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否定的辩证法及其历史命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辩证法论文,马尔论文,命运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374(2002)01-0063-07
30多年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流派法兰克福学派在20世纪60年代所造成的世界范 围的思想和社会震荡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尽。他们留下的遗产仍然值得我们去仔细地清 理。其中,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的方法论应作深入研究。马尔库塞是该学派的方法 论——否定的辩证法的奠基人和重要的理论实践者。对此,要结合他在不同时期的著作 展开研究,以揭示其方法论的实质和意义。
一
否定是马尔库塞著作中最深层次的也是最广泛的主题。在马尔库塞的所有著作中都贯 穿着他所谓的否定。正像R.J.伯恩斯坦所指出的那样,否定作为主题隐藏在他的多种多 样的对于黑格尔、马克思、弗洛伊德以及当代文化的批判中[1](P.13)。马尔库塞把黑 格尔创立、经过马克思改造过的辩证法称为否定的辩证法。马尔库塞的否定的辩证法直 接来自于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的创造性解释,这种解释主要体现在他于1941年发 表的《理性和革命》一书中。该书确立的否定的辩证法的基本原则奠定了他后来一系列 著作的理论基础。在这部书里面,几乎整个都是在或明或暗地探讨否定性问题。在该书 的《导言》中,马尔库塞以他特有的辩证方式声称黑格尔的体系可以被称做否定的哲学 ,“作为真理的实证标志存在于现实真理的否定之中……通过这种否定,使真理能够被 承认。辩证法的力量存在于批判的确信之中,全部的辩证法都被一种弥漫着本质否定的 存在形式的概念联系着。这种概念的内容和运动也是被否定所限定的”[2](第24页)。 黑格尔哲学的潜在的革命性在他死后逐渐显露出来,为了抵消黑格尔哲学的破坏性影响 ,在他死后的10年,兴起了一种使理性屈从于既定的事实的权威的实证性哲学。对于马 尔库塞来说,否定性和实证性的斗争是当代世界的最重要的也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斗争 。否定性哲学和实证哲学的斗争决不仅仅局限于哲学领域或者人类的理智领域。随着实 证主义的胜利,它的肯定性影响了文化和社会现实的各个方面。实证主义在面对既定的 现存的社会历史事实时显示了一种根本的无能为力。马尔库塞所做的工作都是被这样一 种动机所激励:揭露肯定的后果并与之进行斗争。
在马尔库塞看来,否定性这个概念具有两重特征。“首先,它表示了对常识的固定和 静止的范畴的否定。其次,它表示对这些范畴所设计的世界不真实的特征的否定……在 实在的运动的过程中,否定是必然的,否定揭示出,特定的形式中没有什么是真的。每 一事物,如果要实现其潜能,则必然要不断地进化其条件和形式”[2](第112页)。否定 的第一维度是传统哲学思想中的首要特征,它反对或者是暗中谴责呈现给感官的既定事 实。否定的这个方面的特征具体化在自从柏拉图以来直到黑格尔哲学的“本质”和“普 遍性”概念之中。黑格尔认为概念是普遍的,它的真理是思维;同时,普遍不仅是存在 ,而且它与特殊相比是一个更为真实的存在。但是黑格尔的杰出天才在于从思维到存在 的运动。否定并不仅仅在哲学和批判理论的反对既定事实的肯定性中实现自身,黑格尔 发现否定的威力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存在形式之中,它就是存在自身,就是包含了否定性 、对立以及它自身的不可避免的破坏和变化的种子的社会现实自身[1](P.15)。“所有 的事物在自身中都是矛盾的”[2](第134页)。这里显示出黑格尔将理性和历史联系起来 的重要意义。马尔库塞敏锐地洞察到了黑格尔哲学是怎样显示否定的双重特征的。“即 使在逻辑学的抽象的论述中,我们也能发现以这一概念为基础的具体的批判力量。黑格 尔的辩证法,浸透着坚定的信心。他确信,无论在自然界和历史,存在的所有直接的形 式都是‘恶的’。因为,这些形式并未使事物成为它们所能存在的。只有当直接的状态 被认为是否定时,当存在变成‘主体’并使其外在状态适合于其潜能时,真正的存在才 开始了”[2](第61页)。
