模的转移:从对文学作修辞学式地‘内部’研究,转为研究文学的‘外部’联系确定它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背景中的位置。换言之,文学研究的兴趣已由解读(即集中注意研究语言本身及其性质和能力)转移到各种形式的阐释学上(即注意语言同上帝、自然、社会、历史等被看作是语言之外的事物的关系)……随之而起的,是一次普遍的回归”(注:希利斯·米勒:《文学理论在今天的功能》,见拉尔夫·科恩主编《文学理论的未来》,林必果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122页。)。“普遍的回归”当然表现为以往的不少学派、方法又活跃起来了,好像是复旧了,不过其实原来的多种方法,本来就没有被废弃,只不过失宠于一时罢了。就像解构主义80年代后虽然运用的人不多了,但作为人类积累起来的一种思维方式,依旧保留了下来。这使我想起1985年茨维坦·托多罗夫讲过的话。在谈起结构、解构主义等思潮在80年代的欧洲已不很时髦时,他说:“现在是综合使用各种方法的时代,新的方法已不占统治地位,各种旧的方法也并未被否定,原因是各种方法的好的方面,都已被普遍接受,学校课堂上都介绍它们,并被文学研究者所使用。”(注:见拙文《法国文学理论流派》,《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4、55页。)但是一旦摆脱对于语言的过分依赖,新的学说如新历史主义、女权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人类学等学派就纷纷行时起来,于是发生了文学研究向人文精神的急剧倾斜。我曾著文谈到发生变化的动因时说:一是几十年来西方社会、历史运动、现实斗争发展的结果。二是西方文学实践发展所促成,原有的文学内在研究的理论批评,已无法满足新的文学实践了。三是文学理论自身发展的趋势与自觉使然(注:见拙文《面向新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外文学理论新变》,《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第256、257、258页。)。正是这种理论的自觉,西方文学理论开始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其自身的主体性与自主性。
在这段时间里,在中国文学理论中却发生了一个相反方向的变化,这就是文学理论批评走向由外向内的转折。从1979年开始,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人们相当普遍地厌弃了旧有的理论与研究方法,而转向刚刚被西方文学理论批评界不断诟病的内在研究方法。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中确实存在着比较严重的西化倾向,以为西方的文学理论批评,诸般都好,可以替代我们自己的文学理论批评。紧接着,对西方传过来的现代主义、结构主义、叙事学还未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一下又出现了对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的热情关注了。有些论文里面到处都是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中或自然科学中的术语,作者自己并不真正懂得,读者读后自然也感到茫然。所以双方虽有交往,但难以对话却是自然的事。
这第二次的理论“错位”,对于中国文学理论来说,固然满足了求新、求知的欲望,但留下的则是沉重的思考:一方面,学习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中的有用成分是必要的,没有它们,就难以激活我国的文学理论批评,新的术语,也往往是表现新思想的。但是如果认为,可以把任何西方文学理论批评,或是任何新名词搬到中国,我们的文学理论批评从此就走向正路,这实际上必然要走向盲目,就会再度失去理论的自主性,影响主体性的建立。小亨利·路易司·盖茨关于要建立黑人文学理论批评话语,以取代白人话语对黑人文化的鄙视与贬抑,态度不免激烈了些,但确是包含了一些真理在内的(注:小亨利·路易斯·盖茨:《权威、(白人)权利(黑人)批评家;或者,我完全不懂》,拉尔夫·科恩主编《文学理论的未来》,程锡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话语确实是一种权力的表现,对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来说其实也是如此,所以必须建立中国自己的具有自主精神的理论话语,确立文学理论的主体性。
在两次“错位”之后,我们必须真正面对现实,进行自我反思、自我批判与自我选择,寻找学术上的自我,恢复文学理论批评的原创性与独创性精神,改造并提升我们自己的文学观念。不这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就无以自立。
交往、对话的主体性以及理论批评话语的共同性
