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隐逸词探微_渔父引论文

唐五代隐逸词探微_渔父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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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前言

      何谓“隐逸”?连缀“隐”、“逸”两字的字面解释,即藏匿逃遁、隐居遯迹。就“隐逸”的对反为“仕宦”来看,隐逸者须是知识能力足以任官,却不在仕途之人,即一般所称“隐士”①。中国隐逸行为的践履与隐逸思想的产生发源甚早,前者据《庄子·逍遥游》与《史记·伯夷列传》可追究至上古尧世之许由;后者可前溯到《周易》之《遯》卦。而以表达隐逸思考、刻画隐逸生活、展现隐逸情怀为主的隐逸文学之作,则自《诗经》之《考盘》、《衡门》便见开端。

      由于自先秦开始,影响中国文人思想甚钜的儒道两家皆提及隐逸,两晋以后,强调出世的佛教教义又普遍流传,所以中国文人对隐逸并不陌生。尽管文人选择隐逸的理由,以及创作隐逸作品的内容主题未必相同,但隐逸之举与隐逸之作各朝各代均不乏其例。在传统隐逸文化、当代背景、个人际遇等因素交互影响下,词体于发展初期之唐五代,不但已有约八十阕的隐逸篇章,其中更有张志和《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此等传誉古今、名闻海外之作。准此,唐五代隐逸词便值得关注,本文切入方向包括内容主题与写作特征。

      二 内容主题

      分析唐五代隐逸词之内容,其主题包括:表达向往归隐、交代隐逸缘由、描写隐逸环境、叙述隐逸生活、抒发隐逸哲思、歌咏前代隐士六类。试论述如下。

      (一)表达向往归隐

      在儒家思想为主流的熏染下,古代文人多持出仕之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奉献所学,经世济民。但众生芸芸,禄位并非垂手可得,且即使有幸为官,宦海浮沉,也只有少数宠儿能飞黄腾达。因此,当文人官运不如己意时,隐逸念头便往往跃然心间,唐五代隐逸词于是有《临江仙》如此之篇章:

      岸阔临江帝宅赊。东风吹柳向西斜。春光催绽后园花。莺啼燕语,撩乱争忍不思家。

       每恨经年离别苦,纵然抛弃生涯。如今时世已叅差。不如归去,归去也,沈醉卧烟霞。②

      本篇为敦煌曲子词,作者不详。依篇中所叙,词中人乃仕途失意者,他远离家乡,经过多年努力,仍攀不上京官职位,故而想回乡归隐,期盼悠游山林,寻求畅意人生。

      隐逸生活是一切尽其在我,纵使未曾隐居,也能恣意想象个中种种,而这份想象就流露了对隐居的倾心之意。其如李煜(937-978)所制《渔父》两阕: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后主二词,原本是为当时内廷供奉卫贤所绘之《春江钓叟图》而写。虽然现已无从得知,卫贤画中的钓叟是否为隐士身份,但李煜词所叙,显然是渔隐之乐,因为真正以捕鱼为业的渔夫,是无暇欣赏周遭美景,也不会轻轻松松带着酒,拥有“世上如侬有几人”的感受,以及“万顷波中得自由”的心境。李煜对隐逸的憧憬,可由他有“钟隐”、“钟山隐士”、“钟峰隐者”等别号想见。至于贵为皇子的他,何以向往隐居?极可能是鉴于长兄李弘冀为确保王位无虞,竟不惜毒杀曾被立为皇太弟的叔父李景遂,而惊觉政治黑暗可怕,故想通过隐居来避祸全身。

      (二)交代隐逸缘由

      古代文人在选择隐逸时,其内心情态可大分为二:一是无奈,一是愉悦。在前者心中,他们其实渴望出仕,但情况却不允许,迫不得已只好选择隐居。后者则或是基于热爱隐居生活,或是秉持精神修养等考虑,心甘情愿地选择隐居。唐五代隐逸词有关隐逸缘由的交代,既有渊源仕途坎坷的无奈之隐,亦有来自适性追求的愉悦之隐。简而言之,无奈者的思想倾向为儒家,他们的隐逸是暂时性的过渡;愉悦者的思想倾向是道家或佛家,他们的隐逸是永久性的归依。

