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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历史上与不同民族语言有着频繁接触,接触时彼此也使用对方的称呼,借用词汇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时间久了,有些称名和译词的原语原义人们就不大清楚了,颇多猜测之说,人云亦云,也就信以为真。像Cina、China对“秦”,“桃花石”对拓拔,“吐蕃”对“大Bod”等等,传布很广,有些甚至还进入辞书,但如用历史音韵知识科学地认真勘对原语音义,这些说法就颇有问题,难以立脚。
一 Cina初应对晋
缅文古称中国为Cin'[sin']或Cina[sina],和梵文Cina、希腊Thinae、其他欧洲语Sin-(拉丁sinae、英法 Chin-)同源,通常都认为这是汉语“秦”的对音(1904伯希和引马丁尼P.Martini说,1950罗常培《语言与文化》赞同)。秦始皇虽然统一中国建成强大“秦”王朝,可是秦朝历年过于短暂;而在此之前,在作为周之诸侯国的很长时期中,秦之先人对胡狄的影响力却不逮三晋(注:按《史记》载晋文公伐逐戎翟迎回被逐的周王,晋悼公乃至使戎翟朝晋,赵襄子踰疆并“代”以临胡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置三郡,李牧致使匈奴不敢入边。晋相邻于三狄,其中赤狄潞氏、甲氏、留吁、铎辰,长狄鄋瞒,各部皆灭于晋景公,白狄因收留过文公重耳得免,而其后肥、鼓亦灭于晋昭公晋顷公,仅鲜虞(中山)灭于赵惠文王。秦国之影响力则主要对西戎。就全国说,晋自文公创霸,襄景厉悼四公继霸,在中原诸侯间也曾一度有周衰晋兴、周卑晋继之说。),而且秦之影响偏乎西戎。秦之建国既远晚于晋,先期在全国的影响力也远逊于晋国,不可能越过晋而代表中国。尤其不合的是,“秦”字古音*zin>dzin,古代汉语一直念浊音,直至近代汉语方始变清音,上引各外语大都并不缺浊母,如是对译“秦”字,为什么却全都对译作清音而无一作浊音呢?这太令人疑惑不解了。并且几种古印度语文献早于秦代就称中国为 Cina了(较晚的笈多王朝大臣所写《治国论》年代在公元前330年间,也早于秦武王,早于秦王政则近百年),后来汉译佛经译之为“脂那、支那、至那”,又或称Cinisthāna,汉译“震旦、振旦、真丹”,按-a、-isthana皆为其语之邦域地名后缀,词根Cin都回译为章母字“震振真”或“脂支至”等,也都明显是发清音的。波迪埃(G.Pauthier)说,据最古的《摩奴法典》,则公元前千余年前,有人们从印度迁中国西部成立Thsin国,说 Thsin与China同字。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第一章讨论Cina名称的起源,指出“支那”Cina自古就为印度人所知,并据德经等人所说,已提出“支那”可与“秦”有关,也可与某个具有类似称号的国家有关,其中即有晋Tsin和郑Ching(注: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张绪山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4页,及19页注①③。)。我们现在知道,“郑”上古音读deng是不合要求的,而“晋”则很合要求。
