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的居持与充实——船山对正心、诚意关系的一个解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正心论文,诚意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船山对《大学》所言正心诚意两种功夫的解读,以道为枢纽。溯其解读之源,则在《中庸》,船山认为,《大学》所言之正心诚意,即是《中庸》所言之存养省察,即是“戒惧”与“慎独”。船山言:
《中庸》之言存养者,即《大学》之正心也;其言省察者,即《大学》之诚意也。(《大全说》①,580页)
君子以其戒慎恐惧者存养于至静之中……君子以其慎独者省察于方动之顷。(《训义上》②,108页)
船山认为,《大学》所言的正心与诚意即是《中庸》所言的存养与省察。《中庸》之言存养,即“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中庸》之言省察,即“君子慎其独也”。此存养省察以动静分,故又可称为静存动察。而二者皆与道有关,“然则惟道之原于天而备于性,而不可离,故君子不得不有静存之功;道之无念不与天相凝承,无事不与性相终始,故君子不得不有省察之功。”(《训义上》,107页)
一、正心/持志:所志者道
1.正心:所存者志,所向者道
船山认为,正心所正之心,静存所存之心,即是志。船山言:
“志”者,素所欲正之心。……故于此而知《大学》之言“心”,程子之言“持[其]志”,皆以静所存者言之。(《礼记章句》③,1313页)
然正心之实功何若?……孟子曰“存心”,程子曰“执持其志”。(《礼记章句》,1490页)
船山认为,正心之心“以所持之志言”(《笺解》④110),正心之功,即是程子所言的“执持其志”。此志所志者,即是道。船山言:
心所期向曰“志”。(《礼记章句》,954页)
志道,则壹其志于性天之理,其得为真得,愈进而愈可据。(《正蒙注》⑤,171页)
夫君子所修之道,即性所必率之道……其事物未形之际,遂可不存于中乎?而不然也。……天无须臾之离,性无须臾之离,而道可须臾离乎?(《训义上》,105-106页)
船山认为,此心此志之所期所向者,即是道。道由率性、性由天命而来,故志于道即是志于性天之理;天与性皆无须臾可离,故道亦须时时静存于中。此道即是仁义之道。船山言:
顺其志者,志于仁义而不违,志与相依而不违,则不能自已,而进于德矣。(《正蒙注》,177页)
“敬以直之”,存心之实功,持志勿忘之密用也。心常存,常存于正也。正者,仁义而已矣。(《礼记章句》,1488页)
船山认为,正心,即是存此心于仁义之正;持志,即是持此志于之仁义之道。然此正心之心与凝此仁义之道的仁义之心,又有别。后者乃统性情之心。船山言:
孟子曰:人受性于天,而凝之于心。(《训义下》⑥,704页)
仁义,善者也,性之德也。心含性而效动,故曰仁义之心也。……而性为心之所统,心为性之所生,则心与性直不得分为二,故孟子言心与言性善无别。(《大全说》,893-894页)
船山赞同张载之说,“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⑦心由性来,即所谓“心统性”。性初发为心处,仁义之性“即心而存”(《训义下》,711页),则“含性于心,而心之所有,即性之所凝,故曰性善”(《训义下》,709页),故孟子可以言心与言性善无别⑧。有生之初,心与性“直不得分为二”,此统性之心即可直接称之为“仁义之心”。正心之心,即由此仁义之心而生发。船山言:
夫曰正其心,则正其所不正也;有不正者,而正始为功。统性情之心,虚灵不昧,何有不正,而初不受正。……葢曰“心统性情”者,自其所含之原而言之也,乃性之凝也。……是心虽统性,而其自为体也,则性之所生,与五官百骸并生而为之君主,常在人胸臆之中,而有为者则据之以为志。……隐然有一欲为可为之体,于不睹不闻之中。(《大全说》,400-401页)
统性情的仁义之心,乃性之所凝,无有不正;正心之志则可为不正,故必有正之之功。但此仁义之心虽统性,却毕竟已经是心,故可“自为体”。则与形气并生而为之君主(主身者,正心之心也),乃欲为可为之所在,故有为之君子即据之以为志。
