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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500强企业的前世今生
今年3月1日，香港上市公司福田纺织位于东莞市长安镇的下属工厂东莞福安纺织印染有限公司（下称“福安”）突然宣布裁员，涉及的裁员名单多达3000多人，几乎是将整个工厂的工人集体裁减。
风波过去近半个多月，记者来到位于长安第二工业园的福安大门口，大量情绪不满的员工已经散去，门岗依然戒备森严，任何来访者都必须提前预约，即使是回来领取生活物品的前员工。而工厂办公室已经停止对外接待，并谢绝采访。
记者了解到，由于整个裁员事件过于突然，长安镇政府也有些措手不及，近3000多员工一度围堵福安大门。为了避免安抚工人的情绪，尽快安顿工人，长安镇组织附近的工厂接收了部分工人。
东莞市长安镇宣传办向外公布了一份福安纺织关于公司裁员的情况说明。该说明书中注明，福田纺织此次裁员及精简人员总数为3395人，包括无固定期限合同的员工611人、劳动合同未到期的员工1182人、劳动合同到期的员工1602人（该批员工属于精简人员，不属于裁员的法定范畴），拟支付的经济补偿金总额为3100万元。
也有一些不愿意被接收的工人选择自己寻找新的厂家。记者在门口遇到一位前来取物品的女工，她说自己去了江门的一家工厂，但是还是非常想念福安，因为福安曾经是长安最好的企业，员工都为能进入福安感到高兴。也有员工告诉记者，由于是被镇里安排的工厂强制接收，这类工人的待遇不一定高，所以也有人自行离开。
一位港资企业负责人认为，福安裁员的时间过于突然，企业和政府并没有良好的沟通，本来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他指出，东莞还有不少企业打着大量招工的信息，如果长安镇政府能联合香港的商会、服装协会等社会各界力量，可以给工人一个更好的归属。
福安和长安的蜜月期
作为在全国千强镇中排第三的长安，富甲一方，拥有全国最气派的镇政府办公大楼。整个长安的发展，却是商业区包围工业区的混乱局面，当然，这是东莞各个镇非常普遍的现象。因为东莞是先有厂后有市的地方。福安作为最早进驻长安的大型企业，当初工厂周边还是农田，现在霄边大道一街之隔已经是长安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了全国环保“黑户”名单的福安，自然从昔日的纳税大户、镇政府领导的座上宾，变成长安镇脱“黑帽”求转型的“眼中钉”。
福安印染是香港福田纺织集团和长安镇镇政府于1987年合资成立的中外合资公司。在上个世纪，面临香港的产业转移，在香港有30多年历史的上市公司福田纺织，决定在内地进行投资。由于地缘优势，长安成为承接香港产业转移的地方之一。当时拿不出钱搞开发的长安镇镇政府，有的只是地，于是按照蛇口模式，长安镇出地，福田纺织出资，十多个标准厂房和织布厂，第二年就在长安第二工业园拔地而起。
1989年，在福安即将投产之际，当时刚到内地进行投资的港台企业人心不稳，有不少企业甚至撤资。但福安在内地的项目负责人顶住压力，说服了福田纺织总部继续投资，这一做法受到当地政府的大力表扬和支持，凭借这层原因，为福安今后的政府关系奠下基石，此后发展一路绿灯。
其后，福田纺织追加投资，这时中方拿不出钱，于是合作模式由合资变成福田纺织承包福安，中方每年抽取分红的合作模式。到了1991年，福田纺织在福安的投资已经达到3亿元，成为长安投资规模最大、出口额最大的纳税大户。渐入佳境的福安，每天要接待无数的领导和考察经验者，甚至得拿出两个办公室专门摆放获奖证书。
在顶峰时期，福安号称世界最大的圆筒针织面料生产商，但这家公司只向终端制造商提供面料。耐克、锐步以及GAP、TOMMY等世界著名品牌都是或者曾经是它的客户。
面对福安的突然关门，不少人感到惊讶，更多人感到惋惜，因为福安作为中国最早的印染企业和全国500强企业，被视为中国印染业的“黄埔军校”，不少从福安出来的中高层管理人才，后来不是开了自己的印染厂，就是在其他大型印染厂担任高层。
福安遭遇三重门
