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文坛三位满族小说家“驱赶焦油俘虏”后_满族论文

民国文坛三位满族小说家“驱赶焦油俘虏”后_满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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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谈的内容,或许会触动过往的文学史家都绕开的话题,多少有些另类的。

改朝换代,本是中国历史上常见现象,每当在此种历史转折时期,也总会出现一些忠于故国、思念故土的作家、作品,史家往往予以肯定,尤其是对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的遗民文学,在近百年兴起的《中国文学史》论著中,更以为是“爱国主义”文学,十分崇尚。

整整一百年前,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喊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发动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结束了中国延续千年的封建帝制,20世纪的中国从此开始了战乱频仍、灾难深重而又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时代不同和变革性质的差异,也因为有着对“异族”的复杂心理,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研究中,一反以往对于元末明初、明末清初遗民文学的一贯态度,对于清末民初经历历史巨变后,专写满族悲情生活的“遗民文学”,诸多学者几乎均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即使现如今盛谈“重建文学史”、“重写文学史”的时候,也极少见有倡导者从少数民族文学角度加以论述的。

实际上,千百年来的民族融合,早已形成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新世纪文学史研究拓宽的领域里,正确阐述各民族的文学贡献,更应是不可或缺的。仅就民国文坛来说,就可以看到有一批满族知识分子,在国破家败之后,依靠卖文维生,艰难地走上了中国新文坛,他们继承本民族擅长小说创作的优秀传统,和着血与泪,为“驱逐鞑虏”之后,在逐渐实现民族融合中,失去了自己文字、语言以及民俗的自身民族,留下了抹不掉的历史记忆。

本文暂且从三位作家谈起,他们是,人们最熟知的著名作家老舍,以及近年又重为读者接受的武侠小说作家王度庐,还有一位是至今仅在东北文学界提及的报人作家穆儒丐。先看一下他们的身世:穆儒丐,光绪十一年(1885)6月17日生于北京健锐营,满洲正蓝旗人。1911年辛亥革命时26岁。老舍,光绪二十五年(1899)2月3日生于北京小羊圈胡同,满洲正红旗人。辛亥革命时12岁。王度庐,宣统元年(1909)7月29日生于北京后门(地安门)里,满洲镶黄旗人。1911年辛亥革命时2岁。三位作家均可算作曾经是清朝的满洲旗人,现在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来论说,并不是非要给他们贴上“遗民”标签、硬要说他们的作品是“遗民文学”,只是,他们虽然各属不同的年龄段,各有不同的思想与经历,却均处于本身民族的重大历史转变时期,不可避免地都在自己作品中,表现出独特的民族悲情,这就是本文所要关注的文学现象。

最先直接身受“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冲击的,当然是年纪最长的穆儒丐。由于19世纪末叶,清政府采取的一系列教育改良措施,穆儒丐自幼接受传统的八旗教育,后来,进了维新学堂,并被派送日本留学,一直是沐浴着清王朝的皇恩。20世纪初,穆儒丐在早稻田大学学习了六年,他钦慕日本明治维新的政绩,面对清朝吏治腐败,力主维新改良。在东京留日学生掀起排满高潮时,他站在与革命派对立的立场,拥护君主立宪,期望自己学成归国后,能为清王朝改革新政效力。1911年,正当穆儒丐毕业回国,被钦授法政科举人,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了北京,清帝逊位,击碎了他一切政治幻想。以后,穆儒丐选择了当报纸的文艺编辑,专以卖文为生。在《我的报馆经历》一文中,他自叙道:“在民国元、二年,有朋友介绍我入党,并许给我一名议员,因我的招牌是合资格的,党里面也希望我进去。不过,我是呆子,凡事讲究理论与定义。那时的党,在我看,不过为的是升官发财,我实在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自损清白,所以我一概拒绝,慨然以卖文为活。由民国成立,以至今日,我所历的报社,已有数家,我始终不曾离开文艺版,这虽然是命运所驱使,也算是我的逻辑。”“我想我的生活,是合于逻辑的。《聊斋》上有句话说:‘自食其力不为贪,卖花为业不为俗。’我今把‘花’字改为‘文’字,也就是我的注脚了。”①他到沈阳,进入《盛京时报》后,将原来字“辰公”,改为笔名“儒丐”、“丐”,即深含自己在文坛求生不易之酸楚。

