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00）
摘要：近年来，古代小说研究的倾向日趋泛文化研究，其利在发掘内涵、开拓视野，其弊则在疏离文本、忽视文学性。为兴利去弊，笔者主张重视小说自身根本问题的探究。拿“滴翠亭事件”为例，这是宝钗情感世界的分水岭，学者们通常会将“宝钗扑蝶”这一情节理解为“嫁祸黛玉”，更多地去留意到宝钗的性格和为人方面的问题，而本文将从这对玉蝶真正的象征意义，宝钗扑蝶与古典文学中其他美人扑蝶的异同以及宝钗所体现出的女性美这几个方面来阐述。
关键词：扑蝶，象征意义，女性美
“宝钗扑蝶”是《红楼梦》中经典的情节之一，这个情节出现在全书的第二十七回，回目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在这一回目中，宝钗听见红玉、坠儿在滴翠亭里谈论男女私情，然后“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假装是在寻找黛玉，这样不但自己巧妙摆脱了干系，反而使这两个丫鬟对黛玉心存猜疑。我们在评论“宝钗扑蝶”这一情节时，学者通常会将注意力放在扑蝶的后续情节，即“金蝉脱壳”，将偷听的嫌疑转到黛玉身上，正因为如此，我们会更多地去关注宝钗的性格和为人方面的问题。其实，这对玉蝶真正的象征意义，画面唯美、动感鲜明的扑蝶场景与古典文学中其他美人扑蝶相比较以及宝钗的美，这些本身同样韵味深长，也大有赏析余地。
一、蝶的象征意义
对于蝴蝶，作者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寥寥数言，便将其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的姿态，刻画得栩栩如生。然而在细读文本后，我们会发现正文出现了与回目明显不一致之处，即回目中所说的蝴蝶是“彩蝶”，而正文中宝钗所扑的却是“一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这一描写我们看来或许有些夸张，但在中国文学中，蝶同样是内涵丰富的意象。清人陈邦彦所编《春驹小谱》（“春驹”即指蝶）中，汇录了历代有关蝴蝶的大量故事及文学作品中的清词丽句。黄永武还曾将中国古代诗歌中蝶与蝉作了有趣的对比，认为蝶代表春，是浪漫派和享乐者 。再来看回目中的“彩蝶”，与之不相一致的是正文中出现的“玉色蝴蝶”，原因之一是曹雪芹亲自将其修改，因为我们都知道他“于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原因二即是抄录者的无意之举。若是作者有意为之，那他为何要将“彩蝶”以“玉色蝴蝶”代替呢？有人认为这样的改动符合宝钗的性格，并与之身份相契合。“玉色”不就是晶莹剔透的白色么？而我觉得此情节有两处之的我们关注，首先，宝钗不喜玩耍，她有扑蝶这一行为，实在令人不解。其次，“玉”这个意象在《红楼梦》中意蕴非凡，“彩蝶”成“玉色蝴蝶”中间必然暗含玄机。旧评或谓蝴蝶双飞乃指宝、黛之梦；宝钗扑之，意欲驱散他们；而双蝶飞走，说明“扑者枉了”，其用心没有得逞。 笔者认为这样的看法，是求之过深了。
由于“宝钗扑蝶”这一回目在整本书里较为靠前，因此，只有在仔细阅读后文，我们心中才会有答案。当时，宝黛钗三者之间的关系还处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宝玉和黛玉的爱情萌芽刚出现，而宝玉与宝钗之间也存在一丝朦胧的情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事情节的愈加深入，宝玉发现黛玉才是自己真正的知己，他从不劝诫自己去努力学习考取功名，更能走进自己的内心，于是，在黛玉和宝钗二人之间最终选择了黛玉。这种爱情的选择实际上是有意的男女之间逐渐相互了解的过程，在爱情的追逐赛中，宝钗是输给黛玉的。但书中却并没有明确写出宝钗与黛玉在这场爱情中是如何进行角逐的，而是极力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懂礼端庄，“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宝钗扑蝶”这是一个故事前奏，甚至可以说是对后面情节的一个“寓言”，通过这个情节，我们也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宝钗实际上内在的性格是怎样的。
二、美人扑蝶之异同
追溯“扑蝶”之举，在古代文学中，特别是在不少的诗词戏曲、小说以及绘画中，“扑蝶”这一意象或者说场景屡见不鲜，且大多为闺中女性。诗词中，如明代王偁有一首《题美人扑蝶图》：“为惜韶华去，春深出绣帏。扑将花底蝶，只为妒双飞。”苏轼的《蝶恋花·佳人》：“扑蝶西园随伴走。花落花开，渐解相思瘦。”祝祺的《纨扇扑蝶》中也说：“南园草绿好风光，汝自双飞我独伤。轻薄一时还拆散，只如莲子打鸳鸯。”汤显祖的在《花朝》中写道：“妒花风雨怕难销，偶逐晴光扑蝶遥。”还有王沂孙的《锁窗寒》：“扑蝶花阴，怕看题诗团扇。试凭他、流水寄情，溯红不到春更远。”等等。
