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的意图说与意图叙事的类型——西方叙事理论中国化的新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意图论文,说与论文,理论论文,类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3-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1)01-0167-08
在运用西方叙事学理论研究中国文学的过程中,人们总有一种文不对题,为适西方理论之足而削中国文学之履的不快感觉。因此,如何在借鉴西方叙事理论的合理性内核的同时创建适用于汉语言文学研究的中国式叙事理论,成为文学理论界和学术界共同关心的话题。人们的探索意在解决造成上述不适应的症结问题:由西方科学主义的思维方法与中国体验、感悟式思维方法所造成的巨大差异。意图叙事理论的提出正是将人本主义理论引入科学主义的行为叙述学,以修正西方行为叙述学的封闭和狭隘,以适应长于象形、造意和空间描述的汉语言文学的分析,从而建构中国的叙事理论。
“意图”一词,表示心中萌生的一种想要达到的图景。是一种希望达到某种目的设想、打算,一种意识化了的欲望,是人的一切行为的动机和动力。它有四个规定性和功能:有目的性的清醒意识;付诸行动前的心理存在方式;指导、推动人行动的动力;人的绝大部分活动都是有意图的普适性①。本文所言之意图正是指行为者活动前萌生的想要达到的某种目的性的图景,是具体化的生活欲望。由于人都是有生活欲望的,“人若没有情欲或愿望就不成其为人”②,而人的行为无不来自于人的意欲,“由意欲产生动机,由动机产生活动”,“没有动机,那意志活动就决不能出现”③。清醒状态的人其行为前都有其想法、计划、意图,有行为能力的人也都会采用相应措施克服困难去实现其意图④。于是从意图入手可以说明人的一切活动的动机、原因和过程,也可以说明文本中叙述人活动的叙事文学所以如此的动力、结构和本质。而且,这个视角比之从分析活动过程痕迹的语言学的结构分析来,更易抓住本源、发现现象背后的心理根源和心灵本质,更便于解决语言学所难以解决的包括情绪、情感、审美在内的文学性,故而对文学研究来说更契合、更深刻、透明。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补救西方叙事学分析过于细碎繁琐之弊,更适合于分析长于空间叙事和造意的中国叙事文学。这是我们所以提出建立意图叙事理论的原因。
意图叙事与行为叙事有两个根本性的区别点:人物、意图。行为叙事学重视行为(故事)而轻视人物,“人物的概念是次要的,完全从属于行为的概念”⑤。这个偏见根深蒂固,早在古希腊时代,亚里斯多德就在他的诗学里强调行为重要于人物。亚里斯多德说:“可能有无‘性格’的故事,却没有无故事的性格。”⑥这种观点对后来的古典主义直至结构主义诗学都产生着重要的影响。以至于结构主义叙事学更直接的排斥人物的分析方法。“结构分析从一开始就极其厌恶把人物当作本质来对待,既使是为了分类,正如托多罗夫所回顾的,托马舍夫斯基甚至否认人物在叙述上有任何重要性。”⑦因为作为叙事学只研究行为本身,只发掘千变万化的行为中隐藏着的行为结构,就像无法穷尽的语句都有一个基本语法结构(主语、谓语)一样,至于主语是张三抑或李四却不重要,因为,行为叙事学只将结构置于研究对象,而不关注意义价值。意图叙事学则不然,它所关注的不只是人的行为,而是人为什么要如此行为。关注的是行为的目的、用意。它所关注的不只是抽象结构,而是形成此结构的原因;所关注的不只是结构本身,而是结构视野下的这个文本的认识意义。正因为如此,所以意图叙事学将行为之源——人——的研究置于第一位置,而将人派生的行为置于第二位置。