      1.仕途坎坷

      交代隐逸缘由为仕途坎坷之作,如敦煌曲子词《浣溪沙》:

      倦却诗书上钓舡。身披莎笠执鱼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复几重滩。

       不是从前为钓者,盖缘时世厌良贤。所以将身岩薮下,不朝天。

      本篇作者不详,据篇中所叙,当是一位苦读诗书、自命贤良的文人,其所以选择渔隐乃缘时代不容。至于为何时代不容,若果如作者所称:“盖缘时世厌良贤”,就是生逢乱世,仕途无门。对此,任半塘早有诠解:“按下片首句之意,应谓‘为钓’非我本意,亦不同于昔人之为渔隐。时世弃我,当道者皆非人,无从安身立命。危邦不居,始苟全于岩下耳。”③

      虽然《周易》言“天地闭,贤人隐”④,孔子亦称天下“无道则隐”⑤,但即使天下有道,文人也未能尽数参政。在敦煌曲子词的另一首《菩萨蛮》中,作者就坦言自己的不能出仕,是因为缺乏谋略与识见,以致多年奋斗成空,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只得采取孔子“隐居以求其志”⑥之策——先暂时隐居,充实自我,然后伺机再起。如此,该篇作者选择隐逸,便与仕途坎坷有关,词云:

      数年斈剑攻书苦。也曾凿壁偷光路。堑雪聚飞萤。多年事不成。 每恨无谋识。路远关山隔。权隐在江河。龙门终一过。

      自尧让天下与许由以来,不少君主都持尊隐态度。有唐一代,隐居竟成终南捷径,细寻这种为求官而隐居的选择,实与仕途不顺有关,否则无须费此周章。个中之例为敦煌作品《十二时》:“黄昏戌。吟诗独坐茅庵室。天子不将印信迎,誓隐山林终不出。”词中清楚表示,词人隐居等待朝廷征召。

      2.适性追求

      交代隐逸缘由为适性追求之作,如释德诚《拨棹歌》:

      水色春光处处新。本来不俗不同尘。着气力,用精神。莫作虚生浪死人。

      本篇作者为唐代高僧,号船子和尚。其生卒年依高慎涛之考订为:“生于德宗大历元年(766)后,卒于唐文宗开成元年。”⑦根据词文内容,并参合《五灯会元》卷五,德诚曾向道吾、云岩言:“予率性疎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⑧以及德诚隐于秀州华亭泛舟、随缘度日之事迹,德诚此词显然表出其隐居缘由,乃性分使然与对道之追求。

      同样交代隐逸缘由为适性追求之作,又见李珣《渔父》三阕,词曰:

      水接衡门十里余。信船归去卧看书。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

      避世垂纶不记年。官高争得似君闲。倾白酒,对青山,笑指柴门待月还。

      棹警鸥飞水溅袍。影侵潭面柳垂绦。终日醉,绝尘劳,曾见钱塘八月涛。

      合《渔父》篇中所叙,并李珣“国亡不仕”⑨之举,以及其另制《渔歌子》三阕分别歇拍于隐逸生活能“不见人间荣辱”、“名利不将心挂”、“不议人间醒醉”,可知李珣生性爱好自然,认为高官生活不得清闲,红尘俗世令人生厌,实无法满足他对自由的爱好与对玄虚的追求,因此乐于选择隐逸。

      (三)刻画隐逸环境

      从西晋左思(250?-305?)与陆机(261-303)的同题诗《招隐》⑩,均以水光山色来招人隐逸,即知隐逸环境中,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美景,对隐居者颇具魅力。在唐五代隐逸词中,因此出现主写隐逸环境之美的篇章,其如李梦符《渔父引》:

      村寺钟声渡远滩。半轮残月落前山。徐徐拨棹却归湾。浪叠朝霞锦绣翻。

      在全篇四句中,除了第三句是写渔父划船返回港湾,其他诸句皆在刻画周遭环境,有听觉的村寺钟声,有视觉的远滩、前山,还有随时间流动的残月、朝霞,以及在旭日照射下、被清风扬起的金色波浪。

      又如孙光宪《渔歌子》二阕:

      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 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经霅水,过松江,尽属侬家日月。

      《渔歌子》凡十二句,本篇有关环境描写竟达十一句,举凡目之所见,如闪烁飞行的萤火虫、广大的东湾、澄澈宽阔的金波;耳之所闻,如悠扬的笛声、自然的雁鸣;鼻之所嗅,如散发香气的杜若;体之所感,如夜凉、风大,无一不让人见识隐逸环境之清新,而感到心神酣畅。

      然而须加辨析的是,隐逸环境果真清一色美好吗?不必亲历其境,也心知肚明,答案绝对为否定。尤其渔隐是漂流江河之上,江河岂能时时风平浪静。张志和《渔父》首章:“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若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虽然将周遭环境写得仿佛画幅,但当时与他唱和之词,却云:“舴艋为舟力几多。江头雷雨半相和。珍重意,下长波。半夜潮生不奈何。”其兄张松龄所制《渔父》也透露着担心:“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径已胜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如此,隐逸词内为何仍往往描绘美景?此可从黄蓼园对张志和《渔父》首章的评语释疑,其云:“数句只写渔家之自乐其乐,无风波之患,对面已有不能已者。隐跃言外,蕴藏不露,笔墨入化,超然尘埃之外。”(11)比起宦海险恶,隐士所处之自然环境,虽亦有缺憾,但由于隐士内心愉悦,想到的景致便偏于美,诉诸笔墨也就“象”由心“取”了。

      (四)描写隐逸生活

      远离政治环境、红尘俗世,避居田野、山林、江湖之后,身心得自由的隐者,是如何度日呢?唐五代隐逸词的作者对此曾有叙述,其如李珣《定风波》:

      十载逍遥物外居。白云流水似相于。乘兴有时携短棹。江岛。谁知求道不求鱼。到处等闲邀鹤伴。春岸。野花香气扑琴书。更饮一杯红霞酒。回首。半钩新月贴清虚。

      据词人所述,十年隐居生活,他亲近白云流水,兴起便泛舟江上,希望通过垂钩以求悟道,四处邀请鹤鸟为友,在春天花香飘逸时,弹琴、读书、饮酒,偶然回头,还可欣赏高挂天际的新月。

      又如作者佚名之敦煌曲子词《浣溪沙》:

      山后开园种药葵。洞前穿作养生池。一架嫩藤花蔟蔟,雨微微。 坐听猿啼吟旧赋,行看燕语念新诗。无事却归书閤内,掩柴扉。

      在本篇当中,作者进行的动态活动,包括开园种药葵、穿水池、莳花、散步;至于静态活动,则有赏花、坐听猿啼、闭门读书。所以,纯粹是从心所欲地度日。

      (五)抒发隐逸哲思

      平心而论,隐者原本就异于流俗、不满现实,否则不会选择远离人群,他们是属于思考性较强的一群。在隐逸的岁月里,他们看,他们听,他们做,他们感受,他们更思考。于是唐五代隐逸词中,出现了抒发隐逸哲思的作品。其中以释德诚所制《拨棹歌》哲理最深邃且阕数最多,兹举一例为说:

      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

      这阕寄寓佛理的隐逸词,是通过舟行水上,随波漂荡,不知何处为栖息地,指出人生无常,进而揭示,我在何处,何处便是我家,希望个体能因避居山水之中,使精神彻底超越世俗羁绊。

      抒发隐逸哲思之例,又如李珣《渔歌子》: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澹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酒盈罇,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在山居渔隐的自然风光与形体精神自由的状况下,作者明智地思索出,为自己而活最重要,世俗扰人的荣辱没有意义,无须理会。