交通史告诉我们,最初印度及西方人,是通过中亚人从北方草原的胡人(狄、匈奴)处得知中国的。草原民族南下最初碰到的应是周成王时分封于北边的“晋”*’Sin(>tsin)国(叔虞始封于唐,其子燮父因所都傍晋水而改称晋侯),过二三百年后才又碰到周平王分封的“秦”*Zin(>dzin)国(注:依夏商周断代工程所定,公元前1046武王伐纣封建,至平王公元前770年封秦,凡276年;若依成王继位伐唐以封叔虞说则减4年,若依我友吴瑞松伐纣在前1050年说,则再加4年,相隔年数仍皆在272-280年之间。)。秦晋两国相邻,古音又相近,可能胡人乃据最初印象是“晋”而混称秦晋同为清音tsin的(何况汉以后还有两百五十年的晋代可加深其清音印象,五胡乱华正为五胡乱晋)。《史记·大宛列传》、《汉书·匈奴传、西域传》、《佛国记》所称“秦人”之原语可能就是清音之秦晋混称。晋北地区一向为胡狄集中之地,他们更熟悉其南之“晋”并以之代表中国,这不奇怪,当跟后来以“契丹”及“大魏”转音的“桃花石”转称中国一样,也都是先由草原人熟知的北国之名,再传为全国之称的。这也跟汉代人称印度为“天竺、身毒”(天、身古读h-声母),是学的伊朗语Hinduka,土耳其人称印度为Hint,是学的阿拉伯语,唐代人称阿拉伯为“大食”,是学的波斯语Tajik一样,都是从跟自己更近的邻居处获取更远国的名称的,所以唐代玄奘根据亲身至印所闻而改译“印度”时,指斥早期译名“天竺、身毒、贤豆”皆讹,其实他不明白,那不是本语的讹译,而是从相邻中亚称呼转译的“从邻称”。从邻称本是交通史上一种颇为常见的惯例。现今汉语称Russ、Russia为“俄罗斯”以至“俄”国,前头这个“e”就是因为北边阿尔泰语言(“突厥、蒙古、通古斯”)各族都没有把r放在词首的习惯,要发r就得先加个元音,如柯尔克孜语说Orus,蒙语说Oros,于是罗斯就说成俄罗斯了,这是汉语中从邻称的典型例子。
中日交恶时期,日本有些人故意地以“支那人”贬称中国人。这是不了解此词原义,其实此词最早见于佛经对梵语Cina的翻译,在印度原还含有称誉“文明智慧之国”之意,《翻译名义集》:“支那,此云文物国。”《慧琳音义》卷22震旦国:“或曰支那,亦云真丹,此翻为思惟。以其国人多所思虑,多所计作,故以为名。即今此汉国是也。”
至于我国南方一些民族如毛南语称汉人为(水语又称也相近),又黔东苗语之,察其音韵,则c乃与见母对应,那又可能是指“荆”(楚国),而不见得与“晋”相关了。
二 Tawghao(桃花石)当对大魏
公元7世纪古突厥语碑文常称中国为Tawghac(注:参罗常培(1950:37)。这里gh是转写突厥语浊擦音;突厥语清塞音声母小舌q与后元音结合、舌根k与前元音结合,形成互补,遇浊音声母则gh与g形成互补,故gh更早应来自小舌浊塞音[G]。)(也有作Tabghac、Tabghaj、Tamghaj、Taugash的)。隋代时东罗马T.Simocatta写的史书《莫里斯皇帝(公元582-602年)大事记》称中国为Taughast,所记就是这一早期从突厥人那里传来的名称。后来元初又回译为“桃花石”。邱处机《长春真人西游记》卷上记察合台汗国都城阿里马“土人惟以瓶取水,戴而归;及见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诸事皆巧’。‘桃花石’谓汉人也”。
罗常培《语言与文化》第4章(37页)引此语,说夏德(F.Hirth)、劳弗(B.Laufer)以为此词是“唐家”的对音 (日本桑原骘藏更以为对“唐家子”),但英国裕尔(H.Yule)、法国伯希和都指出既然隋代东罗马人早已记下它,就该与“唐”无关,因年代明显不合。伯希和又认为此或是元魏之姓氏“拓跋”的不精确对音。不知怎的,他的这个说法后来却在国内外得到不少人的信从,但懂古音者一眼即可知所对实在相差太远,“拓跋”古读Thak-bat,而Tawghac只是首音节头俩字母跟“拓”相似而已,殊不足信。此外还有洪钧以之对契丹八部之“大贺氏”、张星娘对“大汉”、岑仲勉对“敦煌城”、梁园东对“天子”、章巽对“大汗”等种种说法(1997《学术集林》卷十载有芮传明文,具引各说而赞同“大汉”),亦皆各有不妥处。“天子”音相差太远不说,“汉、汗、敦煌、天”皆有鼻尾,Tawghac可没有。gh前有合唇音成分,而“大”字既不收唇,“汉汗”又皆读开口,也难于解释。