性之内容则仁义礼智,“气机之流行,即有元亨利贞之天德,为仁义礼智之性体。”(《笺解》,134页)故“率性”之道即仁义礼之道,性道皆凝于此统性情的仁义之心。正心之心由此仁义之心所生,且以此心为取正之则,“夫此心之原,固统乎性而为性之所凝,乃此心所取正之则。”(《大全说》,401页)故正心所存与持志所向,即是仁义之道。然此志源自仁义之心之“自为体”,与人初生时先天所具者已有重大区别。船山言:
天理本吾心之固有,一存之而即有可据……志之已定,气即随之;如其有用力者,我未见力不足也。(《训义上》,367页)
用力于仁,既志用气,则人各有力,何故不能用之于仁?可见只是不志于仁,不志于仁便有力也不用,便用力也不在仁上用。(《大全说》,631页)
唯学者向明德上做工夫,而后此心之体立,而此心之用现;若夫未知为学者,除却身便是意,更不复能有其心矣。(《大全说》,893页)
船山认为,性凝为心,天理本吾心之固有,人人亦皆有此仁义之心,但却并非人人都有志。吾心中之天理,本有“自为体”之趋向,故一存之即可有据,但众人却放其心而不知求,无“志于仁”之志,则或有力不用,或用力不在仁上,离道远矣。故持志者,君子与众人大差别之所在,非同于人人固有之本心也。故学者唯向明德(即仁义之心)上做工夫,然后此心(指志)之体立,而此心之用现;而未知为学者,则除了身便是意,不能有此心也。
2.正心之功:主敬为本
船山认为,先儒所言之主敬,即是正心之功,如前所言“‘敬以直之’,存心之实功,持志勿忘之密用也”。船山言:
经传曰“正”,章句曰“敬”,盖亦稍殊矣,而非殊也。敬者,正之功也;正者,敬之事也。敬者,敬所正也;正者,敬以正也。敬以正而后正无怠忘勉强之病,敬所正而后敬非惺惺亡实之迷,圣学异端之大界在正不正,而学者醇疵之别在敬不敬,要诸至善,则敬而正之,其实一也。(《礼记章句》,1489页)
船山认为,“静存之功主敬为本”(《大全说》,591-592页),故《大学》言“正心”,而朱子以“敬以直之”⑨释之。船山认为,“正”与“敬”其实是一回事。“敬”所言者,正心之功;“正”所言者,敬之事,心志所向之仁义之道,敬即是敬此正心所取正之则,敬所正而后志不迷其方向。
二、诚意与慎独
1.慎独与遏欲
心之正,仅仅正心之功还不够,《大学》明言“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而后心正”,则心之正,亦在意之诚也。正心之功,静存于不睹不闻之地,诚意之功,则必动察于意念方动之几。船山言:
乃心,素定者也,而心与物感之始,念忽以兴,则意是也。静而不失其正,动而或生其妄,则妄之已成,而心亦随之以邪矣。古之欲正其心者,必先于动意有为之几,皆诚于善,而无一念之不善夺其本心焉。(《训义上》,48页)
然意不尽缘心而起,则意固自为体,而以感通为因。故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体。(《大全说》,417页)
且动之所省者,意也,意则必著乎事矣。(《大全说》,582页)
“心于意而发用”(《礼记章句》,1472页),静存所素定之心,与物相感则念兴,此即诚意之意也。但意却不尽缘心起,而同时以感通为因,“意缘事有”(《大全说》,439页),必于事而显。由此,“心自有心之用,意自有意之体”,意自为体,则不必守心之正,而于心物偶发相感之几,或向善或向恶,故必动察以审之。此《大学》、《中庸》必以慎独言诚意也。船山言,
故君子知此人不及知、己所独知之际为体道之枢机,而必慎焉,使几微之念必一如其静存所见之性天,而纯一于善焉。其动而省察者又如此。(《训义上》,107页)
其为理为欲,显见在中,纤毫不昧,正可以施慎之之功。(《大全说》,419页)
方动之顷,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谓之独。几微之一念,为理为欲,显而易见,正可以施慎之功。故“慎独之事,功在遏欲”(《大全说》,583页)。
2.若无不诚,亦须有诚
但是,船山认为,以慎独言诚意,仅仅强调了诚意的一个侧面。一方面,诚意之功不限于慎独。船山言:
此则慎独为诚意扣紧之功,而非诚意之全恃乎此,及人所共知之后,遂无所用其力也。(《大全说》,412页)
但是触物而动,即为意。自初起念,直至为善为恶之成,皆人所共知,亦是意为之。独者,意之初几;慎独乃是诚意及早下手工夫,不待著见而始慎。(《笺解》,115页)
只要触物而动,即为意;独者,仅是意之初几。故慎独仅是诚意及早下功夫处,当此初发之念为人所共知之后,亦是意为之,此时非“独”,却并非无诚意之功⑩。进一步,诚意之功也绝非仅仅是遏欲。船山言:
诚意之功在慎独,不可以“慎”字当“诚”字,“独”字当“意”字。恶恶臭、好好色,一见一闻,便欲去、欲得,亦是最速之几。(《笺解》,115页)
好好色、恶恶臭者,已然则不可按遏,未然则无假安排,是以得谓之诚。(《大全说》,412页)
然非用意于独之时一责乎意,而于其存养之无间断者为遂疏焉。(《大全说》,581页)
不可以“独”字当“意”字,即刚刚谈到的意非仅初发之独,还包括共知时在内。不可以“慎”字当“诚”字,则以“诚”字之意较“慎”字有更多的含义。“慎”字强调遏欲,而恶恶臭、好好色者,已发则不可遏、未发则不需安排,非遏欲所可用力处,故只能谓之“诚”。“好恶,自正心事”(《大全说》,427页),则此最速之几,源自正心;“有所感而意发,其志固在”(《大全说》,401页),而“存养之功无间于动静”(《大全说》,467页)。故诚意之诚,非仅慎独时专责于意,更有存养之“无间断”者在。静存之敬,动而之于意,即是诚意之诚,此非遏欲可尽者也。船山言:
故待己所及知,抑仅己所独知之时,而加之慎。实则以诚灌注乎意,彻表彻裏,彻始彻终,强固精明,非但于独知而防之也。(《大全说》,411页)
自欺是不诚;若无不诚,亦须有诚。要此诚意之功,则是……将吾固正之心,吃紧通透到吾所将应底事物上,符合穿彻,……如此扑满条达,一直诚将去。(《大全说》,411页)
船山认为,诚意之诚,不只在独知之时防人欲之入侵;为欲所蔽而欺其素正之心固是不诚,然“若无不诚,亦须有诚”(11)。此诚即源自无间于动静的固正之心,即是将此心贯通到吾将应对的事物上去,以诚(静存为敬,动发则为诚)灌注于意,一直诚下去。
三、道之充实
1.充实之功:诚
存养固无间断,然动时之存养却名为诚意,二者之别不可不辨也。船山言:
绎朱子之意,本以存养之功无间于动静,而省察则尤于动加功。……然不可离者,相与存之义也。若一乘乎动,则必且有扩充发见之功,而不但不离矣。倘该动静而一于不离,则将与佛氏所云“行住坐卧不离者个”者同,究以废吾心之大用,而道之全体亦妄矣。(《大全说》,467页)
船山认为,存养之功无间于动静,然一旦乘乎动,则动静自然有别。动时诚意之功,若一如静时,仅仅是不离于道的“相与存”,则会如释氏之执一心以行万事,守心之体一而废心之大用,而道兼动静之全体亦妄。故动时诚意之功,在静时“相与存”之外,更有扩充发见之功。此扩充发见之诚,即是一个“实”字,即是一种充实。船山言:
意已无邪,故言诚……诚者,即此而实之。(《大全说》,729页)
实其心之所欲正者,存发如一,始终不妄,毋令所志为虚。(《礼记章句》,1472页)
《大学》之言诚意,朱子于《章句》释之曰:“诚,实也。”(12)船山认为,实即是充(扩充发见)此心之善,即是实其心之所欲正者,毋令此心所志者为虚。诚其意,乃即此意而实此心,乃是以此意(意已无邪)而实此心,乃是以此心灌注、通透于所动之意,而使此心皆实。
2.所充实者:道
由此,诚意之诚所充实者,并非指意而言。“实其心之所欲正者”“毋令所志为虚”,心之所欲正与志之所向,乃是道。诚之所充实者,乃是正心持志所期向之仁义之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由天、由性而来,乃是有善无恶者,为什么还需要充实呢?船山言:
惟命之不穷也而靡常,故性屡移而异。……性也者,岂一受成侧,不受损益也哉?(《引义》(13),301页)
既曰“赤子之心即‘性善’之善”,则尽性者唯圣人,乃又云“有诸己之谓信,已能不失赤子之心,未便是大人”,岂不自相矛盾?此又不然。虽曰“性善”,性却不能尽善之致,善亦不能尽性之藏。“可欲之谓善”,早已与性相应矣。“不失”,未便到尽处。(《大全说》,1017页)
船山认为,性非初生之“一受成侧”而终生不变,“天命之谓性”,命曰降,故性日生日成(《引义》,300-301页)。赤子初生之心当然是“性善”之善,大人当然不失此赤子之心,然仅能不失赤子之心,却不是尽处,不能即为大人;赤子之所为岂能完全等同于圣人?这里的关键在于,先天之性善,但“性却不能尽善之致,善亦不能尽性之藏”,善之致不出于性外,性之藏亦含于善中,但尽与不尽,则判然有别,故后天“必扩而充之以尽其致。”(《正蒙注》,117页)性与善是如此,道亦是如此。船山言:
君子之道,行过一尺,方有一尺,行过一丈,方有一丈,不似异端向“言语道断,心行路绝”处索广大也。(《大全说》,1140-1141页)