行为叙事学正因排斥人,所以必然排斥人的心理表现——意图,理由比排斥人物更充分。因为在行为叙事学派看来,人物尚且参加到行动中来,故而有时不得不将行为作为一个成分(施动者)纳入视野中来。而意图则是人的心理存在,心理意义的人早在其行动之前就已存在了,既然如此,就应排斥在行为研究的范围之外。“当然人物在行动以前,就已不再从属于行为,它从一开始就体现一种心理本质”⑧,“结构分析十分注意避免用心理本质的语言来给人物下定义”⑨,“它尽力排除与社会历史和作者意图紧密相关的‘文学’概念,将研究的范围减缩到作品本文,即文本”⑩。然而,行为叙事学的缺陷也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心理与行为是一对因果关系,有行为活动必伴有心理活动。意图与行为也一样,一般说来,没有意图就不会有行为,行为表现意图,二者如影随行,形影不离。如果排斥心理,就无法解释欲望、交际、斗争,无法理解文本的认识意义。而意图叙事理论就是建立于心理与行动、意图与活动过程具有因果联系且处于这一联系的首位之基础上的。从意图入手,就可以打开所有活动的秘密之锁。
应该说意图叙事学是对行为叙事学偏执的修正和补充。不仅将行为叙事学中弱化的人物和心理的地位、功能给予扶正、补充,而且也扩大了研究本身的学术视阈。法国的托多罗夫“对六十年代文学评论的实践加以总结,做了这样的归纳:对待文学作品一般有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通过分析作品达到认识上的目的,即批评的目的在于通过阐述、演绎,挖掘作品的认识价值;另一种态度则认为作品是某种抽象结构的具体体现,批评的目的在于探求主宰具体作品的这种抽象结构,这两种态度并不是互不相容的,而是可以互相补充的”(11)。这可以相互补充的两种态度、视角和研究方法,事实上就其归属来说前者是人本主义理论,后者是科学主义理论。意图叙事学就是将人本主义理论纳入科学主义理论指导下的行为叙事学之中,是对这两种态度、两种理论方法的互相补充。一方面要运用人本主义理论方法寻找作品所表现的行为叙述意图,便于更好地认识作品价值;另一方面又兼顾科学主义的分析方法,以求发现主宰作品的内在结构形式:不同意图的组合结构(共时性横向结构)、或意图生成演变的结构(历时性的纵向结构)。这样就将托多罗夫的批评的两种态度(两个目的)——认识价值、抽象结构——自然而然结合在了一起。
既然人物意图是意图叙事理论关注的焦点,那么在对小说分类的问题上,必然是以人物意图的种类(意图元)为标准划分小说类型。在概括和确定意图种类时,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谁的意图,作者的意图、叙述者的意图抑或被叙述者——主要人物的意图?在作者、叙述者、主要人物三者中,作者的意图是借叙述者意图表现的,而叙述者意图同样是借主要人物的意图表现的。“叙述者的符号是存在于叙事作品之内的”,“好像是每个人物在轮流担当叙事作品的传发人”(12)。尽管这三者的意图并非完全重合,但从总体上来说,主要人物的意图最具体,最易于把握,故而也应成为分析叙述者与作者意图的抓手和必由途径。
既然小说主要人物的行为意图是小说类型划分的第一标准。那么,第一步便是区分出谁为一部(篇)中的主人公——中心或主要人物(13)。对于受史书传记式叙事影响的传奇式小说,其书名往往是用传主姓名命名的,如《穆天子传》、《燕太子丹》、《莺莺传》、《霍小玉传》、《柳毅传书》等,传主就是该部小说的中心人物。然而,也有一些小说的主人公,并非那么容易识别,需要通过分析才能确定。如《水浒传》、《隋唐演义》等。对于这些小说主人公的确定,通常说来有三种判定的尺度:一个是在一部(篇)小说中所占的篇幅是否最长,二是在故事高潮中重复出现的次数是否最多,具有最大的聚集点与聚集长度。荷兰叙事学理论家米克·巴尔认为:“根据配置,例如一个人物,使第一章和最后一章聚集这一事实,我们将这一人物称为全书的主人公。”(14)三是在众多人物关系中是否相识或相联系的人物最多、最广,从而使之占据中心地位,“他或她保持着与最大数量的人物的关系”(15)。