其实早在乾隆时,1758年法国汉学家德经(Joseph de Guignes)就已正确地指出Taughas是“大魏”(指拓跋所建元魏的国号)的译音。按西晋以后北魏统一北方,又派宋云等赴西域取经,所著《宋云行纪》,屡记有沿途各国拜接“大魏”使人诏书情况(如《洛阳伽蓝记》卷五所引录乌场国“国王见宋云,云‘大魏使来’,膜拜受诏书”),可见“大魏”对西域影响是很大的,并明记当时他们是通称中国为“大魏”的。
而且“大魏”这个词,还有可能早在曹魏时就已传入北邻了。“魏”字为去声字,汉魏时汉语去声尚有-s尾,故可对译于Taughas和Taugash的s尾(可比较药名“阿魏”译自龟兹语,佛经又译“央匮”)。 wgh、kw中的w正可都对“魏”的声母w,至于用g对,是对译西邻语言中常见的事,唐代以“阿月”对伊兰语胡桃agoz,《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有“业利”译Gabriel,皆是其例。
公元11世纪喀喇汗王朝维吾尔族学者喀什噶尔人麻赫默德·喀什噶里编的《突厥语大词典》第一卷也有Tawghac条,注中把中国分为上中下三部:
上Tawghac(桃花石,又称Macin<Mahacin梵语大中国,指宋),中Hytaj(契丹,又称Cin),下Barhan(八尔罕,即喀什噶尔堡)。
三 Kumdan当对宫廷
据唐德宗时《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中古叙利亚文,长安写作Kumdān。东罗马T.Simocatta写莫里斯皇帝公元582-602年大事记的史书,早已说到khubdan为Taughas(桃花石)国王Taissan(天子)的又一宫城,公元10世纪阿拉伯地理书《世界地志》也说Kumdan是中国首都。对于此名的由来,历来有争议,德人纽曼 (Neumann)主张对汉语“宫殿”,岑仲勉说对“金殿”,哈特曼(Hartmann)对“汗堂”,而张星娘对“京都”,龚方震对“京城”,佐伯好郎对“关内”(注:据龚方震《唐代大秦景教碑古叙利亚文字考释》(《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第1辑1-25页)12-13页引述;又H.裕尔.《东域纪程录丛》(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17-18页,26页注[63]引述。)。就音义来看,后三说义虽切而音却差得太远,没法说清它是怎么变化过来的,就难以令人信从;前二说音对的较好而义不太切合,“金殿”只是“宫殿”的诗词藻饰形式,不是常用词;“宫殿”比较最胜,但各处皇家行宫也是宫殿,不见得就能指代都城,还是不太妥帖,至于“汗堂”,不像是汉语词,音义都差。
以音义合勘,此当来自汉语“宫廷”,切韵音为。因为西邻语言不大习惯用尾,故以-m、 -n尾代替,而依照该词前后音节之元音是否圆唇,参差用之(在u元音后变-m,在e元音后变n),从而转音为kumdan(参看明代来华西人利马窦记音和金尼阁《西儒耳目资》全书亦以-m表示尾)。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古叙利亚文中又称洛阳为Sarag,后面的rag自可对“洛”,开头音节也许与“司”相关(洛阳曾长期为司州州治)。龚方震在其考释中说印度语以saraga、sarag指天堂,洛阳在北魏佛教兴盛时寺院曾达1376座,单永明寺就住外国沙门千余人,被他们比称为Sarag也是可能的,可备一说。
四 倭奴当对Wonna