穆儒丐一生确实只作报馆文艺编辑,不参与政治、不加入党派、不做官发财,总以报人记者“超然公正为最可贵”。但是,身处国家重大历史变革之中,绝对超然公正是不可能的。他一直具有鲜明的思想倾向:不主张革命,主张改良。从晚清时期起,面对强大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排满势力,他的民族意识极其强烈,与汉民族间的对立情绪很大。到了民国,政局动荡,军阀混战,打着“五族共和”的旗号,其实民族间是不平等的,穆儒丐体会尤其深切。1925年8月17日、18日在《盛京时报》儒丐刊载短剧《两个讲公理的》,差不多是用记实形式,发表了当时北京政府的陆军总长与旗民代表的一次对话,其中有一段的内容是:

旗民代表质问陆军总长道:“贵部有意要拍卖外三营旗房官产么?”“拍卖之后,这几十万旗民应当到那里住去呢?旗民为五族共和之一,理应受国家保护;如今不加保护,也就够了,怎会由万劫旗民身上又敲起骨头来。”“我们不要求你履行优待条件,只求你不要没收我们的房子。”

陆军总长答道:“你们还想优待条件么?我们不杀你们,不剐你们,也就算天高地厚之恩了!”

陆军总长要拍卖旗营官产,为的是能赚十几万,中饱私囊。面对旗民代表根据“五族共和”向他提出保护国民的要求,他竟然说“我们不杀你们,不剐你们,也就算天高地厚之恩了!”这就是当时的现实,民族歧视、民族不平等,政府当局不执行真正的“五族共和”政策,让北京旗民日渐陷入生活窘境,更使穆儒丐的民族情绪日益对立。

以后日寇入侵,沈阳发生“九一八”事变,再后在日本扶持下,建立了“满洲国”,作为曾经是日本的老留学生,又深受皇恩的满洲旗人,穆儒丐拥护帝制、拥护独立建国,并且以日为师、以日为友。在“七七”事变爆发,中国掀起全面的抗日战争以后,他依旧未改变自己的思想态度,也一直在《盛京时报》服务,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报纸停刊。不过,他始终以卖文为业,只在《盛京时报·神皋杂俎》从事编辑工作与进行文学创作。尤其是在这二十多年里,将自己的写作重点,放在关注北京满族民众的生存状态方面,他不停地以悲天悯人的情怀,用写实的文字,描绘出一个又一个民国年间北京满族平民悲剧生活的故事。由于现在的读者已不大能见到穆儒丐作品,这里,特对其有关此方面具有代表性的小说作些简单介绍:

1922年2月21日至1922年4月30日连载哀情小说《同命鸳鸯》。描写民国初年,时代巨变,北京香山健锐营已残破不堪,旗民难以维生之时,发生的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婚姻悲剧故事。这是作者充满民族悲情、饱含热泪,在家乡一真实事件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

1922年6月27日至1923年8月31日连载社会小说《徐生自传》。以自传体小说形式,详尽叙述健锐营的旗人徐生,在北京与日本读书生活的所见所闻,徐生留学归来,遇上辛亥革命,功名无望,返回香山。基本书写的是作者自己的经历,既写到清末社会动荡,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和义和团,表达作者认为急需改良的主张;还写在日本留学期间,正值留学生中革命派势力强劲,而作者则力主学习日本,保皇维新,改良社会、人心的愿望。

1923年2月28日至1923年9月29日连载社会小说《北京》。描绘了北京旗人在民国之后的生活境遇,充溢着浓郁的感伤情调。走投无路的旗人,有些男人去拉洋车卖苦力,一些年轻女子只得被逼为娼,北京的贫民生活十分悲苦。在主人公伯雍身上,深深地打着穆儒丐于民国初期的五六年间在北京生活的烙印,与《徐生自传》是连接的。

