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文学的区别:奥德修斯的谎言与西方文学经典表现风格的初步呈现_奥德修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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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称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史诗。顾名思义,史诗含“诗”和“史”两种叙事成分,是包含史实的长诗。中文“史诗”一词契合大题材长篇叙事诗的类型定位,体现了它的内容构成和文体诉求,用来指称荷马史诗,当比与之相对应的希腊词(词、话语、故事)①和由此“派生”的英语词epic(史诗)②更显贴切。希腊人创编了脍炙人口的英雄史诗,但崇尚抒情诗的中国人却给了它一个可能是最贴切的名称。既然是“诗”与“史”的结合,荷马史诗就必然包含虚构的成分,西方学者已经就此类话题展开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虚构以诗人的想象为叙事的基础,产生各种不真实的描述,包括神话、谎言和虚假的故事。由于所处的时代不同,也因为英雄史诗的叙事风格和其他一些因素使然,荷马和我们对何谓谎言有不同的理解,而对于何谓真实的叙事、何谓虚假的编造,史诗人物和我们之间也明显存在着认知上的差距。譬如,我们会说宙斯掷甩炸雷以改变人间战事的走向是一个不真实的神话事件,但在荷马和史诗人物看来,这却是一个体现天空之神雄才大略的合宜举动,因而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荷马反对把神话说成谎言,却并不意味着他从范畴性上否定谎言。史诗不仅不排斥谎言,而且对于像《奥德赛》这样要求主人公隐姓埋名的作品而言,似乎还应该容纳谎言。所以,荷马(或《奥德赛》的作者)让奥德修斯说谎。在《奥德赛》里,奥德修斯五次说谎,也就是说编讲了五个虚假的故事,③用以掩盖自己的身份,间或也用于探察和别的目的。由此可见,就谎言而言,我们与荷马之间并没有完全失去达成共识的认知基础;对于奥德修斯所编故事的谎言性质,荷马和我们所见略同。荷马认为奥德修斯编造谎言(《奥》13.254-255),我们也持同样的见解。我们与荷马的分歧,不在于对此类谎言的认同,而在于荷马没有看到,但我们却有意撰文揭示谎言的样式效应。随着研讨的展开,读者会明白“样式效应”的所指。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这样一种令人略感不安的现象:连同荷马对世界和人生的许多真知灼见,他的“疏忽”也伴随时光的流逝,在人才济济的西方荷马专家和文论家中代代相传。就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来看,他们中谁也没有想到可以借助荷马时代总体上尚未出现而他们则已耳熟能详的样式理论(希罗多德意识到作为两种语言表现样式的秘索思与逻各斯的不同,亚里士多德亦已揭示诗与历史的区别性特征),指出史诗里人物真实叙事与虚假叙事之间存在着的类型可析性,亦即二者之间的样式差异。熟悉《奥德赛》的西方学者们使用了不同的词汇,对奥德修斯编讲的故事进行了界定,称其为“谎言”(lies)④、“杜撰”(fictions)⑤、“骗局”(deception)⑥、“虚假的陈述”(false accounts)⑦、“编造的故事”(made-up tales)⑧和“骗人的故事”(lying tales)⑨,却没有把审视的目光指向谎言的载体,不曾看出隐藏在谎言背后的,有可能是一个崭新文学样式的初始萌动。⑩基于以上判断,笔者认为有必要按照自己多年来的思考与设想,对《奥德赛》里奥德修斯的谎言作一次深入细致的研究。文章拟从荷马对史诗的属性定位入手,经由对《伊利亚特》里老英雄奈斯托耳所作回顾以及《奥德赛》里奥德修斯同类叙事的研讨,转入对奥德修斯所编谎言的剖析。囿于篇幅,笔者拟把研究的覆盖面限定在奥德修斯五个虚构故事中的三个,针对英雄为掩盖其真实身份而作的三次虚假陈述展开讨论。

若要追根寻源,当今诸多欧洲语言中的“诗歌”一词,如英语中的poetry、法语中的poésie、德语中的poesie和意大利语中的poesia等,均可“返祖归宗”为希腊语词(poiēsis)。poiēsis派生自动词poiein,本义为“制作”,可指各种器物和艺术品的制造;(11)后缀-sis表行动之义,类似于英语动名词(譬如imitating)里的-ing。(12)在广义指对的基础上,poiēsis逐渐具备了狭义指对的功能,指诗的制作,并由此获得更明确的“技术性”内涵,成为指称叙事诗的规范用词。与poiēsis形成配套的是一系列同根词汇,包括poiētēs(诗人,复数poiētai)、poiēma(诗篇、一首诗)和poiētikē(诗艺、诗学)。必须说明的是,poiēsis及其同根词的狭义使用始于公元前5世纪,因此不仅荷马不可能知晓,就连活跃在公元前7至前6世纪以吟唱荷马史诗为业的“荷马的子弟们”(the Homeridae)大概也无从知悉它们的流行。荷马也谈论“制作”(poiein)(13),但把制作与歌的产生,亦即与突出歌手的单方面努力联系起来,则是他不愿、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们今天所说的希腊史诗,荷马称之为“歌”(,aοidē,《伊》2.599、《奥》1.328);弹响竖琴、高歌aοidē的演唱者,荷马称之为“歌手”(,aoidos)(14)。一般认为,荷马本人也像出现在《奥德赛》里的菲弥俄斯和德摩道科斯一样,是一位以唱诵神和英雄事迹为业的aoidos。可以设想,荷马的头脑中没有,也不会有以制作(poiēsis)为词源依据和定义基础的诗的概念。按照史诗人物的理解,德摩道科斯和他的同行们用六音步长短短格唱诵的故事不可能是别的叙事样式,而只能是他们心向往之、百听不厌的歌。在荷马生活的年代,或许还应该上溯到更早的迈锡尼时代,歌手们(aoidoi)以扣人心弦的故事和出色的表演天赋受到民众的欢迎,(15)至于他们是否具备超强的“制作”能力,则不是听众最为关心的问题,因为歌是神授的(我们即将谈到这一点),原则上与歌手制作水平的高低无关。(16)史诗里的aoidoi不同于公元前5世纪的poiētai。后人用“诗”来称呼他们的作品,用“诗人”来定性他们的社会职能,其实是于不经意中犯了一个时代错误,不甚恰当地采用了一套晚出的诗评术语,替换既有的具备特定所指且行之有效的古朴称谓。才华横溢的赫拉克利特和德谟克里特,当然还有文评权威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没有意识到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希腊文论家们在论述中出现了文不对题的偏差。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巨大影响力所造成的不良后果,他们的“文不逮义”一定程度上误导了后人对荷马史诗的认识,人为遮蔽了poiēsis与aoidē之间的差别。20世纪80年代,法国学者马塞尔·德提奈(Marcel Detienne)发表了一部有影响的著作,书名为L'Invention de la mythologie。(17)作者在书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认为学界人士不宜用形成于18世纪的神话理论来反观并阐释希腊的秘索思(mythos),原因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希腊神话(Greek myth),本质上并不契合古希腊人对包容面宽泛的秘索思的理解。德提奈教授的洞见发人深省,他对神话学术语的跨时空指对以及由此势必会造成的负面效果所作的透彻分析,对于在研究中经常会涉及类似问题的我们,具有重要而宝贵的启示意义。

荷马史诗是歌(aoidē),这是笔者有意说明的第一个要点。笔者试图说明的第二个要点是,按照古代歌手们的理解,aoidē是史(或发生在过去的关于神和英雄们的故事,当时尚没有我们即将说到的历史),是知识的载体。(18)公元前6世纪以降,随着理性精神的勃发和城邦生活的有组织展开,人们对诗歌(19)的认识发生了质的变化。可能是根据当时的人文情势,一些喜欢诗歌或对诗评感兴趣的人士开始用能够体现时代精神的poiētai称呼诗人,以取代古旧的aoidoi。不知不觉之中,希腊人对诗的认识,实现了从古朴的aoidē到新潮且旨在凸现诗人制作能力的poiēsis的转变。(20)与此同时,作为一个新兴学科门类的历史(historia)(21)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与同为后起之秀的哲学一起形成夹击之势,从另一个侧面发起对诗歌的挑战,削弱了它的公信度,打破了它对知识的垄断。然而,这一切都是后话。在荷马创编史诗的公元前8世纪,诗歌独步天下,的确是希腊人取之不尽的知识之源。没有谁会想到,诗人的行当会有朝一日受到他种知识类型的猛烈冲击。前哲学时代的希腊人不会觉得荷马唱诵的是神话,即便在受到哲学和历史的左右夹击后,荷马的权威地位总的说来依然稳固,他的史诗包含五花八门的知识,在绝大多数希腊民众的心目中堪称古代的百科全书。哲学对诗的抨击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柏拉图平生最感懊恼的一件事情,或许便是未能成功扳倒这位“希腊的教育者”(22),实现取而代之的梦想,成为新时代希腊民族的老师。

荷马史诗当然不是纯粹的神话。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责斥史诗里一些反经验的荒诞描述,却并不反对特洛伊战争的历史真实性。修昔底德详细讨论了某些与特洛伊战争相关的事项(23)——主要不是为了考察它的真实与否,而是为了论证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规模之大。作为历史学家,修昔底德重视实地考察和当事人的讲述,注重眼见为实。这是新时代的史家风范(24)(否则,修昔底德也不可能成为德罗伊森和以一位路德派教徒身份写出《教皇史》的兰克的先师),也是荷马无法与之比拟的地方。但是,荷马有他的求知方式,他对“神启”的笃信,丝毫不亚于修昔底德对考察与实证的重视。修昔底德的做法肯定是对的,如果说还有什么不甚妥帖之处,或许便在于过多突出了史家的作用,过度强调了历史的可“知”性,没有意识到神赋论亦即诗歌神赋的观点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存在价值。

史诗社会人神杂糅,尚未实现绝地天通。奥林波斯诸神对凡人生活的干预如水银泻地,自然也会渗入到至关重要的诗歌领域。世代相传的宗教信念告诉歌手们,服从神的引导是成功的关键,而日常的口诵实践也使他们懂得,倘若没有神灵的庇佑,要想默记成千上万的诗行并在唱诵时做到收放自如,是何等的艰难。此外,若要取信于人,最好的办法也是打出神的招牌。斗胆挑战神在诗歌领域内霸主地位的歌手,结果将会非常凄惨。(25)出于对神的敬畏,也因为从业的需要,荷马吁请神灵。《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均以祈求诗歌女神缪斯点拨的词句开篇,尽管在表现诗人的主观能动性方面似有细微的差别。在《伊利亚特》里,荷马吁请女神()歌唱(),同时请求赐予歌唱的内容。(26)缪斯不可能亲自出面,具体的唱诗行为自然还要歌手来承担,但荷马的吁请无疑表示了他的虔诚,把唱诗的荣誉完全彻底地拱手让给了女神。(27)这种情况在《奥德赛》的开篇部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奥德赛》作者的说法是:“告诉我(),缪斯,那位计多谋广者的经历……”(《奥》1.1-2)接着,他照例提出了要求被告知的内容。请注意,歌手在此为自己保留了唱诗者的位置。作者的意思是,缪斯先把故事的内容告诉他,然后再由他转述给听众。当然,作者假设缪斯的告诉和他的讲述会同步进行,过程中不会出现断档和需要听众耐心等待的尴尬局面。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在全诗令人瞩目的首行里提到了“我”(28)。或许是为了予以强调,作者稍后又吁请缪斯“告诉我们”()(29),仿佛是有意突出歌手在故事传递过程中所起的中间人作用。缪斯依然是故事的第一叙述者,但由于“我”(或“我们”)的介入,她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削弱,诗人的自主意识于悄然之中开始抬头。(30)然而,无论是歌手在《伊利亚特》开篇部分的彻底消隐,还是他在《奥德赛》同样位置里的悄然显现,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歌手在缪斯的主导下唱诗,他的行业性质决定了他在诗歌传递过程中所处的从属地位。离开缪斯,歌手将一事无成。

歌手吁请缪斯赐予唱诗的灵感,但他的请求不仅限于此。荷马与后世浪漫主义诗人(譬如威廉·布莱克)的最大不同,在于他吁请神灵赐予的不仅是灵感,(31)而且还有诗唱的内容。在《伊利亚特》里,歌手吁请缪斯助佑,他的关注点“落脚在内容(content),而非形式(form)上”;他所需要得到的,是“说什么,绝非怎么说”(32)。希腊歌手(the Greek bards)从缪斯那里得到的,“除了那种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还有“关于事实(facts)的具体知识”(33)。仅凭灵感不能成诗。毕竟,史诗的宗旨是叙事,而非抒情,大篇幅叙事作品的题材性质,要求歌手了解故事的内容,拥有顺畅和持续获取信息(information)的渠道。(34)其实,古代歌手或许并不像我们这样有意区分灵感与叙事的内容,诚如古典学家裴奈罗佩·墨雷所说的,对于他们,“灵感和知识(knowledge)密不可分”(35)。灵感经常融合在叙事之中。歌手吁请缪斯提供信息支持,所涉事项大小不等,大的如奥德修斯的回归,小的如某次战斗中的一人一事。在《伊利亚特》11.218-220里,荷马请求缪斯告诉他“特洛伊人著名的盟友中,谁个最先站出身来,迎战阿伽门农”。遇到复杂的情况,歌手会想到缪斯,因为凡人的所知非常有限,根本无法独立完成高难度的叙事。涉及内容繁缛芜杂的参战人员和海船数目的介绍,荷马自感力不从心,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竭诚恳求缪斯相助:

告诉我,谁是达奈人(36)的王者,统领他们?