据记载,先秦时日本人民就跟中国有联系了,记载常略称其名为“倭”。《论衡·恢国》“成王之时……倭人贡畅(《儒增篇》作鬯草)”;《山海经·海内北经》:“盖国在钜燕南,倭北。倭属燕”(郭璞注:“倭国在带方东大海内,以女为主。”)。汉时则又译有全称“倭奴”了:《后汉书·光武帝记》“中元二年春正月……东夷倭奴国王遣使奉献。”又《东夷列传》记:“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赐以印绶。”公元1784年“汉委奴国王”金印在九州筑前国糟屋郡志贺岛叶崎(今福冈县糟屋郡志贺町)出土了,证实了这一记载是完全确凿的。而旧时有些日本学者讳言日本国王曾对华朝贡,于是三宅米吉等就硬说金印之“委奴国”要读做“倭”之“奴”(傩)国,乃倭国所属一个小国而已。不知金印乃汉王朝授于友善邦主的最高礼遇,岂是轻易得的,如果小大不分,也未免把汉光武帝朝廷上下看得太糊涂了(当时颁略小之国多为银印而蛮夷则为铜印,而此印金质蛇纽,阴篆三行:“汉-委奴-国王”,唯有云南晋宁西汉墓出土的“滇王之印”金印可以类比,《史记·西南夷列传》亦记元封二年发巴蜀兵临滇,滇王举国降,“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西南夷君长以百数,”)。
对于“倭奴”的语源,用汉语“倭,顺貌”,或“倭通矮”之类由汉字望文生义而意含贬抑的说法来说,自然不足为训。《玉篇》“倭,於为切,顺貌;乌禾切,国名”,音亦不同。光武帝所赐金印作“委奴”,已表明那只能是译音,且必为其自称。中国古代史官有个好传统,记夷狄地名都必须“名从主人”,何况国名?何况示好友邦的金印岂会有不用其原名之理?日本学者内藤虎次郎、稻叶君山等说“委奴”来自“大和”Yamato的急读(yama省ma作ya,音近wa)。但Yamato当为《后汉书·东夷列传》“倭在韩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居,凡百馀国,……其大倭王居邪马台国”之“邪马台”原语,当释“yama(山)-to(门)”(注:星野恒《日本国号考》谓在筑後国山门郡,王辑五《中国日本交通史》谓在今九州肥後菊池郡山门乡。又其语原也可能 yama源于古汉语“岩”(参日语yama对汉越语“岩”nham,犹如家ya对“庌”nha),而to源于古汉语“止”,yama-to即依山岛居止之意。),其音义皆很清楚,而“倭奴”先秦音、汉代音(故倭奴可以通写做“委奴”),其音跟Yamato相差太远(说“倭”读wa,“奴”读 do所据都是唐代音,而非汉代音。“奴”日文汉音读do,虽与to相似,但此等读法实际来自唐代中期的长安音,不宜用来解释汉代译名。)。
抗战初1938学用社出版的李季《二千年中日关系发展史》,其第一章就以54页的篇幅专章讨论“历代对于日本的称呼”问题,力主倭奴来自对日本原住民族阿夷奴Ainu(虾夷)的译音。说是黄遵宪《日本杂事》已说到“日本土人即虾夷……,日本称为毛人(亦呼为委奴)”。但黄李二先生不谙古音,他们此说都是据今音“奴”读叫立论的(“奴”六朝音no后变nuo,至唐代中期以后方变nu),Ainu是无法对上汉代的“委奴”的,除非有什么证据表明它原来从Oina转来。
曹魏代汉之后,仍用金印授给倭国王,改封为“亲魏倭王”,并指明所封倭王是女王卑弥呼。《三国志·魏志·东夷·倭人传》记明帝景初二年(《梁书》作三年)六月“倭女王遣大夫难米升等诣[带方]郡,求诣天子朝献。”十二月,诏书报倭女王卑弥呼:“今以汝为亲魏倭王,假金印紫绶。”(按此印有《宣和集古印史》拓本,收日本《好古日录》中)。该传记载倭境内外诸属国甚详,皆以“女王国”为主叙其方向里数,其称女王国与称倭同。传内点明邪马壹[臺]国为“女王之所都”而《后汉书·东夷列传》作“大倭王居邪马臺国”,也表明女王即大倭王。
