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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31日午夜,北约正式宣布结束利比亚战事。①这场战争是冷战后西方首次在非洲大陆发动的地区战争,也是西方首次采取战争强行改变西亚北非国家的政治进程。这场战争发生在当前特定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背景下,反过来又将重塑利比亚、阿拉伯世界乃至国际格局。因此,有必要对这场战争的基本背景及战略影响进行评估。
一、利比亚战争是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失衡的结果
利比亚战争的爆发是多种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它与近几十年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日趋失衡直接相关。首先,这场战争是当前国际体系急剧转型的必然产物。20世纪国际体系主要经历了两次重大转型,并促使体系内国家的行为发生重大变化。二战结束后,以西方列强主宰世界为主要特征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世界四警察”(美、苏、英、中,主要是美、苏两家)共治世界的“雅尔塔体系”。但此后50多年,设想中的“美苏合作”最终变成了“美苏冷战”现实。换言之,冷战之“实”与“雅尔塔体系”之“名”格格不入。这对美苏不是好事,但对“夹缝中生存”的第三世界国家却不然。一方面,美苏“核恐怖平衡”反使世界维持了难得的和平状态,双方在第三世界的争夺总体较为节制,甚少直接发动战争。另一方面,美苏为获得竞争优势,都将争取第三世界的支持作为制胜筹码,竞相为其提供经济和军事援助。这就为诸多第三世界国家提供了外交余地。而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阵营解体使西方势力一枝独大。这些年来,西方国家通过北约东扩、八国集团、意识形态等纽带越绑越紧。世界权力结构失衡使雅尔塔体系消亡,并逐渐形成了西方联手打压非西方国家的“后雅尔塔体系”。这种国际体系与力量分布“名实相副”,因此在该体系下,作为强者的西方更富于侵略性,其对非西方国家(弱者)的干涉更加频繁。
冷战结束后相当长时期,美欧忙于分享“冷战红利”,通过北约东扩与欧盟东扩等方式瓜分前苏联在东欧的“势力范围”,从而将东欧和部分前苏联版图逐步纳为西方的外围地带。②1999年西方发动科索沃战争就是因为南联盟阻挡了北约和欧盟东扩的步伐。但近年来,随着俄罗斯复兴,欧美东扩之路遇到抵制和阻击,尤其是2008年8月俄罗斯出兵格鲁吉亚,而美欧未能做出有效反击,标志其持续十几年的东扩进程已成强弩之末。在这种背景下,欧美扩张目标日趋转向中东、中亚、非洲等资源丰富或地缘位置重要的“中间地带”。利比亚局势正好为美欧发动利比亚战争提供了机会。
早在1995年,欧盟就与地中海沿岸12国启动了旨在加强双方全面合作的“巴塞罗那进程”。美国也加大在非洲的投入力度,美军甚至于2007年10月建立了非洲司令部。法国总统萨科齐在2007年竞选期间又提出“地中海联盟”设想,重点加强与北非国家合作,以稳定来自阿尔及利亚、利比亚以及苏丹、几内亚湾等重要产油区的能源供应。但这些“重返非洲”举措遇到了利比亚的掣肘。利比亚卡扎菲政权民族主义色彩甚浓,早期曾采取一系列保护民族利益的重大措施,如收回美英在利比亚的军事基地,废除同西方公司的不平等协定,将外国公司收归国有等。即便是在2003年投靠西方后,卡扎菲并没有放弃其政策的独立性。2008年7月首届地中海峰会召开,卡扎菲仅派代表作为观察员出席,他批评“地中海联盟”设想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回归。③奉行坚定民族主义政策的利比亚成了欧洲政治和资本力量南下扩张的主要绊脚石。
就像当年挡住北约和欧盟东扩的南联盟遭受西方军事打击一样,利比亚因阻挡了西方(欧洲)新一轮地缘政治/经济扩张浪潮,而为其后来遭到西方的军事打击埋下伏笔。美英法之所以在深受金融危机拖累的困境中执意发动利比亚战争,正是由于利比亚阻碍了北约国家“重返非洲”战略规划的实施。④此外,2011年席卷西亚北非的“中东波”使西亚北非地区对外防护能力降至历史最低点,终于使西方获得了下手机会。法国因支持突尼斯本·阿里外交失分,随后又过早承认利比亚反对派而再次面临外交失败的风险,因此尤其急于通过发动战争挽回面子。⑤
