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湘军集团与晚清政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湘军论文,晚清论文,政局论文,集团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 —5981 (1999)04—0012—08
在中国封建社会,王朝的末期总是呈现出地方政治或军事势力集团的崛起、地方与中央分离的政象。这种中央大权旁落、地方尾大不掉的趋势,最终都成为王朝崩溃的重要原因。在晚清,也出现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并因此而崛起了以湘军集团为代表的地方政治军事势力集团。然而,在湘军集团存在的年代,晚清政治的发展并没有出现历史上循环出现的那种分崩离析的局面,反而出现了“同治中兴”这样一种短暂的经济政治发展的场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本文试图从湘军集团与晚清朝廷的互动关系,来考察晚清政局的发展,从而说明晚清中央朝廷与地方势力的关系及其对晚清政局的影响。
一
考察湘军集团与晚清政局的关系,必须考察湘军集团与晚清朝廷的互动关系,而这又取决于双方的情形。就清政府而言,它对于湘军及其湘军集团是既利用,又猜忌、防范和牵制。先是利用湘军镇压太平天国,后是利用湘军集团稳固其统治。但是,猜忌、防范、牵制却是自始至终的,贯穿于湘军集团存在的整个过程之中。
清政府起用曾国藩,并不想他造就一支事实上已经取代了国家制兵——八旗与绿营的常规部队,而是想沿用乾、嘉时期的办法,建立以靖卫地方为主的地主武装——团练。1853年1月21日, 道光帝发出上谕, 云: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隶籍湘乡,闻其在籍,其于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指湖南巡抚张亮基)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托。”(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M].长沙:岳麓书社,1986,22.)
显然,清廷的本意很清楚,与同时委托的其他团练大臣一样,只是希望曾国藩“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任务也是“搜查土匪”之类的事(注:清廷当时共委托团练大臣2名(咸丰三年前委49名, 咸丰十年再委43名),曾氏系被委的第二个团练大臣.)。 清廷在此刻并没有意识到太平军的严重性,更没有想到八旗、绿营之如此不堪一击,所以沿袭历史的老办法,以为可以用团练之法将太平天国镇压下去。然而,对当时政治军事深刻了解的曾国藩,对八旗、绿营的腐败有清楚的了解。他说:“自军兴以来,二年有余,时日不为不久,糜响不为不多,调集大兵不为不众,而往往见贼逃溃,未闻有与之鏖战一场者;往往从后尾随,未闻有与之拦头一战者;其所用兵器,皆以大炮、鸟枪远远袭击,未闻有短兵相接,以枪靶与之交锋者。 ”(注:曾国藩全集(一)[M].40~41.)所以他决定“别树一帜”,“于省城立一大团”,“参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求其多,但求有侪,不求速效”(注:曾国藩全集(一)[M].40~41.)。根据这一设想, 曾国藩经过苦心经营,终于练成了战斗力远远超过清朝国家制兵的强悍之旅——湘军。
然而,这样一支“别树一帜”的湘军,既有取代八旗绿营的潜意识,故而从编练之日起,就无不受到朝廷与地方官吏的猜忌与防范。早在曾国藩长沙练兵之时,由于表现得过于侵官越俎,插手绿营事务,受到前后的巡抚潘铎、骆秉章、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思培以及提督鲍起豹、长沙协副将清德等人的排挤,甚至发生了冲击曾国藩私宅、杀伤其随丁的事件。地方官吏的排挤和绿营兵丁的发泄,表面上是由于曾国藩的侵权,实际却反映了地方官和绿营兵将对传统体制的维护。按照清制,各地的绿营兵向由总督统辖,总督之下则由提督统领,巡抚以及各级文官例不能过问。且曾国藩此时只是一个“不官不绅”的帮办团练大臣,就染指绿营事务,无怪乎要招至忌恨了。巡抚骆秉章对绿营兵冲曾宅一事,充耳不闻(他的住宅仅与曾宅一墙之隔),事后还亲手释放肇事者,令曾氏尤为难堪。尤具深意的是,副将德清以及依附德清的提督鲍起豹在其中的主要作用,更说明了满人对汉人的猜忌。
当初曾国藩刚从衡州出师时,咸丰皇帝就心存戒备:“文宗以国藩一人兼统水陆军,心忧之,特诏贵州提督布克慎自黄州还,赴其水营,诏(湖广)总督台涌会其师”(注:湘军志[M].23.)。 这是明显的提防与猜疑。然而,咸丰皇帝又不得不面临一个事实,那就是绿营的溃败以及太平军的神速进军,使得他不得不利用曾国藩。故而,清廷对他采取的是“又打又拉”的方针。靖港战败、湘潭大胜,咸丰皇帝一面说“从重治罪,实属咎由应得”,一面又说“加恩免治其罪,即行革职”,“带罪自效”(注:东华续录[M].34.)。真令曾国藩既惶恐又感激。