      (六)歌咏前代隐士

      隐士是隐逸的主体,歌咏隐士之作,因与隐士隐逸相关,故可列入隐逸篇章。类似观点,可见霍建波《宋前隐逸诗研究》将“直接发表对于隐居、隐士等有关问题看法的”(12)纳入研究范畴。

      唐五代隐逸词歌咏隐士之作,计有两阕,所咏隐士皆属前代,兹依写作先后说明。其一为薛能《杨柳枝》,词云:

      众木犹寒独早青。御沟桥畔曲江亭。陶家旧日应如此,一院春条绿透厅。

      本篇乃词人于春天时节,莅临御沟桥畔之曲江亭,见杨柳青青,思及“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13)的东晋隐士陶潜。接着料想,陶氏厅堂在庭院所植柳树千丝万缕的映照下,必定洋溢着绿意,辗转带出陶渊明隐居生活的美好喜悦,并透露出词人对隐士陶渊明的追慕之情。

      其二为李珣《定风波》,词云:

      志在烟霞慕隐沦。功成归看五湖春。一叶舟中吟复醉。云水。此时方认自由身。花岛为邻鸥作侣。深处。经年不见市朝人。已得希夷微妙旨。潜喜。荷衣蕙带绝纤尘。

      乍读此词,本以为是李珣自叙隐逸经过与隐逸生活之作。但总觉“功成归看五湖春”一句,并不符合词人在前蜀“以小辞为后主所赏”(14)暨其国亡的生平事迹。及见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言:“此以范蠡功成,扁舟泛于五湖为高尚,故咏其事以见志也”(15),才恍然大悟。本篇首写范蠡隐逸之因,次书范蠡隐逸生活,末言范蠡经由隐逸悟得虚极玄妙、清静无为之理,胸中不染纤尘。

      三 写作特征

      唐五代隐逸词之写作特征,主要表现在以调为题、精选意象、运用白描三方面,兹逐项加以探讨。

      (一)以调为题

      归纳唐五代隐逸词所用词牌,可以发觉一个现象,即是在所择九个词牌——《渔父》、《拨棹歌》、《渔父引》、《渔歌子》、《定风波》、《浣溪沙》、《临江仙》、《菩萨蛮》、《十二时》当中,有《渔父》、《拨棹歌》、《渔父引》、《渔歌子》、《定风波》五个词牌很容易使人经由《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联想到渔隐,而考其词作内容也正与渔隐有关,故可谓是以调为题。兹就各词牌,列举一例说明。

      《渔父》之例,如欧阳炯:“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无系绊,没愁煎。须信船中有散仙。”据《钦定词谱》,《渔父》原名《渔歌子》,为唐教坊曲名,张志和所撰《渔歌》即此词。此词单调体,始自张志和。双调体则发端《花间集》之顾敻与孙光宪。也许是为了便于分辨单调体与双调体,和凝将单调体更名为《渔父》,而双调体则沿用《渔歌子》名称。既然此词始自张志和,依张志和“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16),以及词作内容,此词原在书写渔隐。而考欧词所叙,亦是渔隐者之想法与心情。

      《拨棹歌》之例,如释德诚:“不妨轮线不妨钩。只要钩轮得自由。掷即掷,收即收。无踪无迹乐悠悠。”《钦定词谱》未收此词牌(17),就词牌字面观察,其意为划船曲。考德诚词所叙渔隐者渔钓方式暨个中乐趣,正赋词调本意。

      《渔父引》之例,如前举李梦符《渔父引——村寺钟声渡远滩》一阕。撇开“引”是指将原有小令略作展引,词牌之意与前述《渔父》相同。考李词所言,乃渔隐者眼中所见景致,符合词牌题意。

      《渔歌子》之例,如前举李珣《渔歌子——楚山青》一阕。《渔歌子》既由单调体《渔父》发展而成,词牌意义自与《渔父》有关,就字面来看,当可释作渔夫所唱之曲。考李珣词所写,乃渔隐者之生活与心志,正是赋咏本调。