回顾冷战后发生的几场地区战争,前几场战争基本是美国唱主角、欧洲唱配角,而在这次利比亚战争中欧、美角色正好对调。这从侧面说明,欧美在对付非西方国家时已形成互相“补位”的战略默契。而这正是西方共治世界的“后雅尔塔体系”的典型特色。
其次,这场战争也是垄断资本主义恶性发展的必然结果。苏东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在经济全球化的“名义”下迅速主宰全球。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大的问题,就是为追求利润最大化而恣意妄为。在平均利润率不断下降的趋势下,资本家为获得更高利润而日趋将资本从生产领域转向金融领域,创建了脱离实体生产的金融资本。进入21世纪,世界实体商品贸易额只占全球资本交易量的1%-2%左右。⑥但金融领域本身不创造财富。金融业的过度繁荣并不意味资本主义找到自我救赎之路,而更像病情加重后的“虚胖和浮肿”。因为它意味着由1%-2%的实体经济创造的剩余价值要由100%的资本来分赃,由此使资本增值空间越来越小,平均利润率被金融泡沫急剧摊薄而趋近于零。在这种形势下,金融资本谋利主要靠金融炒作和层出不穷的金融衍生品,由此演变为“空手套白狼”的“赌场资本主义”。⑦2008年以来金融危机以及欧美债务危机就是这样不断深化的,它表明资本主义经济已到难以自我调节的地步。
在这种背景下,“制造灾难”就成了缓解经济危机、获取利润的惯用手段。这里的“灾难”既包括由大自然引发的海啸、飓风、地震、干旱,也包括政变、战争、恐怖袭击等暴力事件。通过等待和制造灾难进行精心策划的掠夺,以及将灾难视为激动人心的市场机会,资本主义已演变为“灾难资本主义”。⑧其主要经济策略就是“等待一个大危机,然后趁着遭受打击的人民茫无头绪之际,把国家资产一块块变卖给个人,并且迅速让‘改革’永久化”。⑨从缓解经济危机的角度看,这些灾难的首要经济目的,就是打开原本封闭的新市场。因此,西方武力打击的重点就是那些阻挡资本扩张、奉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政策的国家,以及市场体制落后、不肯与资本主义体系接轨的“化外之邦”。在历史上,“资本积累和殖民化过程如同一根红线贯穿着整个工业化时代”。⑩
冷战结束后,西方发动的数场地区战争既是争夺“中间地带”的地缘政治扩张,更是为了将对象国家强行纳入西方经济体系的资本扩张。“经济绝非这些战争唯一的动机,但在每一场战争中,重大的集体打击都被利用来为经济休克疗法铺路。”(11)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前,美国正面临多年未遇的经济衰退。因此小布什政府一直在刻意寻找对伊拉克开战的借口。小布什2006年坦承:“我这几年最困难的工作之一,就是如何将伊拉克与反恐战争联系起来。”(12)而正是在这场战争后,伊拉克的资源市场和资本市场逐步向西方洞开。美国一家公司合伙人兴冲冲地说:“获得宝洁公司产品流通权就像金矿一样,一家货色齐全的喜士多超市可以打倒30家伊拉克杂货店;一家沃尔玛可以接管全伊拉克。”(13)
近两年,欧美债务危机持续发酵,经济形势的严峻程度远甚于2001年。而经济危机的程度历来与“灾难资本主义”制造灾难的程度成正比。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越是严重,西方越有可能因绝望而诉诸武力。(14)2011年的利比亚战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西方试图缓解国内经济危机的一种手段。利比亚石油储量位居非洲第一,而且油质好,开采成本低,但有一多半未开发,西方如能获得这个“石油大蛋糕”,无疑有助于提升经济信心。法国外长朱佩不加掩饰地将法介入利比亚军事冲突称作是“对未来的投资”。(15)值得关注的是,在这次战争中,越是那些产业空心化、金融资本膨胀的国家(如英、法、美)参战越积极,而实体经济较为发达的国家(如德国)对战争则明显不热心。这从一个侧面说明:“赌场资本主义”更易演变为“灾难资本主义”。
二、利比亚战争加剧了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失衡
利比亚战争是西方首次动用武力强行改变当前“中东动荡波”国家的原有政治进程,也是冷战后西方首次在非洲大陆发动的战争,对利比亚、阿拉伯世界乃至西方自身都已经并将继续产生深远影响。