福安在内地投产之后，很快成为福田纺织的主要收入来源。而在成立福安的同时，福田纺织总部在香港房地产高峰时期购地建造福田大厦，之后一直受物业贬值拖累。到了1996年，亚洲金融风暴爆发，市场衰竭，福田纺织的业绩也受到影响。
在遭遇“外患”的同时，福田纺织还经历“内忧”。福田纺织的三大股东之中，沙从光和蔡建中在经营思路上发生分歧，后来蔡建中脱离了福田纺织，另起炉灶，还带走福田纺织的大量精英管理人员和客户资源。高层变动给福田纺织的股票带来重创，大伤福田纺织的元气，福田纺织遭遇“第一重门”。
经过调整，福安的生产在2001年～2003年回到高峰，福田纺织加大内地的投资，先在沙田投资了利海，后在江苏江阴和盐田上马新的项目。但福田纺织的内部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人员不断流失，导致新项目无法按照一定目标完成。
比如福安在江阴的项目，由于进驻工业园，采取中央供电排污，投入小，回报快，但决策层没有想到，后期江阴项目因为要扩产，就受到集中供应配给的限制，不得已又到盐城设立一个项目。管理层短视，投资失败，是福安遭遇的“第二重门”。
而利海项目，虽然规划上和福安的产能一样，但是一直无法达到福安的产能。在全盛时期，福安一个厂的产值超越利海、江阴和斯里兰卡厂三家工厂加起来的总值。福安是福田纺织最赚钱的工厂。根据福田纺织2007年的年报，持有该厂的东莞福安纺织印染有限公司的总股本达到6亿，福田实业占其中51%，该公司发言人表示，连同东莞沙田利海产能，两者过往共占福田事业总产能的1/3。
在福安的全盛时期，高层并没有考虑到福安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也没有注意到福安的盈利能力在逐渐下降。他们认为要赚更多的钱就要继续扩张产能，新的投资项目失败，就在旧福安上扩产。
福安占地230余亩，拥有22栋厂房，顶峰时拥有员工7000余人，从1992年起公司连续多次获得“中国纺织十强企业”等称号。此时拥有2万多名员工的福田实业已开始向超过40个国家的成衣制造商提供面料。2007财年，福田实业的全球销售额达70.2亿港元。
扩产需要地，从事纺织印染的人都知道，一家印染厂至少有1/3的地用于排污工程，而这时福安的周边已经城市化，拿不到地，只能在原址上进行改造。高价请来专业的机构进行改造，加高楼层摆放生产线，挖空地下做排污处理。
即使这样，还是无法满足福安的生产排放需求，于是福安开始偷排污水，2006年6月被当地环保部门查处，并被广东省环保局处以21万元罚款，同时由东莞市环保局追缴该公司排污费1100多万元。福安偷排事件的曝光，这是压倒福安的“第三重门”。
福安走向末路
被上级环保单位点名之后，福安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继续以往的公关策略，请客吃饭一年就用了1000多万元。尽管环保罚款对福安不算是大问题，但周边的房地产商将福安不断往上告，福安已经成为长安镇区中心的“大毒瘤”。时值珠三角产业转型期，环保部门和上级领导重点关注福安，逼得长安镇镇长不得不表态称2013年让福安搬出长安。
镇长的这句话给福安敲响了最后的警钟，但福安仍然没有采取措施。记者站在福安改造崭新的工厂门口，感受到福安高层的无奈和无措。据福田执行董事严震铭在春节期间接受香港媒体采访时曾表示，今年第三季度起将东莞的生产线迁往江苏，最终完全撤离广东。事实上，福安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长安。
新投资一个厂，至少需要3个亿的投资和3年的培养期，建厂1亿，设备1亿，配套1亿，为此福安高层认为改造旧厂，是最便捷的做法，环保问题曝光后，他们又花了几千万做排污改造。
2007年初，福田实业(420.HK)的半年报显示，纯利下降65%。当时该公司向市场解释，东莞厂房的污水设备完成后，产能将全面恢复，因此有关影响只是暂时的。然而，耗资2000万元并于2007年通过验收的排污设备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3月1日，福田实业发出预警，表示全年业绩仍会出现亏损。
