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易:在追求超越与俗世诱惑之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俗世论文,黄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32(2009)04-0048-06
黄易是继高阳、金庸、琼瑶、古龙、卫斯理(倪匡)之后在华语阅读界最具影响力的一位港台作家。他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等早已被改编成流行电视连续剧与电子游戏。他的某些创作观念也对当前中国整体的大众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但对于大陆研究界来说,他还是一位较为陌生的人物,我们在此即尝试着对他创作的主要成就作一个粗略的分析并将重点讨论其对超越性问题的关注意识。
一
黄易,本名黄祖强,中国香港人,1989年开始成为专业作家,正式发表的作品已有数千万字。
黄易的创作主要可以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是科幻小说,其中重要作品有《星际浪子》、凌渡宇系列等;①另一主要类型小说是武侠小说,其作品有《大唐双龙传》、《覆雨翻云》、《寻秦记》、《大剑师传奇》、《破碎虚空》等。
1990年代中期是黄易创作的高峰时期。在这一时期,他相继推出了《覆雨翻云》、《寻秦记》、《破碎虚空》等作品,声名渐渐为大陆读者所知晓。1997年开始连载的《大唐双龙传》更明确了他作为新兴武侠小说代表人物的地位。大体在这一时期,他的某些文学观念也开始发挥影响。这些影响在21世纪初勃兴的网络小说的创作中可以看得清楚。
黄易对中国大众文学的影响突出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他几乎以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了武侠小说文本的主流结构方式。在武侠小说兴起的早期,重要的武侠小说都是长篇巨制。比如金庸的几部最有名的小说《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鹿鼎记》等都是数百万字的超长篇。继金庸之后崛起的古龙、温瑞安等人,自觉在故事整体的驾驭能力上不能与金庸相比,便将主要精力投向了细节方面的改造。其中在后来影响较大的一点,就是将武侠小说文本的构造篇制小型化,主要是写短篇或中篇。而黄易的《覆雨翻云》、《寻秦记》都是近三百万字的超长篇,《大唐双龙传》更达到了千余万字。以单部小说论,中国现代以来恐怕没有一部小说的篇幅能与之相提并论。黄易以其创作实绩向人们展示,至少中国的读者从阅读习惯来说,是更倾向于接受较为庞大的文本构造的。②由于相当程度上受到了黄易的影响,近来的许多大众文学作者都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超大篇制的文本架构模式。③
第二,黄易引领了武侠小说中技击描写套路的时代变化浪潮。
武术技击和侠义精神是武侠小说两个最基本的类型要素。在原初的武侠小说中,关于武术技击的描写是崇尚写实的。而金庸在20世纪60年代异军突起,成为压倒其他一切同类作家的武侠巨擘,其中很大的一点即得益于他对武术技击描写套路进行的改造。一言以蔽之,金庸式改造的核心可用“武术技击文化化”来概括。金庸描写的格斗场面,大多包含着某种古典文化的意蕴,而他则试图通过对这种文化意蕴的化用,来渲染格斗的气氛、解释格斗的成败关键。台湾作家司马翎也是这时期“武术技击文化化”的代表人物之一。