清廷对湘军的既利用,又戒备的措施,特别表现在对曾国藩的问题上,既要求他不断进攻驰援,与太平军死战;同时又长期不肯信任他,不授以正式官职,让其保持“不官不绅”的团练大臣的尴尬地位,让其在办事过程中多方受掣。所谓帮办团练大臣,不统属于省的三台——抚台、藩台、臬台之内,但究竟是朝廷的命官,亦非纯粹的地方绅士。这就使团练大臣处于一种“不官不绅”的特殊地位。一方面,这样可以使团练大臣在募勇、练兵等方面较少受到封建官场陋规及某些规定的制约,有一定的灵活性;另一方面,团练大臣要取得成功,取决于地方官的支持与否,这里既包括地方官个人的素质、还包括清政府有关地方体制问题(注:易孟醇.曾国藩传[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90.)。
曾国藩深知其中奥妙,一直希望摆脱地方官的牵制——通过清廷授予他地方官职。早在长沙练勇引起与地方官和绿营的矛盾时,他就说:“官场伦次,各有职司,置此不官不绅之人,哽塞其间,于人觉耳目之非是,于吾则乖之并乖。”对清政府来说,又何尝不知团练大臣的苦衷,只是出于对曾国藩及湘军的戒备,始终不肯改变。即使已经授予同样为团练大臣的江忠源为安徽巡抚,也不肯赏给曾国藩。1854年10月,湘军攻占武昌,咸丰帝一时兴起,给曾国藩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然而,曾国藩署抚仅七天,他的谢恩摺尚未到达朝廷,咸丰帝的另一诏谕已达:着毋庸署理湖北巡抚, 赏给兵部侍郎衔。 同时还数落了曾国藩一番,说他“官衔竟不书署抚,好名之过尚小,违旨之罪甚大,着严行申饬”,并且把巡抚一职授给与曾国藩不和的原湖南按察使陶思培。真令曾国藩无可奈何。咸丰帝的这一转变,还是出于戒备。据说,咸丰帝授职曾国藩之后,一军机大臣提醒咸丰说:“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注:薛福成.庸庵全集·庸庵文续编[M].下卷,7~8、20.)咸丰听后,“默然变色者久之”(注:薛福成.庸庵全集·庸庵文续编[M].下卷,7~8、20.),于是又改变了他的即兴之作。
咸丰帝的这一改变,令曾国藩在以后的几年里虽立不少战功,却办事多受牵制,极为不顺。特别是在江西的两年,真是举步维艰。王定安撰《湘军记》论说道:“曾文正以客军羁江西,外逼石达开、韦昌辉诸剧寇,内与地方官相抵牾,其艰危窘辱,殆非人所堪。”(注:湘军记[M].57.)曾国藩当时也说:“余前在江西, 所以郁郁不得意者:第一不能干预民事,有剥民之权,无泽民之位,满腹诚心无处施展;第二不能接见官员,凡省中文武官僚晋接有稽,语言有察;第三不能联络绅士,凡绅士与我营款惬,则或因醋而获咎。坐是数者,方寸郁郁,无以自伸。”(注:曾国藩全集家书(一)[M].360.)特别是在江西为筹措湘军粮饷,接连碰壁,令曾国藩心灰意冷,最后借父死丁忧,回籍去了。时在1875年3月。
当曾国藩三个月假满,他上奏咸丰,要求在家终制,行以退为进之策,开始咸丰帝不同意,以为“剿贼吃紧”,应回营“力图报效”。于是曾国藩再次上奏,来个讨价还价,请求开除兵部侍郎缺。同时,又另上《沥陈办理艰难仍吁恳在籍守制折》。在这一奏折中,曾国藩列出三点困难:一是“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二是客军虚悬,宾主歧视,于筹饷、劝捐、抽厘极为不便,因为“身非地方吏,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见信”;三是关防屡经更换,往往被疑为伪造,朝廷的各项指令,亦由廷寄而非明谕,也令人“讥议”。所以曾国藩认为,“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注:曾国藩全集.奏稿(一)[M].863~866.)。曾氏的这一番话,虽非虚言,但也不无邀官要挟之意。这样就使本来心存戒备的朝廷倍增疑虑,于是咸丰帝顺水推舟,开缺了曾国藩的兵部侍郎,又使他碰了一鼻子灰。尤使曾国藩心寒的是,在随后的一年多里,湘军节节取胜,原来他的部下如李续宾已授浙江布政使,并加巡抚衔,水军统领杨载福也升提督,赏穿黄马褂,而胡林翼早已是湖北巡抚,加太子少保衔。虽经胡林翼奏请起复曾国藩,但朝廷仍然不加理睬,把曾国藩晾在一边。直到1858年7月,浙江诸军群龙无首, 亟需“素具声威之大员”统领,又经给事中李鹤章、巡抚胡林翼再次奏请起复,咸丰帝才下诏令曾国藩回营。曾氏此次再不讨价,奉到上谕三天后即起程。