1934年8月4日至1935年10月30日连载社会小说《财色婚姻》。写北京一个式微的皇族家庭,父亲金岩,生于末世,守着祖上传下的虚爵,辛亥以后,忧郁而亡。独由程夫人艰辛地将一双儿女抚育长大。儿子金珠自幼与文淑良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可是,金珠大学毕业后,去外地供职,进入官场,陷入财色包围之中,旋即另结婚姻,不久,客死他乡。在《〈财色婚姻〉脱稿述略》中,穆儒丐说自己写作此书,“可谓殚心尽力”“一连刊载五百多天”,“每日不断地写到终篇”,力图通过“一人一家的事”,提出“社会国家的问题”,写出“一个时代的历史”。基于这种创作思想,作者在叙述金珠二十余年的生活史的同时,对贤妻良母的程夫人勤苦自励的精神,十分钦佩;对金、文两家三代世交情谊,有着温馨描述,表现出他对于坚守传统道德、力行孝悌友爱的赞许,对纸醉金迷的时代社会颓风的谴责,对满洲贵族无人改变门庭,充满失落感。

1937年7月22日至1938年8月11日连载历史小说《福昭创业记》。穆儒丐钻研了《清史稿》、《清朝实录》、《东华录》、《开国方略》以及日本、朝鲜等有关史书,用长篇历史演义形式,对自己的民族英雄——清太祖、太宗,进行了热情歌颂。他在叙述太祖、太宗统一满洲、建立帝国的历史时,加入了大段大段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评论。此种主观的过激思想,使得历史叙述中,夹着作者的褒贬,对太祖、太宗在历史发展中的作为,有避恶扬善之嫌。该书获得“满洲国”1939年民生部大臣文艺赏。

1941年7月6日至1942年1月13日连载社会小说《如梦令》。描写健锐营乡亲们,辛亥后一些人搬进城里,住在西直门、德胜门一带,发生的一段真实故事:蓝老八三十年前将家业花光,卖了亲生女儿环姑娘;三十年后,环姑娘成为贵夫人,登报寻找到亲生父母。本该是全家团圆美满,却因父母兄弟改不掉好逸恶劳的毛病,以至挥霍金钱、卖烟土、嫖私娼,致使骨肉之间发生隔膜、争吵,最终历经磨难的女儿不得已远走外国。这是穆儒丐描写满族同胞生活的最后一部小说,他从清末写到民初,写到如今辛亥三十年后,一步一步如实地写出了自己民族落入衰落的窘境。这个三十年前发生,三十年后结成意外果实的真实故事,让作者看到,沦为社会底层的旗人,受不到教育,人心变坏。他找不到答案,只能慨叹说:“社会是什么?伦理是什么?人类又是什么?真是很难解答的一个问题了。”②

上述作品,从20年代30年AI写作到40年代,跟踪展示着北京满族民众生活景况,尽管作者有些与时代潮流不合的思想倾向,甚至是错误、失败的。但因他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采用的是写实白描的手法,遂能在这些小说中,留下了北京普通满族民众民国以来日渐衰落生活的真实记录。同时,也因作者始终充满深切的人性关怀,遂使其强烈的民族悲情,具有一定的感染力,进而也使这一系列作品,给我们这些与之持不同见解的后人,能够从中了解到民国期间北京满族社会的变化,为这一段中华民族发展史,提供了可贵的资料,起着一定的警醒作用。

晚生了14年的老舍,他的经历、思想就与穆儒丐不同了。老舍的父亲是守卫北京城的护军,已经腐旧的八旗制度,让这些底层的旗人,住在破旧的大杂院里,过着贫穷的生活。义和团起义那年,老舍还不满2岁;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攻入地安门,老舍的父亲在与联军巷战时殉国。老舍自己曾做过这样的介绍:“自从我开始记事,直到老母病逝,我听过多少多少次她的关于八国联军罪行的含泪叙述。” “母亲的述说,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难以磨灭。”父亲的国殇和母亲的刚强,给予这个生长于民族苦难、后来成为作家的老舍终生深刻影响,幼年“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刚懂得点事便知道愁吃愁喝”。③辛亥革命、建立民国,是在他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老舍从未提起过,他只一再说明具有典型满族妇女坚忍性格的母亲给他的影响:“我自幼便是个穷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亲的影响——她是个楞挨饿也不肯求人的,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女人。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同情心。”④在旗人无奈地隐藏着自己民族身份的年代,成长了的老舍,不卑不亢,更为孤高了,他曾说过:“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⑤

