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也是内容:韩少功“日夜书”大陆版比较_韩少功论文

形式也是内容:韩少功“日夜书”大陆版比较_韩少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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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省汨罗县天井公社茶场承载了韩少功从1968年至1974年的时光。时间中满溢着语词,一闭上眼,五光十色奔涌而来,这份沉甸甸的记忆是韩少功绕不过也忘不掉的生命历程。他为此完成了代表作《马桥词典》,着力刻画马桥人的土风民情,为一个村庄立传,时隔17年,韩少功创作《日夜书》反身关注知青们自己的生存状态,书写了白马湖茶场的知青岁月。从天井公社出发,你可以走向“马桥弓”,看到马桥人的嬉笑怒骂,也可以走向“白马湖茶场”,感受知青一腔热血和悲壮,当然,你还可以扑通一下跃进汨罗江畔的“八溪峒”,看一看画框中的山南水北。

       韩少功走出天井公社已经三十年了,顺着人生往前走,却总是回到记忆中的保存关卡,萦绕在生命日夜中的是知青时代挥之不去的日日夜夜,那些记忆中的日夜在同样向前推移的时间中延展开来,两个时间维度交织交错,现实与记忆相生相应,这构成了《日夜书》的内容,也成就了书名。正如陈思和所言,“《日夜书》可以看作是日日夜夜永不停息的时代之书”①。韩少功曾说过,对待两种题材自己比较慎重,一是完全不熟悉的题材,二是过于熟悉的题材。他在思考中回望,多角度审视自己,在不同的距离间辨析,直到找到最合适的距离让自己能把时光中的点滴看清,找到最适合的形式着手书写知青岁月和青春伙伴们。此时的形式,可以说是文学之外一个“大内容”,结构和文体本身也在呈现意义。

       《日夜书》这个“大内容”,既保持了韩少功一贯的理性叙事风格,让我们看到原来的韩少功,又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韩少功。饱含感情又着力克制的平淡笔触,闪回和跳接,偶尔哲思的插入,人物横空出世,一以贯之的是他对文体探索的自觉坚持。但这种坚持是利是弊,同样在文坛激起各种声音:“《日夜书》虽被作者强调:是小说。但看起来仍然恍若一个大拼盘、一堆思想的碎片。”②“《日夜书》有一种接近日常生活的样貌,因果不是那么毫厘不爽,情节不是那么环环相扣,韩少功仿佛一把扯下了小说连贯性的面具,有意让生活在断续的片段中呈现出来。”③“如果从一般以讲故事和塑造人物为主旨的小说叙述来要求的话,《日夜书》有很多思想随笔式的叙述会被认为是多余的,会被认为是有碍于故事情节逻辑发展的,但如果理解到韩少功在小说写作中往往会充当一位思想家的话,也就会发现《日夜书》的特殊文体蕴藏着作者的深意。”④

       其实,我初读《日夜书》时也有困惑,困惑“片断,纷杂零散,联想式的跳跃,突如其来的沉思,与理论假想敌辩论”⑤。这些叙述技巧并不像《马桥词典》般生机勃勃,线索满地,立体鲜活地展示一个村庄,而有一种精心设置的人为破坏感。这些如梦境般的讲述让我在阅读中积累的即将奔涌的情感常常被迫切断,意犹未尽。难道讲故事的好功力真的在文体探索的路上被思想绑架了吗?

       直至看到韩少功的创作谈,他提到台湾和韩国准备出版《日夜书》,“考虑到境外读者对中国当代史不是太熟悉,我将这部小说里的情节布局稍做调整,大体上以时间为序,减少一些跨越度较大的跳跃和闪回,以便境外读者更容易抓住故事发展脉络。虽与中国大陆版本的内容一样,但结构有所变化,篇幅有两三千字的削减,个别衔接性的文字也略有调整。”⑥于是,这就有了我手中读到的另一个版本:台湾版《日夜书》。我也在两个版本的对读中找到了解惑途径。

