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文化、美学及其相互关系刍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刍议论文,美学论文,相互关系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491(2000)05-0025-05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审美文化已渐成美学界关注的热点,而传统意义上的美学研究则相对趋于淡漠。(注:如今属于中国自身的美学研究与建构,恐怕仅有由“实践美学”的争论而波及开的一些研究与建构,而轰轰烈烈的外国美学及文论的研究自当不属此列。)大家几乎都在以各种不同的心态谈论着审美文化,却很少有人去真正辨识和厘定一下审美文化、美学及其相互关系。一谈起审美文化或美学,二者总是纠缠不清,听者观者如坠云里雾里,反复玩味一下,给人的感觉仿佛二者是相近的、相等的,甚至是可以置换的(注:这种现象多见于时下出版发表的不少著作论文中及举办的美学、审美文化学术讨论会中。)。更多的人好象正在逐步认同这样一种当下的“学术策略”:谈美学是老调重谈,说审美文化则是先锋入时。我们以为,学界同仁有必要关注这一现状,真正弄清审美文化、美学及其相互关系问题。这里我们粗略地谈点自己的看法。
一
美学在70年代末及几乎整个80年代,可谓学界的“掌上明珠”谈论美学也是当时的时髦。然而随着西方科学文化及哲学思潮的大量涌入,随着国内文化热的一浪高过一浪,众学科、众理论的百花齐放及研究方法的多元共存已成定势,以传统面目出现的美学,已不再如往日那样“鹤立鸡群”、炙手可热,相反倒变得“人老珠黄”、为人易忘起来。美学亟待发展,其出路何在呢?其实在当今学科既高度分化又高度综合、边缘交叉重叠、新学迭出不已的形势里,不独美学学科在寻找生机和活力,几乎所有的传统学科都在探觅发展的空间和契机。对不少旧学新学来说,“文化”似乎是个至关重要的“杀手锏”。与文化“联姻”的好处是,它扩大了旧有学科的疆域和视野,它迎合了科学研究综合化、精细化、交叉化的世界性潮流。“审美文化”这个新概念的出现,无疑也或多或少地契合了这一形势和潮流。
有一点应当强调指出的是,“审美文化”这一概念的出现,也在相当程度上与20世纪现代西方哲学美学的发展走向交相呼应。人本主义思潮主张非理性主义或反理性主义,它强调审美活动中的主体决定作用,追求审美的绝对自由和超越,用直觉、意志、欲望、情感、人格等非理性因素来解释审美创造及审美鉴赏的本质。而科学主义思潮则主张以主观经验主义及逻辑实证主义为基础,强调无论是审美经验的描述,还是语言和逻辑的分析,都要从具体特殊的经验或事实出发来进行推演和概括,即在方法论上偏重于归纳法。(注:参阅朱立元主编《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显然,这两种思潮对以德国古典哲学为核心的西方传统哲学美学,尤其是对那种重理性、重思辨、重演绎的习惯作法无疑是一种颠覆。这种颠覆改变了传统美学研究那种旧形而上学式的“自上而下”(从一般到特殊)的独一方法格局,增生出了“自下而上”(从特殊到一般)的方法。“审美文化”及其研究热潮在中国的显现,既呼应了现代哲学美学的重要研究走向,又反映了当代学人“困中求变”的自然心情。实际上在当下国内传统美学研究领域,也有不少学人呼吁要让“美学下来,艺术上去”(即把美学请下来,到艺术实践中去,然后再上去,上到哲学中去)(注:参阅《中华美学学会通讯》1996年及1997年各期。),这表明人们已深感传统美学的“单打独斗”式研究垄断格局急需改变。可见,认识到并概括出“审美文化”这个新概念是科学发展及时代进步的必然结果。
不过及至目前,审美文化到底是什么,在学界好象并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定论,只是有五种观点较为流行。第一种观点认为它是指整个文化中的美学和艺术部分;第二种是把它等同于大众文化;第三种是把它视作后现代文化;第四种则将其视作文化发展到比较高级阶段上的文化;第五种则认为它是指人们在长期审美活动中而形成的那种精神积淀,这些积淀是精神文明建设重要的构成部分(注:参阅《中华美学学会通讯》1996年及1997年各期。)。我们认为“审美文化”作为概念称谓的实绩,要大于它作为独立的学科构建的实绩。从内涵及外延上看,“审美文化”所涉甚广,最典型地包括了人类各艺术门类的创作、鉴赏、发展等实践及理论成果,但又远远不止这些。如果依五种观点所言,它仅指美学和艺术部分,则“自然的向人生成”中,主体人对自然景观的审美观照,以及“人按照美的规律去创造”艺术以外世界的实践及结果等就不知将被置于何处。