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与当代情怀_雕塑论文

写意与当代情怀_雕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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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3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0X(2016)02-0228-06

      doi:http://dx.doi.org/10.21004/issn.1003-840x.2016.02.228

      一、神韵之间——“写意雕塑论”的提出

      “写意”一词,当代艺术理论中主要将其用以对中国绘画的一种表现特征与手法的概括,与“工笔”相区别。元·夏文彦《图画宝鉴》卷三:“(仲仁)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所谓写意者也。”写意,是不追求用笔工细,而注重表现客观对象的内在神韵及抒发艺术家主观内心情感的一种表现手法,常常运用线条淋漓地表现审美意境和艺术家情感,形简而意丰。“写”在中国古代又与“泻”义相通,有“倾泻”的意思,表达艺术家情思涌动、自由挥洒的状态。“写”是中国书画艺术从古至今一直沿用的动词,它标明一种以“笔”为工具书写符号来表意的方式,因此,在中国的“笔墨”艺术、“书法”艺术中尤为常用。著名旅法艺术家熊秉明熟谙东西方艺术与哲学,对中国书法研究造诣颇高,他认为“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1]书法中的点线、横竖结构都是具有生命与灵魂的。而中国的“写”迥异于西方的“画”,既有物质材料的不同,又有运笔使用技法的差异,是民族文化传统的历史积淀,是用笔技与笔力进行人的情意表达的积淀。写意,是“写”中出“意”,由“写”而表意,不但是所写的符号形象作品的“表意”,而且是“写”者本身的生命情态与神思的“表意”。中国书法、绘画常用的工具是毛笔,质地柔软。手握毛笔进行挥洒,自是一种淋漓的“写意”情怀。在“写”的过程中,不自觉间,已流淌出了汩汩的情意,这情意又蕴含着意象,更有“象外之象”“得意而忘象”,即“重神似而轻形似”的“意境”之美。“其点画、开合、节奏,同化于自然草木,对应于天地阴阳,合拍于江海律动,因此气脉贯通、真力弥满。在无数的作品中,那被物化的神与韵,生发出无处不在、无处不可感的文化与宇宙气象,其聚散、升降、屈伸,浩浩然充塞于天地之间,既有儒家的敦厚沉郁、静穆中和,也有道家的与物推移、彰隐自若,还有禅家的自由卷舒、任性旷达,更有融合时代精神的开拓进取、自由自足。”[2]写意一般与传神、意象、意境等构建出中国美学的一组概念话语。“唯有具备书写般一气呵成的抒情方式——或不枝不蔓,心无旁骛如行云流水;或不拖不沓,激情澎湃‘如兔起鹘落’;或不生不楞,真情内趋而如岩浆涌动,才能称之为写意。”[2]鲁迅在《且介亭杂文末编·记苏联版画展览会》中说道:“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宋朝以后,文人画兴起,写意主要是文人画的一种特征。20世纪以来,由于西方文艺理论、美学理论、艺术理论的引进,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视觉艺术的面貌,形成以西方现代的再现性写实主义和抽象性表现主义为主导的局面。中国的一些艺术家们,不愿随波逐流,为了与西方相抗衡,并彰显中国传统艺术的特征,以及对当代艺术进行特有的东方式的追求,“写意”概念便得到了复活。如此,“写意”既要彰显传统,又不是完全师古,这“复活”用“写意”概念涵盖美学理论、艺术学、绘画、书法、文学、音乐等多个领域,几乎无所不包,因之也可将这种“写意”思潮视为一种被赋予了时代新意的“写意主义”。