从此以后,曾国藩的处境才逐步改善。这是因为,咸丰帝已经看出,湘军是镇压太平天国、保住大清江山的主干力量,不加利用,是达不到目的的。1860年6月,浙江“军情万分危急”, 清廷在浙抚王有龄及杭州将军瑞昌的催促下,为了促曾国藩驰援,乃下诏令曾国藩加赏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显然,这是朝廷无可奈何之举。曾氏幕僚赵烈文说:“迨文宗末造,江左覆亡,始有督帅之援。受任危难之间,盖朝廷四顾无人,不得已而用之,非负扆真能简畀,当轴真能推举也。”(注:能静居士日记,同治三年四月八日,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这反映了清廷的利用之策又占了上风。到同治更元,西太后掌权,采取了对汉人稍更信任的态度。西太后上台仅18天,便命曾国藩为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而外,统筹江、浙、皖、赣四个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督以下各官,均归节制;又给曾国荃以记名按察使“赏给头品顶戴”。在此前后,湘军其他将领也各有所得。左宗棠继咸丰十一年12月任为浙江巡抚后,1864年4月,又补授闽浙总督,仍兼署浙江巡抚; 李鸿章则于同治元年三月任为署江苏巡抚;曾国荃也在左宗棠晋升闽浙总督之后,补授浙江巡抚。其他如蒋益澧授浙江布政使、陈士杰擢江苏按察使。真可谓皆大欢喜,湘军达到新的发展时期。
然而,清廷并没有放弃对曾国藩及其湘军的猜忌和戒备,特别是曾国藩攻占金陵前后,对于这位拥军30万,直接统治和节制江、皖、赣、浙、湘、鄂、闽乃至粤、桂、川的重臣,以及控制整个长江水面,拥有半壁江山的湘军集团,更是严加戒备。清廷的措施有二:一是拔擢湘军其他将领,压抑曾氏兄弟,以达到牵制曾国藩的目的。在金陵克服之前,清廷提拔其他将领就包含了牵制曾国藩的意思。而当发生曾国藩与沈葆桢争饷之事时,清廷便有意偏袒沈,而裁抑曾,从而导致曾、沈不和,达到了分而治之的目的。对曾国荃,清廷也有意贬抑。 1863年5月, 国荃升任浙抚,照例可以单折奏事。但清廷以国荃在雨花台办理军务,未赴浙就任为借口,加以批驳,令曾氏兄弟惶恐不安。同时,对曾氏的部下,不但已死去的塔齐布、罗泽南、江忠源、胡林翼、李续宾、李续宜以及仍健在的左宗棠、李鸿章、沈葆桢、杨载福、刘长佑均采取拉拢与扶植政策,使之与曾国藩离心甚至分庭抗礼,达到控制和利用的目的(注:朱东安.曾国藩传[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215.)。金陵克复后,清廷又为千余太平军突围一事,追究曾国荃的责任,还追查天京黄金之事,意在敲打曾氏兄弟。二是在军事上布置兵力,形成对曾国藩及其湘军的包围之势。当时金陵克复后,清廷派官文守武昌,据长江上游;富明阿、冯子材分守扬州、镇江,据长江下游;僧格林沁屯兵皖、鄂之交,虎视南京。这样,只要曾国藩及其湘军有异动,四面围剿便可展开。
到曾国藩自剪羽翼,裁汰湘军之后,清廷才逐步放松戒备,猜忌也不那么严紧,倚曾国藩为“忠臣”了。然而,满族朝廷恪于祖制,是始终不会完全信任汉臣的。不过在湘军之后,李鸿章及其淮军已经崛起,清廷完全可以以李制曾、以淮代湘了。
总之,在湘军军事集团兴起之后,到湘军被淮军取代,清廷对曾国藩及其湘军是充分利用、严加戒备的。它的这一政策,虽然不是保持曾国藩及其湘军对朝廷忠心耿耿、不能成为控制晚清政局的唯一因素,但是应当说,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的。这是晚清政府保持防止地方势力崛起进而削弱中央政府的有效手段。
二
晚清政局没有因湘军集团的崛起而造成地方尾大不掉,王朝大权旁落、政权分崩离析的局面,还应当从曾国藩及其湘军这一方面来考察。只有在曾氏及湘军对清廷作出善意的回应,这种互动关系才能进入良性的循环,从而保持晚清政局的稳定。而这,又是取决于曾国藩及其湘军的态度的。
曾氏及其湘军将领对清廷的既利用、又戒备的政策并非不知,然而又作出了善意的回应,我以为原因有二:一是曾国藩及其湘军将领们本身乃“书生”,具备了对清廷的发自内心的忠诚(这种忠诚乃源于长期的儒家思想的熏陶);二是曾国藩及其湘军将领们有强烈的“事功”追求,想建立一番功业,而不是占据一时一地之私利,如一些纠纠武夫集团一样。正是这种强烈的功利心使他们在遭受清廷猜忌、备受折辱时仍能克制自己,为建立事功而忍辱负重,以见信于朝廷。
《清史稿》论曾国藩说:“国藩事功,本于学问。”我以为这是十分恰切的话。所谓“本于学问”,我理解为“他的学术思想及其治学方法,对他的政治思想及政治活动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他“成就的镇压太平天国的‘中兴功业’也好,开创洋务先河的现代化事业也好,实在是他的学术观的真切表现”(注:王继平.论曾国藩的学术观[J].近代史研究,1996,(5).)。
