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前抑郁症法官的“救生”经历_精神抑郁症论文

一位前抑郁症法官的“救生”经历_精神抑郁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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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首位公开承认曾严重抑郁的盛年退休者,这些年常被人拿来说事儿。”66岁的罗卫平,黄浦区法院知识产权庭原庭长,曾两度抑郁,前后10年。

      老罗病愈后,帮助过16名正计划或自杀未遂的抑郁症患者摆脱病魔,他说“运气好,没失过手”。然而他并不想向记者强调成功率,而是从中找到共性。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我的经历可以救人

      当了5年宅男,老罗觉得亏大了。于是2005年他第二次病愈后,也不介意自己是培训班120名学员中年龄最长者,考出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随即有了“开门红”。

      那是上海高校一女教授,打了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后终于解脱,女儿却因失去父亲而抑郁,并且偷攒了母亲的安眠药,幸被抢救过来。但她继续窝在家,策划着下一场自我了断。一筹莫展的女教授辗转托到了老罗这里。正6月,女孩侧坐在床边,穿着厚棉睡衣,蓬头垢面,斜眼打量着不速之客。

      老罗的开门见山有点吓人:“我是病人,资深病人……”女孩忍不住开腔:“抑郁症都不爱讲话,你怎么话唠一样?”

      “不信?我带病历呢!”他有备而来,厚厚一沓证据给她看。

      女孩开始正眼瞧他,这干瘦老头,看着不像骗子。于是轰母亲出去。然后女孩“摆资历”:“我吃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

      他紧跟一句:“别说草酸艾司了,黛立新我都不知吃多少回了。”

      她说症状:“昨晚12时还没睡着,好不容易睡着了……”

      他抢着道:“今早你是不是4时就醒了?”

      “咦,你怎么知道?”女孩的眼睛微闪出惊讶。

      接着她又叹气:“活着没意思。”

      “啥事没劲啊?”

      她简略说了一通,老罗听不下去:“这算啥破事啊,跟我比倒霉,你差远了……”“但我觉得这病好不了了……”“我十年前第一次犯病,五年前复发,五年没出门,比你严重多少倍了,你看我现在都好了。”

      倾听、同感、共情、重复,老罗就这般用他刚学到的心理学技巧,不知不觉跟女孩聊了1个小时。没被轰出去。他心想,真神奇,我的经历能救人。

      他暂告段落,问她:“怎么样?我下礼拜再来,欢迎不?”

      “来就来呗。”女孩母亲正好进来,女孩又开始端着。

      他内心大喜:“不反对就是欢迎,60分万岁!”

      他随即提条件:“下次来,你到公交站接我。”

      女孩抛出一句:“接就接呗。”

      一周后,阳光明媚。老罗还未下车,便远远见姑娘已候在车站,略加打扮。下车后他故意问:“你还是上礼拜那人吗?”

      就这样,老罗跟女孩保持着经常联系。休学一年的她渐渐肯服药了,肯读书了,考上了职校,3年后又被保送大学。如今再找老罗,多是介绍工作、找对象的事。

      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除非你自己也是。这是老罗的优势。

      上海首条“24小时自杀干预热线”刚开张时,老罗自诩“高级替补”,因为他1个月内值了5次夜班。有工作人员嫌他不专业,“你为求助者做危机等级分类了吗?你帮人家做精神状态评估了吗?”老罗一点不生气,“哎呀!我的土办法是没法跟国际接轨……”

      但人家还是请他去当志愿者,因为土办法奏效——从井底拼命爬出的“前”患者,终归好过那些在井口之上喊着“别怕,加油”的人。正如华师大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讲师王继堃所言,“对中重度抑郁症患者来说,你越说‘你快好起来吧’,他越没办法好起来。因为这会让他更加觉得‘我真的不够好,你们都让我好起来,但我怎么也做不到’。他最需要的不是一个解决办法,而是与他情绪的连接”。

      老罗是这么连接的。

      山东一书法家夫人,重度抑郁,被儿子架到上海。这位夫人曾在黑龙江插队,插队苦,她忍了;丈夫生病,她伺候左右;待丈夫病愈,逐渐显赫,她却抑郁了。常人觉得难理解,老罗却一清二楚,这是“创伤性应激障碍”。人对大失落、大惊喜适应不良,便易犯病。

      书法家夫人无精打采地对老罗说:“我就想死。”

      老罗居然顺着问:“想怎么死?”

