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探索——毛泽东《实践论》与复杂性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实践论论文,认识论论文,复杂性论文,性科学论文,毛泽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基础是什么?钱学森把毛泽东的《实践论》中的思想视为开放复杂巨系统理论的认识论基础。扩大言之,《实践论》也可适用于整个复杂性研究。本文试总结复杂性研究数十年的经验,在复杂性科学的视野中审视《实践论》,吸收现代科学和哲学的成果,探索建立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
一、对经典科学的方法论和认识论反思
从文艺复兴时期到20世纪中叶这四百年间主要由西方发展起来的科学,就其整体作为系统的历史形态看,可以称为经典科学;就研究对象看,可以称为简单性科学;就思维方式看,可以称为分析科学;就方法论看,可以称为还原论科学。
还原论的主要奠基者是笛卡尔,核心观点是其方法论思想四条原则中的第二条:“把我正在考察的难题分成尽可能多和必要的部分,以便把它最好地加以解决”[1](P58)。简言之,就是“细分问题并分别考察之”[2](P73)。随着经典科学的发展,作为一种科学方法论的还原论不断丰富和完善,其要件还包括以下三点:(1)把对象从环境中分离出来,看作封闭系统,至少应把环境对系统的作用简化为能够明确定义的外部作用力(物理学称为强迫作用项);(2)系统特性可以用一组能够精确观测的性态量(常量和变量)来表示,这些性态量之间的关系可以表示为明确的数学形式(特别是各种方程),形成系统的量化模型,从而把实在的对象转变为数学和逻辑的问题来处理;(3)理论分析的结果由可控性实验来检验,每次实验只改变一个因素或变量,其余的因素或变量保持不变。
上述三点隐含着三条科学假设:第一条说的是环境的可还原性,即假定环境可以被分解为一个个能够分别加以独立研究的对象系统,至少要求系统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可以用若干能够明确定义的输入量和输出量来描述,更彻底的做法是把系统从环境中封闭起来,一个不能从环境中分离开来的对象是无法还原为其部分来研究的。第二条是核心,即定量描述的还原论,其实质是假定对象的质的规定性可以还原为量的规定性,通过描述有关的定量特性,就可以把握对象的定性特性。第三条是实验的还原论,即假定系统可以分解为若干能够分别进行实验验证的因素或变量,而实验的可控性意味着实验的可重复性。笛卡尔的元命题则是关于存在“宇宙之砖”的假设,可以称为本体意义上的还原论。
按照这种方法论发展出来的科学,理论研究的起点是选定不加定义的元概念和不加证明的元命题(假设或公理),以元概念严格定义所有其他概念,以元命题严格推出和证明所有其他命题,形成知识体系,去解释观察和实验中发现的现象、事实、数据。至于一般社会实践经验的价值,只有在工程技术活动中才受到重视,在科学理论研究中被归结为前科学范畴,无关紧要。鉴于这套方法的核心是逻辑推理,不考虑理论与实践经验相结合,故钱学森称之为“科学推理方法”[3](P25)。这一概括简洁而准确。
近四百年来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化学等学科的辉煌成就,证明世界上确实存在一类适于用还原论方法和分析思维研究的对象。又经过几代逻辑学家和哲学家的分析、阐释、论证,还原论被尊奉为普遍适用、唯一可行的科学方法论。直到今天,多数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仍然坚持这一方法论取向,一切尚未完全摆脱实践经验的知识体系都被看成是尚未充分科学化的知识,只有那些符号化、形式化、公理化的理论才算科学性最高的学问。面对一切试图超越还原论的努力,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责问:“除了还原方法,还有什么方法称得上科学方法?!”任何试图超越还原论的努力都被他们视为非科学的,甚至被扣上“伪科学”的帽子。
科学研究是一类特殊的认识活动,也具有一切认识活动共有的过程结构:在实践中获得感性认识,由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再使理性认识回到实践中去经受检验、补充和修正。上述所谓科学推理方法割裂了认识运动完整的过程性。如何获得感性认识,如何从感性认识中产生科学猜想、灵感、直感等,如何从理性认识飞跃到实践,完整认识过程的这些基本环节大都被排除于科学理论研究之外,剩下的仅仅是逻辑思维的运作。这一套方法论数百年来屡试不爽,这是为什么?复杂性研究揭示出个中奥秘:它们研究的是简单性对象。