孟子之于道,充实其善之量,而见诸作用者,备其光晖,葢已自信其为大人矣。(《训义下》,500页)
其动而省察者又如此。葢以天与性昭见于动时,而以此尽道以事天也。(《训义上》,107页)
“率性之谓道”,性日生日成,则道亦非一受成型而终身不变者;故君子之道,行过一尺,方有一尺,行过一丈,方有一丈,乃“益入而益深”(《训义上》,586页)者,非异端执此一心、一了百了之可比。性善,故道即具有善之量(即前所言善之致,乃尚未尽者),诚所充实者,即是此道此善之量。尽性之藏,尽善之致,即是尽道以事天,即是充实此仁义之道也。反之,性道皆是待尽、待充实者,故皆谓之“当然”。船山言:
惟性有当然之则,故可以生天下之动,而作其一定不易之经,是礼乐刑政之原也,而性之为功亦大矣。(《训义上》,108页)
“道”者,责人以所当尽者也。(《礼记章句》,1325页)
夫道也者,路也,人率路以行,路不足以有行也。(《引义》,324页)
性乃是当然之则(性即理,理即此当然之则),“就气化之成于人身,实有其当然者,则曰性。”(《大全说》,1111页)“率性之谓道”,故道亦是“人所当然者”(《训义上》,207页),人之“所当尽者”。既是当然、当尽者,故可谓之路;路者,人当由此而行者也。能行路者人,故“人能弘道”;路本身不能以自行,故“非道弘人”。当然者,应当如此,而非已然如此,故必人之充实以尽道,道方真正成为人所行之道,人方真正实有其道。故道之当然,即充实工夫之必然。
3.道之充实:量与实,正心与诚意
道为待尽之当然者,其所具有者非善之至极,而是善之量。量者,当然之标准、目的与限界也,即前所谓“善之致”也。无此限度,则无从以充实。性善,此善之量又可称为性之量;性发为心,故亦可称为心之量。船山言:
初生而受性之量,日生而受性之真。(《思问录》(14),413页)
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而非孤守其恻隐、羞恶、恭敬自然之觉,必扩而充之以尽其致……则道弘而性之量尽矣。(《正蒙注》,117页)
“弘”是扩之使大,不为私意私欲所锢,而以天地万物为体,在心量上说。(《笺解》,206页)
人之初生,即具有性之量、善之量,此之谓大人不失赤子之心;“日生而受性之真”,有实方为真,实有方是真有,任己之自然不可,此之谓“扩而充之以尽其致”。心统性情,其自为体则为志,故性之量即心之量。尽性、尽善、尽心之量者,弘道也,充实仁义之道也。此于船山对《诗经·周颂》“播厥百谷,实函斯活”的解读中有详尽阐发。船山言:
实,充也;函,量也。充其量,斯活矣。故曰:“实函斯活。”君子有取于此,以似仁焉。函之中,仁也,仁则活之理赅而存焉,仁则活之体赅而存焉,仁则活之用赅而存焉;然而必于实矣。(《诗广传》(15),500-501页)
船山认为,百谷之“实函斯活”与仁的结构相似。函者,量也,性、心之量也;函之中,性之仁、心之仁,正心之志所期向之仁义之道也。“仁之所函,心之本量也,而量不必充。”(《经义》(16),646页)故必有充实之功。实者,充实之诚也,仁之量必待于实,方谓之“活”。
函之可实也,数之固有也。实之者,不怙其固有也。而不观于百榖乎?向者藏于函,而胡以不实也?今兹犹是处于函中,而胡以实邪?春气苏之,甘泉渍之……与水相得,与气相迎,而后实于其函。夫君子之于仁,亦繇是而已矣。昔者函于心,可以实而未实也;今兹犹是函于心,而胡以实也?学以聚之,思以通之……集义以昌其气,居敬以保其神,备物以通其理,天下皆仁而吾心皆天下矣。夫然后实于其函……实者,诚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择而守,学焉而不旷……然则天其可怙乎哉!(《诗广传》,501页)
数者,天数也,仁之量,乃初生时所受于天者,故为先天之固有。先天有此量即有可实之几,然仅仅可以实而未实也,若恃其固有,则虚而不实,如谷种(谷之仁)之藏于中,不发芽则不能结实也。谷之至成熟而有实,必有“春气苏之,甘泉渍之”,必有与气、与水之相取相用;君子之于仁亦然,格致诚正修,皆充实之诚所在,此《中庸》所谓“诚之者,人之道也。”然后实于其函,仁为实仁,斯活矣。此人之成能,非徒任天、恃天也。
天能使函而不能使实也,乃其必函之者何也?……我体不立,则榖之仁犹空之仁,我之仁犹空之仁,荡然不成乎我,而亦无以成乎仁矣。故曰:“形色,天性也。”形色者,我之函也,而或曰:“圣人无我”,不亦疑于鬼而齐于木石禽虫之化哉!(《诗广传》,501页)