14岁时,老舍考入食宿全部免费的北京师范学校,离家寄宿。不满19岁,因为穷,要养家糊口,他作事了,不久,北京发生的五四运动,他没参加,他叙述说:“我看见了五四运动,而没在这个运动里面,我已作了事。”“对于这个大运动,是个旁观者。看戏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明白演戏的。”⑥23岁,他成了基督徒。27岁出国,从1924年至1929年老舍在伦敦教书。这期间,老舍接受西方资产阶级启蒙主义思想影响,又因八国联军入侵种下的国恨家仇,便使老舍产生了强烈的爱国思想情绪,他说:“那时在国外读书的,身处异域,自然极爱祖国;再加上看着外国国民如何对国家的事情尽职责,也自然使自己想作好国民,好像一个中国人能像英国人那样作国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个人的私事,如恋爱,如孝悌,都可以不管,只要能有益于国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⑦老舍大量地阅读欧洲经典文学名著,深受影响,他认为:“假如我们只学了汉文,唐诗,宋词,元曲,而不涉及别国的文艺,我们便永远不会知道文艺的使命与效果会有多么崇高,多么远大,也不会知道表现的方法有那么多的变化。”⑧他被许多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感动,读了一本又一本,“昼夜地读小说,好像是落在小说阵里。”⑨于是,老舍自己也动笔写作小说了。比较起来,很明显,老舍与穆儒丐,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生活经历,创作的思想起点也就不同了。

对于小说创作,老舍是这样认识的:“小说是人类对自己的关心,是人类社会的自觉,是人类生活的记录。”⑩他也是这样选择自己的小说创作题材的。在伦敦写的第一部小说《老张哲学》“其中的人与事,多半是真实的”,但是,在当时社会条件下,他必须隐去人物的“旗人”身份。他说过:“一想起幼年的生活,我的感情便掐住了我的理智……”“假如我专靠着感情,也许我能写出相当伟大的悲剧,可是我不彻底;我一方面用感情咂摸世事的滋味,一方面我又管束着感情,不完全以自己的爱憎判断。这种矛盾是出于我的性格与环境。”(11)老舍最关心、最熟悉的是自己生身民族的生活,靠着他刻骨铭心的民族情感,将北京满族乡亲生活真实地记录下来,会是相当伟大的悲剧,可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迫于环境,他只能管束自己的感情,压抑地将最深的隐痛,埋藏于作品的字里行间。他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打响了他作为职业作家的第一炮,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能够如次出色描写洋车夫生活的,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因为这是他自幼接触到的真实的社会与人生,“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来。”(12)细心的读者不只可以从有名无姓这一特点,看出祥子其实是个旗人;更可以从祥子艰难奋斗一生的步步足迹,折射地看到民国以后,广大满族下层人民的悲苦境遇。同样,短篇小说《月牙儿》的创作,亦是如此,它描写一家母女均为生活所迫,沦为暗娼的苦痛故事。老舍说:“它本是《大明湖》中一个片段。《大明湖》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可是忘不了这一段。这一段是,不用说,《大明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13)其原因,也是因了民国以后生活无着的北京满族下层妇女苦痛无奈的命运,刺痛着具有大爱精神的老舍善良的本心。民初北京八大胡同里,有些就是被逼为娼的满族女子。尽管小说中没有写出这对母女的民族标记。

1934年,老舍曾经有过写作清末满族生活的准备,他的挚友、满族语言学家罗常培先生,在1944年记念老舍创作二十年时,曾经介绍说:“老舍自有他‘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地方,……十年前他就想拿拳匪乱后的北平社会作背景,写一部家传性质的历史小说。当时我极力鼓励他,并且替他请当地父老讲述,替他收集义和团的材料,七年的流亡生活,遂不得不使这个计划停顿了。然而我觉得只有他配写,只有他能写,他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比瞬息京华和风声鹤唳一类的玩艺儿深厚,我尤其希望文艺界能够助成他的盛业!”(14)在抗战中,老舍舍家别母,全力以赴,投入抗日救亡工作,写作历史小说的计划撂下了,抗战八年过去了,又一个八年过去了,动荡的局势,逝去的岁月,虽未能使老舍有写作自传体历史小说的条件,却让他在时代的风雨中受到磨砺,具有了更成熟的思想,对于满族的历史悲剧,有了更深层次的理性思考。终于,在1957年写成的话剧《茶馆》中,他第一次让剧中人物常四爷在舞台上大声地说:“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如此掷地有声的话语,比起之前穆儒丐等满族作家,只有老舍才能写得出。在大变革时代自己民族同胞所承受的历史悲剧,始终是缠在老舍心中不解的情结,痛苦地探索半个世纪之后,作为具有巨大民族良知的作家,没有了前辈们过于偏激的民族情绪,他站在民族平等、民族自重的立场,以一种现代思想与眼光,对本民族进行冷峻而热烈的审视,用大智慧、大悲悯和大爱的人文关怀,走进了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入开掘。