所谓简单性对象,从逻辑上看,就是描述其特征的概念可以明确划分为不加定义的元概念和一般概念,论证其规律和原理的命题可以明确区分为不加证明的元命题和一般命题,适当选定极少数元概念和元命题之后,一般概念可以用元概念给以严格逻辑的定义,一般命题可以从元命题中严格逻辑地推导出来。与之相应,有关的性态量可以精确测量计算,能够建立有效的数学模型,无须考虑实践和认识、理论和经验、感性与理性相互关系等认识论问题。钱学森揭示了这种方法论的机理:“抽象(逻辑)思维是人长期实际经验的总结,概括出的规律,一阶逻辑,比较成熟有把握,所以敢于用它‘深加工’,从公理、定义得到可以信赖的定理,中间不需要再与事实核对,‘抽象’即此而言。”[4](P436)关键是“中间不需要再与事实核对”,只要满足这一点,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逻辑手段来解决。
回顾自然科学的发展即可看到,科学家一向关注的都是方法论的改进和创新,极少作认识论方面的思考。但认识论和方法论本质上是一致的。跟上述方法论相适应的是机械唯物论的认识论,最显著的特点是把认识当成与摄影类似的被动反映过程,即贝塔朗菲所说的“知识的‘摄影理论”’[5](P5)。现代科学的发展让人们进一步看到,这种认识论还具有封闭性、线性直进性、静止性、完全确定性等特点。人类认识史表明,机械唯物论的认识论、还原论方法、形式逻辑三者之间在根本上是相容的。只要面对的是简单性对象,对于获取相关的科学理论知识而言,元概念和元命题的经验来源问题可以划归哲学研究范畴,再回到实践的问题可以划归工程技术范畴,科学理论研究中唯一具有决定意义的环节是逻辑加工,因而科学家不关注认识论问题是可行的。
二、复杂性研究需要认识论的超越
复杂性早在20世纪初就开始造访科学界,日益引起关注。系统科学就是现代科学为对付复杂性问题而产生的。最先发展起来的是所谓硬系统理论和相关技术,主体是控制理论、运筹学、系统工程等,基本上承袭了自然科学四百年来奉行的方法论和逻辑学,以及后面隐藏的认识论。这些学科的成就表明,即使面对经营管理之类社会系统,即使转而采用强调从整体上认识和解决问题的新方法论,仍然有许多问题可以按照传统的科学推理方法处理,无须从认识论上思考问题和寻找出路。对于控制理论、运筹学、系统工程来说,科学知识的形成和发展同样奠基于逻辑思维之上,并不以实践经验为基础。因为它们处理的仍然是简单性现象(钱学森称为简单系统),问题具有能够明确界说的目的,基本概念可以精确定义,能够建立精确的数学模型,因而被称为结构良好的系统。
然而,由人类主导的经营管理活动以及其他社会行为系统,本质上是不同于自然现象的复杂性现象,能够沿用科学推理方法处理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绝大多数是所谓结构不良(病态结构)系统:目标不能明确界说,基本概念难以精确定义,无法建立精确数学模型。既然如此,依据一阶逻辑进行“深加工”就失去必要的前提。事实表明,在还原论的大框架下虽然也可以倡导系统思维,但若不改变背后的认识论,单纯作为方法改进而引入整体观点,在复杂性研究中是走不远的,一旦面对结构不良系统将束手无策。
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所谓结构不良的系统问题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科学技术面前,给系统科学和复杂性研究带来强烈的冲击。面对这种情景,主流科学家依然坚持从发展逻辑学和数学入手,寻找更精确、逻辑更严密的方法;另一些具有批判精神的学者则开始怀疑用科学推理方法对付复杂系统的有效性,试图另辟蹊径。他们把传统的一套称为硬系统方法论,着手通过将其软化来开辟新道路,建立一套能够有效处理结构不良系统的方法论。首先是福瑞斯特建立系统动力学(1958年),放弃追求纯定量描述,倡导定性与定量相结合。接着是札德批评科学研究中的精确性崇拜,主张承认定性知识和模糊方法在科学研究中的地位,建立模糊学(1965年)。20世纪60年代后期以降,又相继出现丘奇曼的社会系统设计和批判性系统思维、比尔的组织控制论和团队协整、切克兰德的软系统方法论(狭义)、阿科夫的互动规划、沃菲尔德的互动管理、乌尔里克的批判性系统启发法、后现代主义的系统观,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杰克逊和弗罗德的全面系统干预,等等,可以统称为广义的软系统方法论。其共同点是在方法论创新的同时,着手从认识论上寻找突破口(唯有模糊学主要是从修正逻辑基础来寻找出路的,但也包含认识论的思考),不妨称为复杂性研究的认识论转向。