      他知道,抑郁症患者大多善良,一旦想到自己可能对别人造成伤害会极不安。因此老罗这么分析,“也不是不让你死。我当年想死时,家才6楼,还有衣架,跳下去万一没死成,弄成残废植物人连累家人;开煤气吧,有人点烟就爆炸,半幢楼毁了;上吊呢,舌头拉太长不好看;去东方明珠?保安严防死守,封闭设施又好,操作性太差……”

      老罗一脸犯难,“现在没啥好办法,要不先缓缓,咱下半年再死?”

      回想这些,他跟记者狡黠一笑,“哪还有下半年啊?念头一过吃了药,下半年她病都好了”。

      曾无法饶恕99分的自己

      如今“60分万岁”的老罗,曾无法饶恕99分的自己。这是根源。

      他哈尔滨人,北大荒插队,1987年因惠民政策落户上海,结束8年两地分居与上海籍知青爱人团聚,并经十分钟面试,调动工作进入黄浦区法院。他自称“野路子学历”,因而特别拼命,从助理审判员、经济庭副庭长到知识产权庭庭长,仅用12年。论文、立功,全院领先,领奖到手软。但他内心始终虚弱,伴之固执,不断翻越巅峰以证明自己,浑不知“离发疯已不远”。

      上世纪90年代,正是计划向市场经济转轨之初,他遇到上海商业系统最大一桩破产案,新类型案子,前所未见。他本能地想尝试,要证明自己牛,直接自己揽下。

      谁知把自己“套牢”了。改革伊始,少经验可循。一边是银行叫嚣着企业天文数字的坏账;另一边,工厂若变卖存量资产还银行的钱,职工遣散安置费从哪来?摆平这边,得罪那边。而在当时,有关破产法的可操作依据寥寥,拓路者难免常陷无解之惑,案子一拖2年,老罗只怪自己无能。一次去了解新进展,因案子一拖再拖,企业始终在开销,原定先还20%欠账,现只能还10%了。这对老罗不啻晴天霹雳。1995年底一傍晚,老罗突然休克,随后心口后背不明原因疼痛,疼到他大脑中再分泌不出令他快乐的化学物质。

      确诊抑郁,回家休息,但4个月后他又去上班。药只服了半年便擅自停了,因为好面子,“吃药即有病,有病能当法官?”现在想想,不懂“软着陆”的无知无畏,为鳄鱼再拖他下水埋下伏笔。

      “伪病愈”后的老罗变本加厉。他所在支部用800元活动费,帮助云南2名辍学儿童完成学业。但老罗并未一捐了事。1997年初,恰有云南案子,“我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到云南,当地媒体闻讯赶来,一同进村,但见村民载歌载舞还放鞭炮,他傻乎乎问:“有人结婚?”村长答:“不是结婚,全村人都来欢迎您呢!”

      老罗简直醉了,“哪有这么刺激的事?”回沪后,他上了瘾,非但自己直接救助了十多名孩子,还鼓动周边人资助二百多名学生。真是事非经过不知其“嗨”——支部会决议,党员每年交一笔特殊党费,捐给“希望工程”,结果其它庭听说了,也来捐钱;有律师凑到老罗跟前,要捐10人,请老罗张罗。这千金难买的得意,让老罗很是沉浸。

      但得意抵消不了软肋。要强、固执的背面往往是输不起。2000年,他当上知识产权庭庭长。时代进步,他自觉底子差跟不上,表面上还得硬撑着。当时全上海仅少数几个区法院设有知识产权庭,引入了博士、海归。一场饭局,法律精英们间或蹦出英文单词,老罗听不懂。一帮后生端着饮料,要敬敬业内老大哥:“罗法官,我们战斗力不行,您老随意……”说者无意,听者的脑子嗡地炸了。

      老罗想,“饮料和酒,分明两个阵营。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大老粗。难道这年头,我电脑英语不行,最后连拼酒都没市场了?”