于是,60年代初,老舍开始呕心沥血地以家族为背景书写满族历史的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书中通过对人物的叙述,表达了他对自己生身的民族清醒的反思,留下了含着血与泪的深刻自省:“二百多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再没有人能像老舍这样,如此深刻地道出满族由盛而衰的历史真谛了!怀着对中华民族的无比厚爱,老舍希望将这一令他万分痛苦的历史现象,用艺术方式记录下来,作为人类生存的经验教训,留给自己、留给后人。现在能够看到的《正红旗下》仅存的几个章节,就已经有了震撼人心灵的精彩开篇,按计划完成的话,它将是中国文学史上难得的鸿篇巨制。可是,残酷的现实,又不让老舍写下去了。1966年4月末的一天,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在北京香山,老舍对身处逆境的老友王莹说:“可惜这三部已有腹稿的书,恐怕永远不能动笔了!……这三部反映北京旧社会变迁、善恶、悲欢的小说,以后也永远无人动笔了!……”说到这里,情绪激烈,热泪不禁夺眶而出。(15)历史的悲剧没有写成,现实的人生悲剧却又发生了:1966年8月24日,身受史无前例的批斗殴打之后,自幼刚强孤高的老舍,悲壮地自沉于太平湖,给我们后人留下的,永远是《断魂枪》里那句悲凉的“不传!不传!”。

是的,老舍之后,无人再能倾一生的才力,和着血与泪,以现代作家觉醒的历史意识,书写这个民族兴衰的历史了!

晚清末年出生的王度庐,贫穷使他小学毕业即辍学,靠自学、打工维生。抗战爆发,他正寄居在青岛姻亲家,成为沦陷区居民后,选择了写作武侠小说,卖文稿,混饭吃,他将自己原名葆祥改为“度庐”,意思是想靠此混一混,渡过这段困苦时期。1938年决定卖文前,在《海滨忆写》一文中,也曾自称“文丐”。1938年11月16日至1939年4月29日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武侠小说《宝剑金钗》,一举成名。以后不但连续发表十多种武侠小说;还同时左右开弓,又连续发表《古城新月》等社会言情小说。即使这些通俗文学作品不涉及时政,王度庐也不再如前辈作家专写清末民初旗人的苦难。可是,血液里流淌的是满洲民族精髓,悲惨的命运是逃不掉的,民族心理是与生俱来的;尽管从记事起,王度庐早已是民国的国民,贫穷的家境与谋生之艰难,使他在饱尝人生冷暖后,更加无言地体味到民族衰落的悲凉,遂也成为一个沉默寡言、内向而又具悲观性格的人,特别与杰出的民族先辈吟唱的悲凉苍伤的纳兰词,产生了强烈共鸣。所以,王度庐的创作,在武侠小说领域里独树一帜,继承晚清满族小说家文康的“儿女英雄”之思路,打破了其他各派作家或写“江湖传奇”,或写“奇幻仙侠”,或写“武打综艺”的框框,与人们熟悉的武侠小说全然不同,专写江湖女儿的侠骨柔情,令读者动情不已,故评论者说:“惟以写情之缠绵悱恻,写义之慷慨侠烈;而又千徊百转,动人心魄者,殆无过于王度庐和以血泪之作。”(16)王度庐自己在《宝剑金钗》初版自序中也说明:“频年饥驱远游,秦楚燕赵之间,跋涉殆遍,屡经坎坷,备尝世味,益感人间侠士不可无。兼以情场爱迹,所见亦多,大都财色相欺,优柔自误。因是,又拟以任侠与爱情相并言之,庶使英雄肝胆亦有旖旎之思,儿女痴情不尽娇柔之态。”(17)他将自己的身世经历感受到的无以言说的悲凉,与受到纳兰性德悲怆情调的影响,全都融进对侠义英雄与红粉佳人故事的描绘中,王度庐擅于抒写生死缠绵的儿女情、英雄泪,情节跌宕起伏,可歌可泣,“尤其是‘纳兰性德式’的情感色调,悲怆而又孤傲,执着而又哀凉,是别人无法模仿的。”(18)于是,他形成了侠情一派,“他开拓的这条路——悲剧侠情”(19),“学术界尊王度庐为近代武侠悲情小说‘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20)。