       形式也是内容,内容也是形式,对韩少功来说,“体裁和形式只会有加法,不会有减法”⑦,两者相辅相成,相生相应。

       一 拓展小说的边界:从《马桥词典》到《日夜书》

       八十年代,韩少功的创作基本上采取的是传统小说线性叙事的方式,而九十年代以后的《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三部则是文学形式探索的重要成果,跨越时间长达十年,都采用了片断式的叙事策略,不再是传统的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的情节化、线性化的叙事方式,既为文本创造了丰富的内涵和表现力,又为当代中国文学提供了宝贵的文体经验。韩少功的个人化的文学立场,就是哲思与叙事的杂糅、整体与片断的贯通,或者叫“在描述中展开思考,在碎片中建立关联”⑧(《大题小作·文化透镜》)。这种自觉的文体意识到了《日夜书》表现得更有探索性,竟然采用不一样的剪接方式,创造了两个版本,他想通过两个版本,测试两种态度,一种是近距离,一种是远距离;一种是还原式,一种是拆解式;一种是“自然化”,一种是“间离化”。后一种对于一般大众来说当然有些冒险,他还是忍不住试一试了。感性与理性,片断与整体,对韩少功而言是有机统一的。内容决定了形式,形式也是内容。采用什么形式,其实最坚实的根据还是人的生活与思维。不一样的创作意图决定了作品的表达形式,形式的差异也让作品内容在不同的表达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笔下世界便有了不同面相,立体而丰富起来。

       其实,自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以来,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已经受到审视,也曾进入大规模的文学实践,留下一批先锋文学硕果。而今,当大多先锋作家回归现实主义传统时,韩少功一如既往在传统与创新的临界点上探索,有效地拓展着小说的边界,并再次结出《日夜书》这枚奇异果。

       也许读者会疑惑大陆版《日夜书》的文体,但没有人会怀疑台湾版《日夜书》是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在大陆版本中有三个章节以词条形式表现,而台湾版本并没有独立的词条章节,而是把词条的内容融入了每个人物的叙述中,与传统的阅读经验契合。

       对于韩少功来说,词条体是他在文体实验的道路上耕耘出的果实。

       《马桥词典》是韩少功开始文体实验的第一部作品,作为长篇小说,它以一个个词条的形式松散而又相互连接结构了一个乡村的历史。词典这种形式,暗含了韩少功的态度,他放弃了那种以一己的观念去统摄一个世界的做法。他选择了词典这种形式,也就是选择了一种对世界的谦恭的态度。⑨巧合了他作为一个知性作家的秉性和散点透视的思维方式。⑩

       《马桥词典》主要通过“词典”的形式把文体实验的思想表现出来,一个个词条如散落的珍珠,被韩少功用一条高妙的线穿连,词条间的隐秘关联可以窥见,每个故事也相对完整,在结尾中,行走的故事在漫长的官路上又回到初入马桥的起点,这样打乱又形成回路的叙述,是韩少功开始进行文体探索的成果。之后的《暗示》更是在文坛的争议中继续将文体实验走到了文学与哲学、小说与理论的边界。韩少功在《暗示》中的散文化探索打碎了叙述的完整连续性,每篇文章独立成为对无边世界现实符号的思考,使得全书看上去就像是杂文随笔集,引发文坛种种争议,探讨此书文体何为。这种争议正是韩少功在创作的设定中就预料甚至所期望的,他的文体实验在谈论与争议中让人们意识到写作的多样性,正是他巧思之处。解读文本是有多种可能的,直面文本,不需要陷入评判的标准和文体定义之中,韩少功理解的各种符号背后的深意是他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来理解的。也许,《暗示》最大的意义就是在于给读者提供另一种思考的角度,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思考语言、符号背后的所指,这只是一个角度,而不是确切地强迫你去接受这样的世界。他在前言中提到的“文体置换”,也是希望用文学性的笔法让读者更容易地进入这个哲学、语言学命题中。在《山南水北》里,每一纸真实又奇妙的世界,给人陌生感却唤起人心最自然本真的柔软,正如那只有标题的故事——《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一页的空白,无限遐想,无限感伤,这算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呢?文体意识在韩少功的笔触下相互贯通,冲破边界,所写所想,百无禁忌。