80年代中期开始,特别是80年代末以后到现在,是我国文学理论批评界进行反思、自我批判的时代,解构旧有的不适应于文学发展的理论框架,转换新的理论思维模式,建构新的文学理论的雏形;同时这也是与外国文学理论批评逐步进入交往、对话的时代。
我所说的文学理论批评的交往与对话,表层的意义当然在于双方互通有无、相互学习,但是其深层意义,则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复苏与生存。当艾略特谈到不同国家文学的交流时就说到:“……在一定时代里,它们当中每一种都依次在外来的影响下重新复苏。在文化领域里专横的法则是行不通的;如果希望使某一文化成为不朽的,那就必须促使这一文化去同其他国家的文化进行交流。”(注:托马斯·艾略特:《诗歌的社会功能》,吕国军译,《美国作家论文学》,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93页。)这对于文学理论批评来说,也是适用的。80年代的西方各种文学理论批评话语的输入,对我们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破除了滞后的思维定势,激活了我国文学理论批评的主体性,使其复苏过来。但是被输入的各种外国文学理论,即使它们再好,也难以把它们认作我们自身的文学理论。道理很简单,这只是借用与参考,而借用与参考并非自己的创造。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国文学理论还不是思考“不朽”的问题,而是如何恢复生机和生存的问题,80年代后半期,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开始了的新的探索。但是,复苏与生存,其实决不是单方面的,西方文学理论同样存在复苏、生存的问题,否则就会停滞不前了,而且只有在此基础上,才会获得进一步理论创新的可能。如今,不少西方学者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中外文学理论批评的交往探索中,把文学理论批评视为人文科学的思想,是十分重要的。文学理论批评具有科学哲学的一面,文学作品的内在研究,使有关作品的理论系统化了,精细化了,促进了文学理论的进步,但是文学理论批评又是人文性的科学,过分倚重科学主义,文学科学的人文精神就被排斥了,其主体性成分就被忽视了,各种形式主义批评就有这种缺陷。80年代西方文学理论批评转向外在研究,也即挣脱了语言研究的束缚、转向文化研究之后,不仅极大地扩大了自己的研究领域,而且使文学理论批评更加人文化起来,充分显示了文学理论批评的主体性。由于80年代我国的文学理论批评准则已经失衡,因此在求新的时尚中,不少中国学者实际上是跟随西方学者之后“跟着说”,缺乏理论的主体性与自主性;情况好一些的是“接着说”,即接过西方学者提出的论题,谈谈自己的意见;自然还谈不上“对着说”,也即在真正的交往与对话中,理解对方与自己,创建自己的思想。90年代后期情况有所好转。女权主义、性别写作、文化批评、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大众传媒问题,不仅成为西方文化界的热门话题,而且也影响了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从而使得中西双方在理解文学研究方面,获得了较为完整的认识,大体上平息了文学研究中的内外之争,结束了中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中曾经出现过的两次“错位”现象。
巴赫金以为,人文科学是研究人及其特性的科学:“人带着他做人的特性,总是在表现自己(在说话),亦即创造文本(哪怕是潜在的文本)。”(注:巴赫金:《文本问题》,晓河译,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页。)文本在人文科学领域,具体表现为“表述”(utterance),表达某个人的不可重复的思想。表述具有个人性、意向性、对话性、应答性。因此人文思想总是指向他人的思想、他人的意义、他人的涵义的;在这里,总是存在两个主体,即说话人与应答者,同时又显示他们之间的相互之间的评价、应答和反驳,两个平等的主体的交锋:“文本的生活事件,即它的真正本质,总是在两个意识、两个主体的交界线上展开。”(注:巴赫金:《文本问题》,晓河译,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第305页。)文本作为表述,显示了其潜在的双声性、对话性。不同国家的文学理论批评的交往,无疑是不同的独立主体之间的对话,不同美学思想的对话。