我无法讲说大队中的普通一兵,也道不出名称,

即使长着十条舌头,十张嘴巴,即使

有一管不知疲倦的喉咙,一颗青铜铸就的心魂,

除非奥林波斯的缪斯,带埃吉斯的宙斯的女儿们

提醒,记取所有进军伊利昂的士卒人等。(37)

荷马吁请缪斯助佑,因为在他看来,诗歌传递的是知识,事关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如果可以随心所欲,放胆虚构,他自己就完全可以胜任,根本无需缪斯姐妹们帮忙。歌手唱诵的是事实,自然也是史实。我们说过,称epos(或aoidē)为史诗体现了中文的表意优势,有可能是中国人对世界史诗学的贡献。现在看来,根据古代歌手对自己所唱作品知识属性的理解,上述叫法似乎仍有可商榷之处。比之“史诗”,“诗史”也许更能切合荷马的心意,(38)尽管对这一改动,当代史学家和文论家们未必会无保留地表示赞同。歌手需要“真实的言说”(true speech)(39),唱诵“真实的事件”(real events)(40)或“真实的事情”(true things)(41),而缪斯也有求必应,使他如愿以偿,得以部分超越人的凡俗,大篇幅且有条不紊地(所谓,《奥》8.489)讲述发生在过去的往事。歌手在缪斯面前让出了故事原创者和第一讲述人的位置,却因此换回了叙事的可信度,将普通的诗歌语言变成了历史。荷马也许不是这么想的,但他的隐姓埋名却实际上起到了(使故事)取信于人的效果。一位古代歌手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便是被指控为虚构故事。在这一点上,他与现代诗人和小说家们有着极大的不同。没有什么比虚构故事更能让荷马和他的同事们感到耻辱。他们的宗教感、自尊心和人格,会因此而受到亵渎。古时的史诗有着后人赋予历史的尊严。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从不说谎”,换言之,不会“故意出错”(42),这一点原则上大概也同样适用于对荷马的评价。(43)

有了缪斯的庇护和全方位的信息支持,荷马获得了女神的授权,也因此而成为叙事的权威。(44)他的史诗享有极高的声誉,其叙事可信度不容置疑,人们依据它对其他形形色色的传闻和小道消息进行评判,确定它们的真伪。(45)质疑荷马意味着挑战缪斯,这样的“罪名”谁也不会愿意承担。通常情况下,人们相信荷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荷马说谎,也就意味着缪斯说谎,而如果连神也在事关民族传统的重大事件上骗人,人们就不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正可靠的知识可言。荷马史诗是口诵作品,这使它在一个高度重视雄辩与信息流通的社会里如鱼得水。公元前6世纪,即使在将要成为希腊文化中心的雅典,一般人无意事实上也无从获得可供阅读的史诗文本。所以,一切唯荷马是从,荷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无法查证,也无所谓前后对照。荷马没有给普通听众留下质疑的机会,他们只能“照单全收”,来者不拒。(46)希腊神话深厚的文化底蕴与社会风俗联手,似乎都在竭尽全力,最终将荷马史诗推上了“信史”的地位。对于坚信古时确曾有过一个英雄时代的希腊人来说,(47)荷马史诗是歌,更是历史,(48)其不可估量的史料价值,就像《旧约》之于犹太人一样。后世哲学家可以批评荷马,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荷马史诗在民众心目中的历史可信度。几百年后,即使像查士丁这样已经皈依基督教的希腊教父们,依然视荷马史诗为历史,颠覆荷马于他们不可想象。他们所能做的,是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皓首穷经,以证明摩西是最早的古代贤哲,而包括荷马和柏拉图在内的希腊精英们,则全都无例外地受益于摩西的智慧,抄袭了他的言论。(49)

毫无疑问,查士丁错了。他把荷马史诗当作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其实是沿用了荷马对史诗的看法。受时代和世界观的局限,现代人所倚重的科学精神和经验判断,不可能成为教父们解析神话与历史的知识论基础。但是,诚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对于何谓真实,何谓虚构,荷马与崇仰史诗文化的古希腊人有自己受制于时代局限(也是特征)的认识。我们要研究荷马的真伪观,就不得不重视并在行文中适当“照顾”他对真实叙事和虚构谎言的理解。所以,如果说查士丁错了,我们却是有意为之,将“错”就“错”,通过把“对”与“错”进行时空转换移位,以开拓新的研究场域,寻找表述新颖学术观点的契机。

诗歌神授,但也必须经过歌手的中介,方能传递给听众。荷马吁请缪斯助佑,以此获取叙事的真实性。然而,在史诗里,一些重要人物也程度不等地分享叙事的份额,也讲故事,参与西方业内学者经常谈及的史诗复杂叙事图谱的构建。(50)与荷马不同的是,他们在叙事前从不吁请缪斯。由于未得缪斯的助佑,他们的讲述可能在可信度和权威性上不如荷马,但他们的知情者乃至亲历者身份,可以确保其通过另一种得到史诗人物认可的方式,提高叙事的可信度。荷马说的是实情,在无意编造谎言的语境中,以当事人或亲历者身份出现的史诗人物说的也是真话。故事与一般的对话或发言不同。在《伊利亚特》里,人物所作15行以上篇幅较长的叙事,择其要者,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种:1.介绍家谱(譬如,《伊》6.145-211);2.追溯过去发生的重大公共事件(譬如,2.301-329);3.讲述关于神或古代英雄们的事迹(譬如,24.601-617、11.670-701);4.回顾自己的亲身经历(譬如,9.444-491)。考虑到文章的容量,也因为以上四项的前三项与本文的叙事主旨无关或关系不大,笔者拟把讨论的重点放在第四项上,简要解析老英雄奈斯托耳就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作的几次精彩回顾。

话语权重要,向来如此。在史诗里,会场如同战场,是英雄们争获荣誉的地方。然而,不是谁都可以在集会或其他议事场合即兴发言或回顾往事的。小人物塞耳西忒斯就曾因为不自量力、当众胡言乱语而遭到奥德修斯的暴打(《伊》2.211以下)。《伊利亚特》里,无论是在公开还是相对私己的场合,有资格对他人侃侃而谈的,不是王者级首领,便是德高望重的老英雄。阿基琉斯的师傅福伊尼克斯曾经长篇大论地讲述英雄墨勒阿格罗斯的故事,(51)用以开导盛怒不息的徒弟,劝他尽快重返战场。与福伊尼克斯相比,奈斯托耳的口才更好,也更善谋略,荷马称他的嗓音清亮,“谈吐比蜂蜜还要甜香”(1.248-249)。此外,奈斯托耳身经百战,乃名城普洛斯的王者,统治了三代族民,这些也均非福伊尼克斯可以比及。显然是出于对身份、地位、战功、才智以及在史诗里所起作用的考虑,荷马让奈斯托耳大出风头,先后四次尽情宣讲,回顾了自己的战斗历程。荷马有可能已经意识到却没有明说的另一点不同是,福伊尼克斯讲述的是英雄墨勒阿格罗斯的事迹,因而只是一位转述者,而奈斯托耳说的却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当事人的身份追溯往事。荷马不认为福伊尼克斯的叙事在可信度上不如奈斯托耳,从我们对他的了解来看,亲临其境者的讲述和从当事人乃至转述者那里听来的故事,在他的心目中几乎具备同样的可信度。(52)

集会上,阿开亚联军统帅阿伽门农与骁将阿基琉斯发生激烈争吵。阿伽门农当众羞辱阿基琉斯,扬言要抢夺他的“床伴”,暴怒中的阿基琉斯恶言相对之余,宣布退出战斗。关键时刻,奈斯托耳怀着对二位将领的善意,在人群中发话。为了说服二位,老人追怀往事,声称曾应邀与大名鼎鼎的裴里苏斯、德鲁阿斯、开纽斯和忒修斯等老一辈英雄并肩战斗,在大山里与半是野兽的马人展开激战,大获全胜(《伊》1.260以下)。当着阿基琉斯、阿伽门农、奥德修斯和大埃阿斯等一线将领的面,奈斯托耳宣称裴里苏斯等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强健的人中豪杰,时下的英雄们“全都无法与他们争斗”(53)。然而,这些人“尊重我的建议(),倾听我的发言(,1.273)”;所以,奈斯托耳接着说道,“你们也应听从我的劝解,服劝于人有益”(1.274)。显然,奈斯托耳希望阿伽门农和阿基琉斯能向老一辈的英雄们学习,听从他的规劝,罢息怒气,言归于好。如同没有接受福伊尼克斯的劝说,阿基琉斯也没有认真接受奈斯托耳的劝解。但是,二位老人讲故事的目的在于旧事新用,提醒阿基琉斯以史为鉴,顾全大局,不要以一己私怨而损害全军的利益,则是容易读懂的,相关的上下文明确传递了这一信息。故事的教育作用不言而喻。

福伊尼克斯和奈斯托耳所讲的故事,时间上均比诗人所述关于特洛伊战争进程的诸多事项更为古老。这些故事不仅在荷马的同时代人听来已是旧事,而且对于史诗人物来说也已经是可以作为前车之鉴的历史。奈斯托耳的回顾以自己年轻时代的战斗经历为主。战场上,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持枪挑战,气势咄咄逼人,阿开亚人一时间被他的威严震慑,竟然无一人胆敢迎战。稍后,战力不如赫克托耳的墨奈劳斯起身披挂,试图勉为其难,却被偏袒他的兄长阿伽门农劝阻,随从们立即动手,脱下他刚刚穿上的甲衣。奈斯托耳百感交集。他断言年迈的车战者裴琉斯(阿基琉斯的父亲)“一定会放声哭泣”,若是让他“眼见此番情景”(《伊》7.123-126)。此时的阿开亚人需要激励。老人随即发出感叹,但愿宙斯、雅典娜和阿波罗能减去他的年龄。感叹之余,他又祭起旧事新用的法宝,回忆起自己年轻时激战“棒槌斗士”阿雷苏斯之子厄柔萨利昂的如烟往事(7.132以下)。就在别人都被厄柔萨利昂吓得战战兢兢之时,当时军中年纪最小的奈斯托耳却挺身而出,不畏强敌。得益于雅典娜的帮助,也凭借自己的英勇善战,奈斯托耳击杀对手,后者硕大的身躯躺倒泥尘,“占去偌大一块地皮”(7.151-156)。老人的现身说法立竿见影,当即发生作用,人群中站出九位勇士(7.161),需要通过抓阄来决定谁能有幸获得出战的机会(7.171)。故事的教育功能不应被理解为只对相关的史诗人物有效。史诗人物的子孙后代或公元前8世纪以降的希腊人,也会通过聆听或阅读史诗获取教益,从奈斯托耳的回顾和其他英雄们所讲的故事中吸取教训,找到效仿的榜样。

奈斯托耳不愧为荷马史诗里一位“杰出的”讲演者。(54)老英雄经常有感而发,既为教育别人,也附带彰显自己的经验与战功,“好汉不言当年勇”显然不是他和大多数史诗英雄们愿意推崇的美德。但是,奈斯托耳偶尔也会为了与个别人物的不当行为形成对比而回顾往事,长篇大论地讲述自己的战斗历程。可能是因为与帕特罗克洛斯的交谈只在两个人之间小范围内进行的缘故,老人抓住难得的机会,絮絮叨叨,一次叙事便用去148个行次,篇幅之大抵得上一首长诗。(55)与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低调相比,(56)奈斯托耳多少显得有些张扬。他对年轻力壮的帕特罗克洛斯回顾了普洛斯人与厄利斯人开战的原因(这使我们联想到修昔底德),详细描述了战争的进程,所涉事项包括祭神、备战、地理状况和回顾往事(57)等内容(这又使我们联想到希罗多德)。奈斯托耳年纪轻轻,却在冲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战斗以普洛斯人的完胜告终。奈斯托耳能为普洛斯人的利益舍生忘死,但阿基琉斯却只想凭借一身豪勇,为自己谋取进益。在《伊利亚特》11.762-763里,老英雄把自己的无私品质与阿基琉斯的自私行为进行了对比。(58)不过,奈斯托耳或许没有充分意识到,他的付出其实也得到了丰足的回报。经过那场鏖战的磨炼,(59)初出茅庐的年轻王子取得了父亲奈琉斯的信任,在普洛斯人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60)奠定了自己在该地的王储地位。英雄在战斗和生活的磨砺中成长,以自己的模范行为为后人树立效仿的榜样。年轻王子奈斯托耳的成才,似乎先行昭示了《奥德赛》里的另一位年轻王子忒勒马科斯日后所必须经受的历练。(61)在《奥德赛》里,忒勒马科斯的成长是诗人关注的一个焦点。不知是否出于某种刻意的安排,诗人让忒勒马科斯以探询父亲回归消息的名义出访普洛斯,当面聆听了老王奈斯托耳的教诲。(62)回国后,年轻人又受到父亲奥德修斯的耳提面命,亲自调教,(63)在杀灭求婚人的战斗中经受了血与火的洗礼。