       韩少功了解文体中的玄机,并一直为此努力。

       大陆版《日夜书》的第11章、25章、43章分别以词条的形式,展现在历史时代中,与人密切相关的“性”、“精神”与“身体”的种种特殊状态。在穿梭时空的叙述中,作者常常戛然而止,转入形而上的讨论。以词条的形式分类讨论各种生存状况,制造陌生感,给人一种新奇的角度,以此来看待生活中的不同面相,让读者思考与接近真实的生活。

       郭又军之死是《日夜书》中最打动我的段落,那个光鲜亮眼憨厚的又军,在时代裂缝间生存的又军,对小安子和女儿无可奈何又关怀备至的又军,沉迷于赌博失落的又军,凝聚知青岁月的又军,他病了,也累了,却仍然选择“给这个世界一个清洁的告别式,一个不麻烦任何人的结局”。他的遗书是那么从容平静,日常的细枝末节井井有条却暗流汹涌,令人唏嘘。如果下一章节讲述的是又军组织同学会,或又军的葬礼,也许读者会潸然泪下,可是韩少功并不让这种伤感的情绪蔓延。他笔锋一转引入了词条,“泄点与醉点”用理论与例子引出时代中各种各样被压抑的生理本能。作为生物的基本生理要求,当“性”在一个时代里,被压抑,被蒙蔽,被扭曲、变形,那么这个时代所遭遇的问题可想而知。当健康的生理要求得不到解决,人们只有通过其他途径来释放,词条之后的第12章转入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交织交融的地下革命场景,就是特殊年代里人性宣泄的特殊途径。特殊的时代人性被压抑,或多或少便成了“准精神病”,蔡海伦、马楠、万哥、马涛等身上都有时代面向的缩影,韩少功把这些常发生在生活中的精神状态,“陌生化”地表现。当读者发现所见与预想的情况并不相同,所有的线索让人感到陌生不知所措,可在故事中又分明感受到人性露出了尾巴,于是只能开始反思生活的原貌,韩少功的构想就完成了。

       什么是陌生化?

       对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进行陌生化,首先很简单,把事件或人物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和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11)

       这是布莱希特的“陌生化理论”(也就是“间离理论”),在他看来,间离的过程,就是人为地与熟知的东西疏远的过程。这样一来,从表面上看,这些人或事突然变得非同一般,令人吃惊和费解,自然就会引人深思,并最终获得全新的认识。间离化还有一个效果,就是“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不能使观众与剧中人物在感情上完全融合为一体,无批判地陷入事件中去。表演使题材与实践经历着一个疏远而陌生化的过程”(12)。

       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也是韩少功所认同的。对他来说“小说是一种发现,陌生化则是发现的效果呈现”。《再提陌生化》(13)一文中,韩少功这样阐述:

       主体陌生化是另一种,相对难度要高一些,却是新闻业高度发达以后作家们更应重视的看家本领,体现于审美重点从“说什么”向“怎么说”的位移。网上曾有一些戏作,比如同样一则刑事案报道,用琼瑶体、鲁迅体、新华体、淘宝体等多种口气来说,会说出大为异趣的效果,分泌出各自不同的言外之义,亦即隐形的“内容”。在这里,形式就是内容,“怎么说”就是“说什么”。

       两者关于“陌生化”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具体的来说,“词条体”对于完整叙述的打断,突如其来的哲思,叙述者“我”的介入,种种阅读障碍其实都是韩少功有意为“陌生化”的匠心。除了“陌生化”的叙述手法和“词条体”的文体表达,“拆解式”的叙述顺序也是大陆版《日夜书》的用心之处。

       二 拆解与还原:大陆与台湾版《日夜书》比较

       台湾版《日夜书》与大陆版本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叙述基本以时间为序,有相对连贯的脉络,还原知青生活的原貌。大陆版本则通过拆解式的表达,还原了人类破碎的记忆原貌。所以,两个版本的叙述顺序有所不同,章节之间的过渡片段随之发生改变。