      《定风波》之例,如前举李珣《定风波——志在烟霞慕隐沦》一阕。关于词牌含义,宋陈元龙认为,理当出自“周武王渡孟津,波逆流而上,瞑目而麾,曰:‘余任天下,谁敢害吾意者,于是风霁波罢’”(18)。而参合敦煌曲子词《定风波——攻书学剑能几何》(19)词意,所谓“风波”,除了自然风波,也可以是人事变故。考李珣词既提到功成,又涉及平静水波,当然符合调名意义。相同看法,可见李冰若言,李珣《定风波》“缘题自抒胸境”(20)。

      前述以外,唐五代隐逸词尚使用《浣溪沙》、《临江仙》、《菩萨蛮》、《十二时》四个词牌。虽然《浣溪沙》出自西施浣纱若耶溪(21),《临江仙》本是咏水仙(22),两者含义均与“渔隐”无关,但其中仍有“溪”、“江”两个与水相涉之字面。因此,在以《浣溪沙》词牌所制四阕隐逸词中,仍有三阕涉及“渔隐”;而唯一的《临江仙》,其首句“岸阔临江帝宅赊”,则嵌有呼应词牌之“临江”二字。至于完全与水无关的《菩萨蛮》和《十二时》两个词牌,前者与词文内容所叙“隐逸”脱钩,后者则因词牌提到时间,词文内容为“隐逸待时”,所以可视为有联系。

      综前所述,可知唐五代词家在创作隐逸篇章之际,确实有“以调为题”的现象,且尤其偏爱选用与“渔隐”和“水”有关的词牌。至于为何有此偏愛,原因可能有五。一是受到历史上渔隐者盛名的影响:中国隐士以渔隐闻名者,如周代姜太公吕尚,因不满纣王无道,隐居渭水滨渔钓(23);春秋范蠡在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功成身退,乘舟飘然远引;东汉严光拒绝接受官职,垂钩富春江(24)。二是受到文学典籍内渔隐者形象的影响:在文学典籍内为人熟知的渔隐者形象,有《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前者渔父告诉孔子:“苦心劳形以危其真”(25);后者渔父劝喻屈原:“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26)三是受到中唐张志和之身份及其词作表现的影响:张志和是以渔隐者身份创作《渔父》,其词因意境绝佳且寄意高远,所以流传甚广。四是受到词体柔美风格的影响:水乃天下至柔之物,用以入词尤为适合。五是受到隐逸词之创作目的影响:唐五代隐逸词的书写,乃是为了抒发创作主体的情志,非是为了配合交付歌女演唱,所以容或希望所选词牌能像诗题,切中题旨。

      (二)精选意象

      黄永武说:“‘意象’是作者的意识与外界物象相交会,经过观察、审思与美的酿造,成为有意境的景象。”(27)检视唐五代隐逸词所用物象,不难发现它们都是词人所精心拣选,用以体现词人的思想、感情或态度。兹依唐五代隐逸词所用意象之生成性质,分自然意象与人文意象说明之。

      1.自然意象

      正如有人主张隐逸者可以为官(28),亦有人认为隐逸场所可以在闹市(29)。但从许慎《说文解字》对“隐”字的诠解:“隐,蔽也。从阜……”(30)以及早期隐士如巢父、许由、善卷等人之居处来看,隐士最初的避身地就在山林江河。综合蒋星煜的研究:“中国隐士的地域分布有着明显的偏倚性:从自然地理的角度来观察,隐士分布在平原的极少,大部分在山谷和丘陵地;从人文地理的角度来观察,分布在城市的极少,大部分在乡村。”(31)隐逸的特征之一,实关乎居住环境。所以,隐逸作品常纳入自然意象,唐五代隐逸词亦复如是。