      如今,“写意”已经成为了融会贯通于中国诗、书、画、塑等多种艺术种类之中的一种核心形式语言,在艺术理论中不断被重新阐释与推演。随着西方写实、抽象、波普等艺术流派的影响在中国渐趋式微,当代中国雕塑艺术历经时代变迁,不再跟风与盲从,而要另辟蹊径,于是“写意”也就被雕塑所用了。其实,20世纪早期,一些雕塑艺术前辈如钱绍武、刘开渠等,都在创作中自觉实践这一方法,他们的一些优秀雕塑作品如《收租院》、《人民英雄纪念碑》等也都渗透着某种程度上的写意的理念与情怀。熊秉明旅法50年,最擅融会中西。是他最早明确地将中国书法艺术的传统写意精神融入到雕塑创作之中的。他的铁雕系列以中国书法线条为表现形式,线与线之间顾盼照应,传达着虚拟的气韵畅达之势,生动地表达了他的写意之情怀与诗意之韵致。铁雕系列“铁条鹤”以书法的线条超越了鹤的意象本身,在似与不似之间,一种闲云野鹤的空灵意境便浑然天成了。青铜“水牛系列”以朴拙的大写意手法,表现出“牛”意象的厚重,同时,更表达出“牛”这一意象背后所蕴含的勤恳、朴实、奋进的精神特质。这样一来,在20世纪后期,以“写意”概念来表述中国雕塑艺术的独特追求逐渐开始盛行,并有普遍化之趋势,雕塑艺术出现了以“写意”对抗西方写实主义与抽象表现主义的集体想象。“打造出一种神似与形似之间的精妙平衡,既具备民族艺术精神又不失人类情怀。”[3]在这样一种氛围中,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雕塑院院长吴为山教授郑重提出了“写意雕塑”这一理念。早在20世纪90年代,吴为山的雕塑作品就已经开始显露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写意精神。作为学术理论正式提出,是在2002年厦门举办的“第八届雕塑论坛”上,他提出了“写意雕塑”这一概念。继而,又在2005年“首届中国美术金彩·长安论坛”上做了以《我看中国雕塑艺术的风格特质——论中国古代雕塑的八大类型》为题的报告,将中国古代雕塑大致进行八种风格类型归类,即原始朴拙意象风、商代诡魅抽象风、秦俑装饰写实风、汉代雄浑写意风、佛教理想造型风、宋代俗情写真风、帝陵程式夸张风和民间朴素表现风。这个报告是对中国写意雕塑理论的一个重要支撑,其通过对中国古代雕塑风格的划分与梳理,厘清了中国写意雕塑的历史发展脉络,倡导用中国传统艺术的写意精神、写意文化来阐释指导当代雕塑艺术创作。经过了十几年的理论研究与实践探索,中国当代雕塑的写意风尚逐渐凭借着成熟的艺术表现手法和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强势登场,并一跃成为当代中国雕塑艺术的一面标志性旗帜,引领着中国雕塑艺术不断向前发展,走向世界。“写意雕塑”理念的提出,既是对20世纪以来雕塑艺术前辈们艺术创作的一个总结,也是吴为山对雕塑艺术不懈追求的一种表达,更是知识分子们对于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相得益彰的一种理论想象。

      二、历史浪潮中的“写意”雕塑风尚

      按照吴为山及诸位艺术学者的理论阐释,中国的雕塑史必然要用“写意”概念来重新改写。雕塑,在西方理论看来,或在一般人的理解中,最与“写意”不搭界。它本是具有重量的物质形体的堆积,原本是用雕和塑进行着加法与减法,用刻痕、凿痕表现主题。而今,对于如此这般的雕塑艺术过程,人们开始用以笔为工具的“写意”概念来阐释。尤其是,“写意”是一种轻灵的笔法,面对客观物象时,其是在二维平面里,对着一张宣纸、一张画布的造型表现。它所暗含的工具意涵是毛笔,是来源于书法线条的挥洒、腾挪,用符号的形式表达作者的情意。吴为山将写意用作雕塑理论的阐释,无疑是对雕塑精神拓展的创造性尝试。那么,我们又如何用“写意”来看待中国雕塑传统呢?据吴为山等人的研究,中国古代雕塑在原始时期就已经有了写意的意味。秦、汉时期是我国雕塑艺术写意风格凸显的高峰期。西汉时期,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反击匈奴侵略,立下汗马功劳,汉武帝为纪念他的战功而为其造墓,并亲自提出“为冢象祁连山”这一创意,将霍去病的墓修成祁连山的样子,在其坟冢墓地竖立许多石雕,以野生动物形象为主。目前现存动物石雕14件,包括《跃马》、《卧马》、《卧虎》、《怪兽噬羊》、《野人搏熊》、《立马(马踏匈奴)》等,点染出战场祁连山神秘、荒蛮的自然状貌,彰显了墓主的赫赫战功。尤其是《马踏匈奴》,直观地揭示了汉王朝对匈奴作战取胜的主题,代表汉朝威势的战马沉稳、有力,匈奴蜷缩成一团,被汉马牢牢地踏在马蹄之下。石雕选择了整块天然花岗石,就石头本身原有的轮廓与凹凸之特征进行雕塑,线条简练、概括,不计细节,进而彰显其整体造型感,圆雕、浮雕与线刻相结合,既古朴浑拙,又雄大宏壮,富有气势,给冰冷的石头赋予了抒写历史的生命激情。[4]霍去病墓石雕艺术风格无疑是雕塑中的“写意”风格,这是不同于古代器用化雕塑与写实风格的,难怪被人评论为东方雕刻艺术的“原点”,这“原点”即是对中国古典雕塑艺术中器用化实用艺术和再现性雕塑思路的独辟蹊径。汉代陶俑更是用写意雕塑表示,其人物形象或造型简洁、线条流畅,或以简练的技法夸张地进行人物的表情描摹与姿态表现,充满强烈的色彩感与生命力,人物性格夸张,个性鲜明,情思喷涌欲出。