其次,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学主体、理论批评主体之间进行交往与对话,以达到双方的各自理解。理解通过表述达到,理解意味着看到他人,在交往中使他人成为对话者。对话产生理解,在对话的理解中,不同的主体互为表述,各自建立自身,同时又使事物获得新意。理解在于意义的增值,不断揭示对象的新意,创立新说。“理解不是重复说者,理解要建立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内容。”作品的理解“能充实文本,因为理解是能动的,带有创造性质……理解者参与共同的创造”(注:巴赫金:《1970-1971年笔记》,晓河泽,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第405页。)。由于对话的普遍存在,所以意义是不断生成的。但是意义具有成为涵义的潜能,而涵义就其潜能来说,又是无穷的。那么涵义是什么呢,巴赫金说:“我把问题的回答称做涵义。不能回答任何问题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没有涵义。”在意义向涵义的转化与实现中,“涵义每次都应与别的涵义相接触,才能在自己的无尽性中揭示出新的因素。”(注:巴赫金:《1970-1971年笔记》,晓河泽,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第411页。)至于解释,巴赫金认为:它只具一个主体,是一种独白,它不能构成对话。解释只是揭示了已经熟悉的东西、可以重复的东西,解释者在其解释中个性已荡然无存,他的活动未有增值。人文科学如果只有解释,只有独白,很难获得发展,甚至走向绝境,这是一种独白式的思维方式,也即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我国80年代前的文学理论批评,就是这种独白思维的产物,到70年代末,它果然走上了绝路。在理解与解释的观念上,如果把伽达默尔与巴赫金相比较,我宁取后者,前者认为“所有的理解都是解释”(注: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德文版),转引自严平《走向阐释学的真理》,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178页。)。当然,在我看来,理解是人文科学活动的主要方式,但有时也需要进行解释的,虽然这是一种重复,但有助于原义的敞亮,因而也有助于理解,所以完全排斥解释,也有其实践上的难处。哈贝马斯就曾经讲到“合理解释的不可避免性”(注: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第1卷,洪佩郁等译,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第162—165页。)。当然,我们这里不可能充分地来讨论这个问题。
再次,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学理论批评进行交往与对话,利用交往、对话中的“外位性”,使自己融入他者的文化,进而使用他者的目光来反观自身,可以观照自身的不足;可以从他者获取新的知识,吸收新的有用成分,从而在一些问题上,修正失误,达到共同的理解。这有如哈贝马斯说的:“只要我们凭借对话,即完全依靠交往行为,那么我们就具有确定无疑的前提,这样就可以产生从来未有的一致,至少可以产生内在的一致;能够摒弃错误的主张,获得正确的规范。”(注:哈贝马斯:《论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转引自《交往行动理论》第1卷《中译本序》,第3页。)自然,这个过程不会是一蹴而就的,“未有的一致”、“内在的一致”是要通过不断的交往与对话逐步实现的。有时“未有的一致”很可能难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求同存异”就完全必要了。
中外文学理论批评的交往与对话,有着广泛的共同基础。如前所说,文化理论研究极大地扩大了自己的领域,伸入到不少过去不熟悉的场地。无疑,文学理论批评研究,除了探讨精英文化、文学,现在面对我们的还有大众文化、影视文化、网络文化、多媒体传播,等等,虽然对这些问题在西方文学理论界早已展开,但是现在它们开始进入了我们的理论研究视野,成为许多热门话题。这里面临着挑战与机遇,即我们今天面对着各种学科,挑战着我们的知识能力,同时逼得我们去扩大自己的知识领域,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思考新的问题。又如种族问题、民族问题、性别、地域问题、后殖民主义问题、大众文化问题、民间文化问题、全球化等文化问题的讨论与争论,在这几年也是方兴未艾,看来它们还将进一步被探讨下去,中西方学者在这些问题上有着公共的领域,现今,文学理论跨学科的研究,不仅在人文科学之间进行,而且已渗入社会科学、科学技术中去,这是一个更为广大的公共领域。在争论中有认同,在认同中有争论,把这些文化研究引向文学理论批评,极有可能结束文学理论单一的构架,进行多极化的理论建构。
我国文学理论批评转向文化研究,其实早已开始,这是借用文化研究的多种方法,扩大文学理论研究的领域,主线仍是文学理论,这自然会促使文学理论研究出现新的变化,作为一个学科还会长期保留下去、发展下去。例如,我国古代文学研究中,一些学者通过文学的文化研究,取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成绩。毫无疑问,文化研究中的多样方法,自然会以各种方式渗入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方法的多样化,把文学理论批评研究推向新的境界。