史诗社会里没有可供阅读的书籍,年轻人获取知识主要通过聆听诗人的唱诵和长者的教导。长者的回顾是一种重要的教育手段。资深的英雄们德高望重,不屑说谎;他们的听众受公共道德的约束,不允许事实上也不倾向于设想讲述者会信口开河,误人子弟。《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们回忆往事时不说谎话,诗人、讲述者和聆听者似乎在这一点上心照不宣。没有哪一位英雄质疑奈斯托耳的回顾,所有的人都把他讲说的长篇故事当作不容置疑的事实。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奈斯托耳率领普洛斯乡勇们驱船返航,荣归故里。《奥德赛》里的老英雄依然健谈,追忆往事照旧是他的拿手好戏。不同的是,《伊利亚特》里的他通常不待别人请求便自行讲述,而《奥德赛》里的他则是应忒勒马科斯的恳求,回顾了自己在特洛伊的一些见闻以及起航前后发生的一些事项。此外,不知何故,老人也明显调低了自己在一系列事变中所发挥的作用。大概是语境发生了变化,也因为求证意识的增强,《奥德赛》里的人物更为注重叙事的真实性。忒勒马科斯要求奈斯托耳“告诉我真相”(,《奥》3.97),而奈斯托耳也有求必应,在应邀讲述阿伽门农回归后的遭遇前表示“我将对你讲述全部真情”。如同在《伊利亚特》里一样,奈斯托耳决不说谎,忒勒马科斯曾就他的描述提出过质疑(3.226-228),但那是针对他的“预测”(3.223-224),与回顾无关。考虑到神的“预测”有时也会受到史诗人物的质疑,(64)人物所述往事的可信度之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在神谕之上。

然而,奈斯托耳能说会道,却毕竟不是《奥德赛》的主角。《奥德赛》里的绝对主角是以足智多谋著称的奥德修斯。此人见多识广,至少在一处上下文里,他曾使经验丰富的奈斯托耳增长了见识(《伊》10.543-559)。《伊利亚特》里的奥德修斯也追怀往事,但在涉及自己的时候,他会做得非常含蓄。他曾偕同奈斯托耳一起前往弗西亚,劝说裴琉斯答应让阿基琉斯参战(11.766以下)。若非奈斯托耳在回顾自己的战斗经历后附带说及此事,人们在阅读奥德修斯对与此次行动相关事件的描述时(9.252-259),甚至不会觉得此人曾经有过这样一次事关特洛伊战争成败的远行。奥德修斯在这方面表现得比较低调,但如果我们据此以为此人本质上是一位不计名利的谦谦君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位著名的史诗英雄,奥德修斯不会相信谦让是一种美德。人物在作品里的表现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作用,但同时也受到某种潜在“均衡”规则的安排。奥德修斯在《伊利亚特》里已有别的用武之地,所以就把回顾个人经历的事情让给了因年迈而不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奈斯托耳。同样,奈斯托耳在《奥德赛》里处于绝对的从属地位,不宜喧宾夺主,在叙事上抢主角的风头,故而让出了回顾往事的“美差”,由奥德修斯接手承办。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不一定吻合史诗编制者的想法,但笔者刚才提及的奈斯托耳于回顾往事时所表现出来的低调,依然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我们的推测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无论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奥德赛》里的奥德修斯已不再韬光养晦,一反自己在《伊利亚特》里的常态,当仁不让地担当起回顾往事的任务,而且所讲的故事之长可以卷数计,把奈斯托耳在《伊利亚特》里创造的单篇讲话最长纪录远远地抛在后面。

诗人的叙事策略在《奥德赛》里发生了改变。人物的讲述开始占有更大的篇幅份额,回顾个人经历由此升格为一种主要的叙事手段。如同奈斯托耳应忒勒马科斯的请求开始追忆,奥德修斯亦应法伊阿基亚国王阿尔基努斯的要求开始他的超长篇发言,但奥德修斯是高调亮相,稍事“客套”后便自报家门:“我乃奥德修斯(),莱耳忒斯之子,以谋略的精巧在人间蜚声,我的名气冲指天穹。”(65)奈斯托耳不曾在《奥德赛》里说过类似的豪言壮语,唯一可作同比的只有他在《伊利亚特》里所作的一次自我评价。击败厄利斯人后,奈斯托耳转述了民众的议论,将自己在普洛斯人中的地位,比作诸神中的宙斯(《伊》11.761)。奥德修斯的回顾始于战争结束后的率部返航,止于船毁人亡后,自己孑然一身逃离险境,在女仙卡鲁普索的海岛俄古吉亚登滩。叙事跨度纵贯整整四个卷次,从第9卷首行始,至第12卷第450行止,除中间出现过一次简短的隔断外,整篇叙事内容丰饶,情节跌宕起伏,事件之间衔接紧凑,主次分明,堪称一气呵成。四个卷次是个什么概念?资料显示,公元前7世纪以后编制的取材于特洛伊战争的史诗,篇幅上均明显小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四个卷次可以是后世一部史诗的规模。(66)《奥德赛》第9至12卷按平均数计都在500行以上,也就是说,奥德修斯的回顾长达惊人的两千多行,数量上相当于埃斯库罗斯两部悲剧的总和。(67)由于讲述的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奥德修斯回顾前没有吁请缪斯;故事讲完后,这位在其他场合动辄便会感谢神恩的伊萨卡王者,也没有想到有必要对缪斯表示感恩。人物超大篇幅叙事的成功,不仅使诗人得以放心退居二线,而且还暗示了缪斯没有在诗歌创作的这一重要分支领域里发挥作用,这一点意义非同小可。没有缪斯的庇佑,凡人也能讲故事,亲历者的身体力行和耳闻心记能够取代神的点拨或教授,同样可以保证叙事的可信度。凡人有能力撇开缪斯,真实讲述自己经历过的往事,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歌手德摩道科斯能够做到的,英雄奥德修斯同样能够。奥德修斯两度开讲,阿尔基努斯两度叮嘱他“要准确地述说”(,《奥》8.572、11.370),可见他对叙事精度的要求之高。回顾往事者侃侃道来,滔滔不绝,法伊阿基亚权贵们聚精会神,认真听讲,困意全无,故事的权威性和震慑力使他们两度瞠目结舌,形同“着魔”()(68)。奥德修斯用去将近整宿的时间,讲了一个长达四卷的故事,叙事的逼真性和可信度受到了文明程度很高的法伊阿基亚上层人士的认可。(69)

奥德修斯口若悬河。事情的重要性还在于他成功说完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超大篇幅真实叙事的成功,也使奥德修斯磨砺了口才,增强了自信,为他日后的虚构积累了经验,奠定了必要的“情节”基础。此人善于大庭广众场合下的讲演,荷马形容他的雄辩滔滔“宛如冬天里的雪花飞扬”(《伊》3.222);也能在相对较小的室内场合里,娓娓动听地回顾自己的亲身经历,博得听众的好感。讲演和讲故事同样需要口才,但前者的关注点主要在时下,关乎政治,而后者的关注点则主要在过去,关乎历史,一般情况下对真实性的要求更高。今天的读者或许会说,奥德修斯所讲的故事中包含许多离奇的内容,但对于当时的听众来说,这些离奇的内容却是真实可信的,没有了它们,法伊阿基亚权贵们反倒会觉得奥德修斯不够“英雄”。包括阿尔基努斯在内的法伊阿基亚权贵中,没有人对奥德修斯的回顾表示哪怕是最轻微的质疑,所有的人都确信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使他们在惊诧之余大开了眼界。奥德修斯的真诚态度和面部表情大概也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作用,从一个侧面表明他没有用谎言来欺骗在场的法伊阿基亚贵族。上文说过,奥德修斯的回顾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中间有一小段对话的隔阻。上半场结束时,阿尔基努斯已经可以确信奥德修斯所述的事项真实,于是有感而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当看视你的模样,奥德修斯,我们不认为

你是个骗子或油嘴滑舌的家伙,乌黑的大地

生养他们,大量,到处浪迹窜跑,

编造谎话(),讲说谁也无法见证的传谣。

阿尔基努斯称奥德修斯长得就不像是个骗子,大概主要指此人说话时的神情极其庄重,否则的话,他便有可能犯下以貌取人的错误。须知奥德修斯是会说谎的,这一点下文将着重谈到。但是,在无需掩盖自己真实身份的场合下,奥德修斯通常是表里一致的,阿尔基努斯的判断也算切中了此人的常态表现。他把奥德修斯与当时的骗子们()严格区分开来,认为对方“似一位歌手”(hōs hot' aoidos),不仅故事讲得逼真,肯定不是谎话(pseudea),而且叙事的手法高超(epistamenōs)(72)。奥德修斯所讲的故事同样“无法见证”,但作为当事人,他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阿尔基努斯日后若有机会,还可以对别人转述奥德修斯讲过的故事,其可信度不会因为如实转述而有所减弱。(73)“似一位歌手”丝毫不含贬义;相反,这句话表达了阿尔基努斯对奥德修斯叙事真实性的高度赞扬。讲假话的不是歌手,而是把编造虚假故事作为“混吃”手段的骗子们。奥德修斯的回顾巧妙结合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叙事手法的艺术性,而在这两个方面,骗子们的胡编乱造都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我们和后世希腊人也许会自然而然地把奥德修斯——或荷马——叙事的诗歌品质(poetic quality)当作质疑它的理由”,但“令人惊讶的是”,在上述事件中,阿尔基努斯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反的:叙事的高度艺术性,恰恰有助于促使人们“认可它的真实”(74)。

奥德修斯的确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阿尔基努斯把他比作(《奥》11.368);无独有偶,牧猪人欧迈俄斯也认为,此人讲故事的本领恰似歌手(17.514-518)。阿尔基努斯和欧迈俄斯显然也认为奥德修斯是诗人,在《奥德赛》21.405-409里,阿尔基努斯把为弓箭上弦的奥德修斯比作一位将羊肠弦线挂上竖琴的歌手。(75)这里所说的“诗人”、“歌手”或“讲故事的高手”,指的都是真实故事的讲述者,他们要么凭借缪斯的点拨唱诗,要么以亲历者的身份回顾往事,讲述自己的切身经历。上述两类人物讲述的都是历史。我们刚刚说过,奥德修斯的长篇叙事真实可信,歌手德摩道科斯能够做到的事情,他也同样能够做到。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奥德修斯还能做德摩道科斯做不到或不便做的事情:既能讲真话,也能进行虚构。“奥德修斯完全掌控二者”,掌握着更大的叙事自由度,而德摩道科斯背靠缪斯,接受女神的信息支持,却也受到她们的操控。(76)歌手唱诵的故事固然真实,但功劳却是缪斯的,他们至多只能稍许分享女神的光荣。此外,他们无法操控故事的真伪,所述事项均为真话,其实是以一种他们不得不接受的方式,阻止了文学对历史的渗透。

《伊利亚特》里的英雄们为人诚实,(77)从不在回顾往事时说谎。喜欢说谎的是奥林波斯诸神,包括“神和人的父亲”宙斯。(78)追溯往事或回顾自己的亲身经历时,大概是觉得事关历史,英雄们都会如实讲述,绝无虚构的意图。一次明显的例外发生在《伊利亚特》第24卷里,但在那次事件中当事人虽以英雄的形貌出现,谎称乃阿基琉斯的随从(《伊》24.399-404),其真实身份却是一位奥林波斯神明。奉父亲宙斯的指令,赫耳墨斯下凡为特洛伊年迈的国王普里阿摩斯引路,悄然前往阿基琉斯的营棚,以便赎回赫克托耳的遗体。普里阿摩斯不知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是神,但赫耳墨斯在完成任务后自报家门,主动说出了自己的身份。(79)大概是考虑到此类情况在两部史诗里首次出现,赫耳墨斯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虚构故事,欺骗可怜的老人。(80)赫耳墨斯编造的谎言仿真度很高,听起来很像是史诗英雄在此类场合下可能做出的表白。对比裴勒工之子阿斯特罗派俄斯在《伊利亚特》21.153-160里的自我介绍,可知两段话反映的是同一种文化背景,体现了同一种贵族气派。然而,细致解读荷马史诗,我们经常需要拨开表象。阿斯特罗派俄斯和赫耳墨斯的表述虽然同为自我介绍,却有着质的差异;二者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讲的是实情,而后者讲的却是貌似实情的谎言。阿斯特罗派俄斯的自我介绍,与《伊利亚特》里其他英雄所作的自我介绍和回顾一样,都以求真为本。(81)对比之下,赫耳墨斯的表白避实就虚,崇尚“美饰”,他的做法独树一帜,彻底颠覆了传统的崇尚以事实取信于人的叙事模式。虚构改变了既有的体裁格局。一种崭新的、以讲述者有意识地诉诸虚构为特征的叙事样式,在宙斯之子赫耳墨斯的主导下悄然诞生。