与封建社会的所有士人一样,曾国藩有着强烈的功名欲望。建功立业,成为帝师王佐,是封建时代的士子的最高理想。曾国藩出身于寒微的耕读之家,祖辈中虽有识字之人,但却没有功名。这使得已逐步在地方成为头面人物的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大以不学为耻”,希望子女能获得功名,以壮门面。但可惜曾国藩的父亲曾竹亭生性钝拙,“累困于学政之试”,43岁才中了举,入学县学,然而却是“应小试者十七役”才得到的这个结果(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73、81.)。在这种情况下,祖父和父亲都把希望寄托在曾国藩身上,“穷年磨炼,以期有成”(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73、81.)。 曾竹亭从曾国藩8岁起就把他带在身边,“晨夕讲授,指画耳提, 不达则再诏之,已而三复之。或携诸途,呼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彻乃巳”(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73、81.)。 真所谓“只将艰钜付儿曹”。在这种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曾国藩,当然是具有强烈的功名心,“锐意功名,意气自豪”(注:刘蓉.养晦堂文集[M].卷3,17、5、32.),希望金榜高售,做一番功名事业。因此,曾国藩从小就有做大事业的志向,所谓“莫言书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73、81.),“匣里龙泉吟不住, 问予何日斫蛟龟”(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 73、81.)的诗文,正道出他做一番大事的决心。他在给亲友的信中说:“凡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万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则欲寡过其身,行道于妻子, 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乡党。”(注:曾国藩全集.书札[ 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君子之立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注:曾国藩全集家书(一)[M].39.)。 他甚至立誓:“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注:求厥斋日记类抄[M].上卷,9.)的确有“效法前贤,澄清天下之志”(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M].长沙:岳麓书社,1986,6.)。正因为有这样一番功名心,当他中进士而蛰居于翰林院的一段时间里,颇有居闲职而不能一展抱负的失落感,所谓“古来名利客,谁不到长安?独立看参昴,横天如此寒!”“入年吟旧句,回首但茫茫”(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73、81.),正是这种失落感的真实写照。而一旦外放考官,却又有“卧龙跃马今安在?极目天边意未穷”(注:曾国藩全集.诗文[M].331、77、73、81.)的踌躇之志。
湘军的另一将领左宗棠,在科场上虽没有曾国藩那样顺利,但同样也热衷科场,也有干一番大事的志向。其父左观澜40不售,也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课子尤严”,很有一番望子成龙的心思。左宗棠年少之时也自视颇高,“以诸葛亮自期,……与人书,辄书‘亮白’”(注:左钦敏.湘阴人物传[M].25~26.)。他还以联语抒怀,称:“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注:左宗棠全集.诗集,3;书牍.61;奏稿.卷1.)可见左宗棠建功立业的志向远大,且颇为自负。但是左宗棠科场运气不佳,三次参加会试均以失败告终,给他的打击极大,声称要“长为农夫没世”(注:左宗棠全集.诗集,3; 书牍.61;奏稿.卷1.)。但这不过是自矜之词, 随着太平天国农民战争的爆发,左宗棠还是以充幕府而出山了。
湘军的其他人物,也多与曾国藩、左宗棠一样,具有强烈的事功心理。罗泽南自小“家酷贫”,“大父拱诗屡典衣市米,节缩于家,专饷于塾。而泽南溺苦于学,夜无油炷灯,则把卷读月下,倦即露宿达旦”(注:钱基博,李肖聃.近百年湖南学风·湘学略[M].16、20、 17、 127.)。但是,罗泽南“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注:钱基博,李肖聃.近百年湖南学风·湘学略[M].16、20、17、127.),思图以建功业。王鑫少时,就有“人生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的宏愿,尝书数语于壁上云:“置身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凡生死祸福,皆所不计也。”(注:钱基博,李肖聃.近百年湖南学风·湘学略[M].16、20、17、127.)