首先,“后卡扎菲时代”的利比亚可能沦为西方体系中的跟班和附庸。二战后期,斯大林就曾说过:“任何人都会把其社会制度强加给别人,他的军队能走多远,强加的范围就有多远。”(16)这一观点凝结着地缘政治学的核心智慧,同样适用于利比亚战争。北约武力推翻执政42年的卡扎菲政权,其最终目的就是通过改朝换代,将利比亚驯化为西方政治经济体系中的附庸乃至西方挺进非洲的桥头堡。
问题在于,现在毕竟不同于殖民时代,西方可以武力打败利比亚,却不可能直接接管利比亚政权。怎样才能确保利比亚驯服于西方呢?从历史经验看,西方国家对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控制的最有效办法之一,就是使这些国家保持政治软弱和经济依附性,从而不得不依靠外部大国。以西方“经略中东”为例。英、法和美国尽管主导中东的历史时代不同,但其基本思路却惊人地相似,那就是鼓励、扶植中东国家内代表落后保守势力、执政基础不甚牢固的政权,竭力使其免于大规模的社会和经济革命,避免代表多数人利益的先进阶级上台掌权。“殖民国家为了支持它的统治,通常会对维持甚至加强殖民地不平等的社会与经济结构颇感兴趣……甚至殖民国家往往会造成新的特权和新的特权集团,以稳定其对殖民地的统治。”(17)这些统治者完全仰仗西方支持才能维系统治,因此不得不悉心维护西方在其国家中的种种利益。这就使西方大国与当地统治人物形成事实上的结盟关系。当年英国在挑选费萨尔当伊拉克国王时,英国外交部官员说得非常直白:“我们所要的是一位只满足于登基为王,而不打算励精图治的国王。”“我们需要的是一些有阿拉伯人参加、使我们能放心地离开而同时又能控制它的政府机构……而且前提是我们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将得到保证。”(18)由此不难理解,为何中东成了世界上传统君主制国家最多的地区。即使在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所谓“自由阿拉伯时期”(20世纪20-30年代),阿拉伯国家的统治者还是“不信任自己的人民,而甘愿成为西方的奴仆”。(19)
2011年利比亚战争的两大主谋——英国和法国恰好在一战后曾在阿拉伯世界进行过“委任统治”,而其统治“秘诀”之一,就是有意在各国培植代表落后生产方式的王公贵族和部落酋长。英法这次故伎重演,采取了挑拨、激化利比亚国内部落间矛盾的做法。鉴往知今。为了确保对战后利比亚进行有效控制,英、法不可能允许利比亚再出现“卡扎菲式”的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式领导人,因此必然要剔除导致利比亚保持独立性的势力和制度,同时大力培植落后的依附性势力和政治制度。
目前,“后卡扎菲时代”的利比亚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从政治制度看,强制转型使利比亚面临“软政权化”危险。据报道,利比亚全国过渡委员会已制定长达数年的政治进程时间表,(20)似在向“民主化”国家过渡。但利比亚本质上是一个部族国家,境内有140多个部落。这次利比亚内战就具有浓厚的“部落战争”色彩,民众对所谓“民主运动”的支持率不到2%,(21)因此该国今后的权力分配很难摆脱“部族政治”底色。即便实现所谓“包容性政治”,也不过是“按部族实力分配权力”。这种情况很容易导致利比亚最高权力“碎片化”,使国家陷入形式上统一、事实上则“伊拉克化”状态(部落/军阀割据)。如2011年11月22日成立“过渡政府”后,南部费赞地区的势力抱怨自身被边缘化,东部则有人抗议新政府是“西部人的政府”,一些部落拒绝承认新政府。有学者早就预言:“后卡扎菲时代无论何时出现,但有一点可以预见,那就是利比亚将陷入局势紧张、危机四伏的状态,各种社会力量将上演群雄逐鹿的大戏。”(22)在这种内讧不止的情况下,利比亚将不得不更多仰仗西方,而不太可能再与西方为敌。