赫耳墨斯是担当这一重任的不二人选。由一位奥林波斯神来担纲一项具有开创性意义的重要工作并享领由此带来的荣誉,不仅名正言顺,而且本质上符合荷马诗歌神授的诗学思想。赫耳墨斯天生具备歌诗的天赋,出生后的当天便用乌龟壳制作了人间第一把竖琴,(82)加之擅长偷盗与欺诈,(83)因此非常适合于从事诸如虚构故事一类的工作。缪斯不一定在出生的当天就能歌唱,但赫耳墨斯却无师自通,完成竖琴的制作后便能高歌父亲宙斯和母亲迈娅的“爱情”()(84),其唱诗的本领应该不在缪斯和阿波罗之下。赫耳墨斯是一位被人们忽略了的诗神。此神日后没有重操儿时的旧业,但他的诗歌天赋与生俱来,应该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逝。缪斯主掌讲真话(或唱真事)的领域,引领的是一群诗歌历史主义者,而赫耳墨斯则在《伊利亚特》里开辟了一个新的叙事领域,是“虚构”这一新型叙事样式的开山鼻祖。赫耳墨斯乃人间身世谎言的首创者,奥德修斯日后能在这方面大有作为,其实是继承了曾外祖父的才具,(85)更深、更广地展示了老祖宗骗术的精华。如果允许稍作引申,我们似乎可以说虚构个人经历是赫耳墨斯司掌的领地,其继承者们无需对他吁请,却有必要尊重他的始祖地位,不宜把虚构的成功完全记在自己的名下。揭示赫耳墨斯对这一叙事分支领域的开拓,会伤及诗歌之神缪斯的权威,因为真相一旦被“抖搂”出来,便可能摇撼定型理论的板块结构,一定程度上改变人们对故事样式来源和所有权归属的既有认识。赫耳墨斯的工作缪斯不宜替代。用现代人的眼光看问题,赫耳墨斯和缪斯,究竟谁才是文艺之神有时并不好判断。荷马史诗和《荷马诗颂·赫耳墨斯颂》里有可能隐藏着另一种诗学。不过,赫耳墨斯要想仅凭他在《伊里亚特》第24卷里的一次表现便颠覆缪斯对诗文领域的长期统治,恐怕很难,也不现实。好在此神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奢望。取缪斯而代之,不是他努力的方向。尽管如此,赫耳墨斯地位重要。对于从事西方文论研究的我们,公正的做法或许是一方面让缪斯姐妹依旧享受诗神的荣誉;另一方面也适时纠正传统形成的偏见,重新认识赫耳墨斯。

虚构个人经历并附带讲述别的事件,是一种崭新的叙事样式。至此,传统的诗歌历史主义不再一统天下,一种新型的、后世更为通行的文学样式开始崭露头角,以它的方式在历史与文学之间划出界限。既然神在一切方面都是凡人的榜样,他们自然也会在这一重要的叙事分支领域内身体力行,率先垂范。赫耳墨斯的举动得到了雅典娜的响应。发人深省的是,此事发生在《奥德赛》第1卷里,其出现位置恰好紧随《伊利亚特》第24卷,仿佛是因应了某种刻意的安排,旨在与之形成对接。《奥德赛》的作者似乎心有灵犀,对《伊利亚特》作者的难言之隐了然于胸。他很清楚赫耳墨斯在《伊利亚特》末卷里做了什么,并且有意进行配合,通过雅典娜的努力,把这一崭新的叙事样式引入《奥德赛》的故事机制。(86)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猜测,事情或许原本没有这么复杂。鉴于雅典娜在该史诗里的作用明显得到提升,她在作品开篇不久后的“变形”出场,并非只能被看作是对赫耳墨斯上述行为的模仿。得到宙斯的授权后,雅典娜从天而降。女神变作塔菲亚人的首领门忒斯的模样来到伊萨卡(《奥》1.105),进入奥德修斯的家院,见到了奥德修斯之子忒勒马科斯。稍后,她又在厅堂里与忒勒马科斯进行了较长时间的交谈,聆听后者的倾诉,告诉他奥德修斯并没有死去,必将回家,并就年轻王子下一步的行动出谋划策,做了具体安排。雅典娜并非只讲假话。虚构通常与讲述真实的往事或旧事相关,是“回顾”家族中的一个新成员。涉及自己的身份和经历时,雅典娜即兴编造,讲说谎言(1.180-188、257-264)。然而,赫耳墨斯在虚构故事时所用词句不多,雅典娜则更是言简意赅,没有进行过多的发挥。他俩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在这一领域内小试牛刀,树立一个榜样,而把大篇幅虚构情节的机会留给凡人中某个讲故事的高手,(87)由他来发掘这一崭新表述样式的文学潜力,大规模拓展它的叙事空间。缪斯不会越俎代庖,代替歌手司掌他们的职责。同样,赫耳墨斯和雅典娜也无意取代人间的故事高手,抢夺应该归之于他们的功劳。二位神灵日后均有与奥德修斯单独会面的机会(10.275-306、13.221以下),却没有再编造故事,虚构自己的身份和经历。是奥德修斯,而非雅典娜,在下文即将展开讨论的那次会见中充当了虚构者的角色。(88)我们知道,赫耳墨斯在成功蒙骗过普里阿摩斯后主动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一次,雅典娜也同样不打算一骗到底,办完事情后“像鸟儿一样”腾空飞起(3.320),返回奥林波斯。显然,雅典娜的做法比赫耳墨斯含蓄,年轻的忒勒马科斯从女神非同寻常的离去方式中悟出,刚才与他交谈的门忒斯原来是一位神明(3.323-324)。

还是在伊萨卡。离家20年的英雄奥德修斯历经磨难,带着法伊阿基亚权贵们赠送的丰厚礼物,经水手们一路护送,终于回到故乡。然而,由于雅典娜已事先撒布迷雾,致使他一觉醒来后无法看清周围的山川地貌,不知自己已经归来,于是顿感孤立无援,坐在海滩上痛哭。雅典娜悄然抵近,变作一个“雅致的小伙”,模样“像那王家子弟”(89)。这是两位老朋友自特洛伊战争结束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却因为受形势的逼迫而不得不通过这种“隐蔽”的方式。奥德修斯想要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雅典娜回答说,这是伊萨卡,“它的大名甚至在特洛伊传闻”(《奥》13.248-249)。得知自己已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奥德修斯暗自窃喜,却仍因生性多疑和喜欢耍弄小聪明而不打算道出真情(13.254)。其时,雅典娜并没有询问他的身世,但他却主动造假,开始了在《奥德赛》里首次编造身份和履历的尝试。英雄声称自己是克里特人,杀了伊多墨纽斯之子俄耳西洛科斯后逃离该地。击杀俄耳西洛科斯的原因有二:一是此人记恨他在特洛伊战场上自立门户,不与伊多墨纽斯联合作战;二是此人试图暴抢他从特洛伊带回的全部战利品,而他为获取这些东西忍受了战争和远航的双重折磨。基于上述原因,他带领一位伙伴完成杀人的举动,逃上一条腓尼基海船,意欲前往普洛斯或厄利斯消灾避难。不幸的是,船在海上遭遇风暴,偏离了航向,误临此地。上岸后,他因极度疲劳而陷入沉睡,水手们则搬出财物,堆放在他的身边,驱船离去。整个故事占了31个行次(13.256-286),结构合理,内容丰富,讲得有声有色。说话时,奥德修斯遵循了“利己”的原则。克里特是当时知名度很高的岛屿,(90)而伊多墨纽斯乃克里特王者,(91)也是特洛伊战场上的一员猛将,奥德修斯提及他和岛屿的名称,既有助于烘托自己的身份,也能增进故事的可信度。至于抢东西和杀人是英雄史诗里的家常便饭,奥德修斯坦言“行凶”,目的在于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有趣的是,奥德修斯还修正了诗人的一项不合情理的描述,(92)将自己沉睡的位置从船的甲板移到了海滩上。(93)改动的幅度很小,可以说只是做了一点微调,但所起的作用却很大,明显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荷马可以借助优雅的词句掩饰叙事的不合理性,(94)但奥德修斯却通过改变沉睡位置的做法,大幅度修正了事情的荒唐。当然,故事并非编得尽善尽美。腓尼基人以擅长航海和贪财著称,且善于坑蒙拐骗,(95)但故事中的他们却能放着到手的财物不取,反倒不惜花费时间和体力将其搬上海滩,似乎令人难以置信。除去这一点不显眼的瑕疵,总的说来,故事的可信度较高,不失为一次成功的虚构。(96)须知奥德修斯是即兴而为,能够讲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重要的是这位具备极高文学天赋的史诗英雄,在此成功编造并讲完了一个故事。此举的意义不仅在于展示了大篇幅虚构性话语的魅力,而且还在于揭示了讲述者的能动作用:(97)一位史诗人物第一次通过回顾的方式,近乎圆满地讲述了一个自编的故事。雅典娜虽然揭穿了奥德修斯的谎言,却还是认可了英雄讲故事的才华,对他赞赏有加(13.291-298)。

《伊利亚特》里的奥德修斯从不虚构。他会回顾往事,但所述事项均为事实,(98)没有掺杂任何编造的成分。那时的奥德修斯是一位准历史学家,(99)而眼下的他则担负起虚构的重任,编讲了一个虚假的故事,似乎把自己放到了一位小说家的位置。同样是回顾,但此回顾却不同于彼回顾,《奥德赛》里的奥德修斯见证了西方叙事艺术里范式的变更。从历史事件叙述者奥德修斯到小说家(或文学家)奥德修斯,两部荷马史诗里历史与文学的分野从奥德修斯的长篇叙事中逐渐显现出来,隐晦然而却是可分辨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荷马是一位歌手(aoidos),但擅长虚构情节的奥德修斯却是一位诗人(poiētēs)。奥德修斯不是一种新型叙事样式的首创者。我们说过,在他之前赫耳墨斯和雅典娜已经完成了从无到有的开拓。但是,这位能言善辩的伊萨卡王者是立下赫赫功劳的,尽管他自己未必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比之二位神明的虚构,奥德修斯的编排无论就信息量和整一感,还是技巧性和精彩程度而言,都要超胜一筹。更为重要的是,奥德修斯没有就此止步。他会继续努力,虚构大篇幅的故事,从质和量两个方面对其进行充实与完善,于编造谎言的同时,客观上也为开发虚构在作品中的应用潜力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读到这里,熟悉西方文学史的同仁们或许已经看出,奥德修斯所做的,其实是一件得到后世许多小说家们认同的事情:通过虚构的方法编制情节,借助虚拟的故事打动读者,达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思想与情感交流。不是说奥德修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平心而论,此人很可能是歪打正着。但是,无论有意与否,他的谎言帮助完善并确定了一种叙事样式,而这种样式至迟自公元前5世纪起已被初步确定为文学的正宗或经典表述范式,这才是我们需要抓住的问题的本质。将奥德修斯尊为“西方小说之父”或许需要前提,(100)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史诗人物中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能够当仁不让地领受这一美称。后世小说家们不一定都愿意公开宣称虚构故事,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会说自己讲述的都是真事。但是,读者知道这只是一种策略(小说家们其实并非真的惧怕说谎),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后期,小说寓“假”于“真”的虚构性质已经广为人知。

奥德修斯故意说谎,这是他不同于其他史诗英雄们的地方。奈斯托耳回顾自己的亲身经历,说的都是真话,但奥德修斯却不仅追忆真实的往事,其所述事项的篇幅远超奈斯托耳的叙事,而且还驰骋想象,虚构故事,所用叙事方式的涉及面明显大于奈斯托耳,横跨了真实与虚假两个领域。奥德修斯无意中唤醒了文学的自主意识,使得它不再局限于真实和求真,而是在虚构的叙事作品中找到并展现自身的存在价值。奥德修斯的谎言其实传递了一条重要信息,揭示了文学建立在虚构基础之上的“精神”实质。文学本来就不是也不必是完全真实的,它的目的与历史不同,不在于刻板地记述事实。(101)什么是文学?文学是“用文字记录下的作品的总称。常指凭作者的想象写成的诗和散文,可依作者的意图以及写作的完美程度而区分优劣”(102)。“自18世纪以来”,我们所说的文学“与法语中的美文学(belles lettres)等义,指那些基于虚构与想象的写作——诗、散文体小说和戏剧”(103)。针对小说,《中国大百科全书》所下的定义是:“一种以散文形式叙述虚构性内容的文学体裁,也指以这种体裁写成的文学作品。按其篇幅长短及其结构和艺术特征,可分为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104)不难看出,只要不过分拘泥于“文字记录”、“写成的”和“散文”等字眼,上述定义仿佛量身定做一般,原则上非常适合于对奥德修斯虚构故事的样式定位。阿基琉斯唱诗(《伊》9.186-189),而奥德修斯却没有,但这一点并不妨碍后者具备诗性才华(poetic talent),成为史诗里唯一“真正结合诗人(poet)与武士(warrior)性格的”(105)首领级英雄。应该说,用传统的观点来衡量,W.G.萨尔曼教授的评价并不离谱,论点本身的指向还带有一定的创新性,意在提醒人们关注奥德修斯的诗人品质。但是,基于奥德修斯能言善辩和擅长讲故事而称其为真正的诗人或故事高手,(106)只说对了一个大概。小说家奥德修斯并非浪得虚名。比他的故事才华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表达欲望和想象力,没有后者的参与,此人不可能从众多的往事叙述者中脱颖而出。是擅长虚构,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能讲故事,将奥德修斯与喜欢回顾往事的奈斯托耳和能唱诗的阿基琉斯区别开来。编造谎言时,奥德修斯肯定是蓄意的,他所没有意识到的,是“谎言”在西方文论史上的意义。萨尔曼教授和其他持相似观点的西方学者熟悉荷马史诗,当然不会不知道故事的真假有别。如果说他们可能有所忽略的话,那么事情应该发生在对真假有别的深度认识上,也就是说,没有看出真假故事与叙事者身份品位以及叙事样式之间的互动关系。回顾自己的经历时,奥德修斯既讲真话,也讲假话(而假话中还有真话),如果不细察叙事的样式、层次和真假成分的互渗,把所有的回顾统统归之于譬如法国文论家热拉尔·热奈特所说的“内叙述”,我们就探察不到故事中隐藏着的理论可塑性,容易被一般性的结论所迷惑。