然而这三个标准有时是重合的,即占小说篇幅最多的人物,也是在故事中重复出现最多、读者最关注的中心人物,又是联系最多最广且处于中心地位的人物,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金瓶梅》中的西门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等。在有的小说里这三个标准并非全部重合。那么依据哪个标准则要从全局着眼做具体分析。譬如《三国演义》的主人公,按第三个标准衡定应有三个:曹操、刘备、孙权,各在自己的集团(魏、蜀、吴)中居中心地位。但以上述第一、二两个标准衡定,占全书篇幅最多,重复出现次数最多,被读者视为焦点的核心人物则并非曹、刘或孙,而是诸葛亮。故诸葛亮当是全书第一主要人物。同样《水浒传》的主要人物,既不是高俅、蔡京,也不是王伦、晁盖,而是宋江。主人公的确定是小说划分类型的第一步。
一部(篇)小说的中心或主要人物的确定只是小说类型划分的基础,它为小说类型的划分提供了可能性,却尚不能为小说的性质定型分类。我们不能称之为诸葛亮小说、西门庆小说、贾宝玉小说。但主要人物一旦确定后,其主体的类属性也随之规定了下来。譬如《三国演义》的主要人物诸葛亮的主体属性是位智者,这表明对智慧者的叙述是这部小说叙述的重心,《三国演义》便成为智者小说。《金瓶梅》的主人公是西门庆,而西门庆的身份属性是位商人,叙述商人发达消亡的一生也就是叙述者着意处,《金瓶梅》便是一部商人小说。《西游记》的主人公是孙悟空,孙悟空是位一心建功立业的神佛,神佛是他的属性,而儒家积极用世的入世热情则是他的灵魂,同时在他的身上还表现出浓厚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足见这是位侠佛。《西游记》也可称之为侠佛小说……于是主人公的主体属性也可作为划分小说类型的标准。
然而,以中心人物身份属性为标准划分小说类型,只是小说意图叙事类型划分的基础,并非最终的目的。最终目的是以主人公的人生意图为标准进行小说分类。这样讲是因为人物人生意图的类型与身份属性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历史英雄的人生意图往往与安邦定国、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人生意图相联系,如曹操、李靖、杨继业、岳飞等;娼妓优伶则大多寻求一位理想而可靠的终生伴侣,一般不可能想到以安邦定国、建功立业作为人生的目标。正因如此,像寻找小说主人公一样,确定主人公的主体属性也同样是意图叙事小说类型划分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
如果我们假设一部(篇)小说有一个中心或主要人物,每一位中心或主要人物的行为不是盲目的而是有意识、有方向、有目标(目的)的,即为了实现原初的某种意愿(意图)而采取相应行为。正如米克·巴尔所说:“以人类思想行为都朝着一个目标这一假定为基础,我们可以构造出表现与这一目标的关系的模式……如前所提到的,模式始于故事成分间一种目的论的关系:行为者具有一种意图,奔向一个目标。”(16)这样一来,每一部(篇)小说的中心或主要人物都有一个叙述者为之预设的“奔向一个目标”的行为意图。关于这一行为意图,克洛德·布雷蒙将其具体表述为一种叙事结构和叙事逻辑,一种包含着“表示可能发生变化”,“使这种潜在的变化变为现实”,“结束变化过程”的“三个必然阶段”的具有内在逻辑的叙事序列。而这一序列仅仅是对人的行为意图的产生、行为意图的实现过程、行为意图实现的最终结果相一致。