金庸、司马翎等纷纷搁笔后,古龙、温瑞安继起为武侠小说的领军人物。这两人尝试着技击描写的又一种套路转变。“武术技击描写的文学修辞化”是他们写作的核心模式。他们实际上是调动某种文学修辞辞格所固有的某些审美蕴含来比附格斗场面,使得笔下的技击描写似乎自然具有了一些文学内涵。古龙比较偏爱“虚化”的手法。“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往往以这一句话来概括英雄人物李寻欢的格斗场面。但小李飞刀究竟是怎样的“例不虚发”呢?古龙并无任何解释,这就需要读者根据其对“虚化”修辞手法的认可程度与理解程度去自由想象了。温瑞安偏爱“赘词”、同义反复的描写手段也是很有特色的。
黄易兴起之后,重新尝试在内涵的方面来改造武侠技击的描写套路。他的相关描写可称为“武侠技击的玄学化”。这种“玄学化”的描写一般包含了三层基本内涵。首先是任何玄学的思考,大的如宗教、政治、文化、艺术,小的如园林、烹调、气象学等等,都可以成为武术技击的外化表现形式。其次,这种玄学思考与技击之间内在形式上根基的关系,常常成为格斗场面描写的主体内容。再次,格斗的胜负之别常取决于武者精神境界上的差别。
正因为“武侠技击的玄学化”在创作模式上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表现力,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大陆的武侠小说及相关衍生文类的创作,一反20世纪90年代初期盛行空洞的文字游戏景况,普遍呈现出“玄学化”的特征。这其中黄易的影响力是不能被低估的。
第三,黄易擅长于将时代的各种精神问题引入创作中,使得其作品呈现出多元价值取向的、众声喧哗的对话性文本的特色。
中国近代以来的大众文学对现实问题尤其是现实精神问题是缺乏当下的直接反映的。张恨水虽有不少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很难说他对所处时代的精神问题作了什么直接的反映;金庸的《笑傲江湖》、《鹿鼎记》暗含了对当时中国社会政治生活的批评,但这要用索隐的方法才能有所领会。至于琼瑶等人的作品,那主旨大约便是特意让读者误读时代精神状况的。与前辈不同,黄易常常在作品中直接展开对时代精神问题的描写与讨论,如《寻秦记》曾引入的存在主义式的人生命题,《星际浪子》对于进化论的讨论,《浮沉之主》所表现的环保意识,《上帝之谜》对种族主义的批判,《尔国临格》对即将来到的网络时代的预言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内容的表现虽偶有突兀,但总体而言与其作品的“玄学化”风格及“武侠技击的玄学化”描写都是相吻合的,读来能令人颇有兴味,亦发人遐思。
这其中,他对超越性问题的关注意识是最值得重视的。超越性问题立足于世俗世界,却又试图超越人在世俗世界生存的无根状态;它试图寻求绝对真理,对任何实体化的真理持怀疑态度。此种矛盾构成了现代灵魂焦灼不安的主要思想内容。黄易可以说是有意识将超越性问题引入华语大众文学创作的第一人。正是在他与其他一些作家创作的共同影响下,④对超越性问题的表现已化为当代中国大众文学界的一个叙事母题。以下我们将从三个方面来讨论黄易对超越性问题的表现。
二
首先要讨论黄易对一般超越性问题的表现。
前文已经提到黄易的“武术技击玄学化”。除了武术技击的玄学化描写,黄易小说整体上也呈现出一种“玄学化”的倾向,他不少小说的故事创意直接来自于某个比较独特的玄学命题。“玄学化”又是什么意思呢?笔者认为,其核心内涵就在于对超越性问题的描写与讨论,描写那些超越人的存在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由于传统文化的影响,中国大众文艺自来不甚关注超越性问题。如偶有触及,通常也将之神秘化、生活化。像《西游记》、《封神演义》中的最高神都很有些大家族族长故作严肃实质却护犊和家长里短的气质。黄易对于超越性问题这种强烈的关注意识,显然不是得益于传统,而是近代西方的超越理论与基督教神学的相关思想内容。不过,黄易所乐于谈论的超越性存在,决不是基督教命名的“上帝”,也不是任何一种现有神学体系所指称的已经人格化了的神。对于各种设计了人格化上帝的宗教学说,他均持明确的反对意见。在《大唐双龙传》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这样议论说:
宗教可以是比刀枪剑戟更难挡的另一种侵略形式……⑤
宗教只可欣赏不可沉迷,当宗教思想成为一种束缚,人将变成那种思想的奴隶。……⑥
尽管对宗教学说的具体内容不感兴趣,但对于宗教学说的发端,黄易则心有戚戚焉。他在小说中,总试图居于现代科学观念之上,来讨论生命、意识的发端问题。尽管不同意基督教式的有神论,但他更不同意现有的进化理论,他显然倾向于认为,在现存的实在之上,存在着某种超越性的奥妙。这奥妙构成了存在意义的发端。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造物主,但由于它(们)的偶然的介入——对这个世界的存在来说,完全是一种自外而内的介入,生命与意识才像是发乎自然式的诞生了。由于生命与意识的产生并非完全出于超越者的意志行为,它们的诞生本来就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因此它们有着属于这个世界且只属于这个世界自为与自由的一面,这一面连超越者也无法干涉。描写超越者与现实生命这种复杂而玄妙的关系,成了黄易最具兴味的一个写作内容,他几乎在每一部小说中都要回到这个问题的讨论上。
《上帝之谜》是较为完整展现了黄易这方面思考的一篇作品。小说借凌渡宇与非洲一位神秘大巫红树长老的对话来探讨“上帝”的本质:“宇宙出现之时,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同时诞生。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应往何去?他感知的范围无始无终,能延伸至宇宙无尽的深处,也能贯通其他时空的异域、其他的宇宙。……他在这宇宙内以超越光速千百倍的速度旅行,探索每一个星球、搜寻其他类似的‘生命’和‘力量’。……”⑦
当然,《上帝之谜》中的“上帝”只是黄易心中超越性存在的一种可能方式而已。对他来说,超越性的问题永远是一个开放的问题。黄易并不试图通过自己的创作来构想一个体大思周的超越论的思想体系。他的乐趣是在于描写各种可能的超越性存在形式。在他笔下,超越性存在有类如《上帝之谜》中完全冷漠自为的“上帝”,有类如《异灵》中充满无限宽容与慈悲之心的“异灵”,有类如《星际浪子》中无限热爱生命的肉身神、水之母,有类如《破碎虚空》中因武成神的传鹰,有类如《星际浪子》、《超级战士》、《大剑师传奇》中勘破人类进化之谜的方舟、达文西、方战与兰特,也有极端自私完全属于黑暗、毁灭一面类如《星际浪子》中的撒拿旦。超越性存在甚至还可能是一部机器。《光神》中的“光神”据说就是上个宇宙年代中最智慧的生物阿达米亚制造出来对抗宇宙大爆炸的机器。
说到黄易对超越性问题的探寻,我们还必须指出一点:他的思考是带有宗教感情因素的。黄易描写了许多形式的超越性存在,对某些超越存在与人的关系,他故作淡漠之笔。但总体而言,他小说中相关的精彩部分,仍在于其充满宗教情感色彩的那些描写。黄易笔下的超越存在,通常都有某种极其鲜明的情感立场。这种情感,是一种绝对的责任意识,是一切理性可分析的价值立场的开端。像《星际浪子》写到的肉身神、水之母,它们都是宇宙中最强大的生命体,拥有不可思议的寿命(照小说的描写,肉身神已存在数个宇宙世代,相当于我们的上万亿年的时间),原本可以逍遥在宇宙中,寻求个体的突破方式。但出于对生命的爱——仅仅是这种无法用理性分析的责任意识和情感立场,它们就都义无反顾地卷入了与撒拿旦无休止的战斗,直至丧失自己的生命印迹。
对于人类来说,像肉身神这样毫无必要的、全无保留的、以自我献身为条件的“没有止境的爱”,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它是庄严崇高的。尽管不可企及,却成为了救渡人类的先决条件。这也是我们认为黄易的超越性存在描写具有宗教情感元素的根据所在。因为黄易写出了这种情感超越一般情感的关键元素:虽然从逻辑上说没有必然性,它却自然成为超越逻辑、理性之上的超越性存在的基本性状之一,并成为了超越性存在与人发生关系的前提条件。
三
