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叙事诗繁荣之原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叙事诗论文,唐代论文,繁荣论文,原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多“事”时代催生多“事”之诗
中国封建社会的“多事之秋”,择其要者大体上有以下几个时期:一是建安到黄初,二是天宝到元和,三是明末到清初,这三个时期中,具有重大历史标志意义的是“天宝到元和”,因为整个封建社会在此刻由极盛的顶点而转向衰微;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转折,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口。唐王朝的由盛而衰,尽管是一姓一朝的事,但是,它所包蕴的历史内涵却是无比沉重的。它宣告“赞歌”已经结束,“挽歌”已经奏响,唐叙事诗正是在这种巨大的“变奏”中鸣响了自己的乐章。以下集中笔墨谈一谈时代“事变”与诗之“叙事”的紧密关系。
第一,山雨行将至,悲风满诗篇。
开元末年,由于各种内在的社会矛盾日趋激化,加之唐玄宗懈于政事,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把持朝政,祸乱开始萌发,“太平盛世”已成旧梦。李白于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秋季,奉诏入京,二赴长安,他“仰天大笑出门去”(《南陵别儿童入京》),心情极好。但是,不到两年的翰林供奉生涯,使他看到了种种丑恶和腐败,追求功业的思想逐渐冷却。杜甫的“二进长安”在天宝五载(公元746年),他受骗落第,同样感受到朝政的腐败与黑暗。两位大诗人均在“二进长安”期间产生了“幻灭”感,并由此开始了面向惨痛世事的歌唱。李白离京后所写《古风(其十四)》,直刺唐玄宗大肆开边,“极言边塞之惨,中间直入时事,字字沉痛”(《唐宋诗醇》)。对于安禄山在北方谋乱,李白亦忧心如焚,甚至不顾安危,深入幽州,探看虚实。他的《北风行》沉痛地记叙了“幽州思妇”诉说的苦难,既有典型的细节描写:“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又有悲愤心情的漫天挥洒:“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的确,“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果连曾经“仰天大笑”、畅想“海上钓鳌”的李白都敏感到变乱的阴风,沉着的杜甫就更是如此了。天宝十一载(公元725年),杜甫以饱蘸血泪的笔墨,写下了最初的叙事力作——《兵车行》。这首诗直接切入时政,记叙人民的苦难,是唐诗转向写实的重要标志,胡适对此有高度评价:“这样明白的反对时政的诗歌,《三百篇》以后从不曾有过”;“甚至于直指皇帝说:‘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这样的问题诗是杜甫的创体。”[1](pp.92-93)胡适所说的“问题诗”,即敏锐地把握社会脉搏、揭示社会矛盾、叙说苍生疾苦的那些诗。当时的社会“问题”确实太多了,任何负责的诗人都不能置之事外。于是以“事”入“诗”,叙事诗开始涌动。到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这种初涌的潮头终于推出了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是千古名篇。诗人在记叙切身遭遇时,把一己融入苍生,发出了“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怒呐喊。大动荡、大祸乱的腥风血雨就要扑过来了。得时代风气之先的诗歌创作已经做好了叙事写实、直面人生的准备,唐叙事诗就要揭开它那惊天动地、波涌云翻的重要篇章了。
第二,请为父老歌,史笔写乱离。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安禄山以15万人反于范阳,长达8年、彻底动摇唐王朝的“安史之乱”由是而起。战争异常残酷,广大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社会生活在剧烈动荡,“事”多于“情”,诗人无法不关注事变,咏叹事变,故叙事诗大兴。李白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飞流直下”地抒情,而是叙事!他的《北上行》,叙写了战乱之初的奔亡之苦,视线投向了疮痍满目的大地。这一时期,岑参、张巡、元结等人亦有对战乱的真切叙写,当然,最有代表性的还是杜甫。杜甫以强烈的忧国忧民之心关注着时事,咏唱着时事。他深深地懂得,在烽火漫天的动乱年月里,受害最深的还是万千黎民百姓,所以他发出了“请为父老歌”(《羌村三首》)的庄重誓辞。为了真实地反映百姓的苦难,他将叙事与抒情融为一气,并以叙说时事来激发抒情,从而把唐叙事诗推向了更高的境界。这些诗,如《北征》、“三吏”、“三别”等,均以生动、严谨的叙事笔触,从社会的最底层,描写和咏叹了这场社会大动乱给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乡亲们是理解这些诗、热爱这些诗的,“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羌村三首》),其思想震撼力和艺术感染力是往昔那些抒情诗无法比拟的。看来,时代和百姓都在呼唤着叙事诗的变革和升华。