湘军人物的这种经世大志,一方面是由于传统士子在传统社会的环境所致,另一方面更是由于湖南经世致用学风的濡染。清代学术至嘉庆、道光之际发生了新的变向,其中重要的表现是经世致用之学的兴起。在经世致用思潮兴起之中,湖南士人乃其主体。陶澍、贺长龄、汤鹏、魏源,乃至唐鉴,都有着强烈的经世致用的学术倾向。在陶澍的支持下,魏源与二贺辑成《皇朝经世文编》一书,对湖南士子影响极大,“三湘学人,诵习成风,士皆有用世之志”(注: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0.)。在这种经世之学的濡染下,湘军人物大都受其影响,以用世为学术之指向。曾国藩虽具理学的色彩,但他师从唐鉴,以“守道救时”、“取笃实践”为宗旨,于“义理之学”中发挥经济之学。左宗棠科场失意之后,更注重于经世之学,并宣称“读书当为经世之学,科名特进身之阶耳。”(注:左文襄公实录.卷1,11.)他对《读史方舆纪要》“潜心玩索, 喜其所载山川险要,战守机宜,了如指掌”(注:左宗棠年谱.卷1,7.);对《皇朝经世文编》也详加研究,“丹黄殆遍”(注:左宗棠年谱.卷1,7.);同时他对于舆地、荒政、盐政、兵政等有用之学,均详加研究。罗泽南读书,“百家述作,靡不研讨,而其本躬行以保四海,则交通旁推而不离其宗”,“穷阴阳之变”,“旁及州域形势,而有《皇舆要览》若干卷”(注:钱基博,李肖聃.近百年湖南学风·湘学略[M].16、 20、17、127.),也是极力推崇经世之学的。李元度“于天文推步,方舆沿革,六书九数之属,靡不研究”(注:钱基博,李肖聃.近百年湖南学风·湘学略[M].16、20、17、127.),亦有用世的学术倾向。
由此可知,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人物,在结合为一起、创建湘军之前,都是胸怀大志、有强烈的用世和功名欲望的士人群体。他们的理想是“澄清天下”,是“引出一班正人,倡成一时风气”,以拯救清朝于中道之际。
曾国藩等湘军人物生于清朝衰弱之时,这种社会环境使湘军人物的政治态度具有两重性。一方面,他们对日渐显出危象的政治现状是不满意的,特别是对政治腐败所造成的官场恶习及农民起义,表现出特别的忧虑。曾国藩就直言日益危险的社会存在着民间三大疾苦和官场四大通病。民间三大疾苦是:“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也”,“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注:曾国藩全集.奏稿(一)[M].29~31.);官场四大通病是:“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注:曾国藩全集.奏稿(一)[M].7.)。对蜂涌而起的农民起义,曾国藩也认为是官吏的苛求所造成的:“推寻本源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矣。”(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左宗棠也认为,农民起义是由于:“上失教,故民惑于邪说而会匪以生;上失养,故民迫于饥寒而盗贼以起。此吏治之失于其始也,匪与盗初起之时数健卒缚之而有余,乃丁役则有庇纵之弊,官幕则畏办案之烦,以致族邻恐其株连,忧其报复,则有隐之事。甚或正犯巧脱而累及平民,……是非颠倒, 无所适从……此吏治之失于其中也。”(注:左宗棠全集.诗集,3;书牍.61;奏稿.卷1.)这些议论, 不能不说是很有见地的。但是,这并不表明,湘军人物同情农民起义,而是出于对清廷的忠诚而表现的一种忧虑。他们作为封建统治中的一员,受到朝廷的“恩泽”,自然对朝廷有感恩图报的心理,同时,湘军人物都是出身书生的士人,受到深厚的传统文化与历史的教育,有浓厚的“忠君”思想。据统计,湘军将官出身于书生的58%以上,高级将领几乎都是有功名的士人(注:据罗尔纲:湘军兵志.60~66表统计.),正如曾国藩所说,湘军将领乃“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兵,暮归讲道”的学者。这样一批人,对朝廷的忠诚是发自内心的,是出于一种历史文化的认同。他们不像行伍出身的纠纠武夫,毫无信仰可言,他们受恩愈重,对朝廷愈加忠诚,总是思图回报。曾国藩在受到清廷的重用之后,就多次表示:“一介贫窭,身跻六曹,且兼摄两职,若尚不知足,再生觖望,则为鬼神所不许。”(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受恩深重,官至二品,不为不尊;堂上则诰封三代, 儿子则荫任六品,不为不荣。若于此时再不尽忠直言,更待何时乃可建言?……自是以后,余益当尽忠报国,不得复顾身家之私矣(注:曾国藩全集家书(一)[M].214.)。可以说,“尽忠报国”是曾国藩这样一批以儒生特起从戎的书生儒将对清政府的基本态度。
由此可见,强烈的功名欲望、经世用世的价值取向,与对清政府的耿耿忠心相结合,构成了湘军人物的政治与心理的素质,使他们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以功业为上、以忠诚为上,处理好与清政府的关系。正如刘蓉致江忠源的信中所说:“君子所自勉者,方大臣际衰乱之世,处昏浊之朝,与庸竖佥壬相侪伍,既不忍纲常沦胥,生民涂炭,而思竭吾力以救之,抑不得不贬损丰采,委蛇忍隐以共济。”(注:刘蓉.养晦堂文集[M].卷3,17、5、32.)出于对朝廷的忠诚, 为了干一番事业,拯救日渐衰落的王朝,重建封建的统治秩序,湘军人物在处理与清政府的关系时,是以忠诚回报“恩泽”、以忠诚消除误解、以忠诚建立功业为原则的。