       先来梳理一下两个版本不同的叙述线索。

       台湾版共49章,叙述顺序:校园—白马湖茶场—姚大甲—吴天保—小安子—郭又军—丹丹—马楠—马涛—马楠—酒鬼—贺亦民—马涛—肖婷—蔡海伦—笑月—陆学文—陶小布—马涛—白马湖—郭又军—小安子—郭又军—贺亦民—笑月。

       大陆版共51章,叙述顺序:姚大甲—白马湖茶场—校园—吴天保—小安子—郭又军—丹丹—词条—马涛—马楠—词条—肖婷—郭又军—陆学文—笑月—陶小布—马涛—白马湖—酒鬼—贺亦民—词条—郭又军—小安子—贺亦民—笑月。

       可以选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两处叙述顺序的变动来看一下,一、开头三章的顺序;二、马楠和马涛的出场顺序和方式。

       台湾版本的前三章顺序与大陆版本正好相反,只是调整了第1章和第3章的顺序,《日夜书》便有了两个开头,两个开头渲染的效果也完全不一样。开篇的第一句话“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14)一下子把人带回了全国大乱之后空荡荡的校园,韩少功的笔触是精准而动人的,他营造出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我”独自在校园里徘徊,怀念“集体”,憧憬“远方”,于是之后遇到看起来“光鲜亮眼”的学长红卫兵头郭又军,冲动做出下乡的决定,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了。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总是残酷的,到达白马湖茶场后的艰辛和饥饿让“我”后悔不迭。又军在我最艰难时期的帮助,让我在多年之后得知他的死讯失声痛哭。第1章把知青时代的大环境,青年的迷茫,一股脑倾泻而来,读者马上走进了时间长河,结尾处引入“多少年后”的时间维度,当年的领路人的自杀也为后知青时代笼罩了悲壮的气氛。之后第2章回忆白马湖茶场的困难情况,我因与姚大甲打赌饭票吃人骨,第3章讲述大甲自由随性,玩世不恭,第4章讲述老场长吴天保的故事和大甲当下作为先锋艺术家的状态也很顺理成章。台湾版叙述的顺畅,引人入胜地令读者的阅读感情便于积累抒发,迅速融进知青岁月,直抵时代悲凉。

       反观大陆版本一开篇,没有前因,天上掉下个姚大甲。“多少年后,大甲在我家里落下手机,却把我家的电视遥控器揣走,使我相信人的性格几乎同指纹一样难以改变。”(15)韩少功一开始用轻松的语气来塑造一个奇人形象——艺术家姚大甲。“我”因为大甲落下手机的行为回忆起当年与大甲的点滴,他的喜感,他的苦中作乐,成为当年知青岁月中一笔亮色。大陆版本接下来第2章讲述白马湖茶场与大甲打赌,“一场大雨把我打向了远方”开始了第3章回忆在校园里决定下乡那天的情况。这样的叙述顺序让我们以为占据重要位置的姚大甲是全书的第一主角,但是,在之后的行文中,姚大甲又“消失在永无定准的旅途中”,只是偶尔冒出个影子。故事在“当时”和“多少年后”来回穿梭,在游走的时间中,线索遍地。当你开始疑惑跳跃的片段和被拆解了的叙述,韩少功慧心就显现了。请注意大陆版第1章的结尾,“公用鳖!公用鳖!……我从街头孩子们的叫喊中猛醒了过来。”第2章的开头是台湾版没有的:“我醒过来了,再次醒过来了,发现很多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我得防止自己像一个梦呓者那样把事情说乱。”能感受到些什么吗?就像《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被禁闭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我”也是如此,有了这个提示,可以猜测第1章大甲“公用鳖”的故事正是“我”做了一个知青岁月的梦境,而第2章开头“我醒过来了,再次醒过来了”的“再次”说明“我”常常会做与知青岁月相关的梦境,或者说我时常在夜里陷入知青时代的白日生活里。如今,“我”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讲述这些日日夜夜了。在如此长的时间跨度中,“我”时常在日日夜夜中不息地来回穿梭于现实、记忆、梦境之间。于是这种拆解式的叙述表达不是为了还原事件的原貌,而是还原时间的、记忆的、梦境的原貌,拆解是为了重构,为了再现破碎零散的日日夜夜的交织交错。