这时候,“诗、史相得”的中国文化传统,也对叙事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那就是以诗才、史笔来绘就那一多事年代的阔大历史画卷。杜甫做到了。诚如罗宗强所说:“所谓诗史,首先当然是说杜甫的诗具有史的认识价值。不少重要的历史事件,都可以在杜甫的诗里找到血肉饱满的描述。”[2](p.108)譬如:《哀王孙》,记叙了玄宗逃跑后羁留长安的“可怜王孙”的悲惨遭遇,以及长安沦陷后的苦难现实;《悲陈陶》和《悲青坂》,记叙了房琯陈陶泽之战大败的惨状,等等,简直就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镜子。与杜甫相比。李白写实的诗篇少了一些,但《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亦有“诗史”之风貌,“此篇历叙交游始末,而白生平踪迹亦略见于此。……通篇以交情时势互为经纬,汪洋浩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长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与《北征》并峙”(《唐宋诗醇》)。是的,时代的急风骤雨和电闪雷鸣,为这两座叙事峰峦做了严峻而又淋漓的洗礼,唐叙事诗终于铸就了自己的铮铮骨骼。
第三,生民正憔悴,事事入悲吟。
安史之乱结束之后,唐王朝经济(特别是南方地域经济)得到了相对的稳定和恢复,但元气大伤,已非昔比。在平息战乱中,地方势力坐大,形成了唐中叶藩镇林立的局面。中央皇权的削弱,又引起宦官乘隙染指朝政,形成了宦官专政的局面。所有这一切,酿成了中唐的政治黑暗,战祸频频,土地集中,赋税苛重,灾荒不断,民不聊生。这是一段多灾、多难、多事的年月,唐叙事诗感应时事,以新的面貌再度兴起。
从总体上看,这一时期唐叙事诗的主旋律是“不平则鸣”和“为民请命”。白居易在《伤唐衢》诗中回忆道:“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他是顶着“贵人”和“闲人”的攻讦和诽谤来悲吟生民疾苦的,故无论是《秦中吟》还是《新乐府》,均带有一种不畏“荆棘”,直入时事的悲壮和慷慨。韩愈亦然。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关中旱饥,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怨”(皇甫湜《皇甫持正文集》卷6《韩文公神道碑》)。韩愈为民请命,被贬阳山,几为权贵所害。不久,他满腔悲愤地写下了叙事力作——《赴江陵途中》,将生民之苦和自身之苦融合在一起痛加描述:“亲逢道边死,伫立久吚,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中使临门遣,顷刻不得留。病妹卧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别,百请不颔头。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惭羞”。这是何等惊心触目、血泪斑斑、风雨情深的叙述与描写、悲吟与呐喊!以韩、白为代表的这类叙事诗,多将百姓的苦难直入其诗,同时又融入诗人的自身遭遇和深刻反省,故显得格外真实、沉重和宽博。
在“当时之事”激发叙事诗创作活力的同时,刚刚逝去的“安史之乱”依然在影响着中唐诗人的诗思。他们与大历、贞元时期一些经历过“安史之乱”的诗人不同,注意力不在生活底层所遭受的战争苦难,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上层,投入了宫廷。他们力图从全局上,从中枢部位上,审视“安史之乱”爆发的根由和后果,以此来观照中唐时期的政治腐败与黑暗。元稹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创作的《连昌宫词》,叙写了连昌宫的兴衰变化,其创作动机是借往事以讽今朝,没有当今时事之腐败,诗人决不会以这么多的注意力去叙说数十年前的一段兴衰。与《连昌宫词》题材相似的《长恨歌》,尽管别有“风情”,意求将政治悲剧与爱情悲剧结合起来加以思考,但它“垂戒于将来者”的用心还是相当明晰的;白居易所倾诉的“长恨”,同样根源于那个多难多事的时代。
第四,天崩地解日,长歌当哭时。
时至晚唐,藩镇林立、宦官专权的局面毫无改变,“朋党之争”和“南衙北司的对立”又酿新祸,政局如雪上添霜,更加黑暗,更加腐败。上层统治集团的虎狼争斗,必然加剧对广大贫民百姓的掠夺,土地兼并问题愈加严重,农户纷纷逃亡,失去土地的农民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于是空前的农民大起义爆发了。
天崩地解,腐朽的唐王朝行将覆灭。时代赋予叙事诗以新的命题。
