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与俄国东正教文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东正教论文,俄国论文,断头台论文,托夫论文,文化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 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60X(2003)03-0090-04
艾特玛托夫是前苏联正统作家中较早涉及宗教问题的作家。1986年,由于他在作品《 断头台》中把一个基督徒阿夫季作为正面主人公加以描写,在前苏联文学界引起了一场 激烈的争论。赞赏者认为作品表现了艾特玛托夫的大家风格,前苏联小说界“还没有写 过类似的作品”;反对者的主要意见认为作品以一个基督徒作为主人公“同无神论的世 界观是否相容”?作者是否在“维护基督教的传统”?对于前苏联这样一个提倡无神论近 70年的社会主义国家,这部谈论《圣经》与基督教的作品的出版无疑引爆了一颗精神炸 弹。正当评论界几乎要彻底否决这部作品时,当时的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对这部作品 给予了明确的肯定,使这部作品绝处逢生,而且“洛阳纸贵”,一时身价百倍。1990年 艾特玛托夫被戈尔巴乔夫任命为总统委员会委员。在这部作品发表两年后的1988年,也 就是东正教成为俄罗斯国教千年纪念之时所发生的一切,为戈尔巴乔夫肯定艾特玛托夫 的《断头台》作了很好的注解:戈尔巴乔夫亲自接见了以大牧首皮缅为首的6位东正教 领导人,并且对他们说:“基督教传入俄罗斯,不仅有宗教意义,而且有社会政治意义 。它是我国许多世纪历史、文化、和俄罗斯国家发展的重要里程碑。”[1](P176)“苏 联的党政领导人也破天荒地参加了纪念活动。苏联部长会议向东正教发出贺信,苏联及 俄罗斯最高主席团还向教会主要领导人颁发劳动红旗勋章、民族友谊勋章和荣誉奖状。 ”[1](P177)当权者们不仅对长期禁止的宗教活动大开绿灯,并且极力鼓吹和表彰。在 他们的推动下,俄罗斯出现了空前的宗教热,这是自十月革命以来从不曾有过的景象。
由此可见,艾特玛托夫在他的《断头台》中引入的对宗教问题的讨论,绝非出于他自 己的突发奇想,而是有其深厚的社会思想基础和现实生活依据的。事实上,俄罗斯东正 教开始活跃的时间正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确实是在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和倡导 “意识形态多元化”的口号鼓舞下热闹起来的。艾特玛托夫作为一个敏感的作家,注意 到这种社会现象,并且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把当时(1986年前)方兴未艾的宗教问题提到 议事日程上来进行探索,表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和对社会脉搏的准确把握,再次证明了 他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作家。同时也说明了他在精神上与俄罗斯社会生活息息相通。当 多数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俄国社会所发生的这种种变化时,艾特玛托夫已经判明了它可 能的发展趋势与方向,在这一意义上,他不仅是吉尔吉斯的先知,也是俄罗斯的先知。 这也就是为什么戈尔巴乔夫要力排众议,肯定《断头台》的原因。因为作为政治家的戈 尔巴乔夫与作为文学家的艾特玛托夫具有同样灵敏的嗅觉。
著名的俄国神学家赫克教授这样幽默地概括俄罗斯人的特点:“英国人,或者美国人 迟早会谈体育运动;法国人谈女人;而俄国人,特别是老百姓则会谈宗教和上帝的奥秘 。”[2](P5)俄罗斯人对宗教的信仰与热情由来已久。按正式的史书记载,其对东正教 的信仰应从公元988年“罗斯受洗”开始算起,到现在已有1 000年的漫长历史,而俄罗 斯人实际上接触并受东正教影响,还要更早。从一开始,东正教就被作为国教由国家强 制性规定,国人要接受洗礼。所以俄罗斯东正教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它的正教合一性。 政教合一的结果有二:一是教会官办,并沦为国家机器的工具;二是信徒的最大程度普 及。正因为它受国家和官方的提倡和扶植,所以信者众也是必然结果。仅从时间上看, 1 000年间,东正教作为俄罗斯国教几乎没有中断,尽管东正教内部各种教派纷争也一 直不断,但是大的原则始终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种信仰一代代延续下来,成为渗透在 俄罗斯人的血液中的信念。尤其是在那些文化没有普及的偏远地区老百姓的心目中,更 是无条件地把自己完全交给了那个他们完全不知为何物的上帝。直到1917年,这种信仰 才被强制性地切断。无神论思想在前苏联统治了70年,但整个民族积淀了上千年的宗教 思想早已形成了一种集体意识,它不仅根深蒂固,而且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一有适合的 气候与土壤,它就会萌发、生长。这就是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年内,不仅在民间、在军队 、在官方,东正教思想迅速、全面地蔓延的原因。