《集韵》乌禾切:“倭,女王国名,在东海中。”唐时日释昌住《新撰字镜》:“倭,东海中女王国”,同样注明“倭”意为女王国无异议,此亦与《山海经》郭璞注“倭国……以女为主”同。按日语称“女人”为wonna(或作 wouna,wonago,此据旧时日语词典,现在的写法是onna),正跟“倭奴”古音相合,当以此为原语。《三国志·沃沮传》记王欣追讨句骊王至其东界,“问其耆老:海南复有人不?耆老言:有一国亦在海中,纯女无男。”那可能就是从女王国讹传来的。
《宋书·倭国传》记其王在刘宋元嘉间来书,尚“自称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七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表求除正,诏除安东将军倭国王”(但其除正之衔去百济,称六国诸军事),齐梁仍之,到唐高宗时方改称“日本”:
《新唐书·东夷传》:“日本,古倭奴也。……咸亨元年遣使贺平高丽,后稍习夏音,恶倭名,更号日本,使者自言近日所出,以为名。”
这是因为后来大和国皇室乃是以男王为主了(注:《隋书·倭国传》:“开皇二十年,倭王姓阿每,字多利思比孤,号阿辈鸡弥,遣使诣阙。”《通典》185引,末作“其国号作阿辈鸡弥,华言天儿也,遣使诣阙。”(《唐类函》则“天儿”作“天皇”)。按该传又记“大业三年,其正多利思北孤遣使朝贡,……其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阿辈鸡弥相当ame-kimi“天-君”,此当证其在国内已号称天皇。阿每也相当ame天,或amani天儿,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胡锡年译,商务印书馆1980)认为“阿每-多利思比孤”相当于Amanotarihisuk。“天足彦”,说有好几位天皇名字后都是带“足彦”的,此几已成为天皇的别名。不管怎样,即以“比孤”对“fiko”,也属于男子美称,既自称天之儿子,自然就会嫌“倭”名义之不美了。),方才要提出改名的,倒不是只为了嫌恶“夏音”(汉语)里“倭”有柔顺之意吧。自此以后,因名从主人,我国史传也就改称日本了(所以《新唐书》只作日本,而《旧唐书》同一国却分“倭国”、“日本”两传,贞观22年前事列“倭国”传,嗣圣22年即武周长安三年事就归入“日本传”了)(注:汪向荣《中日关系史文献论考》(岳麓书社,1985)39页。12页考其改名在公元712-720年间,按长安三年是公元703年。)。
五 吐蕃当对Mtho-Bon或Tho-Bon
藏族来自古代西羌的一支。据《后汉书·西羌传》,河关之西南为羌地,“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者也。”英国汉学家F.托马斯说赐支/析支即古藏文文献中Skji国的译音。汉和帝永元十三年居于赐支河曲的烧当羌的米唐被打败后,“远逾赐支河首,依发羌居”,“发羌、唐旄等绝远,未尝往来”,则发羌所处,正远在河源之南,“发”古音*pad又与藏人自称bod接近,很可能是其译音。这一支发展到唐时,其中的雅隆部吞并相邻各部建立了强有力的吐蕃王朝。“吐蕃”原语是藏文什么词呢?有人认为是“大蕃”转音。查看公元823年所建《唐蕃舅甥会盟碑》(简称《唐蕃会盟碑》),碑上藏文“大唐”对译为Rgjathjen-po,“大蕃”对为Bod-thjen-po(用笔者的藏文转写法,下同)。明显rgja并不是当时“唐”[dang]字的译音,可能沿从古称“夏”来;而bod跟当时“蕃”字之音虽然声母相同,但韵母一为塞尾促声字,一为鼻尾平声字,也大不一样,因而不能说就对“蕃”字,很可能也是对的古称“发”。又要注意,形容词“大”依藏语语序都后置于中心词,没有“大Bod”这样的说法。