李商隐继承了新乐府运动的讽谕传统。他感时伤世,写下了不少借古讽今、针砭朝政的咏史诗,其中以《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最为有力,最富叙事精神。这首长篇巨制,几乎囊括了中唐以来近一百年的历史。在“西郊”特定的时空背景上,我们看到了连年战乱留下的废圮村庄和破败城镇,看到了“安史之乱”所葬送的昔日的繁华,看到了方镇割据、宦官专权、横征暴敛、虎狼苛政所造成的无穷灾难。诗人尖锐地抨击了现实政治,以沉痛的绝望之情目送着唐帝国的西山日薄。值得注意的是,这首吞吐潮汐的大诗写得相当质朴明晰,全无李商隐诗歌后来的秾艳与晦涩,这说明叙事诗所承负的历史重荷,“迫使”诗人不得不直歌其事。故冯浩叹曰:此诗“朴拙盘郁,拟之杜公《北征》,面貌不同,波澜莫二。”(《玉溪生诗集笺注》卷1)
在晚唐诗人中,皮日休是唯一参加农民起义的诗人。他于乾符五年(公元878年)加入黄巢起义军行列,后被授为翰林学士。这么一位敢于造反的诗人,胸中自然更激烈地奔腾着时代狂飚所激起的怒涛,他愤激地呐喊:“后之王天下者,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原谤》)皮日休的叙事诗主要集中在他的《正乐府》十首中,这些诗,乃世上“可悲可惧”之事“宣于咏歌”(《正乐府十篇序》),足见其生成直接关乎时事。譬如《卒妻怨》取材于阵亡戍卒的家庭苦难——“其夫死锋刃,其室委尘埃”;《橡媪叹》取材于贪官勒索致使民不聊生——“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等等。鲁迅在谈及皮日休的散文小品时说:他“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3](卷4p.575)。这番话,用来评价皮日休的叙事诗也是恰当的。是“天下”之沧桑,生民之休戚,给他的诗注入了不驯的神气,从而迸射出夺目的光彩和战斗的锋芒。
能够看出唐末农民起义狂潮直接影响叙事诗创作的,莫过于韦庄的七言长诗《秦妇吟》。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韦庄困于城中,三年后逃到洛阳。这一段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经历,对于身为穷秀才的韦庄来说,有着无比巨大的震撼力。他目睹了农民军进抵长安,唐僖宗仓皇出逃,黄巢组建政权,官军一部突入,农民军反击获胜,以及长安沦为废市荒街的情景。这是天崩地解的时代大动荡,它带给韦庄的除了惊惶、悲哀,还有冷峻的思考。他把这一切用叙事的形式表现出来,一方面借“秦妇”批判义军,一方面借“老翁”谴责官军,而自己的万千感慨则寓于叙事之中。复杂而严酷的现实,酿成了《秦妇吟》的“万象纷呈”和“一言难尽”。对于农民军破城的威势,韦庄如实道来:“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如此轰轰烈烈的描写,如此展现农民军的赫赫声威,这在诗歌史上实属罕见。对于官军的烧杀抢掠,韦庄亦如实道来:“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如此揭露官军的残暴和罪行,这在诗歌史上亦属罕见。对于农民军的大肆杀戮和暴烈破坏,韦庄同样如实道来:“(东邻女)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西邻女)牵衣不肯出来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女)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北邻女)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等等,亦是令人毛骨悚然。看来,韦庄的心中简直纷乱如麻,矛盾极了!他不像皮日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造反的行列;他也不像李商隐,未经农民起义风暴而尽作“夕阳废墟之叹”;他只能在时代的腥风血雨和电闪雷鸣之中,抒写一个封建社会贫困知识分子的痛苦与迷惘,绝望与愤懑。所以说,韦庄的《秦妇吟》一半是“谤言”,一半是“挽歌”。天崩地解的时势使他长歌当哭,使他据史直书,使他以叙明志。时代,给了他痛彻肺腑的折磨,也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遇”;他终于用238句、1666字的篇幅,留下了唐代诗坛上最长的诗篇,完成了唐代叙事诗最阔大、最复杂、最沉痛的“最后乐章”。
要之,唐代叙事诗的生成,有着深广的时代背景。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成就了它的“经络”;灼人的生活烈焰和战乱烽火,煅造了它的“筋骨”,形形色色的失落、抗争和追求,化作了它的“魂魄”。它是时代阵痛的产儿。
二、崇实尚俗文学思潮的推动