如果将其视作大众文化及后现代文化,则精英文化及非后现代文化中的审美部分或审美因素又将被如何看待呢?如将其仅仅视作文化发展到比较高级阶段上的文化,则文化发展古典阶段及非高级阶段中的审美部分及审美因素又算什么呢?如果说审美文化是长期审美活动中形成的精神积淀,则有这样的疑窦,即“审美活动”不属于审美文化,由它而成的“精神积淀”才是审美文化;而只说“积淀”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构成部分,则表明审美文化和物质文明建设无关,那么高度的物质文明显然也就不具备审美价值和审美因素了。可见以上几类有关“审美文化”的看法是值得推敲的。
“审美文化”是事关美及审美的一个涵盖性极强的概念,也是数十年前由外国学者提出、近年来才在中国盛行的一个新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当代、后现代以及文化发展的高级阶段才有审美文化。审美文化的现象事实从古至今一直都在人类社会存在着,只不过一时没有“审美文化”这个称谓而已。我们可以说有当代审美文化,也有古代审美文化,可以说有现代审美文化,也有传统审美文化。从学科学意义上来说,“审美文化”是对人类社会既有的或正在有的与美及审美密切相关的文化部分的概括性指称,表面看来它本身并无明显的新学科建构的独立逻辑意义。如果要将其上升到学科发展的层面上来看待,似乎就应称作“审美文化学”,“美学”本来应当与之比照对举,但既然有国内文化热的影响,又有20世纪现代西方哲学美学非理性主义色彩的影响,“审美文化”的说法自然会成为约定俗成,相反就很少有人会画蛇添足地在其后加上一个学理化、理性化的“学”字。其实拒斥“学”字,在这里本身就有走出传统的意义(不一定要脱离传统)。
准确地说,审美文化并不等同于美学,二者并非能随意置换或取代,审美文化也并非是美学的现代化或美学的当代形态。近些年来,尽管有不少学人感觉到开展审美文化研究可以使美学走出纯理论研究的象牙塔,与社会客观现实实现交流互动,但如欲以完全放弃或荒疏传统美学研究为代价,这无疑是值得反思的。现在虽然是个流行“解构”的时代,但在一定前提下继续开展对美、美感及审美心理、审美规律等方面的美学基础理论的传统研究并非成了多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学是事关审美文化基础理论研究的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开展审美文化研究,既是美学研究多元化、综合化的需要,又是一种学科发展的战略和策略。审美文化研究虽然的的确确是大有可为的,但它也并不一定能取代美学研究的全部。
二
美学和审美文化关注的重心都在一个“美”字,美学作为以美及审美之理论探究为核心的学问,其形而上的、理性化的、思辨化的、学科化的色彩要浓厚得多,它似乎天生就与哲学之类的东西存有“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注定了它更象是象牙塔里的东西。而审美文化除了少不了具有些许形而上的、理性化的色彩以外,它更主要的是凸显出形而下的、感性化的、实在化的乃至消费化的方面,显然更接近人类的客观现实生活一些,何况它是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而存在的,而文化本身就包含社会中的人及其物质文化及精神文化的观念、实践、过程、成果及传统等等的方方面面(注:参阅覃光广等主编《文化学辞典》第107-119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
在一些搞美学纯理论研究的学人看来,美学是阳春白雪,审美文化则是下里巴人,审美文化是美学的庸俗化、现实化、普泛化,强调审美文化就好象意味着埋没美学,将美学束之高阁。这种看法虽不乏现实依据,但也有些偏激,这是没有具体弄清及正确处理二者关系的必然结果。
在我们看来,就本质意义而言,美学实际上是审美文化事实的提炼化、抽象化、概括化及理论化,而审美文化则是美学理论(在早期则是美的感觉、美的经验、美的理论)的实践化、操作化、运演化及具象化。一般说来,美学要源发于审美文化,升华于审美文化,具有高屋建瓴的意义,但二者实际上又是一个相辅相成、辩证互动的矛盾统一体,二者虽有密切关系,但也各有其独立性,在价值上并不存在谁高谁低的问题。美学与审美文化的关系,就相当于哲学同人文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的关系。“审美文化”这一概念的出现和流行之所以要晚于“美学”,是由人类科学认识发展的自然规律造成的。