圣人,有我者也。有我以函,而后可实。欲其理乎!小体其大体乎!人心其道心乎!(《诗广传》,502页)
天予我以仁之量,却未予我以仁之实,实之者,在我也。若我体不立,则我之仁如空之仁,无实则不活矣,无我则亦不成乎仁矣。孟子言“形色,天性也”,则性、善、道皆不离形色而有,形色即我之函也,我之形色,可实之真正所在也。形色与物交而意起,诚其意即函之实,故欲即是理,小体即是大体,人心即是道心。我之性,函之量也;我之形色,可实者也;我之诚,人之成能所在也。
持志则相关于量,诚意则相关于实,故由此亦可见正心与诚意的关系。船山言:
……是学者明明德之功,以正心为主,而诚意为正心加慎之事。……若心之未正,则更不足与言诚意。(《大全说》,580页)
大学云“意诚而后心正”,要其学之所得,则当其静存,事未兆而念未起,且有自见为正而非必正者矣。……故心正必在意诚之后(《大全说》,581页)
无正心之敬以持其志,则心无定向,亦无量之可言,诚意之充实无所用其功也。反之,静存所持之仁义之正,无动察之充实,则近于“空之仁”者,“自见为正而非必正”,故“心正必在意诚之后”(17)。
四、充实所即者:物之理
1.即物以尽道
如前所言,诚意之意,缘事而有,诚意之功,即此意而实此心,乃是“将吾固正之心,吃紧通透到吾所将应底事物上,符合穿彻”。故弘道之“扩之使大”乃是“以天地万物为体”,“实函斯活”乃是“备物以通其理”。故诚之充实,所即者物之理也,道之可尽,在当下即物而尽也。船山言:
然形而上之道,即在形而下之器中,惟兴于艺以尽其条理,则即此名物象数之中,义味无穷,自能不已于学,而道显矣。(《礼记章句》,876页)
目前之人,不可远之以为道,唯斯道之体发见,于人无所间,则人皆载道之器,其与鸢、鱼之足以见道者,一几矣。(《大全说》,501页)
圣人之应天下,道而已矣。道所以治物,而物皆以行吾道。众人见物而不见道,有志者见道而不见物;不见物则不见物之有道,而抑不足以见道。……圣人以道处物,而即物以尽道。(《训义上》,444页)
“圣贤之所谓道,原丽乎事物而有”(《大全说》,462页),形而上之道,即在形而下之器中。现前之人与鸢鱼,“不可远之以为道”,故即器而学以充实此道,则道显矣。众人见物不见道,固不可;然有志之君子,仅志于道而不见物,亦不可。不见物则不见物之有道,亦不足以见道。治物者道,而行道则必倚物,故圣人以道处物,同时即物以尽道。
2.诚之充实:道与物理之间
道与物为何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溯其源,则在天也。所充实之道,其源在性,而性之源则在天,故此道同时即是天之道,“道一也,在天则为天道,在人则有人道。”(《正蒙注》,369页)在天之道乃“化育运行之大用”(《内传》(18),519页),达及人,亦达及物,“此在天之天道,亦未当遗乎人物而别有其体。”(《大全说》,529页)其命于人亦命于物,“道本人物之同得”(《正蒙注》,137页),故有人之性、人之理、人之道,而物中所有者,亦不外此理、此道,“盖吾之性,本天之理也;而天下之物理,亦同此理也。”(《大全说》,1105)船山言:
凡言理者有二:一则天地万物已然之条理,一则健顺五常、天以命人而人受为性之至理。二者皆全乎天之事。(《大全说》,716页)
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而道为其体。不但夫妇、鸢鱼为道之所昭著,而我之心思耳目,何莫非道之所凝承、而为道效其用者乎!(《正蒙注》,151页)
船山认为,可以称为理的有两种:一种是天地万物已然之条理,此即物中之天道,物之理也;一种是天以命人而人受为性之至理,此即性之理,率性之道之理也(19)。二者同源于天。物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皆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夫妇、鸢鱼与我之心思耳目(形色,天性也)皆是天道之所在。故“吾性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思问录》,418页),吾之性道先天即具万物之理,“吾性之为静为动皆函天下之理”(《训义上》,108页)。反之,“天之用在人,人之体无非天。”(《正蒙注》,369页)故物理者,人用物之理也。船山言:
夫人使马乘而使牛耕,固人道之当然尔。人命之,非天命之。若马之性,则岂以不乘而遂失;牛之性,岂以不耕而遂拂乎?巴豆之为下剂者,为人言也,若鼠则食之而肥矣。倘舍人而言,则又安得谓巴豆之性果以克伐而不以滋补乎?(《大全说》,456-457页)
物之理本非性外之理。性外之物理,则隔岭孤松、前溪危石,固已付之度外;而经心即目,切诸己者,自无非吾率性之事。(《大全说》,719-720页)
人所言之物,能乘之马,能耕之牛,能为下剂之巴豆也。若定要论物本身及其性,则无人之乘耕,牛马亦非无性,然其为不切己者,如隔岭孤松、前溪危石,非君子所谓之物、所谓之物之理也。鼠食巴豆而肥,则岂巴豆之理非克伐而竟为滋补乎?故物者,切于人之物也;物之性者,“物之理也,其理,人所用之之理。”(《笺解》,147页)故船山言义利之分为“天道物理之恒”(《正蒙注》,141页)。若此,则任人之用,皆为物之理乎?又不然也。船山言:
性函于心而理备焉,即心而尽其量,则天地万物之理,皆于吾心之良能而著;心所不及,则道亦不在矣。(《正蒙注》,182页)
夫君子所修之道,即性所必率之道;而斯道也,以膺事物而为事物当然之则……(《训义上》,105页)
船山认为,必即心而尽其量,人所用物之理方为物理之本然。若心所不及,则道亦不在,“心之所不能至,则亦无其理矣。”(《训义上》,829页)物理亦是待尽者,故与道一样,亦呈现为当然者,“物物有当然之则”(《训义上》,48页)。溯其源,则率性之道也。尽其心之量,此道之充实也。故道需要即物以充实自身,而此物同时亦需要由道来成其自身之理,故道与物理皆非现成拿来即可用者,而是互相作用,并在此互相作用中构成、充实了对方;即物以尽道,同时即是即道以成物。而由道而至于物理,由物理而至于道,皆在此充实之诚也,“天人同于一原而物我合于一心者,其惟诚乎!”(《训义下》,447页)船山言:
其尊德性也,则以吾性本并包乎万物之理,而私意蔽之,则限于近小,扩同善之量,而尽去其私,“致广大”也。(《训义上》,209页)
万物皆有固然之用,万事皆有当然之则,所谓理也。……具此理于中,而知之不昧,行之不疑者,则所谓心也。……则心之于理,所从出者本非二物。故理者,人心之实;而心者,即天理之所著所存者也。吾心本有万物皆备之实,而但恐人之托于虚而失之;吾心本有与物开通之量,而特患人之锢其几而隘之。……无他,求之于此心而已矣。(《训义上》,377-378页)
物我无不同原之道,而能尽其道,则内外合一而交致也。……道为合外内之道,则通万事于身心之固然,以泛应而不穷。……己之所为即协乎物之理;应之于物皆顺乎己之心,而无不宜矣。(《训义上》,196页)
吾心与物理皆出于天,本非二物。心所含者性理,吾性本包含万物之理,故吾心本有万物皆备之实及与物贯通之量。然物我虽同源,却非必一致也,此心会因为人之“托于虚”而失于近,“锢其几”而限于小,故必有充实之功。物理者,人心之实,即此物理以充实此心之善之量(即物以尽道),此即《中庸》所谓“致广大”者也。诚意之充实,“以诚灌注乎意”,即以正心所持之仁义之道贯通于物理,使此心皆实也。物我无不同原之道,道本为合内外之道;人能尽其道,则内外合一而交致,己之所为即顺乎物之理,而应之于物皆协于己之心,“而无不宜矣”。其所成,即是人“实有其道”(《笺解》,360页)、“实有天道”(《正蒙注》,81页)。船山言:
存诸中者未能充实,物至事起乃仿理以行,谓之虚假。(《礼记章句》,1297页)
所行者至于所道,则事理合辙,而即天理即人心,相应相关。犹适燕而至于燕,则燕之风物,切于耳目肌肤,而己所言行,皆得施于燕也。(《大全说》,480页)
燕国的风土人情如何?往昔之所听闻者不可谓有误,然必“适燕而至于燕”,必燕之风物实实切于己之耳目,必己之言行实实作用于燕,方可谓真正了解了燕。道之充实亦然。未能充实而仿理以行,不可遽谓此理有误,但同时也不能即谓此理为真。必充实之以实有其道,则所行于物理者合符于所志之道,则事物实实切于己心,己心实实得施于事物,事理合辙,而即天理即人心,相应相关。此之谓充实,此之谓真理。
3.诚:人在天地间的位置
充实之诚,合道与物理为一,故尽性、尽道于己,同时即是成物于彼,此即《中庸》二十五章所谓“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船山言:
尽性者,极吾心虚灵不昧之良能,举而与天地万物所从出之理合,而知其大始,则天下之物与我同源,而待我以应而成。故尽孝而后父为吾父,尽忠而后君为吾君,无一物之不自我成也。(《正蒙注》,144页)