即所谓的“一个功能以将要采取的行动或将要发生的事件为形式,表示可能发生变化”中的“将要采取的行动”不就是生成某种意图吗?不生成某种意图,就不会采取某种行动。所谓第二个阶段“一个功能以进行中的行为或事件为形式,使这种潜在变化的可能变为现实”中的“进行中的行为”不正是为了达到实现已产生意图的目的所采取的具体行动吗?它包括为实现某种意图所采取的一系列行为。所谓“一个功能以取得的结果为形式,结束变化过程”(17)中的“取得的结果”不就是意图实现的结果吗?由是看来,由上述叙事逻辑序列所表现出的人物行为意图的三个阶段,即克洛德·布雷蒙从叙事作品中所抽象出来的叙事结构序列,适用于任何的叙事性作品,同样也适用于中国古代小说,即在中国古代小说的人物行为的结构特别是主要人物行为的结构一般都存在上述结构序列。按照克洛德·布雷蒙的观点,每一叙事序列构成叙事的基本的单位——故事。“基本单位即故事原子仍然是功能;和普罗普的看法一样,功能与行动和事件相关;而行动和事件组成序列后,产生一个故事。”(18)这样一来,对于一部(篇)小说中心人物的行为而言,自然是一个故事序列,而不会仅是一个故事。换言之,主要人物的人生意图也是一个系列,即由若干个相关联的事件意图一起构成人物的人生意图。以《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为例,他的人生意图是由若干个阶段性的意图构成的。首先是解决如何避免猴子都会死的难题,寻仙访道,求长生不老之术。其次是平等、自由的意图,不受阎罗管而大闹地府,不受天宫管而大闹天宫。接下来则是随唐僧西天取经成佛的意图。而这三个意图之间有着内在逻辑联系,第二个意图不受阎罗管束,则是第一个意图求长生的延续。第三个意图西天取经成佛,又是第二个意图寻求自由和第一个意图求长生不老的延展,只不过是将前两个意图锁定在了取经后成佛的具体目标上。而再具体分析,我们还会发现,在上述三个意图中,还存在着更具体的事件意图。以西天取经为例,途中所遇到的八十一难所组成的四十多个故事,每个故事对于孙悟空而言都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如路经乌鸡国萌生的救国王及其一家的意图;过火焰山熄灭火焰山之火的意图等。正是由于不同层次的意图间的联系,使得它们共同构成更高一层的意图,从而形成主要人物一生的意志和终生的奋斗目标,我们称之为人生意图。孙悟空的人生意图正是由以上三个阶段意图(每阶段意图可分为若干事件意图)组成的成佛,从而解除自己也解除众生的生老病死痛苦。如是一来,每部(篇)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意图,每部(篇)小说所描写的主要人物的故事都是其人生意图的表现,于是主要人物的人生意图也就可以作为小说分类的依据和标准。
按照这样的标准划分小说类型,中国古代小说主人公的人生意图大体可分为以下九类:1、定国安邦意图小说。主人公志在天下,以创建、治理国家、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为人生最主要奋斗目标的小说。具有这样意图的主人公多见于历史英雄小说中的帝王将相。如《吴越春秋》中的越王勾践,《隋唐演义》中的李靖,《西汉演义》中的刘邦等。2、建功立业意图小说。主人公把个体的需求、家族需求和国家需求融合起来,把为国家建功立业,个体名垂青史,光宗耀祖作为人生追求目标的小说。多见于历史英雄小说中的野史类小说或名宦才子小说中的名宦才子,前者如《杨家府演义》中的杨延昭、《武穆王演义》中的岳飞;后者如《枕中记》中的庐生,《韩擒虎话本》中的韩擒虎等。3、执法除恶意图小说。指将个人的欲望转化为高度的社会责任和善恶分明的是非观念,以达到凭借着自己的权力、智慧和能力,实现铲除邪恶、匡扶正义的目的的小说。