海滩边,雅典娜与奥德修斯认真磋商,制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随后,女神远行拉凯代蒙,召回忒勒马科斯,奥德修斯则以一位老乞丐的模样踏走崎岖的山路,前往牧猪人欧迈俄斯的棚屋。欧迈俄斯盛情款待奥德修斯,酒足饭饱并经过一番铺垫性的交谈后,按照史诗里通行的做法,要求“老先生”如实相告,讲说自己的“来路”和身世。奥德修斯喜欢说话,当即巧舌如簧,滔滔不绝,一口气诵说了168个诗行(《奥》14.192-359)。这是此人编讲的谎言中最长的一个。同前次一样,他声称自己是一个克里特人,富豪卡斯托耳之子,由于生母身份低下,是一个奴婢,他在父亲死后众兄弟分割家产时吃了大亏。然而,他作战勇敢,打仗时总是身先士卒,通过行凶抢劫,不仅很快发家致富,而且还因此受到了克里特人的爱戴。他随即以一位参战者的身份说起特洛伊战争:

当沉雷远播的宙斯谋设了那次可恨的

这段话总共只有八行,却字斟句酌,高度浓缩了战争的进程。奥德修斯提到民众言论(,《奥》14.239)的作用,此事虽然出现在虚构的语境之中,却可能反映了公元前8世纪亦即荷马生活年代里的社会现实。较之《伊利亚特》,民众的地位在《奥德赛》里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他们的言论甚至可以“逼迫”王者们行事,对延续自迈锡尼时代的王权构成了强有力的制约。战争结束后,“老先生”继续说道,他返回家乡,小住一月后又带领伙伴们远航埃及,客居七年,收受了大量财物,却被一个腓尼基人所骗,谎称去往腓尼基,实则是有意将其变卖。船在途中遭遇风暴,“宙斯甩出霹雳闪电,击打我们的海船”,船员们全都掉落海里,“被神明夺走了回家的企愿”(108)。唯独他命大,幸免于难,漂临塞斯普罗提亚,(109)受到国王的接待。他声称在那里听闻有关奥德修斯的消息,后者已积聚大量的财富,正准备返回故园。他从塞斯普罗提亚搭船出海,被居心叵测的船员们剥去衣衫,捆绑起来,幸亏“神们亲自()为我解开绳结”(110),使他得以双臂划水,游向海岸。

奥德修斯讲得绘声绘色,欧迈俄斯听得有滋有味。听完故事后,欧迈俄斯坦言“陌生人”()的话打动了他的心灵(θυμòν),其中的多数事情大致可信,只是那番关于奥德修斯即将回归的描述可信度偏低,肯定是一段谎言(,《奥》14.361-365)。欧迈俄斯一口咬定奥德修斯已经死了,(111)怀疑对方是想通过讲一些听起来像是真话的谎言,来骗取主家的招待(细读14.386-389)。除此之外,欧迈俄斯基本上认可了“陌生人”的叙事,也就是说,听信了奥德修斯的谎言。我们还记得雅典娜对奥德修斯谎言的断然拒绝。这一回,奥德修斯编讲了一段更长的谎话,设计了一个更大的骗局,却能得到欧迈俄斯的认同,可见他编造故事的技巧有了明显的提高。当然,雅典娜是神,而欧迈俄斯只是一介凡人,容易被骗,(112)我们不宜仅凭雅典娜和欧迈俄斯对谎言的不同反应,就贸然断定奥德修斯虚构故事的能力有了实质性的提高。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故事的接收效果会越来越“好”,(113)其情感冲击力会越来越强,也是我们不应忽略的一个文本事实。欧迈俄斯认可了奥德修斯叙事中的主干内容,说明后者虚构的故事仿真度很高,具备很强的欺骗性。作为文学创作的主要手段,虚构的艺术能量正在逐步显现出来。从欧迈俄斯日后向女主人裴奈罗佩所作的汇报来看,奥德修斯虚构的“自传”体故事,规模上很可能远超他对法伊阿基亚权贵们所作的真实回顾。(114)牧猪人显然相信奥德修斯说的都是实话,故而把他比作接受神明教导的歌手,掌握了用话语愉悦和魅迷()听众的本领。(115)欧迈俄斯对奥德修斯讲故事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对方讲述的大都是虚构或凭借既有知识拼凑起来的事情。在一个诗史不分的年代里,此人以一种自己未必意识到的隐晦方式,充分肯定了虚构作品强劲的艺术表现力。并非只有欧迈俄斯才会“出错”。我们知道,柏拉图曾严厉批评荷马,指责后者严重扭曲了神和英雄们的形象。据此,他认定荷马和赫西俄德编讲虚假的故事()(116),制造谎言。耐人寻味的是,柏拉图强烈反对的,其实是荷马史诗里人物心目中的历史部分,而不是史诗里的谎言。浪人们编讲的虚假故事没有受到他的批评,奥德修斯多次大篇幅虚构的货真价实的谎言更是躲过了他的法眼,没有受到哪怕是最轻微的指责。事实上,柏拉图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厅堂里,裴奈罗佩与“陌生人”相对而坐。裴奈罗佩尚不确知眼前的陌生人即为她的丈夫奥德修斯,自然不会有动情的表示,而奥德修斯大概也觉得不便过早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也就不动声色,等待女主人开口发问。裴奈罗佩按部就班,先请对方自报家门,但奥德修斯却一反常态,表示“别的事情你尽可发问,只是别问我是谁和故土的名称,以免引发凄楚的回忆,使我心中的痛苦加深”(《奥》19.115-118)。既然对方不肯透露身份,裴奈罗佩调转话锋,开始倾诉自己的苦楚,回顾了她如何定设计谋、与求婚人巧妙周旋的往事。兜了一个圈子后,聪明的女主人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坚持要对方“告诉我你是谁,来自何方”(19.162)。为了强势表明求知的意图并阻止对方再度回避,她又追加了一句:“你该不是出自老话里说的橡树,或从石头里诞生。”(19.163)奥德修斯并不惧怕说谎;(117)他之所以“断然”回绝,有可能是想先卖个关子,吊一下对方的胃口,然后再见机行事,从容应对,掌握叙事的主动权。果然,当裴奈罗佩第二次提出请求时,他便顺水推舟,因势利导,开始玩起了自己的拿手好戏。他从克里特秀丽的风光说起,介绍了岛上的先民,谎称自己乃英雄丢卡利昂之子,国王()伊多墨纽斯的兄弟。为了提升谎言的可信度,他还首次把虚构的身份精确到了“埃松是我光荣的名字”(19.183)。伊多墨纽斯统兵远赴特洛伊参战,而他则留守克里特。他声称在岛上接待过进军特洛伊途中遭遇风暴的奥德修斯,后者将海船停驻港湾,进城询问老朋友“伊多墨纽斯的住处”(118)。他用家中丰足的食物储备热情招待奥德修斯,并调出公库里的酒和食物,让随行的伙伴们吃得心满意足。奥德修斯在岛上住了12天,第13天风暴平息,他才带领伙伴们“出海登程”(19.199-202)。

故事讲得惟妙惟肖,局外人很难听出其中有什么破绽。“他讲说许多谎话”(),诗人评价道,说得“如同真事一样”,裴奈罗佩“听着泪水流淌,身体酥软”(《奥》19.203-204)。诗人随即使用了一个明喻,把女主人的痛哭比作河里的雪水暴涨(19.205-207)。比之欧迈俄斯对谎言的认可,裴奈罗佩在相似语境下的反应远为强烈。这一切固然与她的特定身份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奥德修斯虚构故事的逼真程度,是他得以成功实施这次欺骗的关键。他能把谎话()说得如同真事一样,足见已经扎实具备了以假乱真的叙事能力。奥德修斯的谎言依然难以欺骗雅典娜,但对于“悲苦的凡人”,他的手段已经绰绰有余。诗人对奥德修斯虚构能力的评价是由衷的。但是,能把谎话说得如同真事一样,其实也是对文学作品叙事特征的定位,是对这一叙事样式的总体要求。诗人于无意中说了一句极为重要的定义式箴言,他的这一简短评价提纲挈领,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裴奈罗佩哭够之后,复又恢复平静,表示要对陌生人的话进行验察。她要对方描述奥德修斯当时的穿着,还可顺便“说说他的伙伴,随他前往”(19.218-219)。“富有心计的”是裴奈罗佩的常见饰词,这位古代的著名淑女真不愧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的妻子,胆大心细,精于探察。(119)妻子不流于轻信,对奥德修斯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此刻的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可能已经认可了她的精明。奥德修斯有着很好的记忆力(参考19.224),这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应该具备的条件,裴奈罗佩的要求对“冒牌货”来说不啻为一块绝佳的试金石,但对于他来说却不是一件难事。尽管如此,由于事情毕竟发生在二十年前,所以奥德修斯也必须认真对待,不能出现丝毫的差错。“陌生人”略作迟疑后,开始了真实的描述:

卓著的奥德修斯()身穿紫色的羊毛披篷,

双层,别着黄金制作的饰针连搭,

针上有两个扣眼,正面用精美的图纹装潢。

一条猎狗逮住带斑点的小鹿,掐在前爪,

撕咬,窒息它的挣扎——观者无不惊叹

尽管图像本为黄金,却能鲜活这样:猎狗扑击小鹿,

咬住喉管,后者蹬动肢腿,挣扎,试图逃亡。

我还注意到他晶亮的衫衣,

穿在身上,宛如风干的蒜皮,

轻软、剔透,像阳光一样闪亮,

招引许多女人凝视,赞赏()(120)。

记得温斯顿·丘吉尔曾经说过,战争中真实的情报是那样的重要,以至于有时需要用谎言来掩盖。不知这位有着丰富谍报经验的英国前首相是否知道,为了提高谎言的可信度,人们有时也需要用真实的描述来“反”证。说过奥德修斯的穿着后,“陌生人”又描述了奥德修斯伙伴的长相,称此人“双肩躬曲,肤色黝黑,密长一头卷发,名叫欧鲁巴忒斯”(121)。“陌生人”的讲述准确不误,道出了确切的言证()(122),裴奈罗佩听后泪水涌注,又是一阵痛哭。既然“陌生人”提供了确切的言证,那就表明他先前所说的也是实话,换言之,此人确实接待过奥德修斯。如果q是可信的,那么发生在此之前的p也一定是可信的,(123)裴奈罗佩无意中采用的,实际上就是这种推理模式。然而,裴奈罗佩聪明,但她所沿用的论证方式(我们姑且称之为文学逻辑)却并不可靠。荷马之后三百多年,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形式逻辑(formal logic)的演绎规则(即syllogism,“三段论”),从学理上对既有的推理模式进行“更新换代”,在逻辑领域内完成了逻各斯(logos)对秘索思(mythos)的改造。这些都是后话。对于史诗人物来说,不甚严密的文学逻辑已经够用了,裴奈罗佩的恸哭表明,奥德修斯用真话掩盖谎言的叙事策略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日后,奥德修斯还用同样的方法戏弄父亲莱耳忒斯(《奥》24.303以下),硬是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后者说得昏死过去(24.345-348),将虚构故事(其中也有真话)的情感冲击力发挥到了极致。

上文说过,奥德修斯在故事的开篇部分介绍了克里特岛上的先民。那段话篇幅不长,却弥足珍贵,讲述了克里特的历史,所以如同《伊利亚特》2.645-652等少数片段一样,为现存有关该岛最早的文史资料,颇受西方历史学家和其他相关学科专家学者的重视。奥德修斯由历史进入虚构,然后又从虚构转入真实的回顾。取得女主人的信任后,他再次调整叙事策略,将裴奈罗佩从真实的描述带回到虚构的情境之中。当然,虚构中仍然不乏真实的表述;在所有虚构的故事中,奥德修斯对妻子编讲的,堪称是真实成分含量最高的一个。(124)还是以“陌生人”(即埃松)的身份,奥德修斯对裴奈罗佩说话,声称从塞斯普罗提亚人的国王菲冬那里得知,奥德修斯仍然活着,正准备带着大量财物回家,(125)叙事中也夹杂着一些虚构的内容,重复了对欧迈俄斯讲过的某些谎话。(126)在此之前,他还说到奥德修斯抵达塞斯普罗提亚前的海上历险,(127)概述了一些真实的景况。(128)奥德修斯的伙伴们确曾因饥饿难忍,在斯里那基亚岛上宰杀过太阳神赫利俄斯的牧牛,后者把事情告到宙斯那里,宙斯于是雷击海船,致使众人皆亡,只让奥德修斯一人骑坐船的龙骨逃生。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事,奥德修斯在对法伊阿基亚权贵们回顾自己的经历时,已经作过细致的交代(《奥》12.260-446)。同样的事情,由奥德修斯在追忆真实的往事时说出即为真话,而由“陌生人”假托埃松的身份说出却为谎言。然而,谎言实际上移栽了奥德修斯回归经历中的一些真实片断,因此又是真的,是真话假说。奥德修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想象力,移花接木,在《奥德赛》19.277-279里,(129)将他与伙伴们乘船离开斯里那基亚岛后海船被毁,和七年后自己独自一人乘坐筏船驶离俄古吉亚岛后航具遭毁并在法伊阿基亚人的国度登滩二事精巧糅合,“混为一谈”,编造出一段天衣无缝的谎言。至此,奥德修斯编讲故事的技巧可以说已经臻达炉火纯青的地步。虚虚实实,真假互现,事实与想象互动,历史与文学交织,古代版的游记小说由此悄然显现,在奥德修斯编造的故事中找到了最佳的表现样式。荷马史诗尤其是《奥德赛》的复杂程度,曾被包括马修·阿诺德在内的许多近当代西方学者所低估,也超出了《尤利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的想象。裴奈罗佩对奥德修斯即将归返的提法持谨慎的怀疑态度(《奥》19.309-316),但她的反应,较之欧迈俄斯在14.363-389里的表态,已经显得远为温和。裴奈罗佩当然不希望丈夫真的已经死去。她是担心隐藏在心灵深处盼望丈夫最终能够归来的侥幸心理一旦被彻底击碎,她将难以承受由此所造成的巨大打击。所以,与其公开表示相信奥德修斯最终或可侥幸归来,不如把“奥德修斯已死”挂在嘴边。其实,她比谁都更为热切地盼望奥德修斯能够大难不死,浪迹归来。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位才貌双全且感觉敏锐、细腻的女中豪杰,似乎已经朦胧感觉到丈夫的临近。她注意到“陌生人”的年龄和腿脚与奥德修斯的相仿,(130)梦中见到后者以雄鹰的形象对她说话(19.545-550)。在稍后的20.87-90里,她甚至梦见奥德修斯就睡在自己的身边,“像他本人”,并称当时“我的心灵为之欣喜”,觉得“那不是梦幻,而是一个事实”(131)。