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塑造了一个耶稣式的人物阿夫季,这个名字是《圣经·旧 约》中希伯来先知俄巴底亚的俄语音。他借阿夫季的口,说出了他自己对现实、对宗教 、对善恶的一系列思考,这在他显然不是一种即兴的灵感之作。艾特玛托夫虽是吉尔吉 斯族作家,但他的父母和他自己,都是从小学开始就在俄语学校学习,接受的几乎完全 是系统的俄罗斯文化教育,他所有成名之作全部都是用俄语写就。也就是说,他头脑里 的文字系统符号主要是俄语,因此其思维方式,尤其是理性思维都俄罗斯化了。在精神 上,他深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尤其热爱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学大师的作品 ,喜欢托尔斯泰的智慧,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稀世之才,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思考善与 恶的搏斗。说他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作家或俄罗斯知识分子,应该毫无牵强之意,他的 身上确实充分地体现了俄罗斯知识分子所共有的传统品质。最重要的是他对社会强烈的 责任感与“经世”的作风。他的作品尽管充满奇妙的艺术魅力,但没有一部作品是完全 脱离生活,纯粹为艺术而艺术之作,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充满着善意的道德劝喻和对美好 高尚情操的追求,表达了他自己改造现实改造社会的理想。正如俄国新宗教哲学代表人 物弗兰克所说的那样,19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总在追问“生命的意义”,“他们全身心 地感到,应当不是‘单纯活着’,而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典型的俄国知识分子认为,这 个‘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加入完善世界和最终拯救世界的共同事业”[3](P176)。在艾 特玛托夫全部的小说创作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存在于他作品中的那种强烈的使命感,那 种对社会人性泯灭、道德沦丧的深沉忧虑和悲哀。他哀叹:“为什么尘世的生活这样安 排?为什么人们互相厮杀、争斗?为什么人们流血、流泪……”“要唤起人心中的人性是 多么不易!”正是因为对社会现状的忧虑,使他迫切地希望寻求一个能改变这一切的上 帝。他借阿夫季之口表白:“我不是偶然形成这一思想的。我研究了基督教的历史,同 时观察了现实生活,才形成了这一思想。我将要寻找一个新的、具有现代形式的上帝, 哪怕我永远也不能找到它……”[4](P95)艾特玛托夫在此明确表达了他要寻找当代上帝 的“寻神”思想。在俄罗斯历史上,20世纪初曾出现过这样一批“寻神派”,他们主张 建立一种新的无产阶级的无神宗教,结果是将集体、进步神圣化。这种主张曾受到列宁 的批评,代表人物有卢那察尔斯基、巴扎罗夫、高尔基等人。真正意义上的“寻神者” 比这批人要早,他们是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俄罗斯大作家;其后是产 生于20世纪前后的新精神哲学的代表作家们:索洛维耶夫、梅列日科夫、别尔嘉耶夫等 ,这一大批人,都可算作俄罗斯的“寻神者”。一代又一代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他们都 用有限的生命执着地寻找着他们心目中的上帝,寻找着生命的目的和意义。在这一点上 ,艾特玛托夫与俄国历史上这些优秀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可谓一脉相承,因为几乎“所有 伟大的俄国文学家都同时又是宗教思想家或寻神论者。”“所有最深刻的俄国思想家和 哲学家都同时又是宗教哲学家和神学家。”[3](P33)在这些“寻神者”中,他们很少有 人依附于官方教会并接受官方教会推崇的人物,这反映了俄国知识分子反专制及其所具 有的人民性品质。托尔斯泰曾被官方教会革出教门,死无葬身之地;陀思妥耶夫斯基曾 被判处死刑,亲历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痛苦,同时也深悟其中之奥妙;还有许许多多被 流放、被驱逐的俄罗斯知识人,无论浪迹何方,却仍然不倦地寻求着自己的上帝,寻求 着拯救世界的思想与精神。