从阶级属性和意识形态看,利比亚当下的统治力量比卡扎菲统治集团更加落伍。利比亚“食租经济”的特点决定了该国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赚钱,而是如何分配财富。因此,该国未来“举什么旗”、“走什么路”的问题至关重要。而执政不久的全国过渡委员会内部鱼龙混杂,(23)东部反叛部落高举的大旗居然是1969年被推翻的伊德里斯王朝用过的旗帜。“过渡委”似不能代表利比亚的进步力量。如果没有西方的武力支持,它根本不可能夺权上台。事实上,尽管战争已经结束,执政当局却要求北约继续呆在利比亚,(24)这足以表明其执政地位和信心的脆弱性。不言而喻,越是由落后势力掌控的国家越是脆弱,就越是需要外界保护,从而越是愿意在资源乃至主权问题上对西方做出大的让步。利比亚战争期间,反对派为换取法国的支持曾承诺,战后法国可控制利比亚35%的石油生产。2011年10月中旬,时任过渡委主席贾利勒宣称,利比亚新政府将“优先考虑”让西方参战国进入利比亚商业领域。(25)换句话说,利比亚未来的外交很可能是当年伊德里斯王朝的翻版,很难保持独立性。这种依附性前景对利比亚国民当然不是好事,却正中西方下怀。唯有如此,西方才可能有效控制该国,并借以实现企望中的地缘利益和资源利益。
其次,阿拉伯世界的民族复兴梦更加渺茫。阿拉伯世界共有3亿多人口、14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还拥有世界上最大储量的石油资源,完全有潜质成为世界权力格局中的重要一极。但是,近百年来,阿拉伯世界却更多与战乱、争端、屈辱、落后、边缘化等问题联系在一起。造成阿拉伯世界积贫积弱的根源是多方面的,但根本原因乃是该地区地缘政治版图碎片化。亨廷顿认为,文明集团往往要围绕一个“核心国家”,它能够行使维持秩序功能。核心国家的缺失或解体一般都意味着混乱和灾难。(26)中东地区常年动荡,外部势力频频插手,这与该地区缺乏核心国家直接相关。一战后,英法依据1916年秘密签订的“赛克斯—皮科特协定”,将阿拉伯世界分割成若干小国并实行“委任统治”,由此注定了中东地缘政治版图碎片化的格局。这种灾难性的建国史为阿拉伯世界埋下羸弱、动荡和外部干涉的祸端。这些国家实力相当,“谁也吃不掉谁,但谁也不服从谁”;加之彼此的政体、意识形态、政策乃至宗教教派差异甚大,很难建立起行之有效的地区性联盟。相反,每个国家都唯恐地区局势不利于己,因此不约而同地采取“相互制衡”做法,导致地区内耗不断,既无力解决内部矛盾,也无力阻挡外敌入侵,甚至主动邀请外部势力介入。美国学者伯纳德·刘易斯曾指出,西方国家只需要人数很少的军队就能进入中东核心地带;而要赶走这些西方军队,则需要另外一个西方国家的军队。(27)正是由于这种地缘政治版图的碎片化格局,中东丰富的石油资源非但未成为阿拉伯民族之福,反而成为惹来战争的祸根。冷战结束至今,在西方发动的5场地区战争中,4场在伊斯兰世界,3次针对阿拉伯国家,而伊拉克和利比亚恰好都是石油资源丰富的国家。
因此,阿拉伯世界要想实现民族复兴、摆脱恶性循环的厄运,最根本的就是要谋求阿拉伯各国的团结统一。20世纪50-60年代,以纳赛尔和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为代表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均强调阿拉伯民族要走联合自强的道路。这种思潮虽然因1967年中东战争而走向衰落,却是阿拉伯世界实现复兴的不二法门。卡扎菲1969年上台时深受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感染,自视为纳赛尔的忠实追随者,倡导阿拉伯民族主义。他曾指出:“要想保护阿拉伯人民不遭敌人侵犯,就少不了统一;要想保护阿拉伯国家的成就,就少不了统一;要想保护自己和社会主义,就少不了统一。”(28)执政以来,他先后试图同埃及、叙利亚、苏丹、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等国实现联合或合并,可是都中途夭折,他还因此被埃及前总统萨达特视为“危险的妄想症患者”。(29)此后这些年来,卡扎菲外交政策的重点日趋转向非洲,并力倡构建“非洲合众国”、“非洲联合政府”,(30)但其政治话语中仍保留着反对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主张阿拉伯联合等主张。可以说,卡扎菲几乎就是阿拉伯民族主义浪潮中的最后一位领导人。(31)
阿拉伯世界如果真像卡扎菲所说实现“联合自强”,西方显然将失去对该地区的控制;如果维持分裂、内讧局面,则更符合西方的战略利益。由此不难发现,这些年来,凡是主张依附西方、包容以色列、漠视阿拉伯联合的阿拉伯领导人,总是被西方奉为座上宾。相反,那些主张独立自主、谋求阿拉伯团结统一的领导人,如纳赛尔、阿萨德、卡扎菲,乃至武力统一者萨达姆等,总是被西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卡扎菲是这批阿拉伯强人中的最后一位,西方巴不得他早点消失。这次西方联手打击利比亚,既是阿拉伯世界地缘版图碎片化使然,也包含着西方彻底埋葬阿拉伯联合的战略企图;卡扎菲之死则意味着阿拉伯民族主义时代的彻底终结。(32)一些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对此只能徒然愤慨,(33)还有人呼吁要举行抗议,反对卡塔尔及海湾国家参与北约空袭利比亚。(34)