这些潜能的实现需要破坏、否定那些抑制和约束它们的完全实现的每一事物。只有通 过否定,理性和自由才能实现。黑格尔辩证法的后果是导致人和事物的内在潜能的实现 ,然而这种实现除非通过旧的社会秩序的毁灭和消亡。在马尔库塞看来,不是马克思简 单地否定和拒绝了黑格尔,更准确和显明的情况是“历史和社会现实自身否定了哲学” ,而这一点是马克思发现的。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所有的范畴和概念结束于现存的秩序 ,然而在马克思的体系中它们却指向现存秩序的否定。这是一个朝向本质上不同的真理 秩序的转向。在马尔库塞看来,我们能够确定从黑格尔的哲学到马克思的批判理论的运 动含有一种实践的意向,它着力于对于压抑性的、异化的社会现实的破坏,以便推进为 实现一个真正自由和幸福的社会的斗争。马尔库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把他们自己的理论 称为社会批判理论,结果就是否定引导我们从哲学到批判理论。批判理论在一定的范围 内与哲学相同;它反对按照自鸣得意的实证主义方式将实在制定成一个标准。但是,它 又不像哲学,它常常只能从现实社会进程的倾向中提出它的目标,因而它不必害怕它所 提出的新的社会秩序被指责为存在的乌托邦。这个理论能够掌握社会现实中还比较模糊 的否定性:它能够集中在那些能够否定现存秩序的倾向上,并且能够使人类的潜能得到 完全的实现,这种潜能在理性、自由和幸福的的终点得到实现。由此可见,马尔库塞将 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改造成了人类自由与解放的否定的辩证法。
二
1937年,马尔库塞提出了批判理论所面临的基本问题。“然而,当批判理论所勾画的 发展不发生怎么办?如果能够产生变革的力量被压制并且将显现为失败怎么办呢?这丝毫 不能损害这种理论的真理性,它反而显露出照耀其对象的各个方面的崭新光芒……这种 境遇迫使理论以一种新的方式,更加尖锐地强调其对人的潜能的关注,以及强调其对包 含在其所有分析中的个人的自由、幸福、权利的注重”[3](第184页)。当我们回顾这段 话写作的背景的时候,它就显得极具讽刺意味。它出现在纳粹即将掌权的时候,法兰克 福学派的思想家们逃亡到纽约,用德语写给未知的受众。马尔库塞认为,对于马克思来 说,资本主义的否定的力量具体化在无产阶级身上,这个潜在的革命阶级能够破坏现存 的社会秩序并使得激进的变革得以产生。但是,由于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主义的猖獗和 对社会主义革命的失望,马尔库塞像其他的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一样,不仅对无产阶 级革命的可能性表示怀疑,而且也对用政治经济批判的框架来把握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 否定性和真实潜能的充分性表示怀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R.J.伯恩斯坦敏锐地指出: “如果一个人拒绝或者对马克思的无产阶级的角色概念表示怀疑,但仍然确信批判理论 的基本任务是发现能够导致激进的变革的否定性形式,那么问题是:到哪里去发现这个 运动和否定性呢”[1](P.16)?既然马尔库塞对无产阶级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掘墓人的 角色不再信任,他便转而从其他的角度考察否定性力量。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马 尔库塞的首要任务是是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探讨隐藏在现存社会现实中的否定性力 量。这一点构成了马尔库塞以后几乎所有主要著作的主题。