根据摩根士丹利的报告，低产能使用率、能源价格持续上升以及人民币升值等因素，令毛利率下跌至17.7%。经营利润率下跌至4.3%。摩根士丹利表示，福田短期及中期均面对挑战。因美国经济放缓，布料销售于去年7月及8月开始下降，此趋势于2008财年至今仍持续。此外，福田还要面对包括厂房重置的内部重组问题，令毛利及回报于中期受压。
福安改造不足以挽回政府的改造决心，福安又一次成为典型，不过这次是需要改造的典型。一位还在福安处理后续事宜的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这次停产非常突然，仅员工的赔偿就用去3100万元。
设备可以卖掉或者做其他处理，但工厂是无复产的可能了。一位业内人士表示，福安的停产搬迁，虽然还不足以造成福田的倒闭，但已经给在东莞的企业敲响警钟。
珠三角的“腾笼换鸟”与港企退步东莞剜肉
记者每次去东莞，特别是东莞莞城地区，都有新的发现。东莞城市化速度之快，在珠三角地区名列前茅，城中心区域的繁华景象甚至能赶超广州。
东莞建设的一砖一瓦，离不开早期港台企业投资的积累。但正如一位港商所说的，港台企业的进步赶不上内地发展的脚步，三来一补、三低一高的加工生产模式，当初为东莞带来大量的GDP，现在成为东莞最大的诟病。为了脱胎换骨，东莞必须剜肉疗毒。
东莞市社科联副主席王思煜说，“双转型”是东莞30年发展的经验总结，“是为了解决10多年来经济转型缓慢的情况。”追求GDP的增长不是一个城市唯一的目标，如果10年以后一个城市真的无地可用，更是无法谈GDP的增长。整个珠三角腾笼换鸟，在东莞显得特别迫切。
按照东莞市委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刘志庚的说法，东莞希望通过5到10年的努力完成“双转型”。而在区域经济研究专家、广东省社科院科研处处长丁力教授眼里看来，东莞是广东的缩影，腾笼换鸟的过程，肯定要比政府预期的漫长和艰巨，政府在搬迁的过程中，方法非常重要的。
三来一补，劳动密集型企业聚集，东莞同时也是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样本。有学者认为，“双转型”的实质就是把经济、社会都转向可持续发展。
但是，转型的阵痛不论对长安还是对港资企业，都难以磨灭。有港资企业主表示，当初内地发展是把港资企业当成爷一样请进家门，如今要转型了，就脸皮一拉往外赶，冰火两重天，提起来就心凉。
根据东莞港商协会的调查数据，去年大多数企业还在讨论搬还是不搬，但是今年新劳动法开始实施之后，有80%的企业决定留下来。丁力认为，因为环保问题搬迁和因为企业经营成本上涨搬迁是两种性质，根据港商的调查数据，10%的企业要搬，另外10%的企业看情况，企业搬迁牵一发动全身，所以不是一家搬就能搬的，还是要陆续的搬，产生一个多米诺骨牌的效应，政府在这个过程中要引导。
丁力认为，就目前的情况判断，东莞并未出现大规模企业倒闭潮，倒闭的是经不住企业经营成本上涨的中小企业，这样的事情每年都在发生，政府有足够的经验应对。而东莞转型经历阵痛也是必然的。
政策边走边调令港商忧心
对于福安裁员事件，讽刺的是，2007年广东省环保局还对省内重点污染源环保信用管理评价结果进行公示，东莞市共有18家企业被纳入评价范围。其中，东莞福安纺织印染公司等11家企业被评为“绿牌”，东莞东华电力公司等4家企业被评为“黄牌”，凤岗镇雁田污水处理厂等3家企业被评为“红牌”。
根据《广东省环境保护局重点污染源环境保护信用管理试行办法》，对获得绿牌的环保诚信企业，省环保局将推荐授予“广东省清洁生产企业”称号，向国家环保总局推荐申报国家环境友好企业，优先考虑开展清洁生产或技术改造申请环保资金补助等优惠。
福安获得“绿牌”的消息不到一个月就爆出裁员搬迁的事情，这实在有几分戏剧性。对于福安的经营困境，投资机构早有关注，早在去年底，香港花旗发表研究报告，调低福田实业的投资评级，由“买入”调低至“沽售”，目标价由3.7港元大幅下调至1.7港元。有知情人士告诉记者，福田是一家上市公司，在2月28日发布年报披露经营业绩不佳的情况，3月1日就大规模裁员，导致股票大跌，不少股民受累。