      至唐代,写意雕塑亦有进一步发展。唐代佛像大都体态丰盈、面容饱满、衣着飘逸、纹理突出,除了具有强烈的装饰性,更具有一种写意性的潇洒与超脱。很多佛像造型超脱现世,神逸翩翩。

      宋元时期,虽出现了大量表现世情风俗的写实艺术作品,但随着文人画的出现,也出现了正宗的“写意”艺术,中国雕塑的“写意”风尚便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潜往复,断断续续地发展、延续。直到21世纪,中国雕塑重新发掘了传承中国历史、独具民族特色的“中国写意雕塑”风格,并在著名学者、艺术家吴为山等人的理论倡导与艺术实践中,推进了中国雕塑艺术理论的重新建构。

      三、象外传神——吴为山的写意雕塑实践

      当代中国写意雕塑这一风格可以囊括吴为山、熊秉明、滑田友、钱绍武、刘焕章、田世信、孙家钵、邢永川、贺中令等人的作品,以“写意”衡之,可以说这些雕塑家的创作都在不同程度地追求着一种气韵生动、恣肆传神的写意情怀。

      吴为山作为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家,近20年来,创作了大量人物雕像和佛教雕塑作品,以其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敏锐的艺术洞察力与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形成了“内蕴深厚、风骨超然、扑朔混沌、意象万千”的艺术风格,在中国乃至世界雕塑界独树一帜,可谓中国当代雕塑艺术的领军人物。

      他的历史文化名人塑像系列成为了其标志性作品。其中,《天人合一——老子》,高18米,青铜铸,以简练的线条雕凿出道家思想中万般皆“空”的玄妙境界,以写意的手法将无尽的苍穹融入到老子的胸怀之中,可谓“境生于象外”,言有尽而意无穷。另外一些作品如《孔子》、《墨魂——黄宾虹》、《行吟中的林散之》、《弘一法师》、《似与不似之魂——齐白石》、《阿炳》等,无一例外地在线条之中精准地把握住了人物某一显性特征,并加以夸张放大,人物塑造出神入化、生动传神,其气韵与神情呼之欲出,人物内在的神韵被淋漓酣畅地雕凿出来,也流露着艺术家的洒脱随性与大张大合的写意情怀。

      他的另一代表作《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组雕》是奠定其在中国雕塑界影响与地位的一件重要作品。整组作品由反映巨大悲痛的《家破人亡》(11米高)、表现历史人物动态的《逃难》(10组人物)和直指苍天、大声震吼的抽象人物造型《冤魂呐喊》(12米高)构成,形成了“高起—低落—流线蜿蜒—上升—升腾”的节奏韵律。这组群雕作品充满了人类的血泪悲怆,经过抽象写意处理,历史题材得到了升华,以强烈的爆发力,指向人性的拷问。此作一经问世,便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以“大写意”手法将山河沦陷、人民蒙难的历史画面整体而高度凝练地表现了出来。

      吴为山的“写意雕塑”在世界上产生了极大影响。1996年,曾应邀为荷兰女王塑像。曾获卢浮宫国际美术展金奖、英国“潘格林奖”、首届中华艺文奖等。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他多次应邀在欧美、韩及港澳台举办个人作品展,其作品被世界各大博物馆收藏。在韩国仁济大学于釜山建有“吴为山雕塑苑”。2013年,《文心铸魂——吴为山雕塑艺术国际巡展》在全世界多个国家举行展览。2014年6月,作品《孔子》铜铸雕像在哥本哈根揭幕。《孔子》塑像以儒家“和”的思想表达了其对世界多元文化的尊重,“意”在“和而不同”。

