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字路口上的俄罗斯——浅析巴克兰诺夫的长篇新作《趁火打劫》,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巴克论文,站在论文,趁火打劫论文,俄罗斯论文,长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世纪之交总是充满动荡,现在的俄罗斯处境艰难,在那儿,几乎又像列夫·托尔斯泰所说的那样,一切都翻了一个个儿,但却又不知道怎样重新安顿。俄罗斯国家的历史依然是听天由命,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依然是决定整个后苏联空间的发展道路的历史引力的中心。历史无声地在大地上行进,以其无形的翅膀触及人们的命运,把那些信仰过,痛苦过和希望过的人们的惊慌失措的面孔抛在身后。
人和时间,它们的联系是多层面的,致力于这一题材创作的艺术家往往要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这一联系。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生就像天空中飞过的流星一样短暂。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线在人生中被抹煞了,所以并不像乍看上去那样明显。人生之所以奇妙,还因为它带有包含全人类经验的全人类的、整个历史的时间基因。忘却时间基因就会导致分裂、仇恨的产生和新的战争的爆发。所以敢于动手描写尚未冷却和尚未定型的当代历史的艺术家必须有一个确定的视点,这一视点应能提供一种体现在人的命运中的聚焦性的三种时间的统一。人的命运在时间方面的延续可以扩大所描写的事件的全景面画,赋予这些事件以哲理深度。
表现刚刚成为历史的热点事件并不总是成功的。描写当代的艺术家是当代的目击者、参加者和活动家。那素材特别诱人,那做一个编年史家和创造者的愿望也非常强烈,但是给历史以正确评价的责任也非常巨大。
在自己的祖国是没有先知的,俄罗斯文学所追求的正是先知的角色。而俄罗斯的读者也太热衷于文学了,他们习惯于向它提出许多问题,也习惯于在文学中寻找答案。由此也就产生了俄罗斯文学的特点之一,即人的生活和国家的政治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对其他国家来说不太明显的联系对俄国人来说却是亲切的,可以理解的。因此在俄罗斯文学史上才合乎规律地出现了赫尔岑的《谁之罪?》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等书。俄罗斯人民在遍尝了多种道路之后,才痛苦地刚刚摸到了通向直意的和转意的庙堂的道路。
巴克兰诺夫的《趁火打劫》一书讲的就是这方面的事。他运用鲜活的现实素材,紧忙着记下历史那多变的面孔。长期以来,在俄罗斯文学史占统治地位的是神圣地捍卫斗争的理想与自己的生存原则的作为战士的人(正面主人公)。他在同普遍邪恶的斗争中过于刚直,结果本来由良好愿望生出的,但与生活相脱离的正面主人公渐渐地变得虚弱了,蜕化了,变成了类生活的东西。这种主人公在书籍中和银幕上大量出现,他们绝无人类的缺点,但却变成了原型的苍白的拷贝。“幸福的”停滞时期的最后的和平日子也就是这种被苏联官方批评所称赞的主人公的末日。
巴克兰诺夫长篇新作的主人公列索夫仍然是“正面”主人公,但是它突然倦于说谎,倦于双重人格了,他感到了自己的生存的无依无靠性,在他的身上显露出了人性的特点。他似乎在悄悄地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哪里?经过反省之后,他突然明白了,他非常想过正常的生活,他需要温暖,需要同情,需要创造一个在其屋顶下可度过不止一代人的生命的家园。巴克兰诺夫着手在今天生活的十字路口让时间停下来,然后再把它展开。列索夫的脑子里并非偶然地萦绕着这样一本书的构思:写出普通的人们的命运史,而这些普通人中有许多人甚至互不相识,但血腥的20世纪却把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了。现时的和永恒的往往就这样奇妙地结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人类关系的线团。作家把时间弯成一个圆环,试图抓住极易滑掉的线索,抓住万花筒般的眼前事件的本质,弄通权力系统机制构成的错误性。在人对善的本源追求中存在着哪些破坏性的力量?破坏生活,播种仇恨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善与恶的分界线又在什么地方?或者,最早播种善的人也在播种恶?摧毁不久前还似乎不可动摇的和永恒的体制是否符合规律?思考这一切也就意味着理解自身,展开时间的圈环。