记者就印染厂的去向问题，采访了广东大型环保工业园园洲工业园的负责人。该负责人告诉记者，该工业园以招商大型印染企业为主，目前一期工程竣工，其中有企业就是从东莞搬迁出来的印染企业，二期还在加紧建设，准备7-8月招商。该负责人认为目前还没有出现大批东莞企业转移的局面，企业搬迁需要一个时间段，但产业升级，一些重污染企业与其搬迁到经济欠发达地区，更应该搬到环保工业园，企业的搬迁需要引导而不是盲目搬迁。
有港资企业表示，他们在东莞的投资动辄上亿，最近的转型政策有所反复，发了“驱逐令”后又推出系列政策“留人”，显示政府对这次产业升级还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长期规划，政策也是边走边调，“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打击了他们的投资信心。现在还有那么些企业不想走，其实因为看好珠三角的市场，所以对于官方的政策，采取能留就留的态度，实在忍受不了再走。不过，官方的这种反复态度和不明朗的政策多少打击了他们投资的信心，他们只好缩减投资降低风险。
根据香港工业总会的调查数据显示，珠三角港商面对多项挑战，当中以今年刚实施的新劳动法影响最严重，其次为人民币升值、收紧加工贸易政策、劳动力短缺等。至于劳动法对成本的影响，51.2%的企业认为成本会因此上升10%以上，近30%的企业更表示，在新劳动法实施后，曾发生劳资纠纷。
同时，发生劳资纠纷除了会增加企业成本外，还会阻碍企业的正常运作，拖延生产进度，若赶不到付货期，企业还要负担给买家赔偿的成本。
至于收紧加工贸易政策之影响，包括进一步扩大加工贸易限制类目录和台账保证金制度。46.9%的企业指出，将使制造业企业盈利减少，亦有可能令它们面临亏损。过去一年来，珠三角制造业企业的成本总体上升幅度平均约20%。
另外，33.8%的企业估计，在未来的2年，将有约10%～20%的企业受成本压力而结业，30.6%的企业较悲观，料20%～30%的企业会关闭。
腾笼换鸟术
曾祥是第一批到内地发展的港资企业代表之一，他1987年到东莞投资建厂，至今已经21个年头，他见证了港资企业在东莞的点滴变化。由于他所在的纺织行业，特别是印染厂，也属于需要转型的产业之列，所以他非常关注这次事件。
作为内地港商企业协会的委员，以及远东纺织技术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曾祥多次进京开会，组成“访京团”，讨论新劳动法实施的问题，还受到吴仪的接见。
他认为，珠三角产业转型，不是一个简单的“搬”字就能解决的。改革开放近30年的积累，珠三角形成庞大的配套产业群，完善的产业链环环相扣，为了产业升级，就把高污染的环节搬出去，无奈十指连心，企业想搬也搬不动。
首先，大企业不会搬，因此，产业转移的思路不是企业搬迁，而是产品分流，调整产品结构，将低收入的产品分流出去，撤除效益回报差的产品，将这部分生产线搬出去。
其次是中小企业，他们更不想搬，整个珠三角遍地都是这样的企业，他们依赖产业链，他们互为生产配套的一部分，印染和织布厂不搬，制衣厂搬了也没用。但是要搬动整个产业链，珠三角剩下的就是一座座空城。
他认为，珠三角地区的港商目前主要面对三大难题，包括内地实施新的劳动合同法、人民币持续升值，以及加工贸易政策的调整。
新劳动法的实施将令大部分企业的劳工成本上升，当中近半数企业表示企业劳动成本上升达两成，也有近三成企业表示出现劳资纠纷，这些数据也显示珠三角地区未来一段时间会出现企业淘汰整合潮，估计未来一至两成企业会因成本上升而结业。
曾祥说，自己看着香港企业搬到内地，现在又要搬走，30年了，变的是工厂所在地，不变的是加工理念，犹如游牧民族，寻找原材料和人工都便宜的地方。但是，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少，难道下次真的要搬到非洲索马里？一个产业链30-40年的周期太短暂了，要做长线的投资。
最新数据显示，珠三角最近有20亿元资金撤出，但同时却有300亿元进来。撤出的企业多数是劳动密集型企业，进来的则是高科技、高产值的企业。而从最近的官方举动来看，珠三角正谋求转型升级，向高端技术产业发展。广东省政府希望把珠三角极其有限而昂贵的土地，腾给更多的高新技术企业，它们才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