      唐五代隐逸词的自然意象,可分天文、时令、地理、动物、植物五类。天文有:日、月、风、雪、雷、雨、烟、雾、霞等。时令用字为:春、秋。地理含:山、水、湖、川、波、浪、浦、滩、汀洲等。动物包括:鱼、凫、雁、鸳鸯、白鸟、鹤、鸥、鹿、猿等。植物包括:苔、草、花、桃花、李花、芙蓉、红蓼、白苹、芦花、荻花、垂杨、枫、松等。

      分析前述意象,不难发现词人选取自然界景象或物象,多在刻画隐逸环境及其美好清新,从而表达归隐的决心与愉悦情绪。例如前举张志和《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选取之大自然物象,有屹立的西塞山,有飞翔的白鹭,有春天绽放的桃花,有清澈的流水,有悠游的鲜肥鳜鱼,还有斜风与细雨。这些描写使人了解隐者徜徉大自然山水之间,四周环境风光明媚。类似之例,又如李珣《渔歌子》上片:“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将湖边之自然景致渲染成美丽画幅,其中“棹月穿云游戏”一句,因采拟人手法进行动态描写,特别活泼,使人感觉如在目前。若不看个别词例,就唐五代隐逸词多取地理之水、湖、川、波、浪、浦、滩、汀洲,动物之鱼、凫、雁、鸳鸯、白鸟、鹤、鸥,以及植物之芙蓉、红蓼、白苹、芦花、荻花、垂杨,亦可感受作者之写作用心,在形塑隐逸之天然景观与优美风光。隐者活动于此,岂不快哉。

      2.人文意象

      唐五代隐逸词所使用之人文意象,有器用、服装、文艺、建筑、饮食五类。器用之例,如舴艋、孤艇、舟、钓船、棹、楫、兰桡、鱼竿、丝纶、钓线、网、筌。服装之例,如箬笠、草衣、蓑衣等。文艺含诗、书、琴。建筑之例,如草堂、衡门、柴门。饮食之例,如菰饭、稻饭、莼羹、鱼羹、瓮头清、酒、红霞酒、山茗。审视前述物象,词人所欲表现之意向有三,试分述如下。

      首先是逍遥的渔隐生活:其所运用之意象,主要是船只以及划船和捕鱼的工具,例如欧阳炯《渔父》之“摆脱尘矶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又如李珣《渔歌子》之“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又如李煜《渔父》之“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万顷波中得自由”。三者皆是写舟行水上不受束缚的自由自在。

      其次为安贫的隐逸态度:其所运用之意象包括三类,服装类是植物所制衣着;建筑类为简陋居所;饮食类是基本食物。例如无名氏《渔父》之“兰棹快,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又如李珣《渔父》之“笑指柴门待月还”;又如无名氏《渔父》之“香稻饭,紫莼羹。破浪穿云乐性灵”;在在反映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衣无求暖”的安贫态度。

      最后乃高雅的隐士情趣:其所运用之意象乃文艺类之书、琴,饮食类之酒、茶。例如李珣《渔歌子》之“鼓清琴,倾绿蚁”;又如李珣《定风波》之“野花香气扑琴书。更饮一杯红霞酒”;又如敦煌曲子词《浣溪沙》之“无事却归书閤内,掩柴扉”;又如释德诚《拨棹歌》之“酌山茗,折芦花”。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原为隐士之“士”身份所以突出于庶民的基础条件,为了不让思想无味、面目可憎,隐士隐居后,自仍以读书为先。书本以外,在艺术领域,中国古代文人最注重的是琴,此可依《礼记·曲礼》:“士无故不彻琴瑟”(32),以及“琴棋书画”的排序窥知。低沉含蓄、空灵苍远的琴声,不但适合恬谧的隐居环境,弹奏时的“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绝尘俗”(33),更能显现隐士的风雅情怀。酒与茶是中国古老的饮料,由于滋味独特,广受文人雅士喜爱,因此在文学上被赋予象征意义。细察唐五代隐逸词的酒意象,旨在表现隐士的自由精神与惬意心情;茶则象征隐士的冲淡性情与不肯媚俗的人格志趣。