对现代超越观念的主要精神支柱——基督教文化,黄易给予了相当的重视。除了某些零散的化用,他在小说中也试图正面叩问基督教超越观念的价值意义。这一点在小说《尔国临格》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尔国临格》单从名称上看,就很有基督教的色彩。“格”,即是“位格”,“尔国临格”大致的意思当是“上帝的天国已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显示为实存(或曰‘我们的现实世界已蒙恩成全为基督天国所是的那种国度’)”云云,说得更为直白一些,它实际便是“你们的天国已经降临”的意思。小说内容更与基督教文化密切关系。黄易在小说中试图积极回应基督教所谓的末世理论和天国论。基督教末世论是整个基督教神学观念的一个重要构成环节。按照这种理论,“上帝之国是突然闯入的,不是道德进步的结果,而是靠着上帝超自然的干预”。⑧人的现实世界将有一个被突然终止的时刻。这个时刻对于人来说就是“末世”,上帝将在此刻显现出其意志并发动末日审判。自启蒙时代以来,末世论的观念本来已逐渐消沉,但到了20世纪,它忽然得到了一个较大的复兴。著名神学家布尔特曼断言:“问题越来越清楚了,末世论的期待与希望,正是全部《新约》教导的核心。”⑨而在20世纪末,由于末世理论与《启示录》中宣扬的救世主千年回归论恰巧在时间上颇为吻合,于是,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千禧年末日审判”文化风景线。
对于大众社会这种多少有些莫名所以的末世情结的描写与思考,构成了《尔国临格》的中心主题。小说写到,在千禧年日子逼近的20世纪末,新兴的网络上突然出现了一位“救世主”,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主人公凌渡宇闲来无事,在网上键入了“呼唤救世主”几个字,没想到“救世主”马上作出了回应。凌渡宇并不相信这位“救世主”,试图侦察他的身份,对方却说:“我是应你呼唤而来的救世主,对这你仍要怀疑吗?只有相信我的人,才会得救。”
但这位“救世主”是否真的就是那位曾经降生在伯利恒马槽内的“救世主”的二度降临呢?它是否真的能为我们带来“地上的天国”呢?随着故事的展开,黄易的个人立场渐渐地明确了起来。首先是千年与末世的神秘联系问题,对于所有“千年末世”论者来说,这个神秘的联结是他们首先无法摆脱的心灵问题,是问题的开端。但黄易却认为,这两者间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它之所以成为问题,其实是人自身的精神状况产生了问题,它是人们逃避恐慌心理需要恰逢其时的一个投影,最多算是一种象征。⑩至于这种理论何以这么流行,黄易认为,其中也谈不上有什么过于神秘玄奥的理由。大众的从众心理、自我暗示,大规模群众集会的广场效应等才是所谓宗教信仰和宗教激情的根源。(11)
但对这种末世论真正毁灭性的抨击,还是在黄易的“地上天国”的描写中。在小说中,黄易描写了两种“地上天国”。一种是在小说中真正地实行了天国秩序“理想国”:“在公元2051年,‘救世主’建立起‘她’地上的王国,透过十二门徒把地球划分作十二个军区统治,用英语统一了语言,实行军权政治。”(12)这个地上的“天国”,被名之为“新世纪”的开端:“自新世纪十年‘新十诫’颁布后,世界网络被取消了,所有关于新世纪前那黑暗和充满罪恶的历史被彻底抹掉,谈论黑暗时代的历史是最严重的叛国罪,只有研究院的精英分子,才拥有研究黑暗时代历史的特权。”这个新天国还有其他许多根本性的社会改造,比如“全球的男女均被施了永久性的绝育手术,只有一批精选出来的男女,才能生育下一代,但却不是通过自然的生育程序,而是由政府的‘生命之堂’以体外受孕的方式培育新生命。一切都在政府的严格监管下进行。再没有婚姻和家庭的制度”等等。(13)
这样的一个“地上天国”是人类现实发展的一个岔道。虽有些耸人听闻,但不可否认也有某种历史的可能性。在小说中,这种危险是被解除了。在凌渡宇的帮助下,一位来自未来的科学家抢在原先历史中的“救世主”势力坐大之前,以现实的神迹(不可思议的高科技手段),从神学理论上根绝了救世主“第三次降临”的可能,以一种爱的哲学否定无论以任何借口出现的极权政治。小说最后写道:
神从来没有把人当做奴仆,只会视他们作子女。它并不需人们对它谦卑下跪、叩首膜拜。那绝非它的本意。它要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都由迷信和无知中卓立起来,用你们的智慧和双手去创造幸福的未来。天国是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内。当心扉不再被仇恨、无知和私欲蒙蔽时,天国就会来到人间。……国界、宗教和民族最后都会变成历史的遗骸。
第二次降临已大功告成。再没有第三次的降临,若有的话,来的就是假基督了。若人类受他的蒙骗,世界将会变成人间的地狱。人类内心的天国亦将被彻底毁灭。
请记着,天国是在每一个人的心内。再不能从任何其他地方寻到。(14)
人们当然可以批评黄易小说中的描写不少地方过于简单粗糙了,人们还可以批评他关于天国反讽式的描写吸取了《1984》、《我们》、《美丽新世界》等反乌托邦小说太多的元素等等,但我们应当承认黄易在《尔国临格》中展示的过人的识见。有几点是值得特别指出的。其一,黄易对“千禧年末世论”的批判是相当全面彻底的。他对这个理论的几个核心环节如千年、末世、天国、救世主、复临等都作出了毫不含混的直接的回应。人们不难看到他对基督教文化的理解深度和艺术洞察力。其二,黄易关于天国反讽式的描写虽过于漫画化了一些,但客观上却道出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这就是在现实中,末世论是一种特别容易被政治骗子、野心家所利用的神学理论。其三,黄易不是基督徒,但他时常会表现出与基督教神学理论对话的意识。《尔国临格》中强调的“天国是在每一个人的心内”、“没有十字架,没有教堂,没有罪与罚,也没有天堂地狱”等等,很明显不是无的放矢,人们甚至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种试图从基督教本身出发来对流行神学观念的批判。相对于正统观念来说,这种观念虽然比较极端,但并非全然对立。它与19世纪流行的自由神学观念或有相通之处。黄易这方面的思想努力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如果考虑到《尔国临格》的写作正是处于“千禧年末世论”甚嚣尘上的1990年代初期,如果考虑到当时国际上流行的通俗文艺创作一般都是以迎合末世论作为卖点(最有代表性的例证之一便是日本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我们对黄易及《尔国临格》的评价还应该更高一些。
四
黄易对超越性问题的探寻,越到后来越与中国传统文化密切相关。黄易设想,是否可能由中华技击之道生命的修炼技术,再从这种生命的修炼技术中找到超越现实世界束缚个体生命的终极法则的奥秘,也就是所谓的勘破“最后一着”、“破碎虚空”,获得最终解脱。显然,它不同于一般坐等救世主降临的超越之道,也不同于其他一些毫无实证可能的超越之道。因此,围绕着由武而道展开的各种想象,就构成了其小说的中心线索。
黄易作品中隐含着的东方玄学体系相当庞大,在这里,限于篇幅,我们只能对他的以武证道思想最根本的玄学基础以及由此衍生的较有特色的几点创意略作评论。
由武可以证道。武学法则千变万化,证道的途径因此可能千变万化。尽管如此,这其中还是有几条基本的规则。天人合一理论也许不是唯一的大道,但在黄易看来,这是毫无争议的直道与正道。他在《破碎虚空》中描写了大侠传鹰由武证道的过程中写道:“传鹰……在目下的处境。加上战神图录的启示,他忽然领悟到当肉身至疲至倦时,唯一的方法,就是由有身变无身,而达至这境界的法门,就是把‘心’这堵定内外的围墙拿走,让人这‘太极’重归于宇宙的‘太极’,既无人身,何来困境?要把心拿开,先要守心,当守至心的尽极,物穷则变,始能进入无心的境界。”(15)