在太平军初起,清军一败涂地之时,曾国藩从他的忠诚本性出发,表现了极大的焦虑之心:“内度身世,郎署浮沈,既茫乎未有畔岸;外观乡里,饥溺满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势。进不能以自效,退不能以自存。”(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为此,他深感“受恩深重,不能不报”, 乃斗胆连上几书,直陈朝政弊端,矛头直指咸丰皇帝。在最初的上书不被采纳后,他表现出十分急愤:“书生之血诚,徒供胥史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当咸丰帝被直言所激怒,“欲罪之”之时, 曾国藩乃向咸丰帝再表忠心:“臣材本疏庸,识尤浅陋,无朱云之廉正,徒学其狂;乏汲黯之忠诚,但师其憨。”(注:曾国藩全集.奏稿(一)[M].39.)语虽有忏悔,却透出一片忠诚。
为了建功立业,曾国藩对湘军人物还可以忍隐私欲,以忠诚来创立功业。当曾国藩在江西两年,战事既不顺利,且又多受地方官吏牵制而劳而无功、感到无法行动之时,乃借丁父忧之机,请求开缺回籍。但另一方面又伸手向咸丰帝要权,却让心怀疑忌的咸丰帝顺水推舟,打发回籍。平情而论,曾氏要权,并非完全出于权欲,确实有办事方面的原因。他在给李续宾的信中说:“鄙人数年在外,武不能补千、把、外委之实,文不能辖府、厅、州、县之官,木印屡换,又不见信于人,实觉处处窒碍。……无土无财、无位无民,凡有筹饷之方,动多掣肘之虑。”(注:转引三河大捷[M].长沙:岳麓书社,1988.5.)但是, 咸丰帝为了达到打击曾国藩、牵制湘军的目的,不但不理睬曾国藩,反而对他的部下大加封赏,胡林翼官至巡抚、李续宾已授布政使、杨载福升为提督。这一切都使曾国藩颇悔当初,写信给其弟说:“兄之郁郁不自得者,以生平行事有初鲜终,此次又草草去职,致失物望,不无内疚”,他寄希望于其弟,希望他“兢兢业业,日慎一日,到底不懈,则不特为兄补救前非,亦可为吾父增光于泉壤矣。”(注:曾国藩全集家书(一)[M].378.)可见,在曾国藩心目中,涌动着仍然强烈的功名欲望。故此,当咸丰帝再次召用时,他不再讨价还价,“奉命即行”,因而得到咸丰“忠勇可尚”的表彰。
当湘军攻陷天京,完成了镇压太平天国的任务之时,清政府对这一支已达30万兵力的剽悍之师疑惧日深,对其统帅曾国藩更加戒备,采取各种措施加以防范。熟悉历史的曾国藩当然知道清廷的用意何在,为了表示他对清廷的忠诚,他采取了裁撤湘军、自剪羽翼的办法,求保晚节。其实,作为一个对清廷忠诚不贰的理学家,早在几年之间,就开始思考退路了。1858年,他写信告诫曾国荃说:“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蹙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时,或致连累弟等,惟无事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注:曾国藩全集家书(一)[M].348.)天京合围之后,曾国藩更敏感地感到清廷戒备的影子,认为“用事太久,兵柄过重,利权过广,远者震惊,近者疑忌”,打算“藏热收声,引谦谢事,拟于近日毅然行之”(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他还说:“自古握兵柄而兼窃利权者,无一不凶于国而害于家,弟虽至愚,岂不知远权避谤之道。”(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所以,他下定决心:“万一金陵克复,拟即引退,避贤者路,非爱惜微名,而求自全也。”(注:曾国藩全集.书札[M].卷1,12、30、27、30;卷3,39、43;卷4,7.)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当天京克复,曾国藩便开始了裁撤湘军,自剪羽翼的行动,且动作很快,从而赢得了清廷的赞赏。
从以上考察可以看出,以经世派士人为主体的湘军人物,对清政府是忠诚不贰的,是深受传统的“内圣外王”、“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价值理想熏陶,有着强烈的事功心理的。由这样一批人组成的湘军集团,不同于清末的北洋军事集团,甚至也区别于继湘军而起的淮军集团。它不以军事势力为其根本的目标,而更具政治的、文化的集团特色。正是由于这一特色,使它在处理与清政府的关系方面,始终是以忠诚为基础,以稳固封建的秩序为原则,保持着儒将的风格。因此,它避免了历史上屡见不鲜的王朝末年地方势力割据,造成中央权力衰落的局面,相反,它还使晚清政局出现了一些新的政象,造成了所谓“同治中兴”的政治局面。
三
湘军攻克天京、又自我裁撤以后,虽然还保留数万人的规模,但作为一个军事集团的意义已经不大,而是作为一个政治集团继续存在并对晚清政治产生重要的影响。而且,湘军作为一个政治集团,在此时实际上控制江南大部分督、抚的位置,形成对中央不小的威胁。因此,在天京规复后的几年里,清政府对湘军集团仍然是采取压抑与利用相结合的办法,逐步削弱湘军集团的势力。从总的态势来说,清政府仍然是采取分化的政策,即扶植与曾国藩不和的将领,打击曾国藩的亲信,同时又对曾国藩本人采取高位虚荣的方法,使之处于不能构成威胁的程度。清政府采取这样的方法,一方面是基于太平天国已经镇压下去,清政府的心腹之患已除去;而湘军已经大部被裁,也不再构成对清政府的威胁,故不宜也不必对曾国藩及其湘军逼得太紧,且捻军活动日蹙一日,还需要湘淮军队出力。另一方面,湘军政治势力仍然不可忽视,掌握了长江以南重要的地位,早已引起统治阶级内部、特别是满族王公贵族的不满,因而需要加以抑制。