《爱欲与文明》是一部空想的和超现实主义的作品。为以后他所有的著作定下了基调 ,即从外在的政治经济的批判转向内在的人的意识和心理批判。在这本书中,马尔库塞 实践了对于否定的深度解释学,他竭力揭示出思想家们思想和概念中隐藏的模糊的真理 ,这些思想家包括黑格尔、马克思、康德、席勒、尼采、弗洛伊德等,将否定的主题发 挥到了极端。我们的时代,幻想和艺术变成了被压抑的自由和幸福的梦想的表达形式, 虽然是遭歪曲的形式。在马尔库塞看来,政治经济的革命和解放如果不触击到深层的心 理意识,这种解放就是不彻底的也是不牢固的。正是寻找最深层的和最强有力的否定形 式使他形成了对于弗洛伊德的解读。这种解读是奇特的黑格尔主义和反黑格尔主义,马 克思主义和反马克思主义,尼采主义和反尼采主义,并且这种对抗以一种爆炸性的紧张 冲突拼凑在一起。马尔库塞主要依据的是弗洛伊德思想的下述方面:后期的本能理论、 爱欲和死欲间的斗争、原始部落的弑父到文明的过度来重建人类社会的前史。值得指出 的是,弗洛伊德的这些理论,即使是包括一些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内的思想家们,也认为 是可疑的、基础不牢固的思辩的假设,而马尔库塞却把它们当做已经证明了的真理使用 。马尔库塞的反黑格尔主义和黑格尔主义的理论分析表现在:文明的发展不是被当做意 识的阶段和形式的发展(《精神现象学》和《历史哲学》),每一个阶段和形式都使前一 阶段的真理具体化了,每一个阶段都服务于理性和自由的进一步的实现。同时,马尔库 塞提供的世界图景又是黑格尔主义的,整个世界范围不断增长的集权主义,异化,压制 和统治,“压抑的回归”以及爱欲的解放需要“操作原则——现实原则的现行历史形式 ”的破坏和否定。这个历史的舞台剧被组织成一个宏大、剧烈变动的否定的辩证法。在 下述意义上,它是反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它几乎不关心政治经济的批判和无产 阶级的角色、阶级斗争,也不关心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辨证的历史的发展。但另一方 面,他又接受和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认为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一般意义上的发达工业 社会为社会总体的急剧转变创造了物质条件。
《爱欲与文明》中的理性不再是黑格尔原初意义上的理性,而是“统治的逻辑”,它 压制着人的不能被根除的满足和幸福的本能需要。如果社会不能运用不断增长的生产力 以减少压抑(因为这种运用会颠覆统治的现状),那么它一定会被用来反对个人;结果是 它变成了普遍统治的工具。极权主义在发达工业社会里蔓延开来,然而统治的利益通过 生产获得成功,转移并拘留了它的潜能。“西方文明的科学理性在开始结出累累硕果时 ,也越来越意识到它所具有的精神意义。对人类和自然环境进行理性改造的自我表明, 它本身是一个攻击性的、好战的主体,它的思想和行动都是为了控制客体”[4](第78页 )。西方文明的这个内在本性在黑格尔那里走到了穷途末路,虽然在黑格尔那里,西方 思想尽了最大和最后的努力来证明其支配世界的原则的有效性,结果它还是将自己建立 在一个沙滩上,因为它仍然诉诸于神的努斯。并且,黑格尔还相信,在现有的文明阶段 ,由于理性的胜利,自由已经成为现实,虽然这并不是自由的最高形式。但现实是人们 仍然苦于不自由,真正的自由仅仅存在于理念之中。总之,黑格尔的辩证法未能突破由 现存现实原则所确定的框界。因此,要探讨西方文明的危机、困境及出路,就必须从理 性大厦的基础处着手。尼采对于传统的将理性与人的存在相等同的观念进行了猛烈的抨 击。马尔库塞认为,他是超出本体论传统的第一人。尼采攻击了理性,将意志尤其是权 力意志作为解放者、造福者。尼采批判的深刻性在于他所持的立场,他以一个与西方文 明现实原则根本不同的现实原则来立论。马尔库塞认为,这个现实原则就是“对作为自 在目的的存在、作为欢乐和享受的存在的经验”[4](第87页),尼采抛弃了理性的传统 形式,转而肯定人的生命本能,对存在采取爱欲态度。马尔库塞高度评价了尼采对于传 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背叛,认为它是一种新的以非逻辑即以意志和快乐为根据的存在 观,当然它也有自身的逻辑——满足的逻辑。弗洛伊德正是尼采所开创的哲学原动力的 一部分,只不过他将尼采的意志换成了爱欲。