把“吐蕃”读做“吐播”,任乃强先生1933年写《西康图经》时就提出来了,1943年又在《吐蕃音义考》中予以强调,依据是“番原读若婆”,可对译bod,并提出吐蕃是“大蕃”转音(引张逸僧,说唐恶其称大蕃,故意据‘大可读如杜’而写作叶,示其贬义),其说番读婆,大读杜,也都是推想于古音方言,并无当时的韵书依据。文章载在《康导月刊》,见者也不多。最有影响的当是牙含章先生《关于“吐蕃、朵甘、乌斯藏”和“西藏”的语源考证》(《民族研究》1980年4期)一文:他说根据《广韵声系》407-408页,番、蕃二字,有“补过切”、“孚袁切”两读,认为唐时“蕃”就是依补过切读做“播”的,说这可从《唐蕃会盟碑》中“蕃”藏文作bod得到证实。此文引韵书为据,言之凿凿,影响到后来词典都采用tubo作为吐蕃读音了。不过我们查对《广韵声系》 407-408页,发现“蕃”实际只有“附袁切、甫烦切”两读,而“番”有“博禾切、补过切、普官切、孚袁切、附袁切”五读。牙先生所引两读都是“番”的读法,并非“蕃”的读法(虽然“番蕃”某些场合可通假,但“吐蕃”从来不写“吐番”)。因此,说“蕃”唐时可读如“播”,并无确切依据,这在《广韵》、《集韵》各韵书都是一样的。
但最近有谢仁友先生《“吐蕃”音辨》(《中国语文》2003年6期)又说鲁国蕃县的“蕃”应劭音皮,《史记·太史公自序》作鄱,鄱有婆音,音皮相当于音婆。所以认为任、牙先生等蕃读bo是有根据的,并说“番”声字只见于果山两摄,《集韵》列“蕃鄱”于支韵音“皮”是误列。文章还列出支持吐蕃读“吐播”的学者7人以上,而读“吐番”的只伯希和、祁振纲、张济川3位,显示吐蕃读tubo是目前大占优势的说法,好像已成为公认的定论了。此外,《民族词典》(陈永龄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吐蕃条释文:“原为唐人据吐蕃自称‘大蕃’而对这一政权的称呼(吐,汉语‘大’字之唐音;蕃,藏族自称)。”也是接受任先生的说法的。
纵使我们承认“蕃”因通“番”而可读“播”,因通“鄱”而可读“婆”,但它们还是不能对bod的。原因是:尽管我们也觉得藏人现在还自称“播巴”的说法的确很诱人,只可惜这些说法中的“播婆”读o韵都是立足于今音的,根本不合唐音,不能用来解释唐代“吐蕃”的对音。
依据汉语语音史,歌(戈)韵的历史语音演变过程是:,也可简化为四段:先秦 al—汉ai—魏至宋a—元以后o。(注:汉以前元音分长短,歌部的长变中古歌韵,短ai变中古支韵,所以“婆皮”汉以前读音相近,同部而只有长短差别。说歌韵字误列支韵那是不了解语音史,要知“婆皮”俩字就是既同谐声又同歌部的,不能说皮字是误列。可参看拙著《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从汉末至宋的千余年中,歌韵一直都在上述的低元音段的变化范围内,到元代以后才向o走。所以唐代音里歌戈韵字只能读韵母。当时“补过切”的“番播”都是要念p音的(比较罗常培《唐五代西北方音》“波”藏文注pa,《唐蕃会盟碑》立盟官员里头,蕃官有三人名字中有“波”字都对译pa,唐宫中书侍郎王播的“播”注pha),这音跟bod可相差远了,并不如牙先生所说是bod的“很准确的译音”。bod是促尾字,唐人想译bod,也只会用“勃”而不会用“播”的,如果只译bo,也只会用“部”字而不可能用“播”(《唐蕃会盟碑》户部礼部的“部”皆对译为bo)。元以后歌戈变o,所以才出现元代王磐以“土波人、土波国”指西藏,明代《西番译语》用“播”对译bod,和今藏人自称听起来像“播巴”的现象,这些都是符合语音史分段的现象,不能越段推前,用来做唐代吐蕃读法的佐证。用后世音bo来比附一千多年前的历史名称,而不理会其间历史音韵分段变化,那是很不科学的。