因此小说中细节、情节是互相呼应的。表面上,长篇小说《趁火打劫》的情节线索非常简单。这只不过是同玛莎有着三年恋情的剧作家列索夫的生活史。她有一个她并不爱的丈夫,但她又不离开他,因为她儿子很崇拜父亲。而列索夫也有家,有子女和孙子、外孙,他也爱他们……这一爱情故事没有通常三角恋爱的庸俗性。
小说中的爱是多样的,它是主人公存在的意义。它处于这部艺术作品时间空间的圈环之上。作者把它看作是拥抱、温暖和团结人类的能力。主人公对待爱犹如对待能给人以活力的清澈的甘泉,他把爱当作上天的珍贵的赐与,当作彻悟和拯救来接受。所以巴克兰诺夫在发表于《文学报》上的一次谈话中说,爱是这部作品的纲,对生活之爱消失在它的所有的表现之中,但是它却一直是胜利的。我们还想补充说:爱不仅是情节的纲,而且是情节的动力,而且说到底,是生命的守护神,是它把人变成了人类,把时间变成了永恒……
在序幕中,主人公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从前线回到故乡的城市,来到父母亲的坟前,想轻轻地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我们胜利了。”家(人刚降生时睡的摇篮和脆弱的人体的最后居所——坟墓就是它的组成部分)的气氛贯穿于整部长篇小说的始终。在巴克兰诺夫看来,墓地是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同外界隔离开的,就像永恒的生活被这种东西同转瞬即逝的现时生活隔离开一样。正是在这儿,在墓地,才可以感觉到:不是时间在过去,而是我们的在过去。时间也是包含人的生命的空间。人在计算时间时出于方便而将它分为小时、分、秒。实际上,却是人置身于时间之中,所以过去现在和将来同时活跃于一个人的身上。
这一声高亢的“我们胜利了!”是对那些没有活到伟大的胜利的人们的纪念。从这句话起,对过去的检讨就开始了。这是小说思考的中心。同时,还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我们胜利了吗?我们把半个欧洲从法西斯的统治下拯救了出来,但却未能拯救自己,未能获得自由,未能不再做体制的奴隶,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父母亲的坟前用记忆的力量使他们的生活复活了,他破猜着生活之谜,因为人类对生与死都是同样知之甚少的。给了他生命的他们当年是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的,他们理想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那后来成为他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的“杂乱无章”是从哪儿开始的?小说中再现了当年的现实:父母亲“厨房”谈话的片断、斯大林时期的大迫害、“赐与你生活权利”的履历表、对自己的人民的杀害。从时代的现实标记的万花筒中产生了战后年代的氛围——叛卖和恐惧的氛围。
按良心的法则生活的主人公的负担非常沉重。最早的痛苦源自想用自杀为儿子们扫清人生道路的父亲之死。父亲的命运具有概括意义:一个人的生平是这样。整个人民的历史也是这样,它只是反映了整代人的悲剧的一个分子。列索夫的心里充满了对逝者的负疚感。列索夫在让时代复活的时候并不急着进行审判,做出判决,而想用设身处地的同情和忏悔来净化自己。因此他和儿子的关系才是非常平等和坦诚的。
父亲的故事是许多人的命运的反映。1914年,他上了战场,负过伤,因为作战勇敢获得了中尉军衔和乔治十字勋章。这一切现在随着新政权的建立都成了要命的事。他拒绝在新政权下担任公职,结果体制碾碎了他。
列索夫习惯于因父亲而感到羞愧,父亲的名字与危险紧密相联,于是他在心里背叛了他。现在这成了痛苦和彻悟。“难道父亲知道将会有这样一个可怕的时代:人们为了争取继续当奴隶的权利竟然会怀着极度的热情和信念英勇战斗,就像为了争取自由一样?人们还会把他们的奴隶地位以及践踏他们的人看作是自己的幸福并加以歌颂。或者当时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并且已经看得出来了,当如此多的英明人物选择保命的盲从时,他却有勇气不自欺欺人?”小说中强调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一些人生来就是盲目的,仿佛在他们之前没有历史,而只是在他们出生之后一切才从头开始的。忘记过去和保持道德源泉的清纯的主题在邦达列夫的小说《诱惑》中也同样带着特别的忧虑被表现出来。