推敲起来,黄易的这些设想并算不得十分高明,有不少是老生常谈。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小说中能够一以贯之地将这种生命感悟与武打的设计联系在一起。《破碎虚空》中卷《第8章:决战之前》与《第9章:决战长街》的相关描写,堪称中国武侠小说最精彩、最具有诗化玄学意境的场面。难能可贵的是,在黄易的笔下,超越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否定,以武克敌,更不是一味地好勇斗狠。超越,天人合一,有时仅仅是为了选择对人间诸般痛苦的遗忘。从这个角度说,天人合一就是天人永隔。传鹰证道之后,并无法挽救自己爱人祁碧芍的生命。这期间的伤感别离是动人心魄的。
说到以武证道,指的不仅仅是武术技击方面的问题。黄易还尝试着以这个观念来统摄其他的人生问题。
对于武林中善恶之分、正邪之别的描写,一般的作家只是延续民间文化或政治意识形态中的善恶论而已。金庸在这个问题上有比较大的突破,他能够以一种现代人文主义的立场构建其小说中的善恶分野。但他后期创作明显有相对主义的倾向。他常常疑惑于这样的一个问题:表面上的正道人物不也常常干坏事吗?既然如此,正道和邪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们的区别难道不是社会风俗习承或政治意识形态命名的结果?于是,无是非、“伪君子不如真小人”几乎成了小说的主题。在一般读者看来(金庸原意未必如此),邪派成了更为高尚的职业,正道仅是一些虚伪之徒。这个倾向后来经过古龙的宣扬,就更为庸俗化了。
这观念事实上在根柢上摧毁了武侠小说的基础。
黄易根据以武证道的理论,比较强有力地推翻了这种思维模式。在他看来,人世之间确有正邪之分、善恶之别。其根据就在于对生命的态度。凡是尊重生命、厚爱生命的立场,即为善;凡是只关心自我的生命且试图损毁他人的自由生命为自己服务的,即为恶。以善的立场来修炼武功的,即为正道;以恶的立场修炼武功的,即为邪(魔)道。尽管修行正道武功的人在现实中可能是一个非常恶的人,但这丝毫不能动摇善恶本身的绝对分界。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金庸式的困惑了。当然,这种观念比较其原来简单的善恶二分法则更具有了一种弹性和表现力。黄易则不否定魔道也可能是一种极其伟大的以武证道的途径——绝对的恶人与绝对的善者同样有可能成为超越性的存在。他小说中许多邪(魔)道人物就个人的生命特质言,也是异常绚烂夺目的,如《覆雨翻云》中的庞斑、《大唐双龙传》中的石之轩、《破碎虚空》中的蒙赤行等等。但对这些个体在审美上的欣赏与对他们价值原则上的否定显然是并不矛盾的。
黄易还尝试着以“以武证道”观来建构新的男女性别理论,一种东方的情欲理论。历来有一些颇具影响力的宗教学说尝试着从这个禁忌性的但确凿为人所难以回避的话题中寻找超越性的路径。古拜火教、古希腊的狄奥尼索斯崇拜、印度教中的性力派、佛教密宗等在这方面都有较为明确、系统的思想。黄易则认为,关于情欲问题的思考,包含着某些必然性的种子(尽管在许多时候它是以否定的方式出现的):“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比‘性能力’更代表生命的力量。道家在这方面更是清楚明白,整个成仙成道的捷径,正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用现代的术语说,就是把‘性’的力量,转化为精神的力量,这是否说,人类进入另外的宇宙的唯一方法,就是利用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开拓出一个人为的黑洞,逃离现在的空间。……西藏密宗所说的夫妇双修,其实是另一种形式去修炼和发挥生命的力量、性的力量,中国道家所说的‘性命双修’,正是性的力量和精神力量的结合。”(16)