2011年席卷西亚北非的动荡潮,虽然重点是争取政治尊严和经济公平,但也包含了探索阿拉伯民族复兴新路的成分,而突如其来的利比亚战争显然是一场西方肆意践踏阿拉伯国家主权的殖民战争,战争最后又成了彻底堵死阿拉伯民族复兴之路的唯一途径。但是,面对这场事关阿拉伯世界尊严和民族复兴大业的悲剧性事件,多数阿拉伯国家浑然不觉,阿盟还充当了西方打击阿拉伯国家的传声筒,鼓动联合国在利比亚设立“禁飞区”,卡塔尔和阿联酋等海湾小国甚至直接参加“围殴”卡扎菲(11月12日阿盟宣布停止叙利亚的阿盟成员国资格,27日又宣称对叙进行政治和经济制裁),客观上起了激化矛盾的作用。(35)这种“兄弟阋于墙”的现象从侧面说明,阿拉伯民族复兴的希望更显渺茫。这场看似声势浩大的中东剧变,最终必将虎头蛇尾,不可能产生什么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历史成果。在失去一批具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之后,阿拉伯世界已很难形成合力。一旦阿拉伯世界内部分裂持久化,它将空有人口、疆域和资源等潜在优势,并将长期难以走出战乱和衰退的恶性循环,不可避免地沦为西方大国政治的牺牲品。
第三,西方赢得眼前,却可能失掉长远。西方是利比亚战争的主要发动者和受益者。在战争中出力最多的英、法等国尤其有可能利用近水楼台,从利比亚令人垂涎的石油资源以及其市场捞取更多好处。2011年10月下旬,法国和德国商务代表团纷纷到访的黎波里,与利比亚当局的石油部长等官员闭门会谈。英国也派出庞大商务代表团(包括BP和壳牌)访问利比亚。(36)西方国家显然开始加速染指利比亚战后利益分配。从地缘角度看,这场战事的暂时成功将刺激西方继续进行军事冒险的胃口。利比亚战争刚接近尾声,美国就开始炒作“伊朗暗杀门事件”和伊朗研发核武报告,军事打击伊朗的调门日高。(37)卡扎菲被打死刚两天,美国就宣布撤回驻叙利亚大使,美国参议员麦卡恩公开叫嚣“现在是可能使用军事行动保护叙利亚平民的时候了”。西方智库也开始探讨军事干预叙利亚的利弊。(38)11月下旬,欧美以“人权草案”谴责叙利亚,以金融制裁打击伊朗,推倒伊叙同盟的意图越来越明显。
然而,利比亚战争本质上是一场非正义战争。它看似得到联合国授权,实际上既忽视了联合国安理会1973号决议关于发挥区域组织或区域安排作用的精神,也超越了联合国的授权范围,因此是缺乏形式合法性的侵略战争和殖民战争。(39)同时,北约自称其空袭是“防止出现人道主义灾难”,但利比亚战前国内伤亡不过数百人,而北约狂轰滥炸及由此造成的战端扩大却导致3万多人死亡、5万多人受伤,使之成为缺乏实质合法性的“丑陋战争”。(40)这场战争的非正义性使西方虽然赢得眼前地缘和资源利益,却可能因此而输掉长远利益。
一方面,伊斯兰激进势力借机坐大,成为西方新的敌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中东兴起的伊斯兰复兴运动强烈反对西方,因而成为西方的心头大患。从根本上说,穆斯林之所以仇恨西方,正是因为西方在中东推行霸权主义。同时,当年西方出于抗击苏联等实用主义考虑,刻意扶植本·拉丹以及塔利班等伊斯兰极端势力,结果养虎遗患,面临被其反噬的危险。此次利比亚战争仿佛是历史的重演。北约为尽快将卡扎菲赶下台,主动武装该国反对派,以致该国长期被压制的伊斯兰极端势力乘机坐大。利比亚执政当局目前两支最主要的军事力量都是伊斯兰势力。的黎波里的实际掌控者、军事委员会主席贝尔哈吉和东部城市德尔纳军事委员会负责人哈萨迪,均是前极端组织利比亚“伊斯兰战斗团”的领导人,他们都主张建立伊斯兰政权。过渡委前主席贾利勒也公开提到,可能恢复“沙里亚法”,建立“利比亚伊斯兰共和国”。(41)可以预计,未来利比亚伊斯兰色彩将日益浓重,并可能出现阿富汗塔利班式政权。(42)从更大范围看,伊斯兰复兴势力正借“阿拉伯之春”强势归来,目前伊斯兰复兴党已在突尼斯大选中获胜,埃及穆斯林兄弟会也已胜选。伊斯兰复兴主义回潮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西方在此敏感时刻在阿拉伯—伊斯兰世界发动侵略战争,很容易激起更多穆斯林的反西方情绪。卡扎菲就将北约空袭视为新的“十字军东征”,并呼吁对西方发动“圣战”。(43)卡扎菲还身体力行,血战至死,成为不少穆斯林心目中的反西方英雄。如果“阿拉伯之春”由国内层面的反独裁、反权贵,转向外交层面的反殖民、反西方,西方一直担忧的“伊斯兰与西方冲突”便可能成为“自我实现的预言”。