       第二处顺序的变化关于马楠和马涛。台湾版中马楠于第12章登场,“当年小安子说过,一定要把马楠培养成一个狐狸精,不然这丫头今后怎么过?一辈子喝奶粉、玩指头、听外婆讲故事吗?一个女人不能这样对自己不负责任,就准备男人们来欺负吧?大概是不堪教化,马楠与她同居一室,混了好长一段,还是活得十分迷糊,别说狐狸精,连老鼠精也不是。”(16)这一章包含了大陆版17和18章的内容。而大陆版里马楠在17章才登场:“我一定要说说她吗?说出她一心忘却的伤痛,是不是在伤口上撒盐?或者把事情说开了,相当于一种医生的导呕,能让她喷吐出一腔深藏的淤血,会稍多一点轻松?对不起,我不知道,没有任何把握。”(17)两个风格完全不一样的开头引出了马楠是个活得提心吊胆像只小兔子一样的女孩。台湾版本承接了上一章又军自杀的悲剧,从小安子的两性态度来说,马楠无疑是与小安子完全相反的人,以此来比较两个女性截然不同的人生。大陆版隐约暗示了马楠生命中的伤痛,承接的是W县的一场特大暴雨中失去生命的五位女知青,其中风云人物阎小梅如今成了永远的黑边空框。无论是为了突出与小安子的差异,还是为了与知青时代的悲剧女性发生共鸣,马楠在《日夜书》中的形象与其他人相比都相对模糊,与那些个性奇异的伙伴们相比,马楠太善良太隐忍太甘于奉献了,她遭遇了太多不公平,但是善意却常被人利用和误解,无论是她从知青时期的懵懵懂懂,还是后知青时期略带些神经质的生活状态,韩少功对她的描写总是注入同情的理解。

       在台湾版中,马楠的提前出场是为了引出另一位重要角色——哥哥马涛。马涛无疑是《日夜书》中最有深度的人物,在台湾版中,他的出场是比较平淡的,第13章,马涛出场,“因为马楠的关系,我认识了她哥马涛。”在这一章节的前半段作者已经通过描写跟郭又军比试的种种,交代了马涛争强好胜的真实性格。之后再说马涛是知青时代的青年领袖和启蒙者,就让读者有了警觉。因为有了之前的铺垫,马涛当年耀眼的吸引力被削弱了,之后引出马涛在监狱中自私冷血地对家庭、对自己妹妹、对友人的利用和盘剥,震撼力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台湾版的叙述线索是清晰的,还原事件原貌的,但因为流畅完整的铺垫,所以马涛在狱中、在国外、归国后的自私自利显得顺理成章,对比效果就没那么强烈了。

       看看大陆版,第12章大幕拉开,是激动人心的“地下革命”场景,“一伙少年男女偷偷纠合成群,神色青春而凝重,嚼过一点炒蚕豆或冷锅巴,一张嘴,一放言,就是面对中国和世界,就是今后三十年乃至百年。”“地下革命便是愤怒青年的美酒。”(18)让人热血澎湃的知青时代不就是这样吗?青年们苦中作乐,抱团取暖,失落了便让精神满溢,不然如何在贫瘠的年代活下去?马涛在这种大格局中只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闪耀过的符号记忆。看看他的名字是如何出现,并在之后反复被提起的:“这一天夜里,我躺在拖拉机货厢上,怀揣一封来自马涛的信,信中关于国内革命形势的分析让我无法入眠。”因为信中描绘的星火燎原,让我神驰万里,甚至遭遇翻车。可见,马涛给我的影响。第13章,我的朋友罗同学“同我说起了马涛,一个他无比崇拜却无缘得见的思想大侠,知青江湖中名声日盛的影子人物,承担某红卫兵小报的主笔”。这就是马涛在当时知青圈里的名声。这样的间接描写让读者对马涛这个人物的好奇又增添了几分,接下来“我”回忆马涛的日常生活,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木讷和过目不忘的聪明,对“真理”不顾旁人的沉迷,让马涛这个人物还没有正式出场就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这时“我”再添一笔,“他是第一个划火柴的人,点燃了茫茫暗夜里我窗口的油灯,照亮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让读者简直心生崇拜,之后被捕入狱,简直化身为时代英雄。而韩少功笔锋一转,到了19章,马涛用大民族符号来盘剥自己妹妹时的冷血,25章回想起马涛与郭又军比赛的争强好胜,出狱平反之后的偏执自负,出国之后的无知落寞,接踵而来的事件还原了马涛这个时代特有符号的真面目。这个木讷、自私、好胜的马涛竟是暗淡岁月里白马湖最有思想的人,无数的崇拜者聚拢在他的周围,盲目狂热地抒发自己对当下的政议,对未来的畅想,他如同一盏明灯点亮了“地下革命”的希望。韩少功精心设计的拆解式叙述,让马涛这个人物从神坛跌落,出色地描述了一个知青启蒙主义的时代英雄在新时代的自我膨胀,颇具象征意义和批判性。同时,对知青岁月盲目的“革命热血”和时代思想精英的反思也达到了制高点。马涛成为韩少功为当代文学人物画廊贡献的又一个新形象。