在创作中,黄易试图根据道教这种特殊的“性命双修”说(以及西藏密宗的某些观念)发展出了一套似乎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欲理论。他大致将道教的性功对应于人的“情”,命功对应于人的“欲”。他设想,如果有一种武术的功法能够成功突破两者间混沌的联系,将两者分离出来,使修练者达到纯粹的所谓的“有欲而无情”、“有情而无欲”之类的状态,(17)并进而调和这两者间对立的关系,也许,男女的情爱关系本身就意味着超越的大奥秘。
有人指责说,黄易这样的构设其实是为打擦边球的情色描写作张本,其中包含明显的商业元素。这种批评是不无道理的。事实上,黄易的小说在整体上都呈现出这样的一种情形:一方面,其华丽的想象和思想探索让阅读者不时领会到骀荡的精神情趣;另一方面,赤裸裸的商业法则却控制住了这种个体思想探索的可能范围并使之最终服从于商业利益的要求。对于一般的作家来说,这也许会是一种相当痛苦的矛盾抉择,但对黄易来说这却基本不成什么问题。他从来就没有将商业法则、现实的束缚当成作家无以排解的宿命,对他来说,削平超越性探索的思想锋芒适应一般大众阅读口味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种顺应的姿态使得黄易在一个阶段成为了商业文学生产的宠儿。但消极后果也是明显的:这种顺应使得他的创作境界未能更上层楼并最终流于一般化。仔细推寻起来,在商业化的文学生产潮流中,类如黄易这样的情况是常见的。有一些作家在商业利益的刺激下,寻找到了某些极具艺术表现价值的话题,但与此同时,商业利益又驱使他们削平思想的深度以顺应一般大众消费的口味,这又极大限制了其个人艺术创造的成就。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然,对这种现象的讨论,已是另一个话题了。
收稿日期:2008-11-25
注释:
①黄易本人把自己的这类小说称为“玄幻小说”(这也是当前中国网络原创文学中最大、最活跃的小说类型——“玄幻小说”最初的概念由来)。因为他的这类小说尽管表面上和科学问题沾边,但与科学精神实际关系不大,他更乐意用自己的玄学理论来解释那些他认为用科学无法解释的问题。但按照一般的小说分类理论,这些小说仍可归入“软科幻”之列。
②事实上大众文艺的文本架构恐怕天然就是适合于超长篇形式的。美国、日本、韩国、英国大量的大众文艺作品都可以证明这点。我国最受欢迎的电视剧一般都是20集以上,80集、100集以上的也寻常见。这也可以从侧面印证笔者的观点。
③当然,为了留住读者或迎合读者,将原本比较自然的篇幅人为地抻长,也会带来许多问题。但这已是另一个话题了。
④如英国作家托尔金(代表作是《魔戒》)、日本作家田中芳树(代表作是《银河英雄传说》)等。这其中各种电子游戏的文学文本的影响尤其不能低估。
⑤黄易著《大唐双龙传》卷42《第7章:迷途不返》。本文所引黄易作品,一律出自旧雨楼网站(www.oldrain.com)所收集的黄易作品集。限于篇幅,对此版本的版面视情况作了压缩;对文中明显的错别字径作改正,不出校记。但对可能是黄易个性化的语言或香港地区的特殊语汇,则一律保留原貌。
⑥《大唐双龙传》卷51《第2章:悔之已晚》。
⑦《上帝之谜》第7章《上帝之谜》。
⑧麦奎利著《基督教神学原理》,何光沪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37页。
⑨转引自麦奎利著《基督教神学原理》第337页。
⑩《尔国临格》中卷《第11章:二次降临》对此有较详细的描写,限于篇幅,在此不详引。
(11)《尔国临格》中卷《第11章:二次降临》对此有较详细的描写。
(12)《尔国临格》下卷《第1章:一百年后》。
(13)《尔国临格》下卷《第2章:尔国临格》。
(14)《尔国临格》下卷《第12章:神的旨意》。
(15)黄易著《破碎虚空》上卷《第6章:迷宫悟道》。
(16)《上帝之谜》第4章《森林之旅》。
(17)黄易著《覆雨翻云》卷22《第5章:秦淮仙踪》。相关描写以《覆雨翻云》卷22《第10章:接天之恋》中的情节最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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