马尔库塞探讨了弗洛伊德理论中与现实原则相对立的心理力量。这种力量存在于无意 识之中,主要是幻想。幻想在整个心理结构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把无意识的最深 层次与意识的最高产物(艺术)相联系,把梦想与现实相联系;它保持了这个属的原型, 即保存了持久的、被压抑的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保存了遭禁忌的自由形象。与之相关 的词汇有审美、幻想、游戏、想象和艺术。需要指出的是马尔库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谈 论美学,仅仅将它作为人类生活的一个维度或者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方面。他的整个理论 观念都是美学的,在这方面他是尼采的同盟军。审美范畴渗透到马尔库塞思想的方方面 面。那么,马尔库塞为什么要将人类解放的巨大任务赋予审美、艺术、想象等心理力量 呢?这是因为在现实的历史条件下,对于剩余压抑的抗议、为自由的充分实现形式而斗 争、大拒绝,都只能在幻想和艺术中找到恰当的形式,只有幻想的逻辑才是不屈服于意 识的统治和控制的力量;而且,它与快乐原则有本质的关联,仍保留着对史前史的过去 的记忆,保留着被现实原则同化之前的精神结构和倾向。幻想,作为一种基本的、独立 的心理过程,有它自己的、符合它自己的经验的真理价值,这就是超越对抗性的人类实 在。在想象中,个体与整体、欲望与实现、幸福与理性得到了调和[4](第102—105页) 。在他的《苏联的马克思主义》一书中,他仍然强调幻想及其在艺术中的表达,他将艺 术当做了基本的政治力量[5](P.132)。
三
在整个20世纪40年代,马尔库塞进行了大量的经验的和历史的研究工作,这为他发展 出一个比他的同事阿道尔诺等人更真实的关于现时代的理论提供了可能性。这个时期的 著作除了发表的《理性和革命》等著作和文章之外,还有大量的未发表的著作,主题涉 及到现代技术、民族社会主义(德国法西斯主义)统治下的国家和个人、社会变迁、极权 主义、社会主义的命运以及时代的单向度等等,可以说是非常广泛[6](P.2—29)。但是 ,在这些广泛的主题中有一根红线贯穿,那就是如何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它的阻 碍因素及其新的可能性和力量。这个纲领的突出成果就是“单向度的人”。如果说这种 探讨在《爱欲与文明》中马尔库塞是在人的心理意识之中寻找否定力量的话,那么在《 单向度的人》一书中,他则转向了社会现实和文化,去探讨是哪些因素妨碍了现代社会 的变迁。
在《单向度的人》这部著作中,一开始就表明了他对社会现实的观察充满了矛盾,同 时也表明了他的理论困惑。他写道:“面对发达工业社会的这些成就的这一总特点,批 判理论处于未能为超越这个社会而提出基本原理的状态之中”[7](第5页),“《单向度 的人》将在两个矛盾着的假设之间不断摇摆:(1)发达工业社会能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 遏制质变;(2)存在着可以破坏这种遏制并炸碎社会的力量和趋势”[7](第6页)。这两 个假设集中反映了马尔库塞对社会现实的焦虑和摇摆,为全书定下了基调。第一个假设 讲一个社会能够遏制质变,这就预设了否定的力量仍然存在,只是需要进一步实现。那 么,是那些力量遏制了质变的存在呢?马尔库塞的探讨首先集中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 社会控制上面。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强大的文明,这种文明已经成 了资本主义借以巧妙地实施自己统治的工具。现代工业社会用技术不断生产出新的需要 以满足人的需求,由于需求的无所不在,社会控制已经渗透到了人的思想、情感和语言 的深处,对反抗的遏制就像社会水泥一样无所不在了。那么,造成这种结局的根源是什 么呢?马尔库塞认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思想,具体地说追本溯源在于自亚里士多德开始的 形式逻辑对于辨证逻辑的全面胜利,就是合理性退化为技术合理性。