元代胡三省《通鉴音注》注吐蕃:“吐,从暾入声;蕃,甫袁切。唐音读‘大’为‘土’,吐蕃意为大蕃。”任乃强1982《〈吐蕃传〉地名考释》又进一步说了蕃音皮读如婆对译bod的bo,吐蕃从其自称“大蕃”读别的主张,说唐代关中“大”音代(他盖切)、音堕(吐卧切),后者与杜字音近,今吴语尚呼“大少”作“杜少”音。这两者应是《民族词典》说“吐”为汉语“大”字之唐音的根据。然而,这和真正的唐音并无关系(任先生文章所列反切大抵是从《康熙字典》所列几读中选抄的,所以连所注直音也不配合)。依前述唐代歌戈韵读音,我们查对了《广韵声系》(注:其实该书所标注的高本汉切韵音与我们的注音也相同,我们只是统一改为通用音标。),“大”字有“徒盖切”“唐佐切”,《集韵》加“他佐切”(按并非音吐卧切唾或徒卧切惰du)。这些音同样跟当时的“土”thuo、“杜”duo音差得很远。再看“大”在《唐蕃会盟碑》“大夫、大将军”中音da'i,“大食”中音ta,而“杜”音do,“土”译lho;在《唐五代西北方音》中“杜do、土tho/thuo”而“堕 dwa”,这些音都明显不支持胡、任两位的主张。要为“吐蕃”说音,如果通不过《唐蕃会盟碑》、《唐五代西北方音》藏文注音的检验,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在讨论“吐蕃”原语为何时,当然先要确定两字唐代的读法。当时“吐”是姥韵“他鲁切”,唐音[thuo]上声,“蕃”妥当点要先承认其正读是元韵“附袁切”,唐音平声。按贾岛《寄沧州李尚书》诗“青冢骄回鹘,萧关陷吐蕃。”以“喧蕃冤言”相叶,皆元韵字,这已证实唐人“吐蕃”就是读元韵平声的,王建《朝天词》“玉关犹隔吐蕃旗”,白居易《傅戎人》“汉心汉语吐蕃身”依平仄律“吐蕃”也都读仄平。宋史炤《通鉴释文》注“方烦切”与胡三省《通鉴音注》注“甫袁切”,虽皆注读清母阴平,但他们不过依傍汉语通称边裔各族为蕃,按《周礼》“九州之外,谓之蕃国”的惯例来注的。那通称来源于屏藩,乃是“藩”的通读字,其实跟这里专作一族的译名本就不该混同,如若把《周礼》的“蕃国”看成跟“吐蕃”同源,那显然是荒唐的。所以还是用“蕃”的常读“附袁切”浊母阳平为是。
“吐蕃”原语的探讨,可由“名从主人”或“从邻称”两个方向来进行。首先自然看藏文方面有无合适的。依看来,其原语应近于bon。此音在藏文中音义与吐蕃有关的有dbon“甥”,bon“本教”两字。
吐蕃之称起于唐太宗时,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其赞普松赞干布遣使请婚,史书始有记载。十五年(公元641年)文成公主嫁往吐蕃,二十年(公元646年)玄奘《大唐西域记》已记有婆罗吸摩补罗国“东接土蕃同”。吐蕃与唐交际时,称唐为舅zjang,自称甥国dbon,《唐蕃会盟碑》也称舅甥二主会盟,其甥字藏文皆作 dbon。在古代西裔各国族,常以能联姻上国,继承其高贵血统为荣,最早的是周季历联姻殷王族任氏,故而越其二兄被立为储君,使子姬昌获得殷外孙身份(参看中华书局2003年王晖《古文字与商周史新证》中解季历选立之谜与贵族等级名号传嗣制),晚些的如《宋史·高昌传》记西州回鹘王自称“西州‘外生’师子王阿厮兰汉”。《回鹘传》也说“先是唐朝继以公主下嫁,故回鹘世称中朝为舅,中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五代之后皆因之”。未知这些“外甥”是都借汉语音呢或改为回鹘语。《新唐书·吐蕃传》则记了贞观十五年护送文成公主赴吐蕃时曾“筑馆河源王之国”,河源郡王是唐对吐谷浑的封号,斯坦因第三次探险劫去的一件吐蕃古文书正记载了此事:“吐蕃松赞干布于狗年娶中国皇帝之女文成公主为妻,吐谷浑王率文武百官和贵妇们迎接文成公主,举行盛大宴会后,文成公主然后再进入到Dbon国中。”(注:见黄盛璋(1982:45)。)据托马斯(F.Thoms)屠次(G.Tucci)等人研究,Dbon古藏语意为甥,除吐蕃对唐自称为Dbon外,他称只见用于吐谷浑。甥国作Dbon之音正跟“吐蕃”颇相近,或者即由此翻译是有可能的。敦煌藏汉对照文书中P.T.1263卷bod对汉文为“特蕃”,以此音来对Dbon则更为切合。但既然它又可用称吐谷浑,就还不是最妥当的解释。