在巴克兰诺夫的书中有许多个人的成份。他给主人公的哥哥起了自己的哥哥尤拉的名字,尤拉是莫斯科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战争一开始他就参加民兵,上了前线,后来牺牲了。在前面提到的《文学报》所刊登的那次谈话中,作家说过,对哥哥的思念贯穿于他的一生,当他的子女出生后,他的感觉尤其强烈。本来,哥哥的子女也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巴克兰诺夫的主人公强烈地感觉到代与代之间的继承性。过去不会消失,它无形地存在着,在他的生命、他的子女的生命中得到延续。三代人的历史被表现为几次战争——国内战争、卫国战争和正在继续的国内对抗状态的历史。
随着时间的推移,伟大的卫国战争被当成了历史。这场战争被千百部文学性的和文献性的书籍所歌颂,但它在作者的笔下,却在另一个层面上,被当作迫害本国人民的历史展示出来。列索夫这一代人并不是一下子达到彻悟的。他们作为胜利者凯旋而归,但却不知道胜利是用何种代价得来的。战后他们感到自己成了另外一种人,他们有权希望过另一种样子的生活,有权希望得到尊重。但这时却在准备着新的迫害。安装好了的,从未停止过工作的大迫害的机器继续消解着,吞噬着人们的生命。
在这一方面,卫国战争老战士达尔马焦欣造访列索夫向他讲述与他哥哥尤拉战场相遇的情况,这一细节是非常重要的。达尔马焦欣是一个胜利者,一名荣誉军人,现在住在儿子开恩给他隔出的衣橱后的角落里。他讲了不久前在地铁列车里碰到的一件事:他要一个小伙子给他让座,那小伙子却粗野地对他喊叫:“你神气什么啊,老爷子?你给我们争来了幸福生活吗?德国人在喝啤酒,吃小灌肠哩,可是你只能得到施舍的一勺汤。”老人还补充说,他们这些胜利者已经羞于生活了,当年他们突围时饥肠辘辘,半赤着脚,但却怀着信仰,可现在信仰已不复存在。而列索夫却害怕他(斯大林)给的这种盲目的信仰,列索夫也摒弃这一信仰,虽然他并不去揭露,不急于像时髦的那样发表示揭露性的言论,虽然他知道斯大林耗空了俄国大地。而对暴君的信仰和吹捧就是通向奴役的道路。列索夫认为,达尔马焦欣的话中也包括有真理,这样的胜利应当消解掉。作家把这看作历史的规律,因为这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今天只是总结,是对道路的新的选择。俄罗斯又处在十字路口上了。
弄清战后胜利者们是怎样和为什么变成被战胜者的,这对于巴克兰诺夫和他的主人公来说,非常重要。为什么他们这些从战场归来的胜利会感到自己被他们所保卫的体制战胜了。在战争胜利之后,最无才能的人变成了生活的主人。前线一人做的事情被不正派,没良心的人们,也就是趁火打劫的人给利用了。书名也是由此而来的。当那种体制和暴君当权,当人们生来盲目,当人只是奴隶并生活在恐惧之中,当人们忘记自己的根和过去的时候,战场上总是会出现趁火打劫者的。
但是小说中还有光明的内容,爱的内容,这爱产生于亲人们的坟墓旁,在那儿道德的电流由父亲传给儿子,传给孙子。这还不是对古已有之的“怎样生活?”的俄罗斯问题的回答,而只是刚刚迸发出的希望的火花:还不是自由的,但却已不再有恐惧感了的儿子那一代人能够走另一条路,并找到伟大的目的和伟大的意义。
父亲和儿子季马在1991年8月里,在白宫前的街垒上保卫过新生的民主。儿子也有了自己的胜利日,但愿他们不要像父辈在四五年后那样丢掉这一胜利。儿子这一代人还将经受自由的考验。
白宫前发生的事件是作为全民对解放的希望的图景描绘的,在这一图面上友爱和温暖之情把人们团结在一起。连作者对这天夜里的野性的美都感到吃惊:黑暗的天空、危险的气息和篝火映照着的人们的面孔。
八月政变的场面是通过一个家庭在这些事件中的经历表现出来的,这样的处理不是偶然的。俄罗斯的复兴是从家,从家庭的重建开始的,而这家庭的基础就是过去、世世代代的继承性和纯洁的道德。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描写了墓地的情况。在墓地里埋葬着我们的过去。而在结尾处是列索夫的妻子在向丈夫慢慢地诉说。她丈夫死于趁火打劫的强盗之手的。这里有一条不断延续的人类记忆的线,这条线把所有的时代同人们对基于宽恕和爱的另一种样子的生活联结在一起。
巴克兰诺夫对把俄罗斯弄得支离破碎的争论和纠纷已经厌倦了。他告诫他的同胞们:如果你们真的爱俄罗斯,想让生活继续下去,那就要让贪欲平息下来,哪怕是为了子孙们。
巴克兰诺夫笔下的人物在建设自己的家园,这家园体现了家庭、家族的思想,体现了不接受抢劫行为的思想,而趁火打劫是战争和内讧的结果。但家园的门是对全世界和平的人敞开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