清政府对湘军的抑制,主要是通过对曾国荃弹劾官文案来实现的。实际上,在此之前,西太后就通过对奕訢的处分,敲打一下湘军将领们。1865年4月初,那拉氏亲拟诏旨, 革除奕訢议政王和其他一切差事,后来虽恢复了首席军机大臣一职,但从兹权势大减。在蔡帮琪此次对奕訢发难的奏折中,也涉及到了曾国藩、曾国荃、李元度、刘蓉等湘军将领,这使得曾国藩极为不安。虽然西太后此次并未深究下来,反而给曾国藩的一等侯之上再加“毅勇”二字,但仍使曾国藩十分忧虑,尤其他看到他的几个保案均为吏部议驳,且“责备甚苛,措辞甚厉”,使之深感清廷在疏远他,因而为之“寒心”(注:曾文正公全集·家书,同治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同治六年正月二十六日.)。事实上,西太后对他是采取既打又拉的方法,使之随时警戒。
1866年10月,曾国荃弹劾官文一案,为清廷剪除湘军政治势力提供了机会。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为人急功好利,学识浅薄,不如乃兄沉稳。他曾率部率先攻入天京,自以为立下头功,却不知因他在天京烧杀抢掠,早已引起天下物议。曾国藩为保全他,乃以病奏请开缺他浙江巡抚职,回家休息了一年多。1866年任为湖北巡抚,与湖广总督官文同署。官文乃满人,极受朝廷重视,但确无本事,且对汉员颇多掣肘。曾国荃任鄂抚后,两人关系紧张。继官文奏请调曾国荃帮助军务,以排挤国荃后,两人关系白热化。于是,曾国荃乃密折弹劾官文。早对曾国荃不满的朝廷权贵,为官文开脱,甚至要照例反坐,治曾国荃的诬陷之罪。对这一事件,西太后先是暂时让步,开缺官文的湖广总督缺,回京任职,回京之后又以大学士身份掌管刑部,基本上没受损失。对这“极轻”的处分,曾国藩感叹“公道全泯,亦殊可惧”(注:曾文正公全集·家书,同治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同治六年正月二十六日.)。然而, 令曾国藩更为可惧的还在后面。12月,以剿捻不力为由,清廷多次严旨诘责曾国藩,御史也弹劾他,清廷又令他开去各缺,回京陛见,实际上令其交出军权。不久,陕甘总督杨岳斌、陕西巡抚刘蓉、广东巡抚郭嵩焘、湖北巡抚曾国荃、直隶总督刘长佑等一批湘军官员全部开缺回籍。曾被时人称颂一时的湘军之盛在西太后的打击下全面崩溃。
面对这一沉重打击,曾国藩十分惊惧。一方面,剿捻无功,已为清廷留下把柄,另一方面,曾国荃惹下祸端,为满朝权贵打击湘军势力提供了机会。更为担心的是,他怀疑是清政府藏弓烹狗之时了。于是,他一面密摺保举官文,以弥补其弟弹劾官文造成的物议;一面多次上奏朝廷,请开缺各职,入都陛见,自请办捻不善之罪,以取信于朝廷。
在打击了湘军集团势力,给予曾国藩以警惧后,清廷又使用另一招,对曾国藩加以安抚。一方面曾国藩毕竟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有功之臣,从他的言行来看,也确实“忠勤素著”(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M].长沙:岳麓书社,1986,221.),只需随时敲打而不必逼得太紧;另一方面,在经过这一次打击之后,除左宗棠、沈葆桢之外,湘军势力已不足为患了,且左、沈又素与曾国藩成见极深。故此,清廷乃采取高位虚待的方式,安抚曾国藩。首先,驳回了御史对曾国藩的参劾,其次,又先后加授曾国藩大学士衔、加赏一云骑尉世职,最后才调他任直隶总督。调任直督,实际上是清廷改变“内轻外重”局面的策略,使曾国藩离开经营多年的南京,确实是大具“深意”的。表面上,却给曾国藩以极大荣誉,西太后四次召见,两次参加国宴,且在国宴上以武英殿大学士排汉人臣班次第一,可谓位极臣。从此以后,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集团与清政府的关系,也就进入了“正常”的规范了。
考察咸、同年间湘军集团与清廷的关系,可以看出,作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建立起来的清朝,对于汉人始终是防范的,但同时也因时调整了一些政策,对新崛起的汉族士大夫势力予以利用,有时甚至重用。同时,它的驾驭术又很高明,使湘军集团对事功的追求使他们并没有向武人跋扈的方向发展,而是在备受猜忌,多方掣肘的情况下,不断以言行来表达其忠诚。这主要得益于曾国藩及其将领的理学家性格和书生本性。正是这双方的可融合、接纳的基础,使二者的互动关系就其趋势来说是一致的,由此而使晚清政局在经历了一次罕见的农民战争的打击之后,却没有出现历史上常见的大权旁落、朝廷名存实亡的局面,而是出现了所谓“同治中兴”的局面。
应当说,中兴王朝,是曾国藩这样一批湘军将领的夙愿。正是出于澄清天下、挽救衰世、中兴清朝的愿望,这一批“矫矫学徒”才特起从戎,建立起一支强悍的队伍,而且确将清朝制兵也望而先溃的太平军镇压下去,造成了收拾东南半壁河山的业绩。或许不能说他们的确实现了中兴“大业”,然而同治年间新的政象的出现,又不能不说乃是湘军一班人物所导引出来的。