但是也正在这里,使我产生一种疑虑,即文学理论批评与文化研究的界限问题。我看到一些材料,觉得在当代的美国文化问题探讨中似乎有所不同,那里几乎已经不能分清文学理论研究与文化研究的界限了。解构主义传入美国之后,文学自身的准则逐渐被解体,文学的“真实”,已经从多义变为完全不定形的东西,价值似乎已被“掏空”。我早就注意到理查德·罗蒂说的话,他说:在英语国家,文学理论一词,现今与“‘对尼采、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德里达、拉康、福科、德·曼、利奥塔德等人的讨论’基本上是同义词。在英语国家的大学中,开设较多有关近来法国和德国哲学课程的不是哲学系而是英语系。”(注:理查德·罗蒂:《后哲学文化》,黄勇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98页。)我相信这一描述的情况是真实的。而现代美国语文学会会长爱德华·赛义德的话也是令人同情的,他说:“现在,文学本身已经从……课程设置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残缺破碎、充满行话俚语的科目”(注:见《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动态栏,第150页。)。对于消弭文学理论批评与文化研究界限的做法,我持保留态度,我以为知识的不确定性的理论与教学,可能与当前的文化、文学艺术的形式发生激变、科技文化迅猛发展有关,也可能是出于教学的外在的需求有关,也可能与学生有权改变课程的设置有关。但是零碎化、残片化的过程是会带来苦果的,接受者可能只能获得一些肤浅的知识,学到一些皮毛。
在今天全球化愈益成为一种社会发展趋势的环境中,在文化、文学和人的关系之中,却愈益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这就是人的生存、人的存在及其命运问题。人陷入了危机之中。后殖民主义、女权主义、民族主义、经济等问题的探讨,如果直接地描绘了人的物质的、制度的、性别的不平等的令人忧虑的生存处境,那么,审美科学、大众文化、影视艺术、网络艺术、文学艺术及其理论批评,虽然也在层出不穷地制造着问题,但应当排除自身的消极面,来探讨人的真正的精神需求和如何维护人的精神家园,这是中西文学理论批评中的一个说不完的话题。
人的危机实际上就是文化的危机,这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物质的大幅度增加和科技的迅猛进展,社会灾祸连连,促进了人际关系的急遽变化,伦理消解,信仰失落,人文价值贬抑,行为规范失衡,使整个文化领域出现了溃败的趋势,而且几乎是弥漫性的,这在不同国家、不同程度上都是存在的。文学艺术及其研究无疑可以增强这一危机,也可以缓解、弱化这一危机,在我看来,我们的工作应是对之进行缓解与弱化。需要对人的存在、人的生存的个人性的、公共性的空间,进行文化研究与文化阐释。80年代以来,西方文学理论与文化理论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十分关怀人的现实的处境,就是人文精神的强化。至于对于我们来说,由于处在社会文化的转型期中,人与人的关系发生迅速的变化,同样感到必须呼吁人文精神。我在《文学艺术价值精神的重建——新理性精神》一文中说到:“人生来就是为了生存与创造,生存的创造与精神的创造。在科技如此发展的时代,不少人仍在生存的艰辛中挣扎,特别在精神上感到孤独与失望。可一些人却说生存本身就是虚无,这一切岂非都是荒诞!文化艺术果真失去了‘是什么’、‘为什么’的追问,它们本身还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存本身还有什么意义?他还能寄希望于明天么?”(注:见拙文《文学艺术价值精神的重建——新理性精神》,《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第359页。)我至今仍坚持这种观点。废除什么、解构什么,是容易的,但在废除与解构之后,我们还要什么?文学理论的人文精神的弘扬,无疑多少会给这个非理性的世界,增加几分希望的亮色,自然,这不是粉饰,而是对人的人道精神的关怀。
文学理论批评的本土化问题
中国文学理论在中外文化的交往与对话中,摆脱了政治的束缚,批判了过去文学理论在观念、功能上的僭越与反科学,并终于使自身初步建立了自身的学理性、主体性。理论的自主性、主体性的确立,必然要求逐渐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本土化特征的文学理论。不同国家的文学理论问题中的共同性是存在的,这有如上述。但是如果设想不同国家只有一种相同的文学理论,那也是不切实际的,要不,近百年来中国的文学理论,在追求理论自主性的过程中,就不会经历如此多的艰难了。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一直受到西方不同国家的文学理论的影响,一会儿是欧美的,一会儿是苏联的,后来又是欧美的。但是全盘西化,或是全盘苏化,都是短期的,即使苏化的影响时间比较长久一些,但最终还是遭到了清算。