戏曲方面，如明崔时佩《南西厢记》第五出《佛殿奇逢》莺莺上场时，在《西厢记》杂剧基础上，增加了一段红娘扑蝶的曲词：笑折花枝自撚，惹狂蜂浪蝶，舞翅翩跹。几番要扑展齐纨，飞向锦香丛里教我寻不见。被燕衔春去，芳心自敛，怕人随花老无人见怜，临风不觉增长叹。这一场景既表现了红娘的活泼，也是代莺莺抒情，“惹狂蜂浪蝶”则明示了爱欲之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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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扑蝶的情爱意味如此普遍，在小说《金瓶梅》中，我们甚至看到对它流于调情挑逗的描写。如书中两次写到潘金莲扑蝶。一次是第十九回，“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观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再一次是第五十二回，也是陈敬济借潘金莲扑蝶挑逗她。两次扑蝶，都引出潘、陈私通，是“狂蜂浪蝶”的露骨表现。
从不同角度去描绘“扑蝶”之情景，这仿佛已经成为了发情动心的媒介，道出了闺中女性或怀人、或嫉妒、或合欢的情爱追求，这些已经成为这一意象的重要内涵。“扑蝶”同样也是绘画的热门题材，如明代高启题画诗《美人扑蝶图》，形象地描绘了美人扑蝶的情景：“花枝扬扬蝶宛宛，风多力薄飞难远。美人一见空伤情，舞衣春来绣不成。乍过帘前寻不见，却入深丛避莺燕。一双扑得和落花，金粉香痕满罗扇。笑看独向园中归，东家西家休乱飞。”《宣和画谱》卷六著录了五代画家杜霄“工蜂蝶”，还有《扑蝶图》、《扑蝶仕女图一》、《扑蝶仕女图二》等多种；《新唐书·艺文志》中收藏了周昉的《扑蝶图》。明人陈洪绶、清人费以耕和陈宇等，也各有《扑蝶图》流传于世。
由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可以通过“扑蝶”这一情节体现出作者塑造人物的高超的手法，尤其在描写宝钗的多重性格上，这个薛宝钗真实动人，同时又让人怜悯与压抑并生。扑蝶嬉戏既含有情欲意味，可能便是前引脂批质疑“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的原由。清人沈谦《滴翠亭扑蝶赋》中写道：“惟有痴情蝶不知，双双犹傍画间飞。” ，便揭示了其中意味。此外，究其蝴蝶的形象本源，《庄子·齐物论》中如此道来：“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在这里，蝴蝶即为梦幻的象征，赋予一种迷幻的色调。所以“宝钗扑蝶”不仅说明宝钗与宝玉之间爱情的无望，即便是两情相悦的宝黛二人，他们的爱情最后依旧只剩凄美，这恰好呼应了《红楼梦》最终结局的悲剧观和色空观，正如王国维所言，这是一部悲剧的悲剧。
三、宝钗扑蝶之美
对于扑蝶者，我们知道，一部好的小说，前提在于塑造的人物言行都应具有特征性，能够值得读者去细细推敲。就《红楼梦》而言，醉卧芍药裀的必是湘云，葬花的只能是黛玉，而扑蝶者也非宝钗莫属。若换做湘云扑蝶，没有那份悠然自我的心情；若换做黛玉扑蝶，也没有那种轻快烂漫的活力。而对于宝钗来说，也正如甲戌本中评语所说，“池边戏蝶，偶尔适兴”。当这双大如团扇的玉蝶忽然出现时，她原本该在潇湘馆里。然而蝴蝶的不期而至恰到好处地顺应了人物意图的改变，使得情节流程的突然转向却也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甲戌本还有批语说：“可是一味知书识礼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在批点者看来，像宝钗这种性格和身份的人是不该扑蝶的，这一做法有失庄重。而在庚辰本中，宝钗扑蝶是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的。对内向沉稳的宝钗而言，确实无法想象到她会有扑蝶的行为，但这只是一次没有其他人在场的偶然之举。宝钗正处在花样年华，扑蝶实际上是她自由天性的真切流露，也是那个背景下富于青春活力的女性美的完美呈现。尽管作者正面描写宝钗的只有“蹑手蹑脚”、“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等十余字，却洋溢着天真烂漫、妩媚动人的少女气质与情趣。曾有一篇宝钗扑蝶的弹词开篇唱道：“舒皓腕，露玉葱，往来追逐百花丛。美人娇喘浑无主，一身香汗透酥胸，腰肢无力鬓蓬松。” 这将宝钗扑蝶的女性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总之，“宝钗扑蝶”实在是曹翁有意而为的精妙之笔，其中包含对比，即与传统文学之女性“扑蝶”作对比，反衬宝钗“扑蝶”有其形而无其实，不过是个淡情忍性之人，徒取景观之乐，混迹于芸芸众生。笔者认为，“扑蝶”与“葬花”都如同对后续情节的“寓言”，宝钗和黛玉先后窥探了爱情的模样，不同的是，黛玉葬花是未来自己的爱情遭遇的铺垫，而宝钗扑蝶是她见证宝黛的爱情的萌生的征兆。扑蝶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女性描写的一个传统意象，《红楼梦》将其用在宝钗的身上，虽然仅仅三言两语，却风流蕴藉，情思绵绵。这很明显可以看出，在《红楼梦》中，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细节，也会勾起读者的好奇心，想一探究竟，而这也正是《红楼梦》百读不厌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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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作者:陈诺
论文发表刊物:《知识-力量》2中
论文发表时间:2018/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