审美文化在中国和西方都很发达,而美学看上去似乎在西方要远比在中国完整得多、清晰得多,在中国却显得模糊得多、零碎得多,这无疑和中西思维模式所存在的不同倾向特征有很大的关系。西方人虽不乏“天人合一”的思维意向,但他们更经意不经意地体现出热衷“主客二分”、“天人相分”的特点,注重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和探究,注重科学的实证分析及逻辑的运演论证,强调理性的过程,“人定胜天”是其特点。中国人则不然,他们在思维倾向上体现出“主客不分”、“天人合一”即“人合于天”或“天合于人”的特点,中国人不太注重主体对客体的科学式认识,主体屈就、认同、融入客体才是其境界。在西方人那里,客体物一旦被主体人所征服和认识,针对客体物所概括、抽象出的经验及认识等就自然成为主体人的一部分,这样,“主客二分”一引伸开来,于是也就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已获得的那些源于实践且已归属主体的理论被用来指导今后针对客体的实践,实践则不断充实理论。而中国人主张“天人合一”,引伸开来,则就是理论与实践合一,感性与理性浑一,崇尚并追求结合实际的直观体悟。依章学诚语就是,未尝离事而言理,理在事中,道不离器(注:参阅《文史通义·易教上》及《文史通义·原道中》。)。有基于此,以纯理论探索形式出现的形而上思辨学科就大量在西方诞生了,于是美学作为一门科学也就在西方发展起来了。而在中国则由于美的理论(经验)与美的实践结合得太紧,所以尽管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美学内容的丰富蕴藏,但人们仍然难以看清学科构建意义上的美学外在形式。无怪乎那些患有虚无主义恐惧症的人会说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美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由于西方因偏重“主客二分”,才使其美学与审美文化表现出相当的分立性;而中国因偏重“天人合一”,才使其美学与审美文化表现出相当的合一性,以致给人造成中国历史上似无美学(研究)的错觉。
客观地说,中国并非没有美学,只不过同西方相比,中国传统美学在表现形态上不象西方美学那样具有典型明确的学科化特征而已。中国美学不管在理论形态上,还是在实践形态上都显得过于审美文化化了。其实践方面自不待言,单以理论表现形态为例就可略见一斑,比如我们随意检视一下诸如《老子》、《庄子》、《论语》、《文心雕龙》、《沧浪诗话》及《人间词话》等林林总总反映和闪现传统美学思想的政治、伦理及文艺著作,就会明显地发现,中国历史上的美学及其著作总是习惯于就具体审美文化的现象和事实抒发感悟和引发评论,注重直观体验及个体内省,如孔颖达语就是“感物而动,乃呼为志”(注:参阅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卷第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显然,他们很少有象西方历史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包姆加通、康德、黑格尔等美学家那样以纯理性思辨的哲学方式去直接追问“美是什么”之类的问题的,因而在中国难以见到诸如《判断力批判》、《美学讲演录》之类的纯美学著作。与柏拉图相应时代的老子、庄子、孔子等大家虽然也具有一定的形而上的、思辨式的探索,但他们面对“美”却也没有跳出感性比附、以事喻理的格局。显然中西美学在表现形态上是存有重大差异的。概而言之,中国的美学更表现为实践中及行动中的美学,西方的美学更表现为理论中及思想中的美学。
三
勿庸置疑,美是最高的理念,最高的理性行动是审美行动,而真正的、高级形态的美也是无所谓主客的,是彼此不分的,是“天人合一”的。西方在古希腊前期也是倾向于“天人合一”的,此后一直到近现代都是以“主客二分”为主,康德对真、善、美的界限划分又将其推到了极致,使与真、善、美相应的思维学科、伦理学、美学走上了独一化、学科化发展轨道。而进入现代及后现代社会以后,这三大领域开始在审美的原则下重新融合,这实际上就是在追求“天人合一”。