中国文学理论所以要强调理论的主体性与自主性,期望新的重建,就在于它与西方文学理论比较,确有自己的特征。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是个宝库,就其丰富性与独特性来说,它与西方古代文学理论相比较,可说是二美俱在,两难并存,各领风骚,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丰富资源,使中外文学理论共享,这至今仍是一个值得费时费力的重大课题。就以文学理论与传统的关系来说,比如西方文学理论几千年来未曾中断过传统,从古希腊到现代,虽然屡经变迁,甚至今天被当做“宏大叙事”而遭到否定,但仍是一脉相承的,它没有中断传统的那种重负。中国文学理论就不是如此。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指向社会的改革、文化的现代化,大张旗鼓地批判旧文化,其势锐不可挡。在文学理论方面,除了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传统文学理论中的“文以载道”的思想外,其他文学观念都受到了排斥。于是几十年来,中国文学理论不时产生着一种失去自身、无所依附的飘零感。
但是,传统无疑是个十分坚硬的东西,它是我们当今的文化之根。割断传统,过了几年,甚至几十年,仍要回到传统,这正是我们今天面临的课题。中国文学理论的建设,面对着三种文化资源、或者说三种传统的定位与选择。在我看来,要以现代文学理论中经受住反思、批判的部分为基础,否则,我们又会割断与我们最为密切相关的传统,以致失去交流的话语。要广泛吸收西方文学理论批评中的长处,它的科学精神、原创性与独创精神,同时还要促进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现代转化,以当代意识,最大限度地激活其中最具生命力、可与当代审美意识融为一体的精华部分,结合当代文化的巨变,沟通中外古今、严肃文学与大众文学、文学与影视、网络文学,在跨学科的多种方法的运用中,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话语。
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话语,也必须和创作结合起来。中西文学创作中存在许多共同性,但文学创作毕竟是在不同的文化土壤里成长起来的,即使大众文学、影视艺术,也是如此。不存在一种叫做不同文学融而为一的“世界文学”的东西。我理解的“世界文学”,是在积极的、频繁的相互交往中各国民族文学汇合的总称,而并非某个统一体。那些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进而也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只要民族、国家还存在着,那么这些民族、国家的文化和文学也会存在下去。全球化的经济正在形成之中,物质文化的某些部分、电子技术,部分地全球化了,但是精神文化中的真正的精华部分,仍然是最具民族特色的。正像我们去外国旅游,最想看的不是我在国内看到的东西、千遍一律的东西,而是那些最具异国情调、奇风异俗的东西。文学中的“异国情调”、“奇风异俗”就是那种最具民族文化特色的审美风尚。由于中西文化内涵、环境的区别,文学作品的审美品格自然会多姿多彩、形态各异,因而阐释不同文学现象的中西文学理论批评,也就不可能表现为整齐划一的理论形态。
自然,要建立具有中国人的民族特色的文学理论批评,与维护狭隘的民族主义文化主张是毫无共同之处的。承认文化的差异、不同特征与文化的多元主义是十分必要的,它们与文化分离主义也全然无关。几十年里,中国文学理论既受到不同形式的文化霸权主义的统治,同时又曾有过文化孤立主义的肆虐。我们亲身经历过这两种倾向所带给我们的痛苦,那些总是以“普遍价值”自诩的霸权主义文化,曾使我们的文学理论成为附庸;而文化孤立主义又使我们故步自封,与世隔绝,拒绝了有着真正普遍意义的东西。所以我们现在总是以严峻的批判的目光审视自己的理论,同时也以同样的目光审视着西方文化理论与文学批评。广采博取,多方吸纳,融合同化,综合创新,我想这是文化民族主义赖以生存的支撑点。文学理论的主体性,对我们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如果我们不具备理论的主体性,在国际文化来往中,我们以什么资格来进行交流呢?我们仍是只能跟着说,而不能接着说,更遑论对话了。
在这里,世界性、国际性与民族性是相辅相成,和谐一致的。我注意到有的学者提出“新世界主义”、“世界公民”(注:杜威·佛克马:《走向新世界主义》,王宁、薛晓源主编《全球化与后殖民批评》,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247—266页。)等说法,对于他们所作的解释我表示理解。但这些思想恐怕也只能在知识分子中间讨论讨论,而且即使在我们之间,那也是不一样的。就拿“世界公民”来说,与会的外国学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世界公民”了,比如可以自由地出入我国。但是我们可没有那样进入他国的充分自由,即他国并不认为我们是“世界公民”,有时还会被无缘无故、不由分说地拒绝于他国国门之外!这也就是为什么会存在文化民族主义的原因之一了。
新世纪的文学理论批评,将会在未来的真正的交往与对话中,获得更新与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