表现最突出的是切克兰德。他把整个“系统论运动”(指的是系统科学的理论研究和实际应用,大体就是当时开始走向高潮的复杂性研究)划分为理论研究(系统思维)和实际应用研究两大块,跟硬系统方法论的主张形成鲜明对比。其代表作《系统思维与系统实践》是以重申唯物主义认识论基本信念开头的:“有一个非常复杂的外在于我们的世界,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两者都被我们意识到,我们于其中发现自己的这个世界“是可以理解的”[6](P3)。切克兰德最先提出系统实践的概念,把系统论运动的内容和目标归结为四点:(1)阐发一种系统观;(2)以此为基础发展一种在实际问题情景中运用系统思维的方式;(3)在得经验、犯错误、学教训的同时对这两者进行修正:(4)反思系统思维与系统实践的相互关系,强调未来理论从实践中获益和未来实践从理论中获益。⑺(序)显然,后两条谈的是认识论,且鲜明地超越了机械唯物论。四条一起则构成切克兰德所说的系统认识论。
对于系统论运动的认识论转向,切克兰德有相当明确的体认。他将系统论运动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主旨是把系统思想发展为一种描述实在世界的语言,即方法论,隐去认识论问题。从20世纪70年代起进入第二阶段,主旨是将系统概念发展成为“一种富有成果的认识论的基础”。他所设想的第三阶段,按照波普尔的世界3理论,将建立“没有认识主体的系统认识论”,即“获得那种经过修正的、于其中整体论取代了还原论的科学方法积累起来的公众知识”[8](P126)。切克兰德率先看出复杂性研究正在从隐去认识论的第一阶段转变到进行认识论探讨的第二阶段,并以自己的工作去推动这个新阶段的展开,力求通过把系统理论与系统实践关联起来而使复杂性研究有所突破。
杰克逊在新著《系统思考——适于管理者的创造性整体论》中对模糊学之外的各种复杂性研究流派进行比较研究,对每一家都专设一节讲“哲学和理论”,认识论是内容之一。他指出硬系统方法论和系统动力学接受的是“结构主义而不是实证主义认识论”[9](P80);组织控制论的模型“从结构主义认识论中吸取所长”[10](P106);认为丘奇曼的“基本假设表面化与检验”包含“对客观性有不同的理解”,主张“不断地‘括进’不同的主观性”[11](P135)等。这些流派的共同点是面对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主张摆脱纯逻辑推理方法,注重从实际出发,承认实践经验的价值,强调解决复杂系统问题时认识具有相对性和反复性,等等,在科学研究中确乎引入一股清新的风气。没有这些认识论的转向,他们各有所长的新方法就不可能问世。
尽管软系统方法论各流派都在谈论客观性、主观性、世界观、愿景、学习等明显涉及认识论的问题,但由于西方哲学鄙弃辩证唯物论所导致的偏颇,他们都不愿意明确抛弃机械唯物论,其倡导者们的哲学水平大都不敢恭维。其中极少有人能够像切克兰德那样旗帜鲜明地考察认识论,他们看重的还是可操作性,有关著述中讨论具体方法多于方法论,方法论多于认识论。杰克逊就是一个典型,他在“哲学与理论”的标题下所谈论的内容很少具有哲学味,往往让人觉得不知所云。切克兰德在认识论上也往往浅尝辄止,理论层次不高。这些人中哲学素养最高的是丘奇曼,他的系统哲学在西方系统科学发展中有很大影响。杰克逊指出:“丘奇曼(1968,1971)在制定他的社会系统设计中动用了全部西方哲学传统——尽管经过了他对美国实用主义,特别是E.A.辛格的思想的理解之过滤。”[12](P134)丘奇曼发表过许多富有辩证性的妙言,但由于对辩证唯物论持有成见,常常用实用主义加以过滤,思维的锐利性受到磨损。在谈到圣菲学派的不足时,钱学森曾自豪地指出:“当然,美国人没有毛泽东的‘认识论’!”[13](P450)这一评论可谓一针见血,也适用于软系统方法论。
值得推崇的是贝塔朗菲,他在1971年已注意到系统科学的认识论问题,认为复杂性研究不能沿用还原论科学的认识论,主张以“透视理论”取代“摄影理论”。贝塔朗菲讨论过系统认识论,其要点有:“知识不是‘真实情况或实在’的简单近似,它是认识者和被认识者之间的相互作用”,科学“是一种‘透视’,人带着他的生物的、文化的、语言的才能和束缚,创造性地去处理他所‘投入’的宇宙”[14](P6),等等。遗憾的是他只给出一些原则性的提法。贝塔朗菲在临终前的最后一篇文章中,提醒人们思考系统思想与辩证唯物论的关系问题,他本人显然持肯定态度。[15](P21-39)可惜这些思想在西方难觅知音,随着他的谢世而被遗忘了。