      (三)运用白描

      白描是唐五代隐逸词中最常见的写作手法,这种使用简单笔墨、不假雕饰的朴素语言,一方面促成隐逸词境的清新自然,一方面呼应隐逸思想的回归本真。以下由人、事、物、景、情五方面加以探讨。

      在写人方面,以白描手法处理之例,如释德诚《拨棹歌》:“古钓先生鹤发垂。穿波出浪不曾疑。”两者均用寥寥几笔,勾勒渔翁因长期钓鱼,不畏风浪的形象。又如张志和《渔父》之“松江蟹舍主人欢”与李梦符《渔父引》之“渔弟渔兄喜到来”,皆以朴素文字,简单明了地交代人物的背景为渔家,以及分别用“欢”、“喜”道出人物的热烈心情。

      在叙事方面,以白描手法处理之例,如敦煌曲子词《浣溪沙》上片:“倦却诗书上钓舡。身披莎笠执鱼竿。棹向碧波深处去,复几重滩。”作者以不加修饰的笔墨叙述,词中人书看累了,想钓鱼放松心情,于是头戴蓑笠,手拿鱼竿,打算把船划向碧波深处去垂钓,因此穿越几处水浅石多而流急之处。又如无名氏《渔父》:“偶然香饵得长鱏。鱼大船轻力不任。随远近,共浮沈。事事从轻不要深。”词人以浅显直白之语交代钓到大鱼的经过与处理方式:渔夫在偶然间钓到体型大的鲟鱼,由于船只小、渔夫力气有限,故而任鱼牵扯,不用强力,等到鱼的体力消耗殆尽,再行捉取。

      在状物方面,以白描手法处理之例,如张志和《渔父》中的“菰饭莼羹”;又如无名氏《渔父》中的“尊有酒,坐无毡”;又如李梦符《渔父引》中的“椰榆杓子木瘤杯”。在词例中之各项物品,均未使用含作者观感的形容词加以修饰,或直接称呼物名,为尊、为酒;或仅具体指出物名及质地,乃是无毡之座,乃是用菰米煮成之菰饭,用莼菜烹成的莼羹,用椰壳榆木柄组成的椰榆杓子,以及用木瘤制成的木瘤杯。

      在描景方面,以白描手法为之者,例如无名氏《渔父》之“垂杨湾外远山微。万里晴波浸落晖”。作者分别用“垂”、“外”、“远”、“微”、“万里”、“晴”、“浸”、“落”,说明“杨”、“湾”、“山”、“波”、“晖”的状态与性质,使景物形象明确,呼之欲出。又如释德诚《拨棹歌》之“一竿云影一潭烟”,以简笔交代隐者持竿水上、低头俯视的神韵,以及水映云影、烟笼潭面的景致变化。

      在抒情方面,以白描手法处理之例,如无名氏《渔父》之“破浪穿云乐性灵”;释德诚《拨棹歌》之“莫作虚生浪死人”;李珣《渔歌子》之“名利不将心挂”;李煜《渔父》两首之末句“世上如侬有几人”、“万顷波中得自由”。均直抒胸臆,以明白语确切表达出内心情思。

      四 结语

      通过前述可知,唐五代隐逸词之内容,除了受到创作主体的个性、情志、际遇与隐居环境等因素影响,有向往归隐、交代隐逸缘由、描写隐逸环境、叙述隐逸生活、抒发隐逸哲思、歌咏前代隐士六种主题以外;在写作手法上亦有以调为题、精选意象、运用白描三项特征。综观唐五代隐逸词,实有别于当时为配合歌唱、大量填制的爱情篇章,而其展现之思想深度与清新风格,则不但扩展了词境,亦提升了词境。

      ①笔者按:古代有时亦用“隐逸”称呼隐士,其如《后汉书·岑熙传》:“迁魏郡太守,招聘隐逸,参与政事,无为而化。”

      ②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编著:《全唐五代词》下册,中华书局,1999年,第852页。凡本文引词出于此书者,不一一出注。