包括两类,一类是主人公肩负审案执法的责任,以公正执法判案、惩恶安民为人生目标,多见于清官智士小说,如《龙图公案》中的包拯,《施公案》中的施世伦、《彭公案》中的彭朋等。一类是主人公疾恶如仇,以除暴安良为行为意愿的小说,分见于草泽英雄小说,如《水浒传》中的晁盖、吴用、武松、鲁达辈。以及豪杰侠士小说,如《三侠五义》中的展昭、欧阳春等。4、复仇意图小说。具有较强主体自我意识的主人公,在遭受外力的伤害后,主动回击,以保存自己、家庭或朋友生存的权力作为首要的意欲,将为自己或为他人报仇雪恨作为人生目的的小说。此类以草泽英雄小说和豪杰侠士小说的主人公为多。如《燕太子丹》中的燕国太子丹、《荆轲传》中的荆轲,《水浒传》中的宋江剐黄文炳为自己报仇等皆是,又如《谢小娥传》中谢小娥为丈夫和全家人报仇;《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何玉凤)为父报仇等。5、修仙成佛意图小说。指主人公或事先或事后看清世事、醒悟人生而求避恶独善、成仙入佛、长生永乐的小说。多见于仙佛小说,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达摩出身传》中的达摩,《韩湘子全传》中的韩湘子,《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庄周等。也有部分见于名宦才子小说和其他小说,如《镜花缘》中的唐敖,《青楼梦》中的金挹香等。6、发财致富意图小说。主人公以获得最大的财富作为人生愿望的小说。在中国古代的文化观念中,富与贵、福与禄总是绞在一起,同时传统的重义轻利观念,使得财富又披上了义或德的色彩,被义德包裹着。表现这类意图的小说的数量不少,花样繁多,诸如以色谋财、以权谋财、以德成财等等。这类作品较为集中地产生于商贾市民小说中。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通过商场、情场、官场而获取大量财富;《富翁醒世传》中的时伯济,其行为不过要得到一对可使家中富有的神秘的金银钱;《蜃楼志》中与洋人做海上生意积财一生的苏万魁等。7、情爱婚恋意图小说。以获取情投意合的美女和理想婚姻为目的的小说。多见于商贾市民小说、名宦才子小说、娼妓优伶小说。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卖油郎,《红梦楼》中的贾宝玉、《霍小玉传》中的霍小玉等。8、纵欲风流意图小说。主人公为追求性欲的满足而放情欢纵的小说。又分两种类型:一种是追求一夫多妾儿孙满堂的美好人生,如陈天池的《如意君传》以及《五美缘》、《野叟曝言》等;另一种是见一个爱一个,以满足自己性欲为目的而并不一定与其成婚的,如《姑妄言》、《昭阳趣史》、《如意君传》、《灯草和尚》、《风流和尚》、《巫山艳史》中的主人公等。前者多见于名宦才子小说,后者于浪男荡女小说中为多。9、兴家继业意图小说。以追求家业兴旺发达、后继有人为最终目的小说。如《歧路灯》中的谭绍闻,《第一快活奇书》中的“如意君”文泉等。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于短篇小说(不分章回的小说)和中篇小说(三十回以下的小说而言)主人公人生意图主要呈现为阶段性的转变,而很少有共时性的横向的层次展示,即多重意图的重复,故而以主人公人生意图为标准划分小说就显得自然而清晰。对于长篇小说而言,主人公的意图不仅呈现为纵向的历时性的流转,而且有时会表现出多种意图的共时性、层次式地展示,使得读者难以弄清哪个意图处于中心地位。故以主人公的人生意图为标准划分小说的类型,就会同时出现面对几种选择而无所适从的情况,或即使定性了也易造成读者对其产生不同看法而形成歧义。那么,是否主要人物人生意图的划分标准和方法就不适于长篇小说类型的划分了呢?