在当代的表现就是 实证哲学和操作主义的全面胜利和统治。令马尔库塞深感焦虑的是发达工业社会,由于 遏制无所不在,人的本质、本能都被戏剧化的改变了,否定性力量本身也被消除了。最 可怕的事情是人类正在被彻底地改变,连本能也不去反抗现实原则的统治了,人类生存 的否定性维度被系统地清除了。“异化了的主体被它的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只存在一 个向度,它以各种形式无所不在”[7](第11页)。正是由于压抑的强度之大和程度之深 ,所以马尔库塞非常悲观。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可以说是非常深刻。
当我们探讨马尔库塞的第二个假设时,他的语气带着犹豫和徘徊。很显然,马尔库塞 仍然坚信资本主义质变的可能性,坚信促进这种质变的力量的存在,但在他看来这种力 量决不是无产阶级。那么,这种力量存在于什么地方呢?一方面,潜在地存在于每一个 人的心理和本能之中,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质变。但是,这一点在现实社会里面只是一 种否定的辩证法的逻辑推演,一种应当。另一方面,在保守的大众的基础上,这些力量 只能是一些亚阶层,一些存在于现存社会之外的违犯比赛规则的基本力量,如被遗弃者 和被排斥在外者,被剥削者和被迫害的其他种族和有色人种,失业者和不能就业者。这 两方面的都不构成现实的否定力量,因为他们同经济技术力量非常强大的现存社会相比 ,非常弱小。但他决不放弃对于人的解放的希望,所以马尔库塞的悲观结局是不可避免 的。他写道:“但有可能在这一时期,历史的两极汇合在一起:最先进的人道意识,和 它的最受剥削的力量。这只不过是一种可能。社会批判理论并不拥有能弥合现在与未来 之间裂缝的概念,不作任何许诺,不显示任何成功,它只是否定”[7](第216页)。
虽然对发达工业社会否定性力量的作用总体上比较失望和悲观,但他仍然坚信否定性 力量是存在的,那就是真正的艺术。《审美之维》是马尔库塞的绝笔之作,是他自己一 生思想归宿的概括。那么,为什么他把审美当做人类解放的核心问题加以研究呢?这个 问题涉及到马尔库塞对人性的看法。马尔库塞早年曾经出版发行过席勒的《美育书简》 并为之作过注释。马尔库塞认为,完整的人性应是感性和理性的和谐统一。席勒的意义 在于他恢复了感性应有的地位,“席勒的《美育书简》一书强调的是审美功能中的冲动 性和本能”[4](第133页),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拓展,为饱受现代文明创伤的现代人找 到了出路,那就是突破理性一统天下的局面,因为理性从其功能上说乃是压抑性的。而 且,席勒直接把人性分裂和文明发展统一起来加以考察。马尔库塞认为,席勒这样做, 其目的无非是要解决社会政治问题,把人从非人状态中解放出来;给现代文明开出一道 文化药方,消除理性对感性施加的压抑性暴政。席勒的这种思想对马尔库塞有深刻的影 响。使他意思到人的解放决不仅仅是政治经济层面的解放,最根本的应该是人性、人的 本能层面的解放。
在写下《单向度的人》5年以后,马尔库塞又转向了乐观。并不是他已经找到了现代社 会的现实的否定力量,而是他找到了塑造这种力量的途径。在《论解放》中他写道:“ 乌托邦的可能性内在地存在于技术以及发达资本中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的技术力量之 中,在全球范围内理性的运用这些力量,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消灭贫穷和匮乏”[8](P.4)。这种可能性的实现就是改变人的需要,使人从发达工业社会所制造的虚假需要中解 脱出来。人的需要的改变也就是人的本能的改变。这种改变是否可能呢?马尔库塞认为 这是可能的。主要是因为技术进步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已经达到了这样一个阶段 :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为生存的必需品而斗争,科学技术的成果将不再为剥削服务,而那 些“非必需品(non-necessary)”成为人们至关重要的需要。