       此外,台湾版中还增加了一节“再补记”(19),叙述者“我”提出了一种可能和暗示,马涛与贺亦民狱中居于一室,贺亦民坦诚自己是告密者。自负的马涛继续扮演着受害者与迫害者角色,贺亦民帮马涛抢饭和打架,马涛教他打桥牌、标点符号,“告密者”身份得到了解答和强调。反观大陆版中“谁是告密者”一直是小说一条若隐若现的内在线索,反复被提及,人人都有可能,郭又军、阎小梅等等,究竟是谁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这一笔十分犀利,直指告密行径是那个时代的国民性。

       经过对比可以看到,台湾版主要通过1.叙述顺序,2.增加了情节之间的过渡与解释性语句,3.取消了词条的文体形式,词条中的内容融入情节推进之中,4.增加与删改某些片段,这四个方面的调整,让故事连贯,情节相对集中,人物有因有果,整个故事便于阅读,完全是一个打动人心的好作品。

       两个版本同样出自韩少功之手,那么为什么他没有直接选择这样更讨喜的连贯的表达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韩少功刻意为之,故意设置了“陌生化”的阅读阻碍。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是内容。

       三 形式也是内容:知青岁月的记忆还原

       《日夜书》讲述的是知青一代的故事,知青岁月发生在中国的土壤上,这个概念十分沉重背负了太多形容词,这一代人也成为中国特殊时期的产物。韩少功对知青岁月的打捞首先是对“人”的发现。《日夜书》还原了知青一代人的真面目,展现了他们以及时代的精神史。知青不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五光十色的,有个性的每一个人,他们是大甲,是小安子,是郭又军,是贺亦民,是陶小布,是马楠,也是马涛……韩少功把他们从历史的泥沼中打捞出来,还原人性本真,同时还原命运悲壮。

       这是一个以“我”——是陶小布也是韩少功的意识来讲述的故事,几代人的故事在超越时空的记忆中交织交错。知青岁月的日日夜夜,在漫长的人生日夜中翻涌,这种记忆的样貌固然是混乱而琐碎的。于是,韩少功直接把陶小布的意识记录下来,其中有人物的成长,有对知青时代的回顾与反思,有对当下生活的无奈迷惑,同时也有抽离之后的理性思考。“生活真是一张严重磨损的黑胶碟片,其中很多信息已无法读取,不知是否还有还原的可能。”于是,有自觉文体意识的韩少功选择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他认为最适合还原意识原貌的形式来讲述这个关于漫长时间的故事。所以我们看到跳跃的联想式的片段,正是韩少功为了营造一种梦境、时光、记忆不连贯性的氛围。我之前的困惑正是韩少功有意为之的笔力,而且人物刻画的戛然而止和笔锋一转,突然出现的理性哲思也暗含韩少功对知青时代清醒的态度,他希望读者能保持一段距离,以一种抽离的、克制的、理性的态度来回望这段时光,不让伤感、怀旧、批判的情绪过多停留,他示其所是,希望还原时空现场。