另一方面,这场战争加深了国际政治的“丛林”色彩,将使西方面临更严峻的安全挑战。“主权国家不容干预”原则本来是弱小国家生存的护身符。但近年来,西方鼓吹“人道主义干预”、“人权高于主权”、“保护的责任”等,不断挑战“不干涉内政”的基本原则。西方发动战争的借口越来越“莫须有”。这次西方发动的利比亚战争,起因是利比亚政府镇压反对派抗议。而类似情况在不少国家时常可见,如果“利比亚模式”成为惯例,任何国家都可能成为西方军事打击的对象。这不禁让更多国家人人自危。卡扎菲在投靠西方、主动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后遭受军事打击的事实,更是警醒其他国家领导人:西方国家在关键时刻靠不住,唯有发展自己的“杀手锏”,才可能真正保全自己。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此前公开指称,卡扎菲在核问题上妥协的后果表明,伊朗继续实行核计划是完全正确的。(44)最近,伊朗核能力突进已成为热点话题。整个世界日趋重返“丛林”状态,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的可能性空前增大,西方将面临更加严峻的安全挑战。
三、结论
俗话说,“播下龙种,却收获跳蚤”。当前风起云涌的中东剧变本来是一场以民权、民生、民族为主要诉求的革命运动。但是,突如其来的利比亚战争不仅改变了当地原有政治进程,也使“中东波”性质日趋变味,更使国际力量对比日益失衡、国际体系转换加快。权力与资本扩张日趋借助暴力手段,世界由此变得更不太平。利比亚战争刚刚结束,西方军事打击伊朗和叙利亚的喧嚣日渐高涨。不管未来叙利亚和伊朗是否会遭遇西方的军事打击,但可以肯定的是,利比亚战争绝不是最后一场殖民战争。
值得警醒的是,广大的“中间地带”尤其是中东地区,已成为中国实现和平崛起的重要缓冲地带,以及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资源供应地。西方在这些地区频繁进行军事干预,客观上压缩了中国崛起的外围空间,危害到中国海外经济利益的拓展。(45)80多年前,中国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孙中山已有结论,即“欲达到胜利,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46)在西方日趋联合、战争力量一定程度增长的情况下,制止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世界上所有爱好和平的国家联合起来。只有当和平力量的增长超过战争力量的增长时,战争的可能性才会降至最低,中国与整个世界的和平发展才会得到保障。
注释:
①"Nato formally declares October 31 end to Libya mission",http://www.telegraph.co.uk/news/worldnews/africaand indianocean/libya/8855166/Nato-formally-declares-October-31-end-to-Libya-mission.html.(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9日)
②[波兰]卡齐未耶日·Z.波兹南斯基著,佟宪国译:《全球化的负面影响:东欧国家的民族资本被剥夺》,经济管理出版社,2004年。
③Bruno Waterfield,"Gaddafi attacks Sarkozy plan for Union of the Med",The Telegraph,July 10,2008.
④W.Yusef Doucet,"Free Libya is Green Libya:Supporting the Real Libyan Revolution",http://www.voxunion.com/?p=4644.(上网时间:2011年11月15日)