裴奈罗佩确实有着非凡的悟性,她在睡梦中预察到的景象很快变成现实。也就在说过这番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她与丈夫破镜重圆,真的睡在了一起(《奥》23.295-296)。但是,并非所有重要的事项都会在梦境中预示。裴奈罗佩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奥德修斯不仅因为文武双全和多才多艺,而且还可能因为善于说谎(不是一般的能讲故事)而得以青史留名。在她的心目中,说谎始终是一种负面的东西。奥德修斯说谎,讲说虚假的故事,却无意中推出了一种新型的叙事样式。文学由此与历史分道扬镳,独树一帜。奥德修斯的“奉献”当然不会没有回报。国内外文论史家们会对他“另眼相看”,而更为重要的是,西方文学史的起点将因为他的才智和想象力而有了另置的可能。荷马无法设想,他的歌(aoidē)能够摆脱缪斯的控制,自行其是,听凭于虚构的摆布。从叙事样式理路承接的角度看问题,后世叙事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们一定程度上沿袭了奥德修斯,而非荷马的叙事范式。是奥德修斯,以他在《奥德赛》里编讲的五个故事,正式拉开了西方人文舞台上人物有意识地进行虚拟化叙事的帷幕,从性质和样式上为西方文学日后的常态表述树立了典范。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探讨、评议、商榷乃至批判一类的事情,但我们却无意,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声称,人们对荷马以及荷马史诗的传统认识是完全错误的。在无需仔细分辨的语境下,荷马史诗依然是西方文学的源头。彻底颠覆传统,抑或以自己的一孔之见取代既有的认识,不是我们的设想。笔者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在传统认知定势以外开辟另一条解析荷马及其史诗的路子,寻找构建理论框架的新支点。研究西方文学史和文论史,人们可以依据通行的“客观”标准,也可以依循美国当代文论家E.D.赫什所熟悉的尊重作者意愿和意图旨归的“主观”标准,二者都可以成为研究的切入点。笔者写作此文的策略预设是,如果暂时撇开通行的做法,从上述“主观”标准,亦即荷马对“歌”的认识切入,传统的文学表述样式和学科分类图谱中将会发生哪些变化。现在,文章行将收尾,相信读者沿循笔者的思路,已经看到了“事态”的发展。

注释:

①从现存的古文献来看,希腊人以epos的复数epea 称史诗,始于公元前5世纪,见诸品达《奈弥亚颂》颂2第2行,希罗多德《历史》第2卷第117节等处。

②对比英文词典对epic的解释,可知中文译语的达意与精练。epic也作“叙事诗”解。

④Lowell Edmunds,"Homer and Writing",in I.Morris and H.Powell,eds.,A New Companion to Homer,Leiden,New York and Kln:Brill,1997,p.417; see also W.B.Stanford,ed.with General and Grammatical Introductions,Commentary,and Indexes,The Odyssey of Homer,Vol.Ⅱ,St.Martin's Press,repr.1991,p.209.

⑤Stephanie West,On Odyssey 1.179ff.,in A.Heubeck,S.West and J.B.Hainsworth,eds.,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Vol.Ⅰ,Oxford:Clarendon Press,1988,p.99.

⑥John Marincola,Authority and Tradition in Ancient Historiogra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64.

⑦M.W.Edwards,Homer:Poet of the Iliad,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0,p.15; see also C.W.Macleod,"Homer on Poetry and the Poetry of Homer",in D.L.Cairns,ed.,Oxford Readings in Homer's Ilia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298.

⑧Arie Hoekstra,On Odyssey 13.256-286,in A.Heubeck and A Hoekstra,eds.,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Vol.Ⅱ,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p.179.同书第206页又用了“false tales”(虚假的故事)一语。

⑨Irene de Jong,A Narratological Commentary on the Odysse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353.

⑩西方学者对《奥》的研究历史悠久,成果斐然。他们没有拘泥于对奥德修斯谎言的文本分析,而是结合各自的兴趣,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对谎言的结构作用、奥德修斯的修辞技巧和性格展示、英雄时代克里特的人文风貌、诗(指诗人的吟诵)与故事(story-telling,指人物的讲述)的类型特征、讲述者的智识地位与话语的可靠性级差等议题展开讨论,得出了一些重要的结论。多年来,笔者细读国内外相关领域内同行的著述,领悟他们的思想,得到多方面的启示。然而,受益之余笔者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就奥德修斯的谎言而言,西方学者尽管有时也会逼近本文旨在讨论的样式效应的边缘,却没有真正重视谎言所包含的文学基质,从而未能在这方面有所开拓。

(11)详见柏拉图《会饮篇》206B-C。poiēsis(诗)可包含音乐,也可由语言单独构成(see E.E.Sikes,The Greek View of Poetry,New York:Barnes & Noble Inc.,1969,p.74)。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里,poiēsis有时指悲剧,但经常是诗的统称。称悲剧里的唱段(即歌队所唱的歌),他用了melos(歌)一词,似有将其与poiēsis区分开来的意思。抒情诗的另一个称谓是ōidē(比较英语词ode),为aoidē的缩约形式,亦可指无音乐伴奏的清唱(see H.W.Smyth,Greek Melic Poets,New York:Biblo and Tennen,1963,pp.xix-xx)。在汉语里,“诗歌”是个现代词汇,在体现语言的合成优势方面,和上文说到的“史诗”异曲同工。古代中国人称合乐的诗为歌,称不合乐的为诗。

(12)See G.F.Else,Plato and Aristotle on Poetics,P.Burian,ed.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6,p.104.诗人以词语为原材料,借助合理的技术手段将它们“放在一起”(put together),用希腊词语来表示便是,翻译成拉丁语作com-positio(see Andrew Ford,The Origin of Criticis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p.132);优秀的诗人必须熟练掌握如何制作或“合成”的技巧。

(13)匠神赫法伊斯托斯曾为奥林波斯山上的每一位神灵建造()住宅(《伊利亚特》1.607-608;后文出自《伊利亚特》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字及卷行数,不再另作说明)。在霍莱,工匠图基俄斯用七层牛皮和一片青铜为埃阿斯打造了()一块“墙面似的”盾牌(《伊》7.219-223)。

(14)《奥》1.325,8.43。该词在《伊》里仅见于24.720,指挽歌的演唱者。关于aoidē与英语词ode之间的“关联”,参考注1。本文中,在无需强调歌手与诗人的区别时,我们仍称荷马为诗人。

(15)史诗社会里,和先知、医者与木工一样,“神圣的歌手”(thespis aoidos)掌握为民众服务的“公共技能”,是城国亟需的专门人才(《奥》17.383-385)。歌手的名字也颇能说明问题:Demodokos(德摩道科斯)是个表义名称,意为“受到公众的欢迎”。

(16)即便在有意暗示歌手(或目击者、亲临其境者)作用的上下文里,《奥》的作者也没有忘记强调神的“教授”(细读《奥》8.487-498、22.346-348)。为了凸显神的传授,荷马和赫西俄德都没有提及他们的师傅,尽管在古代传说中荷马是有诗师的,此人与《奥》里的歌手菲弥俄斯同名。

(17)该书出版于1981年,数年后由M.Cook译成英文,书名为The Creation of Mythology(Chicago,1986)。

(18)诗歌曾经是历史的载体,这一点中西方皆然。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孟子·离娄下》)

(19)出于对传统的尊重,也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在无需刻意分辨诗与歌的上下文里,我们仍称荷马史诗为诗、史诗或诗歌。

(20)逻各斯对秘索思的冲击也体现在诗论领域,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这一变化几乎同步进行的是,民主政制开始在雅典迅速淘汰僭主政制(see Gary Day,Literary Criticism:A Histor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0,pp.10-11),充分显示了逻各斯在政治民主化进程中的威力。

(21)στοpα,本义为“探究”(inquiry)。

(22)柏拉图《国家篇》10.606E。

(23)详见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卷第9-11节。

(24)《奥德赛》里的正面人物已经表现出强烈的求证意识,奥德修斯及其妻子裴奈罗佩都堪称探察的行家。奥德修斯具备后世历史学家的探究(inquiry)精神,一定程度上为后者树立了榜样。

(25)古代歌手不应也不会忘记萨穆里斯留给他们的前车之鉴(详见《伊》2.594-600)。

(26)即“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伊》1.1-7)

(27)这里讨论的是荷马在《伊》开篇部分的用词。开篇乃整部史诗的起始,“地位”重要。在史诗内的其他吁请场合,荷马用了“告诉我”这一叙事程式。对于荷马,缪斯女神的存在是一个“客观事实”(see G.E.Dimock,The Unity of the Odyssey,Amherst〈Mass.〉: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89,pp.5-8)。

(28)μοι(γ[我]的与格形式)为全诗的第二个词,第一个词是νδρα(人),指作品的主人公奥德修斯。

(29)《奥》1.10。换一个角度来评析,这句话亦可被视为歌手对1.1里略显唐突的提法所作的含蓄修正。毕竟,“我们”听起来要比“我”显得婉转一些。此外“我们”的所指也比较含糊,既可指歌手们,亦可指歌手和听众。

(30)自我意识在诗歌中的觉醒,是个有意思的话题。在《埃尼德》的首行,维吉尔不仅没有吁请缪斯,而且还通过相关的动词,表达了“我”的主格存在:我要歌唱战争和一个人的故事(Arma virumque cano)。比较《奥》的首行,可以看出维吉尔在“立意”上模仿了荷马,但也表现出有意在一部作品中总括“一个人(的故事)”(参考注4)与“战争”,亦即两部荷马史诗之叙事主题的雄心(see J.A.Scott,Homer and His Influence,Boston:Marshall Jones Company,1925,p.110)。

(31)“荷马在他的史诗卷首,向缪斯女神呼求灵感。这种行为便暗示一种诗的创作理论——即诗篇的形式乃是神赐灵感的结果。这种看法对于后世诗歌理论史,有其重大的影响。”(卫姆塞特·布鲁克斯《西洋文学批评史》,颜元叔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页)

(32)E.R.Dodds,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1,p.80.

(33)Gilbert Murray,The Rise of the Greek Epic,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0,p.96.

(34)西方学者对此多有论述。See W.Kranz,"Das Verhltnis des Schpfers zu seinem Werk in der althellenischen Literatur",in Neue Jahrbb,53(1924),p.72; H.M.Chadwick and N.K.Chadwick,The Growth of Literature,Vol.Ⅰ,Cambridge:At the University Press,1932,repr.1986,p.635; P.Murray,"Poetic Inspiration in Early Greece",in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101(1981),p.91、pp.96-97; W.G.Thalmann,Conventions of 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Greek Poetry,Baltimore and London: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4,p.224.

(35)Penelope Murray,"Invocation to the Muses",in T.Winnifrith and P.Murray,eds.,Greece Old and New,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83,p.8缪斯不仅使歌手(aoidoi)获取唱诗的能力,而且还使他们得以“歌诵隐藏的真实”("hidden truth",John Leavitt,"Poetics,Prophetics,Inspiration",in J.Leavitt,ed.,Poetry and Prophecy,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p.10)。里维特教授的观点中多少融入了一些18世纪欧洲浪漫派诗人对诗的理解。

(36)即希腊人,在荷马史诗里又作阿开亚人和阿耳吉维人。

(37)《伊》2.484-492。“在‘船目表’的开始处(Il.2.484ff.),诗人吁请缪斯,不为灵感,而是索要事实”(Rosalind Thomas,"The Place of the Poet in Archaic Society",in A.Powell,ed,The Greek World,London,1995,p.114);换言之,索要“具体的细节”("factual details",Elizabeth Minchin,Homer and the Resources of Mem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166)。“缪斯不仅给予诗的力量,而且启示诗人,使他拥有知识,得以洞察宙斯的心灵”(Andrew Barker,ed.,Greek Musical Writings,Vol.Ⅰ:The Musician and His Ar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p.84)。

(38)荷马愿意认可的称谓或许还有“旧事”、“古事”(或“古事记”)和(真实的)“故事”。《新唐书·杜甫传赞》:“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荷马史诗与杜甫的诗歌类型不同。此外,荷马讲述的是往事,而杜甫记载的则是“时事”。

(39)E.R.Dodds,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p.81.

(40)S.D.Olson,Blood & Iron:Stories & Storytelling in Homer's Odyssey,Leiden:E.J.Brill,1995,p.14.