实则不然。因为叙事学不同于此前小说理论之处,就在于它将科学主义的分析方法(系统论、结构分析、层次分析、逻辑关系分析)运用于叙事文本的分析之中,更擅长于细致的科学分析,特别对于结构复杂的文本现象的规律探讨尤其能显示出它的方法与理论的优长。长篇小说主要人物的人生意图虽存在多样性、复杂性,但诸多意图并不一定都是处于同一层次、同等地位,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它们所处的不同层次、不同位置及其主次的逻辑关系,可以从多样的意图中发现更重要的处于最上一层的主要意图。从而科学地确定主要人物人生的主要意图,进而确定其小说主要人物人生意图的属性类型。《金瓶梅词话》的主人公是西门庆,西门庆的人生意图似乎并不是单一的,既有获得最多财富的财富意图,又有获得更大官职更高地位的权力意图,还有占有更多美女的情色意图,以及在众兄弟朋友和女人面前逞才施能做老大的老大主义的意图。然而这四大意图的表现既呈现出人生的阶段性又处于不同的层次。最初阶段是财富意图,继而得官后是保官、升官的权力意图,老大主义的意图在权力意图实现后而与日俱增。就横向关系而言,财富意图的不断实现,助长了其不断地实现占有更多女人的情爱意图,并有意无意地实现了权力的意图。而情爱意图与权力意图的实现过程又助长了财富意图在更大范围、更高级别的实现,同时推进了他的逞能使气的老大主义,而老大主义的意图使得西门庆在女人的追求中愈发大胆、猛进。情色意图贯穿西门庆人生始终,最久长,最用心,并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是作者叙述的故事主体。故而,情色意图是西门庆人生意图的主体,也是叙述者所要表达的意图中心。
这样看来,以小说主人公人生意图为划分小说类型标准的方法不仅适用于短篇、中篇小说,也适用于主人公意图比较复杂的长篇小说。
根据米克·巴尔的“行为者具有一种意图,奔向一个目标”的行为意图说,每一位中心(或重要)人物的行为都有一种目标或意图,而且其目标(意图)又呈现为事件意图以及若干具有一定逻辑联系的事件组成的人生意图。那么,这一理论假设也同样适用于对次重要人物行为的分析,即次重要人物也都存在着事件意图与其更上一层人生意图的逻辑联系。若果真如此,那么一部叙事作品中的人物行为意图便呈现出与主人公的行为意图或对立、或一致、或时而对立时而一致等情状的关系系列来。米克·巴尔称之为行动元,“行为者的类别我们称之为‘行动元’(anctants)。一个行动元是共同具有一定特征的一类行为者。所共有的特征与作为整体的素材的目的论有关,这样一个行动元就是其成员与构成素材原则的目的论方面有相关联系的一类行为者”(19)。他所说的“共同具有一定特征的一类行为者”中的“一定特征”,就是具有共同的目的或意图。故而,我们也可称之为意图元。因为这样的表述比“行动元”更准确。所谓“意图元”是指具有与主要人物行为意图相一致意图的一类志同道合者。同样,通常说来也有一类与主要人物行为意图相对立的人或人群,他们是主要人物意图实现的阻抑者、敌人。于是因次要人物与主要人物行为意图的一致与非一致等类别构成了一部小说不同类的人群。这些不同类的人群大致有四种:凡是与主人公意图相同、相近的人物,称之为从意图元类型群;与主人公意图相敌者,称之为敌意图元类型群;处于主人公意图与反主人公意图之间者,称为中意图元类型群;其意图处于变化游移中的称之为变意图元类型群。今试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例略做分析说明。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杜十娘。杜十娘的意图是实现与李甲的情爱并走向婚姻。与她有相同意图的人是李甲,有意帮她实现意图的人物为柳遇春、谢月朗和她的众姐妹,她们都属于从意图元类型群。与杜十娘这一意图相敌者(阻止她的意图实现的)是李甲的父亲及家人、商人孙富,他们组成了敌意图元类型群。而杜十娘的鸨母,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利益主义者。在杜十娘实现爱情意图阶段,她因喜欢书生李甲的银子而为之开绿灯,成为推助者。当杜十娘要从良与李甲结为夫妻的意愿十分明了时,她担心丢失杜丽娘这棵摇钱树而有意刁难,限定交银时间,明许暗阻。故而,鸨母处于主人公与反主人公意图之间,属于中意图元类型的人物。李甲的意图是一个变量。其变化经历了三个历程,第一个历程是热恋阶段。那时的他喜欢杜十娘,要与她尽情地欢娱,不顾惜功名和前途,不顾惜父母的意愿,不顾惜一切。当杜十娘提出以钱赎身结为长久夫妻时,他完全同意。第二个历程是犹豫阶段。当柳遇春凭经验告知他限三日筹措三百两银子不过是妓院的托词,劝他不要痴情上当不如早些抽身时,他便不再去找杜十娘。第三个历程是变卦阶段。当他经过千难万险终于为杜十娘赎身,要回家见父母时,却畏惧严父不容纳而犯起难来。孙富引诱挑弄,他反感恩戴德,以为这位富商是帮他解除心理包袱,终于同意将杜十娘出手相卖。在这第三个历程中,李甲又成为敌意图元类型人物——与孙富站到一起了。