真正继承并且显著发展了贝塔朗菲上述思想的是钱学森。他的思想也有一个转变过程。1987年以前,钱学森在科学研究中奉行的也是科学推理方法,不提认识论。在转向建立开放复杂巨系统理论(1989年)之后,他开始觉察到科学推理方法的局限性,单纯方法论创新不足以处理复杂性,便开始同时作认识论的思考。他旗帜鲜明地主张以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为指导,特别重视毛泽东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成功地制定了从定性到定量综合集成法,奠定了开放复杂巨系统理论的方法论基础,在世界复杂性研究中初创了一个别具一格的流派。钱学森的工作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国外复杂性研究在认识论方面的动向和贡献。不过,他对这些流派基本上都是持批评态度,挖掘其中有益成分的努力不足,对他的追随者可能有某些误导作用。
三、在复杂性科学的视野中审视《实践论》
《实践论》是毛泽东以中国革命经验、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为依据而写成的,极少联系到世界科学前沿,而且,当时也没有复杂性科学。因此,把《实践论》尊为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必然受到非难。然而,此类意见是肤浅的。社会是特殊的开放复杂巨系统,中国社会尤其复杂,集中了当代世界的许多突出矛盾,不可能用传统的科学推理方法来认识(当年的教条主义者正是这样做的,因而招致惨败)。以极其复杂的社会实践为背景概括出来、又被极其成功的实践反复证实的哲学认识论,基本思想原则上适用于一般复杂性研究。软系统方法论及复杂性研究各流派关于认识论的探索成果,大都可以从《实践论》中得到解释。
以系统科学和复杂性科学的基本精神考察《实践论》,就会发现它具有超越时代的先进性和科学性,是中国人在世界复杂性探索大潮中的独创性工作,小看不得。首先是认识系统的开放性。机械唯物论把认识看成由主体与客体构成的封闭系统,像数学和逻辑学那样视封闭性为系统的良属性。这种封闭性正是科学推理方法赖以成功的必要条件。系统科学最先把开放性视为科学概念。但硬系统方法论把认识运动看成仅仅是主客体双方互动而构成的封闭系统,看不到认识系统跟环境的复杂互动,不考虑环境中那些利害相关者,往往由此而导致某些意外冲突,人为地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这是它无法处理结构不良系统的原因之一。软系统方法论则认识到,个人或群体作为认识主体必定活动在跟其他认识主体的相互关系中,受到他们的影响和制约,彼此经常互动,必须重视认识系统的这种开放性。以建筑工程为例,它绝非由甲方乙方构成的封闭系统,而是跟供货商、交通部门、工商管理、既存建筑等环境组分之间有复杂的互动,还涉及居民住户这种弱势群体。软系统方法论强调解决每个系统问题都要综合考虑系统之外各方的诉求,特别强调找出潜在的利益相关的弱势者,并制定许多具体应对方法。例如,批判性系统思维有两个要点:一是“道德提醒”[16](P76),强调系统方法使用者应关注自己视野之外那些利益相关的弱势者;二是“边界判断”概念[17](P209),强调通过对话确定适当的系统边界,区分边界内外,注意边界的暂时性和局部性。写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实践论》把认识依赖于人的社会性和历史发展尊奉为认识论的大前提,就从根本上肯定了认识系统具有开放性。尽管《实践论》没有使用开放性概念,但作者在其他文章中强调解决任何问题都要了解其环境和历史,就是在时空两个维度上承认开放性。