(41)J.A.K.Thomson,Studies in the Odyssey,New York:Haskell House,1966,p.185.

(42)Aneré Bonnard,Greek Civilization,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59,p.27.希罗多德没有彻底摒弃神话,但他“写作目的的诚实性,闪烁在作品的每一页纸上”(H.N.Fowler,A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New York:The Macmillan,1923,p.173)。

(4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荷马史诗乃历史的先驱。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希罗多德的《历史》是一部散文体的史诗(see H.N.Fowler,A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p.174;参见弗·麦·康福德《修昔底德——神话与历史之间》,孙艳萍译,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207页)。荷马史诗歌颂英雄们的业绩,《历史》亦然,以记载“希腊人和外邦人宏阔和奇伟的行迹”(《历史》第1卷第1节)为宗旨。希罗多德虽然享有“历史之父”的美名,却是荷马的“学生”(G.Rawlinson,The History of Herodotus,2[nd]ed.,1862,Vol.Ⅰ,p.6;Quoted by J.T.Shotwell,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22,p.145,note 6)和“歌手(a bard)的散文体同行”(Gilbert Murray,A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London:William Heinemann,1902,3[rd]impr.,p.132),选题上效仿了荷马史诗所提供的原创模型(see R.Flacelière,A Literary History of Greece,trans.D.Garman,Chicago:Aldine Publishing Company,1964,p.61)。除了歌手,荷马(尤其是作为《伊》的作者)最乐于接受的职业定位,有可能是历史学家,而不是小说家。希罗多德与荷马的区别同样明显。希罗多德从不吁请缪斯助佑,还对荷马的某些离奇描述(譬如称俄刻阿诺斯为一条环地长河)表示了不屑。总的说来,他的求知方式是对传统认知观的反叛。

(44)See John Marincola,Authority and Tradition in Ancient Historiography,p.3.

(45)See S.D.Olson,Blood & Iron:Stories & Storytelling in Homer's Odyssey,p.14.《奥》提到过靠编讲虚假故事以骗取主人招待的外来者(14.124、23.216)。与他们相比,得到缪斯庇佑的歌手“出类拔萃,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叙事主题就是历史(history)……”(C.W.Macleod,"Homer on Poetry and the Poetry of Homer",in D.L.Cairns,ed.,Oxford Readings in Homer's Iliad,p.298)。

(46)谈到公众对荷马史诗的“被动”接受时,C.R.Beye用了“absolute obedience”一语(Ancient Greek Literature and Society,2[nd]ed,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p.33)。“诗人的叙事真实性不容置疑”,人们必须接受的还有“他在选择事件以及人物刻画时所做出的决断”,因为“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历史人物”,他所描述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M.Hadas,A History of Greek Literature,New York and Londo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p.17)。哈达斯教授在此讲述的是古代社会里公众对荷马史诗的认知。荷马当然也像前辈诗人一样进行某些虚构,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受时代的局限,荷马坚信诗歌神授,他的虚构是在无意识(或下意识)的心智状态中进行的。

(47)See C.M.Bowra,Homer,London:Duckworth,1972,p.79.

(48)有关神和英雄的传说是希腊民族最初的历史,“没有一个希腊人会怀疑这一点”,尽管他们也知道传说中掺杂着一些“不可信和互相矛盾的事情”(M.P.Nilsson,Cults,Myths,Oracles,and Politics in Ancient Greece,New York:Cooper Square,1972,p.14)。“希腊人视荷马为诗人”,也以同样认真的态度,“视其为历史学家”(T.A.Sinclair,A History ofClassical Greek Literature,NewYork:Haskell House Publishers Ltd.,1973,p.11)。“在希腊人看来,荷马是他们的原创历史学家(their original historian),《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统治了他们初期的想象”(E.A.Havelock,The Literate Revolution in Greece and Its Cultural Consequences,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2,p.23)。

(49)See J.T.Shotwell,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History,p.130.观点原文出处见查士丁撰写的《告希腊人书》(Ad Graecos Cohortatio)。教父们的此类观点牵强附会,不足为凭,但却从一个侧面帮助基督教神学顶住了来自希腊哲学的攻击。

(50)See M.W.Edwards,Homer:Poet of the Iliad,pp.15-16.

(51)《伊》9.527-599。埃托利亚英雄墨勒阿格罗斯堪称阿基琉斯的前辈“原型”,福伊尼克斯以此人的相似经历劝诫徒弟,显然带有要他以史为鉴的用意。在此之前,福伊尼克斯讲述了自己为何离乡背井、来到弗西亚定居的原因(9.447-482)。

(52)《奥》8.491可以为证。

(53)《伊》1.272,另见1.260。不难看出,奈斯托耳顺便表述了荷马信奉的今不如昔的历史观。

(54)Peter Toohey,"Epic and Rhetoric",in I.Worthington,ed.,Persuasion:Greek Rhetoric in Ac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4,p.154.奈斯托耳的发言“够得上最雄辩的那种”,其叙事性质“极似歌手(a bard)的唱诵”(C.G.Thomas and E.K.Webb,“From orality to rhetoric:an intellectual transformation”,见前引Worthington的编著,第9页)。

(55)《伊》11.656-803。这次讲话创造了《伊》里人物发言所占诗行的最高纪录。

(56)普里阿摩斯曾率部会盟弗鲁吉亚,却几乎没有提到自己所发挥的作用(《伊》3.184-189)。阿基琉斯客观描述了老人曾经享有的显赫权势(24.543-546)。

(57)这是诗中套史(细析《伊》11.690-702)。如果说老人奈斯托耳说得有些冗长,但诗人荷马却需要通过诸如此类的翔实描述来构建史诗宽广的历史维度,丰富作品的叙事手段。

(58)奈斯托耳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肯定了自己人中豪杰的秉性(细读《伊》11.762)。在23.629-642里,这位普洛斯国王还回顾了自己年轻时在厄培亚人(即厄利斯人)为祭奠王者阿马仑丘斯而举办的竞技比赛中所取得的骄人成绩。老人在《伊》里所作的四次回顾,以战场业绩为主,但也涵盖在另外两个能为自己争得荣耀的“场地”,即会场(上文说过,连裴里苏斯等前辈英豪也愿意聆听他的建议)和赛场上的出色表现。

(59)大战在即,奈琉斯却认为儿子年纪尚小,武艺不够精熟,不让他参战(《伊》11.717-719),但后者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豪强,作战效果之好远超奈琉斯的预期(参考11.761)。其实,在那次战斗的第一阶段里,奈斯托耳已手刃厄利斯人伊图摩纽斯,抢得数量可观的马匹和牛羊(详见11.671-681)。作为一名战场上的新手(ν),年轻人有如此出色的表现,委实让父亲感到高兴(11.683-684)。从相关的上下文来判断,这很可能是奈斯托耳平生第一次参加战斗,其发生时间应该在上文提及的那两次之前。

(60)战后,普洛斯人(荷马也称其为阿开亚人)对奈斯托耳的评价极高(《伊》11.761)。

(61)谈及忒勒马科斯的出访,文学史家M.Hadas指出:“希腊文学中有一个几乎是特有的主题,那就是对英雄的教育……”(M.Hadas,A History of Greek Literature,p.24)

(62)奈斯托耳要忒勒马科斯向阿伽门农之子奥瑞斯忒斯学习,果断行事,以便“让接代的后人颂扬”(《奥》3.196-200)。

(63)《奥》16.266-307和19.1-14、31-46等处。

(64)《伊》2.111-115、24.287-298,《奥》5.173-179。

(65)《奥》9.19-20。参考歌手德摩道科斯对包括奥德修斯在内的英雄们的名声所作的类似评价(8.73-75)。

(66)《库普里亚》共11卷,约7,150行(此乃估计数,以每卷650行计);《小伊利亚特》计四卷,约2,600行;《忒勒格尼亚》仅两卷,约1,300行,只相当于一部悲剧的长度。

(67)埃斯库罗斯现有存世悲剧七部,除《阿伽门农》长达1,673行外,其余六部均没有超过1,100行。

(68)《奥》11.333-334、13.1-2。从荷马诗论中,我们尚能依稀读出诗歌在远古时代所具备的宗教功能。奥德修斯的故事和诗人的唱诵(1.337)一样,能够“魅迷”听众。

(69)法伊阿基亚人乃波塞冬的后裔(《奥》7.56-57),享受着高于阿开亚人和特洛伊人的物质与精神文明(参阅7.34-36、43-45、85-102和8.247-249等处)。

(70)George Walsh认为,阿尔基努斯可以根据叙事样式(form)以及奥德修斯讲故事的技巧做出判断,认定他的所述不谬(see George Walsh,The Varieties of Enchantment:Early Greek Views of the Nature and Function of Poetry,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4,p.14)。

(71)《奥》11.363-369。这是《奥》里最精彩的“文评”片段之一,也是荷马诗论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阿尔基努斯对奥德修斯叙事才华的高度赞扬,参见Simon Goldhill,The Poet's Voice:Essays on Poetics and Greek Litera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66; L.E.Doherty,"Sirens,Muses,and Female Narrators in the Odyssey",in B.Cohen,ed.,The Distaff Side:Representing the Female in Homer's Odysse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89。

(72)《奥》11.368。评价奥德修斯所讲故事的真实性时,W.B.Stanford用了“verisimilitude”一词(The Odyssey of Homer,ed.with General and Grammatical Introductions,Commentary,and Indexes,Vol.Ⅱ,p.395)。奥德修斯称德摩道科斯的唱诵(“逼真有序”,《奥》8.489),整段话(8.487-498)与11.352-358中的用词颇多相似之处(see Alfred Heubeck and Arie Hoekstra,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Vol.Ⅱ,p.100)。奥德修斯的回顾和德摩道科斯所唱的片段,都以英雄们的业绩为题材,因此属于同一类性质的“英雄故事”(A.Ford,Homer:The Poetry of the Past,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2,p.113)。

(73)参见奥德修斯对德摩道科斯的赞颂(《奥》8.491)。阿尔基努斯对奥德修斯介绍了法伊阿基亚人所掌握的诸多“技能”(8.246-253)。介绍前,他对客人有言在先,请他回去后对伊萨卡的英雄们转述即将听到的内容(8.241-243)。

(74)C.W.Macleod,"Homer on Poetry and the Poetry of Homer",in D.L.Cairns,ed.,Oxford Readings in Homer's Iliad,p.298.赞誉奥德修斯高超的叙事技巧,阿尔基努斯“找不出较之将他比作歌手更好的方式”(C.M.Bowra,Tradition and Design in the Iliad,Oxford:Clarendon Press,1950,p.27)。

(75)原文作(“恰似一位精通歌唱和竖琴的高手”,《奥》21.406)。注意诗人用了与阿尔基努斯用过的epistamenōs同根的epistamenos。epistamenos含“知”、“知识”之义;比较英语词epistemology(认识论)。

(76)See W.G.Thalmann,Conventions of 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Greek Epic Poetry,pp.174-175.

(77)为了试探士兵们的求战决心,阿伽门农欲擒故纵,说过几句“反”话(《伊》2.139-141)。鉴于他事先已对奈斯托耳等首领明确道出了自己的设想(2.73-75),因此他的做法可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阳谋”。大概是有感于奥德修斯在《奥》里的几次说谎,威尔·杜兰特笼统和不加区分地称希腊英雄们“对说谎毫不在乎”(《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台湾幼狮文化译,华夏出版社,2010年,第48页),似有以点盖面之嫌。杜兰特的原话是“an unabashed mendacity”(Will Durant,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The Life of Greece,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39,p.49),所用词语显然比译文严厉,即便理解为对奥德修斯说谎行为的批评,读来也显得不很公允。

(78)详见《伊》2.8-15。参考赫克托耳临死前对雅典娜、宙斯和阿波罗的抱怨(22.297-303)。不过,追溯往事时,宙斯也从不说谎(譬如,细察《伊》15.18-30,《奥》1.35-43等处)。

(79)《伊》24.460。在此之前,雅典娜已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女神的谎言说得非常简短,仅有区区四行(22.239-242)。此外,整个欺骗过程(22.226以下)的“制式”不够完善,延续的时间也非常短暂。

(80)赫耳墨斯的谨慎虚构,到了对虚构走火入魔的奥德修斯手中,逐渐演变成了说谎的嗜好。及至《奥》的末卷,即便在没有任何说谎必要的语境里,他也会任意编造一通,以作弄逆境中的老人(即他的父亲莱耳忒斯),不合时宜地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过人才华(详见24.244以下)。

(81)凡人记忆力有限,此类情况下唯恐自己的回顾不真,通常没有余力说谎。神就不同了,他们有着“非凡”的记忆力,可以轻而易举地追忆往事,因此有能力,也有兴趣开拓新的叙事疆域,编造虚假的故事。虚构要有智性背景和“生活”基础。严格说来,并就凡人而言,只有那些亲身经历过重大事件且有能力真实回顾既往经历的叙事者,才可能凭借自己对真实事态的了解,真假参半,编制出高质量和具有“典型”意义的谎言。参考缪斯对赫西俄德的坦诚表述(《神谱》27-28)。

(82)详见《荷马诗颂·赫耳墨斯颂》第17行以下。《赫耳墨斯颂》成文于公元前6世纪,但荷马可能听闻过它的口诵版本,了解赫耳墨斯的一些主要行迹。《荷马诗颂》含33首颂诗,其中的某些内容有可能和《伊》一样古老(参阅H.N.Couch,Classical Civilization:Greece,Westport:Greenwood Press,repr.1973,第106-107页)。赫耳墨斯所唱的是一种新型的诗歌样式,连老资格的诗乐之神阿波罗之前也不曾听过(《赫耳墨斯颂》第447-449行)。从阿波罗所问“这是什么技艺”(,同前,第447行)中的technē(工艺、技艺)一词可以看出,《赫耳墨斯颂》的作者已把诗歌当作技艺。由此推断,该诗的定型年代许在公元前550年以后。