己无不诚,则循物无违而与天同化,以人治人,以物治物,各顺其受命之正……万物之命自我立矣。(《正蒙注》,125-126页)
天下之物与我用源,尽性者合物理于道,则天下之人物由我以成,“尽孝而后父为吾父,尽忠而后君为吾君”。己无不诚,则与天同化而“司人物之生成”(《训义上》,190页),万物之命由我立矣,“则至诚之功化即天地之功化,故曰‘诚者,天之道也’。”(同上)船山言:
至诚由尽性而及乎人物之性矣,则天地之所不能变易者,至诚为成其用;天地之所不能保合者,至诚为就其材;是辅天地以成化育之功在至诚矣。(《训义上》,190页)
天地之生,以人为始;故其吊灵而聚美,首物以克家,明聪睿哲,流动以入物之藏,而显天地之妙用,人实任之。人者,天地之心也。(《外传》(20),882页)
天地之所不能变易、不能保合者,至诚能成其用、就其材,故“有天地而不可无至诚”(《训义上》,190页),此即《中庸》所谓“与天地参”者也。“天之用在人,人之体无非天。”(《正蒙注》,369页)故“人者,天地之心也”,能人物之藏而显天地之妙用也。上源自天,下用于物,人乃天地之“中”也,此《中庸》之名所由来也。船山言:
《中庸》之名,其所自立,则以圣人继天理物,修之于上,治之于下,皇建有极,而锡民之极者言也。二“极”字是中;“建”字、“锡”字是庸。(《大全说》,449页)
第一章[作者按:指《中庸》]总论大要,以静存动察为体中庸之实学,上推其所以必然之理于天,而著其大用于天地万物,以极其功效之费。(《笺解》,124页)
“继天”者,“上推其所以必然之理于天”;修之于上,此正心存道之功也。“理物”者,“著其大用于天地万物”;治之于下,此诚意充实之功也。“皇建有极,而锡民之极”,《大学》之明明德新民,修己治人、内圣外王之道也。中者,内外之间,天地人物之际;庸者,静存动察之实学也。正心无间于动静,则人在天地间的位置,于此一诚可见矣。
五、充实之一本万殊:无增益/有熟
道与物理,“一本万殊”,正心诚意于此有功焉。船山言:
葢人受此身于天地,而以行乎天下者,莫不有道存焉。(《训义上》,369页)
天下之理,所以并行于万事,而足以发见而不穷者,则吾性为之大本矣。……逮其发而天下之道行焉,唯天下之大本有以立之矣;于是而散见之理,一本万殊,不相悖也。(《训义上》,230-231页)
道有居静而不迁者,贞万古而恒奠其所;有居动而不滞者,无瞬息之暂有所停。于其静也,可以知道之至正者,守之而无可推移也;于其动也,可以知道之日新者,有之而无可终恃也。……道有其不逝,故贞志以自立,经万变而不愆其素;道有其必逝,故成能不可恃,无中止之可安。(《训义上》,583页)
“道有居静而不迁者”,“人受此身于天地”之道,“率性之谓道”也,“万理不穷,皆以一理而通之”(《训义上》,200页)者也,“势无大与小、强与弱之不可以一道治”(《训义下》,297页)者也。道有“居动而不滞者”,“以行乎天下”之道,人处物且因物而异者也,“事无穷,道自无穷”(《大全说》,586页),“遇一事而有一事之条理,遇一人而有一人之酬酢”(《训义上》,869页)者也。道有性心之一本,亦有散见于物理之万殊,此之谓道之“一本万殊”。守道之至正,“贞志以自立”,正心持志之功也;有道之日新,不执一以中止者,动察诚意之功也。
道有其一本,故万殊之理,非能增益于一本之外也。船山言:
孟子推本治之所自兴,道之所自立,以为惟吾性之固有者,万物皆备之理,一真无妄之诚。故仁覆天下,义正百为,而一因天之所以与我者推行之,而非有所益也。(《训义下》,295-296页)
中为大本,诚之体也;和为达道,诚之用也。费者皆其诚,非增益于一真之外也;隐者唯其诚,非托于虚无之表也。(《训义上》,232页)
乃既尽夫存养省察之功,则以措之日用之间……而功化之极,要皆吾性中之固有,而非于所性之外有所增益也。(《训义上》,107页)
吾性中固有万物皆备之理,故“仁覆天下,义正百为”,一皆因天之所与我者而推行之、充实之,功化之至极,亦非于所性之外有所增益也。“存养省察乃致中和之功”(《笺解》,126页),一本之道虽隐,然因诚意之诚而非“托于虚无之表”;万殊之道虽费,然因正心之诚(敬也)而非“增益于一真之外”。道之充实,乃由虚而实之一,非道有增益也。然若执一本以无视万殊,亦大错也。道有其分殊,故“行道而有得于心之谓德”(《大全说》,649页),此即充实之效,成己者也;其中自有熟不熟之分也。船山言:
仁是近己着里之德,就中更无上下,但微有熟、不熟之分,体之熟则用之便。……葢仁之用有大小,仁之体无大小。体熟则用大,体未熟则用小,而体终不小。体小直不谓之仁矣。(《大全说》,694页)
仁者吾性中固有之体,体无大小,“体小直不谓之仁矣”;此即前所言“非于所性之外有所增益也”。然体自有熟不熟之别,此见于仁之用也,“体熟则用大,体未熟则用小”;性之尽与不尽、道之实与不实,此之谓也。故充实者,非充实能改变此性、此道之一本也,充实于体无增益也;然实与不实,绝非无差别也,“体之熟则用之便”,充实之功,于用见别也;“已能不失赤子之心,未便是大人”,大人则己德已熟,可以位育天地矣。充实之功用,于此见矣。船山言:
诚以行乎性之德……性实有其典礼,诚虚应以为会通。(《大全说》,542页)
夫道者,一致而百虑者也。尽其百虑而[一]致通,何疑哉?(《春秋家说》(21),283-284页)
充实者,道与物理之合;然非有一个物理,又有一个道,然后相加而为一也。非一本之外别有万殊之道,行此一本于万物即是万物之理;非万殊之外别有一本之理,理事、道器不离,万殊即此一本自身之具体呈现。道与物理本非有二,故充实只是同此一道之自身充实,故诚之功只是“虚应以为会通”;充实之诚,即是行此道于万物之行,即是万物呈现此道之呈现也。充实者,以万殊呈现一本而己道深,以一本行于万殊而万物成。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以一本贯乎万殊、以万殊通此一本也。孟子曰“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上》)故仅去欲、去蔽以执一,非真理也,必尽百虑而熟其一致也。
注释:
①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以下简称《大全说》),《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6年。
②王船山:《四书训义上》(以下简称《训义上》),《船山全书》第七册,岳麓书社,1996年。
③王船山:《礼记章句》,《船山全书》第四册,岳麓书社,1996年。
④王船山:《四书笺解》(以下简称《笺解》),《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1996年。
⑤王船山:《张子正蒙注》(以下简称《正蒙注》),《船山全书》第十二册,岳麓书社,1996年。
⑥王船山:《四书训义下》(以下简称《训义下》),《船山全书》第八册,岳麓书社,1996年。
⑦张载:《正蒙·太和篇第一》,《张载集》,中华书局,2006年,第9页。
⑧可参见陈来先生的相关讨论:《诠释与重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4页,第198-201页。
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8页。
⑩可参见陈来先生的相关讨论:《诠释与重建》,第91页。
(11)可参见陈来先生的相关讨论:《诠释与重建》,第54-59页。
(1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页。
(13)王船山:《尚书引义》(以下简称《引义》),《船山全书》第二册,岳麓书社,1996年。
(14)王船山:《思问录》,《船山全书》第十二册,岳麓书社,1996年。
(15)王船山:《诗广传》,《船山全书》第三册,岳麓书社,1996年。
(16)王船山:《船山经义》(以下简称《经义》),《船山全书》第十三册,岳麓书社,1996年。
(17)可参见曾昭旭先生的相关讨论:《王船山哲学》,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第175-178页,第455-457页。
(18)王船山:《周易内传》(以下简称《内传》),《船山全书》第一册,岳麓书社,1996年。
(19)可参见陈来先生的相关讨论:《诠释与重建》,第107-108页。
(20)王船山:《周易外传》(以下简称《外传》),《船山全书》第一册,岳麓书社,1996年。
(21)王船山:《春秋家说》,《船山全书》第五册,岳麓书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