所谓科学推理方法,割裂了实际认识过程的完整性,看重的仅仅是对信息和知识的逻辑加工,因而只适用于简单性问题。《实践论》把认识过程划分为两个一级子过程,第一个子过程(从实践到理论)又分为两个二级子过程(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讨论了不同子过程之间的次序、衔接、转化,揭示出认识运动完整的过程性和过程结构。由于没有《实践论》这个锐利武器,国外复杂性研究各流派走了许多弯路,哲学上显得支离破碎。但他们事实上突破了传统的科学推理方法,在认识过程不同环节中考察人的社会性和历史发展对认识的影响,很值得肯定。软系统方法论关注的主要是第二个子过程,即把理论应用于解决实际问题,强调制定行动计划、方案、程序不能单纯依靠逻辑推理,必须从实际出发,这就使人的社会性和历史发展成为系统分析不能不考虑的因素。钱学森在这方面走得最远,公开宣布他的复杂性研究以辩证唯物论为指导,声称“我们之所以能搞出metasynthesis(也指出metanalysis之不足)就得益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论》、《矛盾论》”[1 8](P217)(两个英文词分别是综合集成法和跨域分析),强调从感性到理性的飞跃要充分利用实践经验。
支撑科学推理方法的认识论把认识运动看成一种线性推移过程,无须反复,没有循环。它所依赖的一阶逻辑实质上就是线性逻辑,只要认识运动进入逻辑加工阶段,就不再需要跟实践经验对照,因而不讲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循环往复。但认识和解决复杂性问题的真实过程是一种非线性动力学过程,曲折、反复、循环都不可避免。《实践论》揭示出认识运动具有非线性动力学系统的基本特征:有不同阶段的划分和转换,有连续性的间断,有渐变(积累)也有突变(飞跃),把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循环往复作为认识运动的基本规律。复杂系统问题不可能一次性地解决,必定要经历一种实践与认识、理论与经验、感性与理性循环往复的曲折过程,否则便算不上复杂性。从定性到定量综合集成法就是钱学森自觉依据这种认识论建构的,强调从感性认识上升为理性认识也是一种多次反复的过程,其中“每一步都离不开实践经验的‘形象’”[19](P436)。软系统方法论也认识到,结构不良系统的问题不可能一次性地解决,必定有反复和循环。例如,切克兰德重视“理论与实践间循环作用”[20](P9),他提出的“行动研究环”[21](P176)可以看成《实践论》的一个概念模型,形象地刻画了实践与认识的循环运动。
机械唯物论在认识主体和客体之间作了截然的划分,对象世界成为完全不受主体影响的客观存在。这样的对象都是简单系统,只要获得可以信赖的元概念和元命题,理论研究中对感性认识的加工就完全变成逻辑推理论证,其结论近乎可以说是客观的。把实践第一性观点作为认识论的基础,意味着承认对象世界实际上是一个主体参与的世界,由此消解了主客观对立的绝对性。《实践论》虽然没有正面论述这一点,但事实上体现了这一点,而且毛泽东在其他著作中结合不同具体问题给出许多深刻的论述,他所讲的主观符合客观绝非主观对客观的机械性反映。软系统方法论各流派特别重视这一点,各自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如阿科夫认为,传统意义上的客观性是一种神话,目的性行为都带有个人价值判断,重视优化和客观性的硬系统方法论脱离了系统时代的实际。[22](P153)他们的论述难免有点言过其实,甚至有否定客观性之嫌,究其实质乃是矫枉过正,基本思想适应了复杂性研究的需要。
由于简单性问题存在唯一解和最优解,硬系统方法论断言一个系统问题是否获得解决存在明确的判据。软系统方法论发现,复杂性问题一般不存在唯一解和最优解,一个具体问题是否已经解决,一般没有明确的判据。所以,他们主张以学习范式取代优化范式,应用系统方法的目的在于改进系统而非解决问题,有所改善就是成功。这种思想在《实践论》中也有反映。毛泽东着眼于认识运动之有限和无限的辩证关系讨论过这个问题,提出认识过程“完成了,又没有完成”[23](P132)的观点,给软系统方法论的新见解提供了哲学依据。
四、探索和完善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
《实践论》并未结束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探索,而是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它所提供的主要是对认识辩证运动的“一级近似”,提供二级近似是认识论进一步发展的重要生长点。[24]这就是基于人的社会性和历史发展来揭示主体如何获得感性认识,如何飞跃到理性认识,如何再回到实践中检验和发展理性认识,揭示其深层机制和规律。在这方面,复杂性研究各学派都做过有益探索。笔者相信,在《实践论》和《矛盾论》的基础上,充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的新成果,认真总结国内外复杂性研究各流派探索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经验教训,给以哲学的提炼,就能够建立起满足复杂性研究需要的认识论。