再细划分,主人公与从意图元类型群的其他志同道合者是以什么样的关系组织起来的?换言之,进入主人公内心世界核心地带的最亲近且与他有共同意愿的人物都是谁,他们是以什么性质的纽带与主人公建立起亲近关系的?这一意图元人物类群的划分极为重要,因为“没有行动元就不存在关系,没有关系就没有过程,没有过程就没有素材”(20)。可见,行动元的划分就是一种关系的分析,意图元的划分就是不同意图及其相同意图人物间的关系分析。这一分析是小说意图分析和意图表现的结构分析的一个基础环节。而此种分析在以往小说研究中尚未被人们注意过。我们试以几部古代经典小说为例,略做尝试。
对于《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而言,谁进入了他最亲近的关系层呢?有一次宝玉对黛玉表明心迹:“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21)由此可知,宝玉心中最近的关系是包括他的祖母和父母在内的血缘关系、亲情关系。林黛玉是她的表妹,也是血缘关系。但若依血缘关系的远近而论,第四应是元春,第五应是探春,第六则是贾环,还不会到表妹。他将黛玉这位姑表妹提到元春等三人之前,足见他与林妹妹的关系除血缘关系外,还有更重要的情爱关系。那么,对于宝玉来说,血缘关系与情爱关系哪个更重要?从伦理上讲,自然是血缘关系在前,但事实上林妹妹的位置已经超过元、迎、探、惜四姐妹,这说明在同辈中,宝玉将黛玉放在了首位,黛玉在他心中占据着能支配他的生命的突出地位,紫娟一句试探的玩笑话差一点要了宝玉的命,便是很好的证明。再者从宝玉情爱意图的实现而言,也只有黛玉的意图与他同命相怜,所以,在《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的“从意图元”内,情爱关系处于核心地位,我们可以称《红楼梦》意图元人物关系结构是亲情加情爱关系型。《红楼梦》则归入亲情加情爱关系型小说。用这一理论方法分析其他几部经典小说,会发现《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最亲近人的关系是情爱加利益关系,显然,这是一部情爱加利益关系型小说;《西游记》中与孙悟空处于同一意图元的人物关系是师徒关系,它应是一部师徒关系型小说。《三国演义》则是事业关系型小说。
综上所述,意图叙事理论是对行为叙事理论的修正,是将行为叙事所排斥的人物及其心理意图引入叙事学,凸显从人物行为意图的视角研究人的行为及其结构。在这样的意图叙事理论方法的观照下,中国古代小说的分类也有了新的标准和方法——以小说主人公人生意图为标准,寻找小说主人公,确定主人公主体属性、主人公的行为意图类型、主人公意图元内人物关系类型等分析方法途径,最终确定中国古代小说的叙事类型。初步将中国古代小说意图叙事划分为:定国安邦、建功立业、执法除恶、复仇雪恨、修仙成佛、发财致富、爱情婚恋、纵欲风流、兴家继业等九大意图类型。在上述分析途径中,分析主人公的人生意图类型是其主体,而寻找小说主人公、确定主人公主体属性则是准备和铺垫,其后“从意图元”内人物关系类型分析,则是对人生意图类型划分的补充和细化(其细化还可包括主人公意图实现结果类型、实现能力类型等(22))。
注释:
①上述文字依据来源于以下对于“意图”(intent;intention)一词的解释:希望达到某种目的的打算。意图是比较清楚地意识到要争取实现的目标和方法的需要,它通常以仅仅是设想而未付诸行动的企图、愿望、幻想、理想等方式存在。意图作为动机是推动人去行动的现实力量。人在清醒地状态中,绝大部分的活动都是有意图的,人的活动的主要动机是信念。参见《汉语大词典》第7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1年版,第644页;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760232.htm,2010-6-5。
②马克思、恩格斯引用霍尔巴赫的话,参见《神圣家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0页。