西方象海德格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人,实际上就是由于不满西方“主客二分”所导致的美学过于学科化、理性化、思辨化、形而上化,才要主动追求天人合一的。其实这也就是在追求美学的审美文化化。海德格尔等人就很少直接追问“美是什么”,而是强调感悟尤其是在审美文化中的感悟。马克思指出,人用两种具有原则性差别的方式去把握现实世界,一种是理论(思维与科学)的方式,一种是实践精神(艺术与宗教)的方式(注:参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经济学手稿(1857—1858)》。)。这一看法用后来海德格尔的话表述,就是“思”的方式与“诗”的方式(注:参阅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版。)。显然西方偏重于“思”或“追问”的方式,而中国则偏重于“诗”或“感悟”的方式,这两种不同的方式恰恰印证了中西美学的不同倾向特征。在西方文化发展史上,其美学研究注重的是从审美文化事实中的绝对剥离、刻意超拔,注重的是独立体系的构建、传承、更新及重造,它体现出“思”的认真、抽象、执着和反复;而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其美学研究本身就表现为不离审美文化事实的融通与互动,表现为审美文化的实践、经验、能力及水平的不断发掘和提高,它标示出“诗”的虚实、灵动、意境及浪漫。
“美学”是学界已有的一个权力话语,而“审美文化”则是事关美学的一个新的权力话语,不论是主张泛美学、反美学也好,还是主张别的什么也好,二是既不应当纠缠不清,又不应当此消彼长,更不应当彼此隔绝;而应当略有侧重地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美学作为审美文化的一个核心组成部分,作为一个具有相当独立价值的科学体系,其传承、更新和发达的目的应当是为人类审美文化乃至人类整个文化的理想化、艺术化、境界化发展,不断提供高含量、高价值的理论综合滋养。反过来,“审美文化”的繁荣和发达,以及其研究的普遍和深入,则不仅应当集中体现人类文明的飞速发展,充分展示美学理论的实践价值及理想效应,而且还应当为“美学”的有所建树提供更多更新的科学实证依据及理论建设空间。
如今被许多学人所推重的“自下而上”的美学研究方式,在本文看来,实际上就是先从审美文化这个“下”的研究入手,再行发展到美学这个“上”的方式。这表明,传统美学那种高高在“上”的西方式研究格局,延续到学科研究互渗化、多元化、综合化的现当代,已不得不面临着改革和变通。事实上,由于美学关注的对象是源基于审美文化现象事实的“美”及“审美”,它们不完全等同于哲学及其它一些学科所关注的对象,所以只一味采取哲学式理论思辨及一般科学的常规演绎求证,并不能解决美学中的所有难题。尽管这种“自上而下”式的美学研究也是其用可当、不可或缺的,但它只有与“自下而上”式的美学研究实现一种辩证结合,才不致于曲高和寡、流于空洞。“自下而上”式的开局在于亲近合一于审美文化的现象事实,并去感悟和体验“美”及“审美”,而后再向美学理论的层面升华过渡。之所以要先去“感悟”和“体验”,而不是轻意地象以往那样去直接“追问”美及审美,是因为美之中的确含有一些如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似的复杂因素。维特根斯坦曾指出,我们对于不能言说或不该言说的东西要保持沉默,拒绝言说,这虽然或多或少呈现出不可知论的色彩,但这种观点同古代中国人有关“言不尽意、言不达意”的担心却也是不谋而合。
就人类意欲“言说”清美及审美的努力而言,“美学”是西方古典传统哲学向美的领域延伸并对之加以不懈探究的发展结果;而“审美文化”则是现代学人对人类社会文明成果中有关美的范畴的最具包容性的概括,其所指则发生和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各个历史时空中。审美文化的说法在近些年获得张扬,其实也是人们主张美学由象牙塔返回到审美文化现象事实中的一种反映。当然由于中国传统美学的事实是合一于审美文化事实中的,而不象西方美学事实是剥离超拔于审美文化事实之上的,因此,中国的美学研究大可不必完全照搬西方传统美学研究的教条,而应当因地制宜,采用符合中国实际的方法,在本文看来,这个方法当是以“自下而上”式为主、以“自上而下”式为辅的方法。目前文艺美学界之所以力倡“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无疑是迎合了这一方法,其根由就在于先前我们所移借的西方式研究套路越用越不符合中国的传统和实际。事实上,以海德格尔等为代表的西方现代哲学美学巨擘,之所以要颠覆传统并对东方哲学美学存有浓厚的兴趣,正是因为他们对那种力图以旧套路包打天下的作法充满了疑虑。显然这对我们还是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的。
收稿日期:2000-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