《实践论》指出,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基于“人的社会性,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25](P120),因而强调认识对社会实践的依赖关系。发展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必须坚持这个基本原理。浏览软系统方法论著作不难看到,尽管他们从不提及辩证唯物论,但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许多创建都体现了这一原理。仅举一例:人的社会性和历史发展总要通过认识主体的世界观、价值观、知识储备、未来愿景等主观因素对认识运动发生影响,体现在认识过程的所有环节和方面,尤其是两次飞跃,第二次飞跃由于涉及实际利益而体现得最突出。一种经常性表现是在解决实际问题时,主体头脑里都有先入为主的假设、偏好、倾向,却往往不自觉。不同人带着不同的假设、偏好、倾向对待同一问题,这是造成矛盾冲突、使问题难以解决的重要原因。软系统方法论各流派都设计了一些解决办法,如丘奇曼主张“基本假设表面化”,圣吉倡导暴露“心智模式”,力求把隐藏在思想深处的假设和偏见摆到桌面上,通过对话寻求解决办法。硬系统方法论则全然不考虑这类问题,带有鲜明的机械论色彩。
认识运动是非线性动态系统,呈现出整体涌现性、开放性、过程性、非线性、动态性、不确定性、复杂性等特点,尤其开放性、非线性、动态性和不确定性是系统复杂性的根本来源。非线性动力学所揭示的系统属性或机制,如稳定性交换、分叉、时延、不应期、对称破缺选择、锁定、路径依赖等,在认识运动中都有表现。复杂性研究关于这些特性的描述,大大深化了对认识运动深层机理的科学理解,蕴藏有丰富的认识论资源,可惜尚未进入哲学认识论研究者的视野。例如,实践和认识的循环往复是认识作为非线性动态系统的基本特征,毛泽东给出经典的论述,今天已显得不够深入和精细。复杂性科学进一步揭示了这一过程具有层次嵌套的自相似结构,认识中有实践,实践中有认识。由此能否引出新的哲学结论?这个问题颇具理论诱惑力。
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强调反映的能动性,但对能动性的机制未作深入考察。现代科技的发展为克服这一缺陷准备了条件,信息科学、认知科学、思维科学深化了人们对认识运动之本质和规律的理解,系统科学、非线性科学、复杂性科学提供了把握认识运动深层机制和特性的工具。认识能动性的核心在于主体自觉的观念建构活动,包括建构科学猜想、基本假设、理论框架、设计方案、行动策略、检验模式等。而能动的观念建构不仅需用逻辑思维,更重要的是发挥非逻辑思维(直感)和形象思维的作用。其中,关于认识运动第一次飞跃的关键性机制,毛泽东提出人脑对感性材料进行“改造制作”[26](P130)的概念,十分重要,可惜未予展开。“改造制作”绝非单纯的反映,而是在反映基础上能动的建构,属于刘勰所说的“神思”。钱学森意识到这一点,试图用思维科学原理揭示其机制,特别强调直感和形象思维。软系统方法论也多有贡献。但他们都没有上升到认识论高度,这正是认识论创新的重要课题。
要依据科学前沿的新进展来发展复杂性科学的认识论,前提之一是正确评价毛泽东的认识论思想。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实践论》和《矛盾论》已是过时的教条,必须彻底清算和抛弃。钱学森则旗帜鲜明地指出,在世界科技竞争的大格局中,“我们的优势在于有马克思主义哲学作指导原则,有毛泽东思想为我们开路”[27](P233),“只要我们抓住辩证唯物主义,我们就能胜过洋人中之大多数!”[28](P219)。钱学森对《实践论》和《矛盾论》在复杂性研究中的现实意义给予很高的评价,反复告诫中国学术界:切莫把珍宝当敝帚,不可扔掉自己的优势,不要老是跟在洋人后面亦步亦趋。他的具体表述或许有值得推敲之处,但基本思想是正确而中肯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走在世界复杂性科学及其哲学概括的前沿;倘若反其道而行之,必然自毁根基,只能永远跟在别人后面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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