对当代俄罗斯具有较直接影响的“新精神哲学”运动,是由一批自由知识分子们推动 起来的。这场哲学运动在本质上提倡一种“新宗教精神”,它“力图突破近百年来俄罗 斯思想界斯拉夫传统文化与西欧近代文化的对立,发展出自由主义的东方基督宗教的文 化精神”[5](P1)。这批人提倡自由地理解传统的东正教义,而不是死守其教条,要把 东西方文化的精髓融和起来为俄罗斯所用。其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梅列日科夫在谈到东方 基督教时说:“这一代人将会明白,基督教不仅是过去的事,而且现在也存在,将来仍 然存在;耶稣基督不仅是过去、现在的真理,而且是无止境地发展的真理,只有以耶稣 的名义,才能实现俄国的解放和世界的解放。”[2](P153)从梅列日科夫这段话中我们 可演绎出如下3个命题:(1)东方基督教是永恒之真理(过去、现在、未来);(2)东方基 督教是发展的真理(无止境的自由发展空间);(3)东方基督教是融和世界的真理(解放俄 罗斯与世界)。
我们对照艾特玛托夫在《断头台》中的观点,也就是阿夫季所表达的关于基督教的观 点,要“克服千百年来的停滞状态,摆脱宗教信条的桎梏,允许人的精神在认识上帝这 一自身存在的最高本质方面享有充分的自由”[4](P103)。在20世纪90年代所写的《卡 桑德拉印记》中,他又进一步提出了宗教融合论的思想。由此不难看出,阿夫季的思想 与新宗教哲学的思想有明显的相通之处。和历代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一样,艾特玛托夫想 通过寻找一个全能的上帝,拯救堕落的人类和濒于毁灭的世界。在分析人类社会的现状 时,他也和所有的俄罗斯宗教思想家们一样,把一切的灾难的根源都归结为人性中的“ 恶”,只不过他的这种恶比起托尔斯泰的道德说教中的所谓“动物的人”的私欲之恶, 危害要大得多。艾特玛托夫认为现代人所有的恶行中最大的恶是“权力欲”或叫“统治 欲”,由于人人都贪求对自己同类的统治,实行这种统治最有效的力量就是军事实力, 于是就有了耗资巨大的军备竞赛与人类自相残杀的战争。他认为现代人不再信奉传统的 道德与宗教,是因为他们迷信了另一种宗教,即,“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强大的宗教—— 迷信军事实力优势的宗教”。“现在拥有这种武器的人,不也是神吗?难道现在就没有 这样一些神殿,在那里,人们向祭坛上的氢弹模型喃喃祈祷,向将军们顶礼膜拜……哪 一点不像宗教呢?”[4](P217)艾特玛托夫所揭示的正是当代国际社会生活中种种令人不 安的隐患。在这部作品问世以来的十几年间,地球上不断发生的各种争端愈演愈烈,战 争连绵不断。在这一点上,不是艾特玛托夫杞人忧天,而是他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和预见 性。他不断呼吁人类应该提倡理性,要和平共处,不要互相仇视、互相残杀。正如他自 己所说,他的宗教探索是要寻找一条通向人的道路,而不是上帝。可是当他劝告人们要 弃恶从善、悔过自新的时候,他就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厢情愿的道德说教,俄罗斯传统 文化的烙印便显露得如此清晰而深刻。艾特玛托夫的阿夫季身体力行地想拯救堕落的灵 魂,最后被人们绑在盐木上,让他像耶稣一样殉他的上帝去了。这是一幅极具讽刺意味 的图画,也是艾特玛托夫自己幻想的一种破灭。书中的鲍斯顿原本只想用自己的诚实劳 动换来平静安稳的生活,可最后却与狼一起走向了毁灭。因为他的同类冒犯了代表大自 然生灵的狼,他不得不被迫献出自己的儿子,以祭愤怒的自然之神。《断头台》的最终 结果是令人悲观的——鲍斯顿痛苦地喊道:“这世界完了!”
在《断头台》之后,艾特玛托夫又写了一系列与宗教题材有关的作品,如《成吉思汗 的白云》、《雪地圣母》、《死亡的自由》、《卡桑德拉印记》等等。虽然,他明明知 道现代人不仅嘲笑耶稣无谓的牺牲,更不能容忍阿夫季对他们恶行的横加干预,却仍然 不断痴迷地向人类呼吁,要人们弃恶从善。这正是俄罗斯东正教文化的伟大传统之一, 是俄国知识者崇高使命感在他身上的充分体现。虽然他那智慧的眼睛早已洞察一切,可 作为一个现代先知,他仍在不遗余力。他正应验了“新精神哲学”的第二代传人叶夫多 墓莫夫对俄国人的评价:“俄罗斯人或者与上帝同在,或者反对上帝,但是永远不能没 有上帝。”[6]
收稿日期:2003-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