三位满族作家相互间并不认识,民国后期又分别住在三座不同的城市。在30年代,曾经出现过的“京派作家”,也不包括他们三位在内。与海派作家相对应的那些京派作家,基本是从外省到京客居的知识界人士,其创作内容与风格,和三位满族作家的京腔、京韵与充分反映北京最普通的平民百姓生活的小说,是不相同的。现在我们将这三位满族作家联系起来,可以明显看到,他们独具特色的作品,丰富发展了的京味文化,他们的小说中,有响亮的“京片子”,有令人痴迷的京戏艺术,有幽默生动的鼓词岔曲,更有北京人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离合悲欢,这一切全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北京作为中国历史传承悠久的古都,其文化特色,在所有中国的古都中,最为深厚。此种具有丰富内涵的京味文化,是与近三百年来,满族的贡献是分不开的。满族在北京世代相传地生活下来,他们热爱北京的乡土之情最为真挚,应该说,有此深情,才能有真正的京味和京味文化。此种深厚的感情,不是遗老们对故国帝京的留恋,而是发自内心深处对故乡热土的铭心刻骨的爱,其血缘的遗传基因,既是同时期京派过客们所不具备的;也是后来又一代新人,仅从语言、民俗上模仿无法学得到的。

在民国这三位满族作家作品中,此种浓郁的乡情,溢于言表。穆儒丐、老舍和王度庐都因外出谋生,长期离开过北京,他们的成名作,均是在外地写成的,但他们对北京的魂牵梦萦,最为感人。1934年穆儒丐在沈阳创作小说《财色婚姻》时,写过下面极为深挚的话语:

天下人思乡的情绪,要以北京人最为浓挚了。北京人所以容易这样思乡,也就因为北京人所需要的事物,无论精神方面、物质方面,没有一种不美备。不但生在北京的土著,一日不愿离开北京,便是在北京住有相当岁月的中外人,一样也不愿离开北京。北京的衣食住,件件惹人情思,予人以不可言喻的舒适,自然不必说了;便是赏玩游览的名胜名物,也比旁的地方多,因为这个,人们都和她亲爱着,轻易不肯和她言别。但是,人们的壮志,以及冒险精神差不多也都被她消磨了。除非是别有见地,看穿了一切,而能以四海为家的,才能把北京割爱含着眼泪和她告别。但是,乍别时的凄惶,睽离时的思慕,到底是排遣不开,永远萦绕着。(21)

而老舍在1941年在抗战后方,深情地怀念沦陷了的北平说:

在抗战前,我已写过八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虽然我在天津、济南、青岛和南洋都住过相当的时期,可是这一百几十万字之中,十之七八是描写北平。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酸梅汤、杏仁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写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的鱼儿来。(22)

故乡北京深藏在三位满族作家的心中,他们笔尖流出的是发自内心里的热血,即使王度庐在编织武侠小说与通俗言情小说时,也总让故事在京城发生,人物在北京九门胡同里游走。不必再举人们经常在他作品中,见惯了的描写北京的风景、民俗,只随便找一个并非刻意描写的北京生活小场景,来看一看:

春天北京城落着不断的细雨,把院子下得永远是湿的,我又没有一双胶皮鞋,简直我索性除了上毛房,连屋子也不出了。店门外就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这一下雨,不定多么湿,多么脏了,可是,清晨早起,便有人用曼长的声音叫卖着:“榆叶梅——花来,卖花!”

…… ……

这榆叶梅,是一种带着碧绿的像榆树的小叶,可是又累累地挂着许多含苞欲放的红色美丽的花,它比桃花的颜色还娇艳,恐怕也更为命薄。我生平不喜欢富贵的牡丹,长爱这类的“小家子气”的东西。现在我这客舍里只有这一瓶花和一个我,寂寞相对,窗外是春雨如丝。(23)