⑤Alan Woods,"After the death of Gaddafi:Revolution and counterrevolution in Libya",http://www.marxist.com/gaddafi-dead-revolution-and-counter-revolution-in-libya.htm.(上网时间:2011年11月15日)
⑥成思危:“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中国经济周刊》,2003年,第14期。
⑦[英]苏珊·斯特兰奇著,李红梅译:《赌场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⑧[加]娜奥米·克莱恩著,吴国卿、王柏鸿译:《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年,第4页。
⑨[加]娜奥米·克莱恩著:《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第4页。
⑩[美]斯坦利·阿罗诺维茨、希瑟·高特内主编:《控诉帝国:21世纪世界秩序中的全球化及其抵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页。
(11)[加]娜奥米·克莱恩著:《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第7页。
(12)Melissa McNamara,Bush:"We Don't Torture",http://www.cbsnews.com/stories/2006/09/06/eveningnews/main1979106.shtml(上网时间:2011年10月29日)
(13)[加]娜奥米·克莱恩著:《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第303页。
(14)Gerald A.Perreira,"NATO and Qaddafi:What All Friends of Africa Should Know",New Dawn,No.126,May/June,2011.
(15)“法国外长称介入利比亚是‘对未来的投资’”,http://news.xinhuanet.com/2011-08/29/c_121923156.htm.(上网时间:2011年11月1日)
(16)[美]詹姆斯·希恩著,黄公夏译:《暴力的衰落》,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137页。
(17)[美]斯塔夫里亚诺斯著,迟越、王红生等译,黄席群、罗荣渠校:《全球分裂》,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487页。
(18)[美]斯塔夫里亚诺斯著:《全球分裂》,第581页。
(19)Hilal Khashan,Arabs at the Crossroad:Political Identity and Nationalism,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2000,p.64
(20)"Libya after Qaddafi:A new timetable",http://www.economist.com/node/21534813.(上网时间:2011年10月25日)
(21)Gerald A.Perreira,"NATO and Qaddafi:What All Friends of Africa Should Know",New Dawn,No.126 May-June 2011.
(22)[美]罗纳德·布鲁斯·圣约翰著,韩志斌译:《利比亚史》,中国出版集团,2011年,第220页。
(23)Daniel Serwer,"Post-Qaddafi Instability in Libya",CPA Contingency Planning Memorandum,No.12,http://www.cfr.org/libya/post-qaddafi-instability-libya/p25612.(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1日)
(24)David D.Kirkpatrick and Rick Gladstone,"Libya asks NATO to remain",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October 28,2011.