      这一年,老罗史无前例错判2个案子,因为“关于知识产权,别人以为我懂,我以为自己似懂非懂,但其实真不懂”。其实法院错判很常见,否则要二审干嘛?但老罗觉得丢脸,没法饶恕自己。

      这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再次病倒。此次鳄鱼更凶猛,无奈50岁,老罗被迫提前退休。

      一场“心灵的感冒”

      老罗回首那段被鳄鱼咬住情绪的岁月:他一个人面壁,不动不语不见人,窗帘被拉得死死的,唯一出门,是待天色已晚,趁人不注意,做贼似地下楼取报纸。

      二次病愈后,老罗彻底好了。剖析自己及16位他所帮助过的病友,他归纳出许多共性。“大多有完美主义倾向,细腻敏感,心地善良,认知和实际一旦有差异,便构成内伤”。

      王继堃告诉记者,抑郁症的诱因,存在生物学、心理、家庭、社会等诸多因素。生物学这一块,科学家对一些抑郁症自杀者的大脑解剖发现,脑内担任“邮差”之职的化学物质如5-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等递质有所改变;心理和家庭因素这块,许多抑郁症患者在其家族层面遭遇过创伤,这些创伤进行着代际传递;还有社会因素,雾霾、医疗、教育、养老、买房等压力可能是诱发因素。上海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杨锃说:“抑郁症的发生有基因方面的原因,但还要看触发抑郁的社会环境开关。有些人更易触摸到这个开关,如生育孩子、慢性疼痛、亲人突然死亡等事件。”

      其实抑郁症并非新事物。杨锃介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患神经衰弱的人很普遍,但现在神经衰弱作为疾病名已废弃,以现在的诊断标准来看,当时神经衰弱症中有许多就是抑郁症、焦虑症患者。

      根据世卫组织统计,全球抑郁症发病率约为11%,预计到2020年将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人类第二大疾患。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中有15%会选择用自杀来结束生命。

      怎么办?老罗告诉记者,财新传媒编委张进在抑郁症病愈后所著《渡过》一书中,提到了“他渡、自渡、渡人”。他渡,是接受现代医学的拯救;自渡,即心理重建;渡人,帮助病友。老罗觉得,这恰是战胜抑郁的完整一圈。而今的他,走到了“渡人”这环,这让他重新找回了失落的成就感。

      记者的采访多次被求助者的电话打断,都是抑郁症患者,有记者的同行、老板、艺术家,也有农民。老罗在电话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话是,“该吃药吃药”,以及“哪怕有一丁点成就感”。

      这次是内蒙古一位即将退休的女记者。

      “罗老师,我觉得没劲啊!”

      “找点正经事,哪怕有一丁点成就感。”

      “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跟谁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呀!”

      “今天阴天。”

      “太阳一出来就往外走。就算没太阳,心中有阳光啊!”

      “我药能停吗?”

      “慢慢减,千万别一下子停了,否则像我当年那样就悲剧了。遵医嘱。”“但药有副作用啊!”“我两次犯病,一次半年,一次五年,也没吃坏呀,肝好好的。”

      老罗很赞同一句话:抑郁症不过是一场心灵的感冒。的确,陆倩去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看病时很惊讶,每位病友看上去都跟常人无异。他们本来就是常人。而“排队要排很久,跟看感冒一样”。她还发现,周围职场,越来越多人会填写自测表,计算自己的抑郁指数。这正如华东理工大学社会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何雪松所希望,“如果看精神疾病像看感冒一样,人们就不会因此而有‘病耻感’”。

      的确,这个世界变化和挑战太多,如何与世界和谐相处,就如我们经常要对付感冒,是一直的功课。

      而老罗,昔日威严的法官,在经历一场“感冒”后,学会了将“玩世不恭”作为抗体。当年他“涉嫌利用职务之便忽悠人参加希望工程”,退休后成了老百姓,居然还能牵线援建4所希望小学。他又参与21个支教队活动,地震灾区和上海临终关怀志愿者他也有份。不甘寂寞自己找事,是给自己正能量,巩固病愈成果;

      他热衷参加所有曾救助过的孩子的婚礼,身穿法官制服,胸佩天平徽章,“法官当证婚人,少见吧?”证完婚,他又等着人家生孩子,好去送尿不湿;

      有被帮助过的病友“忘恩负义”,与他断了联系,他不计较,“人家不想再提过去,要往前看,是好事”。

      记者替他可惜:“如果您50岁时就像现在这么想呢?”

      他想了想,“那最后还不是退休了!”

      真正大彻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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