因而,马尔库塞认为必须 探讨社会主义的生物学基础,具体步骤就是建立新感性[8](第23页)。马尔库塞赋予了 新感性以社会政治功能。新感性可以改变人的内在的需要和欲求,从而塑造新人,这些 新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超越强权和剥削的制约去感受事物和他们自己。“感性的”与“ 审美的”在西方语言里面是一个词,这就说感性和审美具有内在相关性。当一个社会达 到了能在智力和物质资源上克服贫乏的发展阶段,审美就作为一个自由社会的可能形式 而出现,它诉诸于本能欲求的领域;美具有有用、趋善和拯救生命的生物价值。因此, “审美之维可以作为一种自由社会的尺度”[8](P.27)。
《审美之维》有一个副标题——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考察。在这篇文章的开始,马 尔库塞就写道:“在只有通过根本性的政治实践才能变革苦难现实的情境下,去关注美 学需要有正当理由。我们无意否认内在于这种对美学的关注中,有一种绝望的因素:即 逃避到一个虚构的世界,仅仅在一个想象的王国中,去克服和变革现存条件”[9](第20 7页)。这是不是说明在这篇绝笔性的著作中,马尔库塞完全意识到了美学对于人类的解 放作用的无能为力,他所做的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并非如此,恰恰相反,马尔库 塞要说明的是这中内在性的维度是一种更根本的维度。他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严重低估 了主体性领域:不仅低估了作为认识的自我的理性的主体,而且低估了内在性、情感以 及想象;它把个体的意识和下意识消解在阶级意识中。由此,革命的主要前提条件被削 弱到最小程度。这样的事实被忽略了:产生变革的需求,必须源于个体本身的主体性, 植根于个体的理智和个体的激情、个体的冲动与个体目标。在马尔库塞看来,真正的艺 术,即解放的艺术就是以这个更为基本的内在性维度为基础。艺术的使命就是在所有主 体性和客体性领域中,去重新解放感性、想象和理性。需要指出的是,马尔库塞强调内 在性,并不是说他反对进行政治经济变革,而是认为政治经济变革必须伴随着意识的变 革,然而这种变革不能只局限于政治意识,这种变革的目标是创造出新的需要体系。
四
马尔库塞否定的辩证法方法论的确立,是在他离开海德格尔以后长期研究黑格尔哲学 以及实践马克思的“改变世界”纲领的结果。他的基本的理论立场实际上在30年代已经 形成,日后虽然从各种不同的理论思路加以阐发,但都没有偏离这个基本的纲领:即改 变世界必须从内在的意识、本能等角度进行,相比较于政治经济的角度,这是一个更为 根本的维度。马尔库塞最后走到美学,这是他理论的逻辑发展。黑格尔和海德格尔都是 马克思所说的“解释世界”的思想家,但马尔库塞由于年轻的时候受到马克思的影响, 他在积极的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弊端、对资本主义进行口诛笔伐(解释世界)的同时 ,还提出了摆脱资本主义困境、超越资本主义社会(改变世界)的理论方案。但是,从上 文我们可以看到,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根的诊断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却 开错了药方。或者说,马尔库塞的药方是这样的一种药方:它不会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 产生任何触动,反而会使人感到前途渺茫,认为人类解放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目 标。新左派运动的历史以及他们日渐势微的表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马尔库塞之所以会 走到这一地步,与他借口时代变迁从而偏离马克思主义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总结起来, 他的否定的辩证法的偏颇有以下几点。