       因此从这个角度理解,也许台湾版表达更流畅,情感更容易积累与深入,大陆版的更曲折但是也更能体现作者真正的意图。因为这次对读,才更理解了韩少功精心的叙述结构,有了理解,才重新在阅读之中,收获了在一次次曲折中抵达文学现场的感动和愉悦。“陌生化是对任何流行说法的不信任,来自揭秘者的勇敢和勤劳。”韩少功就是这样一个富有智慧的揭秘者。韩少功在表达形式上的所有追求都是听从他的内心,都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容,所有的细节都支撑着小说的框架。也就是说,采用什么形式,其实最坚实的根据还是人的生活与思维,形式也是内容,内容也是形式,对韩少功来说,两者相辅相成,相生相应。

       他曾经这样解释《日夜书》的形式与内容的关系:

       生物学领域普遍的“对称结构”,比方树木一干多枝的状态;还有人类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的“焦点结构”,所谓“一心不能二用”的现象,都为这种小说提供了审美的自然基础。换句话说,单焦的对称结构,是人类内在的审美需求所在。我只是觉得“散文化”或“后散文”的小说是可能的增加项,因为社会生活自身的形式,人类思维自身的形式,往往是散漫的、游走的、缺损的、拼贴的、甚至混乱的,其中不乏局部的“戏剧”,但更多时候倒是接近“散文”。这构成了另一种小说审美的自然根据。我在这本书里说“也许上帝是不读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我们在夜深人静时,似乎最接近“上帝”时,脑子里哪有那么多起承转合?哪有那么多戏剧化的一幕一幕?如果我们只有一种单焦模式,只是袭用旧的单焦模式,会不会构成对生活与思维的某种遮蔽?(20)

       也许有些人认为,韩少功太理性,距离生活太遥远,对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热情只剩下深深的绝望。可是,当你读到这段情感饱满而犀利,犹如激流般有力的智性文思时,当你真正走进韩少功的文学世界,就能感受到,通透深邃的历史眼界,不拘一格的文体自觉,对时代社会的担当精神,再加上出色的才思笔力,正是韩少功之所以成为韩少功的原因。韩少功如同千千万万托尔斯泰般的寻找者,身体力行、坚持不懈,寻找刻在“小绿棒”上“能让世界上不再有贫穷,残疾,屈辱以及仇恨,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幸福生活”(21)的方法。寻找便是希望,形式也是内容,他的探索与实践通过文字也在一个维度上改变着世界,这种对人类世界深沉而积极的人生态度,让我在韩少功的笔下看到了小绿棒的希望。

       注释:

       ①汪雨萌:《书写绝望的日日夜夜——韩少功〈日夜书〉研讨会综述》,《文艺争鸣》2014年第6期。

       ②何英:《作家六十岁——以〈带灯〉〈日夜书〉〈牛鬼蛇神〉为例》,《南方文坛》2013年第5期。

       ③黄德海:《非此非彼——韩少功〈日夜书〉的双重面孔》,《上海文化》2013年第7期。

       ④贺绍俊:《大家谈〈日夜书〉》,《人民日报》2013年11月20日第24版。

       ⑤南帆:《记忆的抗议》,《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⑥韩少功:《同辈人的背影》,《人民日报》2013年11月20日第24版。

       ⑦(20)韩少功、刘复生:《几个50后的中国故事——关于〈日夜书〉的对话》,《南方文坛》2013年第6期。

       ⑧龚政文:《90年代以来韩少功的转型及其意义(下)》,《文学报》2010年8月19日。

       ⑨张新颖:《〈马桥词典〉随笔》,《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

       ⑩孔见:《韩少功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页。

       (11)[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论实验戏剧》,《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扬中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62页。

       (12)[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娱乐戏剧还是教育戏剧》,《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扬中等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70页。

       (13)韩少功:《再提陌生化》,《文艺报》2012年11月26日第6版。

       (14)(16)(19)韩少功:《日夜书》,台湾联经出版社2013年版,第3、79、312页。

       (15)(17)(18)韩少功:《日夜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2、112页。

       (21)韩少功:《革命后记》,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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