③[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篇《世界作为意志初论》,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28页。
④就人物行为的意图而言,有些人的习惯性或下意识的行为是没有意图的,特别是在善于表现命运天定、善恶报应、出人意外之奇趣的中国古代小说里,往往写“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一类的事。但是,人物行为没有意图,而将此类行为写入书中的叙事者或作者并非一定没有意图。譬如《倒运汉巧遇洞庭红》中的文若虚随到海外经商的朋友走了一圈。去前,他因命运不济,赔光了钱,他认命,再不经商,从而得到众人的怜悯。所以,无论文若虚本人还是他的朋友都没想到他会发财。当他此次海外之行发了大财之后,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也出乎文若虚自己的预料。这种意外的艺术效果与霉运也会变成转运、好运的意图表达却正是作者、叙事者的意图所在。一部叙事作品,在人物、叙述者、作者三者间肯定至少有一方是有意图的。
⑤⑥⑦⑧⑨[法]罗兰·巴尔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载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3-24、24、24、24、25页。
⑩张寅宾:《编选者序》,载《叙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页。
(11)王泰来编译:《叙事美学·编者前言》,重庆出版社1987年版,第8页。
(12)[法]罗兰·巴尔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载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9-30页。
(13)西方行为叙事学排斥人物的理由有多种,其中一种便是叙事文本中的人物过于具体也过于复杂,只要抽象出其类型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分析具体那么多人。事实上按照结构主义的理论,众多人物也是具有层次、结构的,不同的人物自当处于不同的结构之中,故而也自当有主人公。另一理由是一部作品不一定只有一个主人公,有时可能是两个成对的主人公,他们平分秋色,难以分出主次,也没有必要一定分出主次。而中国古代的小说几乎没有两个平分秋色的主人公。重要人物总是有主有次,主人公只有一个。这可能与中国人等级式、一天难容二日的思维观念有关。既然中国古代小说的主人公只有一个,分析小说主人公的方法也就可以用于研究之中来。
(14)(15)[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105页。
(16)[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7-28页。
(17)[法]克罗德·布雷蒙:《叙述可能之逻辑》,载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54页。
(18)[法]克罗德·布雷蒙:《叙述可能之逻辑》,载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54页。
(19)(20)[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7-28、31页。
(21)《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百家评咏红楼梦》(彩图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页。
(22)主人公意图实现的结果状态分为四种:处于主动地位的成功的主人公;处于被动地位的反权威的主人公;部分意图实现而部分意图未能实现的伤感的主人公;意图完全失败的牺牲的主人公。意图实现能力类型有四大类:主人公意志与力量类;主人公智慧和技能类;主人公性格与人格类;主人公所处环境与命运类。这些分类内容限于篇幅而暂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