(25)Alan Woods,"After the Death of Gaddafi:Revolution and Counterrevolution in Libya",http://www.marxist.com/gaddafi-dead-revolution-and-counter-revolution-in-libya.htm.(上网时间:2011年11月15日)
(26)[美]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等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新华出版社,1998年,第167-169页。
(27)[英]约翰·格利宾等著,朱善萍等译:《历史焦点》,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2页。
(28)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编译:《卡扎菲和利比亚》,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67页。
(29)Robert H.Reid,"Arab Strongman:With Gaddafi death,an era passes",The Economic Times,October 22,2011.
(30)Babatunde Fagbayibo,"The Libyan revolution:Thoughts on a post-Gaddafi era of African integration",http://www.consultancyafrica.com/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846:the-libyan-revolution-thoughts-on-a-post-gaddafi-era-of-african-integration&catid=57:africa-watch-discussion-papers&Itemid=263.(上网时间:2011年11月16日)
(31)Robert H.Reid,"Arab strongman:With Gaddafi death,an era passes",The Economic Times,October 22,2011.
(32)Mohamad Bazzi,"The Death of the Qaddafi Generation:The Era Of Arab Strongmen Comes to an End",http://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136603/mohamad-bazzi/the-death-of-the-qaddafi-generation.(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1日)
(33)"A Position Statement by the Arab Nationalism List on The Assassination of Mu' Ammar Qaddhafi and His Comrades,Libya,and Arab Consciousness",http://freearabvoice.org/?p=1469.(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2日)
(34)"The Arab Nationalist List invites you to protest against the Qatari regime in Brussels",http://www.qawmi.com/?p=2331.(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4日)
(35)Ahmed El-Tonsi,"Ottomans,Arabs,Westerners and Libya",Al-Ahram,November 17-23,2011.
(36)"Libya's revolution:Messy politics,perky economics",The Economist,October 8,2011.
(37)The Associated Press,"U.S.strike on Iran likelier than ever,former CIA chief says",http://www.haaretz.com/news/diplomacy-defense/u-s-strike-on-iran-likelier-than-ever-former-cia-chief-says-1.303980.(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1日)
(38)Jeffrey White,"Implications of Military Intervention in Syria",Policy Watch #1864,October 28,2011,http://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templateC05.php?CID=3415.(上网时间:2011年11月5日)
(39)"Libya:Colonialism Lives",http://blackstarnews.com/news/135/ARTICLE/7603/2011-08-26.html.(上网时间:2011年10月31日)
(40)Michael O'Hanlon,"Winning Ugly in Libya",March 30,2011,http://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67684/ michael-ohanlon/winning-ugly-in-libya; An Huihou,"NATO faces 'catastrophic success' in Libya",People's Daily Online,October 29,2011,http://www.mondialisation.ca/index.php/vdare.com/ro-berts/index.php?context=va&aid=26287.(上网时间:2011年11月3日)
(41)Marc Lynch,"What the Libya intervention achieved",October 27,2011,http://lynch.foreignpolicy.com/posts/2011/10/27/what_the_libya_intervention_achieved?wpisrc=obnetwork.(上网时间:2011年10月30日)
(42)有学者已注意到当前利比亚与1992年后阿富汗政局的相似性,参见Michael Semple,"What Post-Qaddafi Libya Has to Learn From Afghanistan",http://www.foreignaffairs.com/features/letters-from/what-post-qaddafi-libya-has-to-learn-from-afghanistan.(上网时间:2011年11月7日)
(43)Ahmed El-Tonsi,"Ottomans,Arabs,Westerners and Libya",Al-Ahram,November 17-23,2011.
(44)Fredrik Dahl,"Libya conflict may strengthen Iran nuclear defiance",http://www.forexyard.com/en/news/ ANALYSIS-Libya-conflict-may-strengthen-Iran-nuclear-defiance-2011-03-24T154942Z.(上网时间:2011年10月29日)
(45)W.Yusef Doucet,"Free Libya is Green Libya:Supporting the Real Libyan Revolution",http://www.voxunion.com/?p=4644.(上网时间:2011年11月7日)
(46)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4卷,1991年,第14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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