      ③任半塘编著:《敦煌歌辞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10页。

      ④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等正义:《周易正义》,艺文印书馆,1985年,第21页。

      ⑤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第153页。

      ⑥同上,第263页。

      ⑦高慎涛:《唐释德〈船子和尚拨棹歌〉考论》,《江汉论坛》2010年11期,第79页。

      ⑧《五灯会元》卷五“药山俨禅师法嗣·秀州华亭船子德诚禅师”条下(http://buddhism.lib.ntu.edu.tw/BDLM/sutra/10thousand/pdf/X80n1565.pdf,上网日期2014.2.21)。

      ⑨王奕清、沈辰垣等编选:《御选历代诗余》卷一一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7页。按:《御选历代诗余》言,所录文字出自黄休复《茅亭客话》,但经笔者比对,《茅亭客话》未有此四字。然据周之琦《心日斋十六家词录·卷下·附录》咏李珣诗:“杂传纷纷定几人,秀才高节抗峨岷。扣舷自唱《南乡子》,翻是波斯有逸民。”周氏亦以为李珣于前蜀亡后隐逸。

      ⑩左思之句为:“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亦浮沈。”陆机之句为:“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见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华正书局,1987年,第309~310页。

      (11)黄苏:《蓼园词选》,收于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3023页。

      (12)霍建波:《宋前隐逸诗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7页。

      (13)陶潜原著:《陶渊明集》,郭维森、包景诚译注,地球出版社,1994年,第393页。

      (14)吴任臣:《十国春秋》第二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644页。

      (15)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0页。

      (16)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第十八册《隐逸列传》,中华书局,1991年,第5608~5609页。

      (17)《钦定词谱》收有与《拨棹歌》名称近似之词牌《拨棹子》,《拨棹子》为双调,正体六十一字,上片五句五仄韵,下片四句四仄韵。考释德诚《拨棹歌》三十九首之形式,除三首为七言四句,其他三十六首之句法同于张志和《渔父》。

      (18)周邦彦撰、陈元龙注:《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25页。

      (19)敦煌曲子词《定风波》之全词为:“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六寻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康。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20)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收入杨家骆主编《宋绍兴本花间集附校注》,鼎文书局,1964年,第230页。李氏之语原为:“《渔歌子》、《渔父》、《定风波》诸词,缘题自抒胸境。”

      (21)词牌意义之推求,乃据《云谣集杂曲子》之《浣溪沙》原作《涣沙溪》,万树《词律·目次》之《浣溪沙》条下:“‘沙’或作‘纱’,或作《浣纱溪》”。

      (22)黄昇《花庵词选》:“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仙事。”见《花庵词选》,曾文出版社,1975年,第32页。

      (23)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之《齐太公世家》,洪氏出版社,1986年,第549~550页。

      (24)范晔:《后汉书》第十册《逸民列传》,中华书局,1993年,第2763页。

      (25)郭庆藩编、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群玉堂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第1025页。

      (26)屈原等著,黄寿祺、梅桐生译注:《楚辞》,地球出版社,1994年,第257页。

      (27)黄永武:《中国诗学——设计篇》,巨流图书有限公司,2005年,第3页。

      (28)如,晋王康琚《反招隐诗》言:“大隐隐朝市。”见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华正书局,1987年,第310页。又如,唐白居易《中隐》云:“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见彭定求等编:《全唐诗》第十三册,中华书局,1992年,第4991页。

      (29)如,东晋邓粲曾说:“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见房玄龄等撰:《晋书》第七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2151页。又如,唐皎然《酬崔侍御见赠》言:“市隐何妨道,禅栖不废诗。”见《全唐诗》第二十三册,第9182页。

      (30)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741页。

      (31)蒋星煜:《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页。

      (32)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艺文印书馆,1985年,第77页。

      (33)据朱长文《琴史》掇薛易简《琴诀》之大概。见《琴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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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五代隐逸词探微_渔父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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