这里描述的是天桥附近的小胡同,不同于大宅院里“天棚、石榴、金鱼缸、胖丫头”,寂寞春雨中,小院的泥湿,让人无法出屋;却又还有着带“小家子气”的生活情调,没有牡丹花,没有丁香花,随手拈来在胡同里叫卖的榆叶梅,孤寂自赏。通过这种在春天盛开着娇艳夺目红色花朵的最普通的小花,王度庐展现出平平常常的北京人,对生活的最普通的情趣,在贫苦中得到的慰藉。这,也只有深爱北京的乡土作家,才能如此不费力地捕捉得到。

人生逃脱不了时代历史的宿命,三位作家的道路不同,而人生结局,是一样的凄凉:

穆儒丐,1945年以后返回北京,更名换姓成为宁裕之,不再提起曾经写过的许多小说,走进了八角鼓子弟票房,号称半亩老人,写唱单弦,自娱自乐。1953年被聘为北京文史馆馆员。1961年逝世。至今他那些大量描写北京满族人生活的小说没有再出版,他的名字也鲜为人知。

被列为武侠小说北派四大家的王度庐,1949年以后,作品被封锁、销毁,作家本人也被遗忘了半个世纪,当80年代重新提起武侠小说时,王度庐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到哪里去了?连研究通俗文学的学者也已无人知晓。幸亏通俗文学研究者徐斯年教授,偶然间想到了自己早年母校的语文老师叫王度庐。这才知道,原来,解放后,王度庐到东北,当了中学老师,再也不写、不提武侠小说,学生们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曾经闻名全国的武侠小说作家。“文化大革命”中,下放到农村,1977年病逝于辽宁铁岭,寂寞无声地走完他人生最后路程。

曾经在1949年以后的共和国,有过欢欣、享受过荣誉的老舍,竟也未能避免生命最后的悲惨结局。对于老舍之死,引起过许多研究者们不停地探索,至今无人有准确答案。重要的是,历史将证明:老舍会和他的作品一起,为他生身的民族而永存。记得朱光潜先生在80年代初曾说过:再过一、二百年,中国现代文学能够留下的,将只会是沈从文和老舍的作品。应该说,此话有理。老舍自己谈到英国伟大的悲剧作家哈代时也说:“哈代的一阵风可以是:‘一极大的悲苦的灵魂之叹息,与宇宙同阔,与历史同久。’”(24)

现在,结束本文时,亦将这句话:“一极大的悲苦的灵魂之叹息,与宇宙同阔,与历史同久”,奉献给以老舍为代表的具有大爱精神的民国文坛的满族小说家们。

2007年12月18日于京西蓝旗营

注释:

①丐:《我的报馆经历·(二)》1926年4月23日《盛京时报·神皋杂俎》。

②儒丐:《如梦令·第一章》,1941年7月6日《盛京时报·神皋杂俎》。

③老舍:《吐了一口气》,1961年2月21日《光明日报》。

④(11)老舍:《我怎样写〈老张哲学〉》,《老舍全集》第16卷。

⑤老舍:《我的创作经验》,《老舍全集》第16卷。

⑥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老舍全集》第16卷。

⑦老舍:《我怎样写〈二马〉》,《老舍全集》第16卷

⑧老舍:《如何接受文学遗产》,《老舍全集》第17卷。

⑨老舍:《写与读》,《老舍全集》第17卷。

⑩老舍:《怎样写小说》,《老舍全集》第16卷。

(12)老舍:《我怎样写作〈骆驼祥子〉》,《老舍全集》第16卷。

(13)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全集》第16卷。

(14)罗莘田(常培):《我与老舍——为老舍创作二十周年作》,1944年4月19日昆明《扫荡报》副刊。

(15)谢和赓:《老舍最后的作品》,1984年8月《瞭望》。

(16)叶洪生《武侠小说谈艺录·“悲剧侠情”哀以思》,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94年11月出版。

(17)(18)转引自徐斯年:《王度庐评传·“鹤-铁五部的诞生”》,苏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19)章赣生:《民国通俗小说论稿·王度庐》,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

(20)徐斯年:《〈卧虎藏龙〉修订本序》,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版。

(21)穆儒丐:《财色婚姻·一五八》,1935年2月3日《盛京时报·神皋杂俎》。

(22)老舍:《三年写作自述》,《老舍全集》第16卷。

(23)王度庐:《风雨双龙剑·风尘四杰》,群众出版社2001年版。

(24)老舍:《景物的描写》,《老舍全集》第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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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文坛三位满族小说家“驱赶焦油俘虏”后_满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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