      吴为山提出了“写意雕塑”概念,他在实践中也恰恰做到了这一点。

      四、可见之外——对“写意雕塑”的深化理解与阐释

      吴为山在《雕塑的诗性》一书中曾提到,当AI写作意雕塑有三个主要特征:一是形态的夸张意象;二是形体凹凸隐显的质感意象;三是人物瞬间神态的意象。可见,写意雕塑之“写意”与所要表现之“意象”密不可分,旨在表情达“意”,重在传“神”。“写意雕塑论”是中国的艺术家对雕塑理论的东方化想象,因此需要我们对它不断地思考与再认识,并进一步说明。

      第一,“写意”的隐喻。“写意”概念,从书法而来,因此是用书法艺术精神与方法对雕塑的规训与再造,是以书法绘画之笔意呈现对雕塑过程的比附与隐喻。雕塑所面对的客观物体是物质的、有一定的形体和块状的,是有体量的。“雕塑”一词则是对这一具有物质重量和形体的物品的艺术改造。这一“雕塑”的本质并不能改变。因此写意雕塑仍然是雕塑,之所以引入“写意”这一说法,则隐喻化地表达一种中国文化传统的既定追求方向与普遍风格特质。“写意”,是一种“笔意”的表达,是空灵的、富有神韵的。用写意表达雕塑,从重到轻,把雕塑家对于形体塑造的过程,用“笔”的挥洒来描述,把“笔”的挥洒状态灌注统领到雕塑创作过程中,使物质之重、形体之重被“笔意”所统摄。

      第二,吸取文人画的“文人性”。这种“文人性”就是在作品中不仅让艺术形象本身表达意义,同时也表达创作者即艺术家本人的强烈性情,“文人”的形象与意味在作品中始终强烈地存在着。西方雕塑作品只追求作品自身所呈现的意,而中国的写意雕塑则通过“笔”进行形体的塑造、神韵的把握,尤其是以笔意的灵动,强烈地表达出艺术家自身的情怀、诗意和率真,表达的是艺术家的本真与性情。写意雕塑,用瞬间感悟来表达生命激情,用迅疾之势捕捉物象的本真、去装饰性的矫揉造作,而凸显出雕塑家恣肆挥洒的诗意与率真。

      第三,写意与线条。雕塑是物质形体的堆积和雕刻,是对浑然块状的实在物体的艺术化处理,但在写意精神的指引下,借鉴中国艺术经验,便使其更加线条化。首先是雕塑体骨骼的结构与力量的内在呈现,“力透纸背”式内在骨感的呈现,骨感的线条、架构体现的风骨,都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线条感。再从内部延展到外部,体现出外表的线条形式感,从骨骼渗透而到肌肉、服饰,乃至胡须、头发、眼角、下巴、眉毛、皱纹、褴褛的衣裳、目光和表情都根据需要各有线条化的表现。飘逸的衣带、上挑的眼眉等等,都是在用线条表达出作者的内在胸臆。

      第四,“写意”与中国哲学之“意”。“写意”之“意”是一种传神之意,是对世界、对生命本原的表达。在对儒、道、佛哲学以及民俗审美哲学等的把握基础上,中国的艺术家用写意对雕塑进行了哲学的表达,表达中国人独特的世界观,并将艺术哲学化,表达了中国人对世界、对人生、对生命、对万物的看法。而中国人通过“意”和“神”的概念来表达这样的看法,所以,写意、传神、情怀、意境、意象在此得到了一种哲学的形而上的统一。

      “传神写意”,呈现了艺术的某种本质特征,它尤其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在当代,令人欣喜的是,由于“写意雕塑”这一命题的提出,更体现了中国雕塑艺术理论与实践的自觉,以及艺术家们的当代审美情怀。无论是西方写实的、抽象的、现代的、后现代的艺术审美因素,还是中国传统写意的审美因素,都化为中国当代雕塑创作的审美意识资源。无论是西方人文主义艺术还是中国儒家、道家的人文精神,抑或是来自宗教的、民俗的、原生态的、原始传统的、历史现实的等等多种样态的文化精神与文化资源,都会化作当代雕塑家的人文情怀,为艺术家自由表达当今这个宏大时代提供良好的基础。在中国当代大艺术观的背景下,仅用完全写实的方式是不够的,还要有一种简约、整体地表达宏大事象的艺术形式。写意雕塑正是当今这个大时代所需的艺术风格之一,是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继承与复兴,更是吴为山等雕塑家们当代情怀的一种诗意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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