(83)就在制作竖琴的同一天,赫耳墨斯设计偷盗了阿波罗的牛群(《赫耳墨斯颂》第39行以下)。

(84)《赫耳墨斯颂》第57-58行。

(85)在希腊神话里,赫耳墨斯有一子,名奥托鲁科斯,此人生一女,名安提克蕾娅,是为奥德修斯的母亲。《奥》对奥托鲁科斯有所提及(19.428以下)。“赫耳墨斯和奥德修斯的相似之处明显。二者都谙熟诸多技艺(technai),包括欺骗的艺术;古代六音步诗歌中唯有他俩引人瞩目地受到polymetis(‘足智多谋的’——引者按)和polytropos(‘计多谋广的’——引者按)的修饰”(L.H.Pratt,Lying and Poetry from Homer to Pindar,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3,p.66)。像奥德修斯一样(《奥》9.19以下),赫耳墨斯也讲述自己的真实身世(《赫耳墨斯颂》第54行以下)。

(86)西方业内人士对两部史诗究竟为荷马一人还是由不同作者所作向有争议,我们的研究或许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为持前一种观点的学者提供论据。

(87)此人只能是奥德修斯。奥德修斯乃雅典娜最钟爱的凡人,后者一向对他关爱有加,“像他的亲娘”(《伊》23.783)。即便不计奥德修斯自己的能力,仅就“关系”而言,赫耳墨斯和雅典娜也会愿意把系统构建一个崭新叙事样式的光荣“让”给此人。

(88)《奥》13.256-286。奥德修斯的“雕虫小技”当然骗不了雅典娜(13.287-295)。细读13.296-299。

(89)《奥》13.221-223。比较赫耳墨斯的“变相”(《伊》24.347-348)。

(90)克里特乃蜚声英雄世界的大地方,拥有九十(《奥》19.174)乃至一百座城镇(《伊》2.649)。

(91)《伊》2.645、4.265。阿伽门农对他的尊重,超过了对其他王者(4.257-263)。

(92)详见《奥》13.115以下。水手们把奥德修斯从船里抬下,加之搬运诸多财物(包括体积很大的三脚鼎和烧锅等),动静不可能不大,但此人却能安然酣睡,与情理不符。亚里士多德称荷马的以上描述“不合情理”(“λογα”,《诗学》24.1460a36),可谓切中肯綮。但是,荷马讲述不合情理之事,却不会故意说谎。因此,亚里士多德所作“教诗人以合宜的方式讲述虚假之事的()主要是荷马”的判断(24.1460a19),很可能有失精当。如果说文学逻辑(见本文第五部分)可以骗人,荷马却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93)《奥》13.74、281-284。奥德修斯的叙事中真假参半,这一点下文中会有更多的提及。

(94)《诗学》24.1460b1。亚里士多德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就笔者所读过的资料来看,近当代西方荷马学者们也都没有意识到奥德修斯居然用了比“文饰”更好的方法,修正了事情的荒唐。

(95)水手们中途丢下奥德修斯不管,可见不讲信用。奥德修斯熟悉腓尼基水手的品行(《奥》14.287以下)。关于腓尼基水手,另参考15.415以下。

(96)雅典娜没有被骗,不是因为奥德修斯虚构得不好,故事中出现了漏洞,而是因为她乃女神,具备凡人所不可能拥有的认知优势,早就知道对方就是奥德修斯。

(97)这一点意义非同小可。荷马史诗其实是认可“创作”的,只是人们不宜从荷马的唱诵,而应从奥德修斯所讲的故事中寻找它的踪迹。中外文论史家们似乎没有理由继续忽略埋藏在奥德修斯谎言中的“创作”内核。

(98)譬如,可参阅《伊》2.301-330。“《伊利亚特》是一部贵族史”(Ernst Breisach,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 and Modern,Chicago and London: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ed.,1994,p.6)。

(99)在《奥》里,奥德修斯继续着自己作为一位前历史时期口诵型准历史学家的工作,并且干得远为出色。上文已讨论过此人进行超大篇幅真实叙事的能力。

(100)譬如,可以不计赫耳墨斯和雅典娜的示范与开拓之功。“《奥德赛》是希腊小说的原型”(M Hgg,The Novel in Antiquity,Oxford:Basil Blackwell,1983,p.110),“从精神和形式上具备一部典范小说”(the typical novel)的体裁性质(S.MacAlister,Dreams and Suicide:The Greek Novel from Antiquity to the Byzantine Empi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6,p.25)。从本文的立意来评判,上述评价看似言简意赅,其实却有趋于笼统之虞,未能区分荷马的历史叙事和奥德修斯的文学虚构,立论上不符合古代诗人对“歌”的认识。

(101)“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诗学》9.1451a38-39)构思情节时,不宜采用不合情理的事件,“不可能发生但却可信的事,比可能发生但却不可信的事更为可取”(同前,24.1460a26-27)。

(102)《不列颠百科全书》(修订版),第10卷,中国百科全书出版社,2007年,第143页。

(103)M.H.Abrams and G.G.Harpham,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ed.,Wadsworth Cengage Learning,2009,pp.177-178.

(104)《中国大百科全书》第2版,第24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535页。

(105)W.G.Thalmman,Conventions of 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Greek Epic Poetry,p.177.

(106)在萨尔曼的叙事体系里,奥德修斯既是诗人,又是故事的讲述者,两个称谓有时是可以互换的同义词。哈佛大学古典系教授Charls Segal称奥德修斯为“一位善讲故事的高手”(an expert raconteur),却没有看出“奥德修斯杜撰故事”(fictitious tales)的文学价值(Singers,Heroes and Gods in the Odyssey,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p.177),忽略了它相对于历史而言的需要通过“解蔽”显示的文学性。

(107)“松软了……膝盖”,喻死亡。

(108)《奥》14.305-309。奥德修斯在虚构中糅入了自己(和伙伴们)的亲身经历。14.305-309几乎是对12.415-419的重复。

(109)《奥》14.315。塞斯普罗提亚在此指希腊西部沿海地区,含宙斯的神谕发示地多多那。塞斯普罗提亚人是该地最早的居民,许为裴拉斯吉亚人的一支。

(110)《奥》14.348。“神们亲自……”然而,解开绳结,有一位神灵足矣,杀鸡焉用牛刀?奥德修斯的用意不在于强调神们亲自动手为他解开绳结,而在于突出他有神的恩助。有了诸神的庇佑,他才得以逢凶化吉,死里逃生。奥德修斯也应该知道,神们可以凭借“意念”做成此事,无需真的亲自动手。

(111)《奥》14.366-371。我们即将谈到裴奈罗佩的“难言之隐”,欧迈俄斯显然怀揣同样的心情。欧迈俄斯曾经被“一个埃托利亚人”骗过(14.379-385),这是他不愿轻信奥德修斯仍然活在人间说法的另一个原因。此事发生在奥德修斯“说谎”之前。但是,这个所谓的埃托利亚人没有出现在《奥》里,他编讲的故事由欧迈俄斯转述,并非亲口道来。此外,故事很短,仅为四行,规模上也无法与开创一种新型叙事样式的重大“使命”相匹配。更重要的是,这个埃托利亚人(和其他类似的人等)只是信口胡诌,既没有相应的生活体验,又不具备高超的讲故事的才华,根本无法与奥德修斯相比。奥德修斯是一位王者级的史诗英雄,以口才出众著称,不仅是特洛伊战争和回归事件的亲历者,而且精熟掌握“欺骗的艺术”("the art of deception",L.H.Pratt,Lying and Poetry from Homer to Pindar,p.66),他的作用以及在西方文学史上的地位,其他人不可替代。

(112)凡人的认知能力毕竟有限。明明是谎言,却被欧迈俄斯误以为是真事,而奥德修斯谎言中包含的唯一一则有价值的真实信息(即奥德修斯依然活着,必将回归),却被欧迈俄斯当成了纯粹的谎言。

(113)求婚人的反应是个例外。荷马的知识论具有厚实的道德背景。求婚人是史诗里的“败类”,所以既没有正常的辨伪能力,也缺少敏锐的艺术眼光。对伪装成老乞丐的奥德修斯,他们从不加以认真的辨察;对于他所编讲的身份谎言,他们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全然没有感觉(详阅《奥》17.419以下)。

(114)奥德修斯与欧迈俄斯共度三个晚上,却依然没有讲完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奥》17.515-517)——其实是一个超大篇幅真假参半的故事。相比之下,此人仅用大半个晚上的时间,便对法伊阿基亚权贵们讲完了回归途中经历过的重大事件。历史和“演义”不同,后者允许虚构,可以接受扩充。写小说总比修史容易一些,西方自17世纪以来小说(包括历史小说)的“产量”远高于历史,或可为证。

(115)《奥》17.514-521。欧迈俄斯有区分真假故事的意识,却没有,也不可能有区分历史与文学的认知自觉。

(116)《国家篇》2.377D。详阅2.376E以下。

(117)在此之前,奥德修斯从未说过编造故事会加深他心中的痛苦。故事是虚构的,何来痛苦之有?只有讲述真实的往事,回顾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痛楚,才会触发心中既有的苦痛,产生真正的悲情。参考奥德修斯对阿尔基努斯的坦陈(《奥》9.12-13)。参阅8.531-534。不过,这次回顾中掺杂的真事较多,奥德修斯也可能事先对此有所下意识的预察,故在应答时说出这几句话来。

(118)《奥》19.190。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伊多墨纽斯率领克里特子弟兵平安返回故乡(3.191-192)。

(119)《奥》第19卷里,“富有心计的”(19.103等处)裴奈罗佩与“足智多谋的”(19.106等处)奥德修斯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περφρων亦可作“谨慎的”解。裴奈罗佩“有足够的智慧”,在《奥》第23卷里的“发现场景中智胜”奥德修斯(W.B.Stanford,"The Untypical Hero",in G.Steiner and R.Fagles,eds,Homer:A Collection of Essays,Englewood Cliffs:Prentice-Hall,1962,p 123)。

(120)《奥》19.225-235。奥德修斯有上乘的文学涵养,也有绝佳的艺术鉴赏力。这段话还表明英雄对狩猎的熟悉(另参考17.312-317),与即将出现的猎杀野猪的“场景”(19.392以下)遥相呼应。

(121)《奥》19.246-248。有西方学者据此认为,欧鲁巴忒斯有可能是一个来自非洲(比如说埃塞俄比亚)的黑人。在《伊》里,奥德修斯有一位名叫欧鲁巴忒斯的信使(2.184),但诗人没有提及他的长相。

(122)《奥》19.250。衣服乃裴奈罗佩亲手缝制,饰针也由她亲手别上(19.255-257);此外,裴奈罗佩应该认识欧鲁巴忒斯。“陌生人”言之凿凿,博取了女主人的信任(19.253-254)。

(123)亚里士多德称之为“荒唐的推理”(“παραλογισμó”,《诗学》24.1460a20;详阅24.1460a20-26)。雨后的土地总是湿的,但下雨却不是使土地变湿的唯一原因(亚里士多德《论诡辩反驳》1.5.167b6-8)。

(124)"Of all Odysseus' lying tales,this one contains the most facts"(Irene de Jong,A Narratological Commentary on the Odyssey,p.468).

(125)这是真话。奥德修斯确实仍然活着,并且已经带着大量的财物返回故乡。

(126)比较《奥》19.287-299和14.316-355。

(127)奥德修斯从未到过塞斯普罗提亚,但埃松关于奥德修斯抵达该地之前所发生之事的描述却是真的。

(128)详见《奥》19.273以下。比较19.280-286和11.355-361、13.1-15。

(129)“为此,他们全都死在波涛汹涌的海洋/只有奥德修斯一人跨坐船的龙骨,被激浪/冲上法伊阿基亚人的滩岸,他们乃神的后裔”(《奥》19.277-279)。伙伴们因宰杀赫利俄斯的牧牛而葬身鱼腹,奥德修斯独自一人险得死里逃生,在女仙卡鲁普索的海岛俄古吉亚登陆(7.244以下)。奥德修斯与卡鲁普索同居七年后(7.259),自制一条筏船返航,途中遭波塞冬梗阻(5.284以下),经女仙伊诺帮助,游抵法伊阿基亚人的海滩(5.460-461)。

(130)《奥》19.358-359。有学者认为,此刻的裴奈罗佩已在潜意识里感觉到对方就是奥德修斯。对此议题感兴趣的读者,可参阅P.W.Harsh,"Penelope and Odysseus in Odyssey XIX",in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71(1950),pp.1-21; A.Amory,"The Reunion of Odysseus and Penelope",in C.H.Taylor,ed,Essays on the Odyssey,Bloomington: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1963,pp.100-121。

(131)奥德修斯怀疑妻子已经认出他来(《奥》20.93-94)。基于我们刚才说过的理由,同时也为谨慎起见,裴奈罗佩日后仍有类似“奥德修斯已死”的表述(譬如,23.67-68),但总的说来,奥德修斯已经回来的感觉,在她的潜意识里正逐渐由朦胧转向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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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文学的区别:奥德修斯的谎言与西方文学经典表现风格的初步呈现_奥德修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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