“本教”或译“苯教”(注:苯,《广韵》布忖切:“草丛生也。”与本同音。因“本”有本来义,组词易误会,故下面除引书外,一般就写作“苯”。),是藏区固有的本土宗教,吐蕃人在松赞干布信仰佛教之前是笃信苯教的,藏文 bon-po指苯教,bon-pa则指藏人,可见藏人除自称bod-pa“发(博)巴”外也自称“苯巴”(所以在嘉戎语里也叫藏兵作“苯兵”(注:林向荣《嘉戎语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词汇附录第1090条。))。藏族《本教史·四州之源》就认为远古时西藏并不称“博”bod,而是称“本康” bon-khams(苯区域)。因为《格言宝库》说“在西藏未有王前先有本教,在未有王法前已有本教之法,故此乃称本康”(注:参看《西藏本教源流》,民族出版社,1985。)。这跟顿群佩《白史》的观点一样,都认为Bod是从Bon转换来的,这也就犹如因为印度人笃信婆罗门教,以至“古称印度日婆罗门地”(《旧唐书·天竺传》)。既然Bon是藏人的古称,那么“蕃”就很可能是 Bon“苯”的对译。
纵使“蕃”能对bon,但前面为何要加“吐”字呢?牙含章先生已否定沙畹等人以“吐”对藏文stod(上部),说吐蕃相当“上蕃”,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臆测。看stod其音为促声字,王尧《吐蕃金石录》(文物出版社,1982) 128页指出西山八国的“咄霸”的“咄”当是stod的古译,所以的确不宜对“吐”。但除去stod外,在藏文中可与“吐thuo”相对,而音义较适合的也还有tho界石、mtho高,是否可以之加bon,而表“苯界”(意如“本康”),或“高苯”(高地苯族,一些欧洲学者也用过mtho-Bod)呢,这要请精于古藏语的先生来酌定了(注:藏语绝大多数名名组合是中心词在后,也有少数在前的特例,如日月山说nji-zla-la,也说rdo-nji-zla[石-日月],所以tho[界石]在前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看从邻称方面,也有不少论述。清代早期称西藏为“图伯特”是学蒙古人,而蒙古人则学于突厥人。在《突厥语大词典》中吐蕃被写作Tübüt,古突厥碑文作Tübüt或Tübt(ü/是同一元音的转写问题),公元723年的《阙特勤碑》作Tüpüt或Tüpt,依安瓦尔·巴依图尔等《关于“吐蕃”一词的语源考证》(《新疆社会科学》,1982第3期)说它很可能是由突厥语tüp(宗族)加bod组成的,意为“蕃部落”、“蕃部族”。
法国L.巴赞、哈密屯《“吐蕃”名称源流考》则提出另一主张,说是由突厥语tüpü/tüp(顶峰、高地)加t作复数形式,用来指称处于世界屋脊高原的藏区。tüpüi/tüpt传入波斯文,又被马可·波罗写成Tebet,传入其西方而成为通行的Tibet。其所以在汉语里译为吐蕃,是突厥-蒙语言复数有-n-t两式,-n更早些并在蒙语族更常用,因为汉人接触吐蕃是先经其北边的吐谷浑为中介的,吐谷浑属鲜卑族蒙古语族,所以就因他们说tüpn而译为“吐蕃”的(见巴赞、哈密屯,1992)。查《突厥语大词典》Tpü条解为“丘冈;头顶”,确有高冈之意。但是它不也有可能作为前加词素,和bon组合成“吐蕃”吗?
看来本源说和邻源说也可以交汇,以“蕃”对“苯”为基础,则“吐蕃”来自mtho-bon或tüpü-bon也好,都可以指“高地苯”,或者来自tho-bon或tüp-bon则指的“苯族区界”,哪个是最早的起源,有待对“吐”字的语源再综合研究来解决。
但“吐蕃”不读Tǔbō,要读Tǔfán,而且声调是阳平,这是可以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