在政治上,湘军集团的崛起所带来的新的变化,是汉族士大夫势力的崛起。戒备和猜忌汉人,是有清一代的祖制。但是,太平天国的兴起和西方资本主义势力的东来,将满清王公贵族的颟顸、腐败和无能暴露无遗。即使是有识见的满族王公大臣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满人胡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注:薛福成.庸庵全集·庸庵文续编[M].下卷,7~8、20.),“欲办天下大事,当重用汉人”(注:坐观山人.清代野记[M].下卷.),“非重用汉人,不能已乱”(注:尚秉和.辛壬春秋.卷26.)。与此同时,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和与西方打交道的过程中,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湘军人物不但表现出了优于满族官员的才能,更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势力,满族的朝廷似乎也离不开汉家大臣。因而改变了咸丰、同治以后的政治格局,这不能不说是同治年间新的政象。并且,这样一批新进的汉族官员,以镇压太平天国的军功起家,有一股澄清天下、蓬勃向上的锐气,因而在实际为官中,较满族旧臣更有进取心,以曾国藩来说,无论在两江总督还是在直隶总督任内,均采取了一些整顿吏治、发展经济、推动文化的措施,对恢复经过太平天国冲击的社会政治经济秩序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也是同治政治中兴的表现之一。
在经济上,湘军人物通过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对西方人、西方器物的认识,成为同治年间自强运动的主体。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在与西方侵略势力的交道中,逐步认识到世界格局的变化趋势,也认识到西方坚船利炮、声光电化所代表的物质文明的优越性,因而冲破顽固势力的重重阻力,相继在中国建立起一批新式的军事企业和民用企业,创办了新式的学校,派遣了第一批出国留学生。这一切,都是中国现代化运动的起步。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一切的活动,促使了社会观念的渐次转变,为现代化事业的推进奠定了基础。因此又可以说,中国现代化事业的肇始,也是同治中兴的又一表现。
在军事上,湘军集团成为晚清军制变革的中介,在一定的程度上振兴了国家的军事力量。八旗曾经是满族摧毁明朝、入主中原的剽悍之师,然而经过两百年的承平时期,它早已腐败不堪,在太平军面前彻底崩溃。湘军以全新的军制组成,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过程中充分证明了它的势力。这样,它便成为同治时期清廷改革军制的参照。从此时起至清末新军编练止,影响中国军事制度数十年的是湘军制度。依据湘军制度建立起来的练军、防军等武装,成为同治、光绪年间清政府对内、对外战争的主要军事力量。这不能不说是湘军集团对晚清政局的另一重大的影响。
在文化领域,湘军集团以作育大批人才而成为晚清人才的渊薮。曾国藩练湘军的目的之一是“引出一班正人,转移一时风气”,即作育出一批为中兴清朝服务的经邦治国的人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湘军是达到了这个目的的。晚清时期,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在军事、外交领域,活跃的大批人才,有相当的比例是与湘军有联系的,或为湘军营伍出身,或曾为曾国藩幕宾。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李翰章、彭玉麟、李元度等封疆大吏,郭嵩焘、薛福成、容闳、王闿运、吴汝伦、吴嘉宾、王定安等文人学士,都是晚清社会的栋梁人才,均与湘军有着密切的关系。
由上论之,湘军集团的崛起,的确为同治年间的晚清政局带来了新的气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谓“同治中兴”并非完全是统治者及其文人的粉饰,是可以的。当然,与曾国藩及其湘军人物的澄清天下、中兴王朝的初衷相比,这是大有距离的。清朝统治,在经历了200 年的发展后,已经向着衰败的趋势发展,而世界大势又将中国卷入了一个全新的格局之中,曾国藩这样一批“忠臣”,即使有远大的抱负,也已是回天乏术,无法挽救这样的命运。其实,在曾国藩督直时,就逐步得出了“中兴”的悲观结论。他看到“吏治风俗颓坏已极,官则出息毫无,仰资于徭役;民则健讼成性,藐然于宪曲”的局面,真感到“一筹莫展”、“甚可忧耳”(注:能静居士日记,同治三年四月八日,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其实, 这并非曾国藩及其湘军集团个人或集团的“回天乏术”,而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决定的。作为王朝中变时期的人物,湘军人物们所能做到的,他们都做到了,湘军集团与晚清政局的关系已经达到了历史所能要求的程度。
收稿日期:1999—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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