第一点,是他的理性观的偏颇。他像黑格尔一样强调理性的能动性特征,它通过历史 起作用并需要实现,这种实现使自由成为必要。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发达工 业社会里对理性的扭曲有着高度的敏感,这种理性变成了统治的逻辑。那么,马尔库塞 留下的问题是:可以替代资本主义理性的是什么样的理性呢?马尔库塞否认现代社会中 的无产阶级的革命作用,提出了一种“满足的理性”的方案,在这里理性和感性统一起 来,感性变成理性的而理性变成了感性的,即促使人的本能朝向“审美一爱欲维度”转 变,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崭新的社会制度。这是他早年研究马克思的《1844经济学哲学 手稿》、席勒和后来研究弗洛伊德的产物。但是,什么样的社会力量以及社会制度能够 使“满足的理性”具体化呢?马尔库塞没有回答,他的否定的辩证法也不可能作出一明 确的回答。如果我们回想起60年代席卷西方世界的以马尔库塞为精神导师的那场运动的 命运,以“大拒绝”等方式作为革命手段所带来和所能带来的结局,那么马尔库塞理论 的空虚和危险是非常明显的。马尔库塞及其老师海德格尔的理论虽然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但是却给出了错误的答案。
第二点,马尔库塞的失误还在于他没有具体的考察社会政治生活,从而使否定被架空 。强调人类生活的社会维度是黑格尔和马克思的首要遗产。马克思曾经明确地谈到社会 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思想。马尔库塞也曾谈到过人们的相互交往以及人与自然的交往, 希望以此来克服压抑和统治;他也空洞地谈到过社会存在,但从没有认真地探讨过社会 存在的意义和本质。正像R.J.伯恩斯坦所说马尔库塞借鉴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主人与 奴隶”关系形成了这样的历史观:“他同意弗洛伊德的存在着一个‘统治—反抗—统治 ’的周期性的循环的观点。第二个统治不是第一个的简单回归,这个循环运动是统治的 进步”[1](P.25)。如果像马尔库塞一样解读历史,我们就达到了这个循环的辨证的顶 点,那么集中到意识的主题方面就具有突出的意义。但是,如果将自我意识概念里面隐 藏的意义,去理解一个设定的社会。我们不得不问一问他:这个被反复强调的自由、理 性与幸福怎样被具体化在一定的社会制度当中呢?我们将如何采取实践实现这种制度呢? 很显然马尔库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单向度的人》的悲观的论调就不可避免了。 即使马尔库塞后期转向了乐观,那也是一种无根的乐观,不可能落到实处。
第三点,马尔库塞虽然从从黑格尔那里继承过来了辩证法的总体性观点,但却缺少黑 格尔辩证法的动力机制。他从黑格尔和卢卡奇那里继承了总体性理论,坚持认为这个时 代的主要趋向是向极权主义发展。因此,他认为要改变这个社会就需要通过一个总体性 的革命才能实现,只有这个总体性革命才能否定、破坏和炸碎操作原则—现实原则的现 行历史形式。而当这个总体性的革命由于主体的缺乏并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把希望寄 托在一些较小的否定力量上,例如第三世界中的一些解放运动,盼望这些运动有朝一日 能够与发达资本主义内部革命一起汇成一个总体性的革命。正像R.J伯恩斯坦指出的那 样,包括马尔库塞在内的“60年代的国际新左派运动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他们的天真,一 旦‘满足的理性’在一个质的不同的世界胜利的幻想和美梦不能马上兑现这一点变得清 楚时,其中许多人就准备在其他方式中寻求满足”[1](P.26)。可见,马尔库塞在悲观 与乐观之间摇来摆去是由于他所持的立场否定无产阶级的社会历史作用所决定的。由此 可见,马尔库塞及其否定的辩证法注定是一朵不结果实的花。
收稿日期:200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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