当清新活泼、雅逸高华、勇敢豪迈的盛唐诗风勃发昂扬之际,一种沉郁顿挫、深厚庄严、崇实尚俗的文艺思潮已经开始涌动。一个重要的原因,乃是一部分失意士人日益感受到“门阀制度”的高压和窒息(尽管这种制度已在唐太宗、武则天年间有所抑制),体察到锦绣繁华背后的阴暗和森冷。譬如《箧中集》的作家们,就较早地发出了愁苦之音,萌动了实写人生、观照苦难的创作意向。到天宝六载(公元747年)杖杀李邕、裴敦复,李林甫伪称“野无遗贤”之后,元结和杜甫亦加入到这个行列,开始以沉重的笔调叙写自己的愤懑与悲怆。在文学主张上,元结强调“著斯诗也,将系规讽乎”(《元次山集》卷1《补乐歌十首有序》),他“把诗美刺说发展到了极端,彻底否定了诗的抒情特征”。[2](p.110)显得有点矫枉过正。杜甫则处理得比较平稳,他一方面提倡“比兴体制”,一方面却在《北征》等大量诗篇中运用真实的描写,而将寄兴融化在字里行间。杜甫的基本创作倾向是写实,努力将世上疮痍化为诗中哲理,把民间疾苦汇入笔底波澜。他突兀于盛唐诗人群体之中,为唐代叙事诗之“大合唱”定下了沉著、壮美的基调。
贞元后期,随着政治革新呼声的高扬,文学思潮也激起了新的波涛。在诗歌领域,白居易不但力主写实,而且强调通俗和详尽。“诗到元和体变新”,李绅、元稹、白居易等人的最大“变新”之处,乃是将时事直接入诗;这对唐叙事诗的开拓和发展,无疑是新的推动。元稹在和李绅“新题乐府”时表白:“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元稹集》卷上《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他们均实写时事,“即事”而“名篇”。白居易在“新乐府”理论上做出了重要贡献,他的《新乐府序》可视为这一文学思潮的纲领性宣言:“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句首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白居易集》卷3)。此种诗歌创作理论,带有明显的功利目的,即“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同上《与元九书》)。我们不能要求封建时代的进步诗人提出“为民服务”的主张,他们能把“闻于上”与“察乎下”较好地结合起来,就已经值得称道了。新乐府诗派的主将们,为了政治革新,为了裨补时阙,将“生民之痛”直接引入了诗篇,这无疑有助于诗歌进一步靠近时事人生,张扬叙事诗篇的现实主义精神。白居易《秦中吟》、《新乐府》中的叙事诗作,应视为这种诗歌理论结出的硕果。在“尚俗”、“务尽”方面,白居易比张籍、王建等人更为彻底,他要求诗歌创作尽可能地通俗浅白,尽可能地把话说尽。王安石称:“天下俚语被乐天道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由于极为通俗,白诗“自篇章以来,未有流传如是之广者”(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也有人对白居易的这种创作追求不以为然,说他的诗“情意失于太详”,“意伤于太尽”,“遂成浅近,略无馀蕴”(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我们以为,叙事诗和文人倾诉自家胸怀的抒情诗不同,它更主要地是面向世俗社会,面向万千民众,故必须通俗易懂,必须详尽描述,否则便泯灭了它的特征,失却了它的责任。我们应当高度评价元、白等人所鼓动的这一股文学审美思潮,它有力地带动了元和时期叙事诗的蓬勃兴起。
晚唐之初,出现了对元、白文学思潮的反拨。尽作“黄昏之叹”的李商隐一辈,不再追求文学之功利,他们诗思抑郁,怀古伤今,缺乏一种直接干预时事的勇气。但他们依然能从杜甫那里承接些许沧桑之感和郁勃之思,故诗中之叙事常有杜甫的沉郁之风,杜牧的《杜秋娘诗》如此,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亦如此。待到晚唐后期,随着吞没“夕阳”的“暴风骤雨”的袭来,白居易所倡导的新乐府精神又得到不少诗人的认同,写实、尚俗的文学思潮又在回旋振荡中呈现出新的风貌。皮日休有意识地触及“国之利病、民之休戚”,努力恢复新乐府的“正宗”面目。他要扫除晚唐艳体乐府的弊端,使诗风归于质朴,归于浅近,美刺讽谕,透射锋芒。韦庄的前期,亦主张写实、尚俗,其诗作敢于面对现实,表现唐末重大社会问题,也有人称之为“诗史”。
总观唐代文学思潮的演进,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写实、尚俗的发展趋势。这在诗歌领域显得相当明显。是日渐复杂、不断激化的社会矛盾,加剧着这种趋势;是讲求实在、注重功用的审美需求,呼唤着这种趋势。于是,从放纵抒情的唐诗国度里,终于突起了一支生气勃勃的“异军”,它就是贴近现实、贴近民众的丰富多彩的“叙事诗”。
三、文学各体的交互影响
一种文学样式的兴起与繁荣,还与那一时期各种文学品种之间的气韵交流、相互影响有关。唐叙事诗之繁茂,同样得益于其它文学样式所提供的“养分”,这里边包括唐传奇、唐散文、唐代讲唱文学等等。
第一,唐传奇之于唐叙事诗。
唐代商品生产的发展和城市经济的繁荣,使世俗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和复杂,人们的审美需求也相应地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们的“好奇”之心更倾向于世俗社会的“奇事”,希望文学作品能够更紧密地靠向现实人生。这是一股执着的“向俗”的潮流。顺应着这股潮流,小说“至唐代而一变”,“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3](卷9p.70)。正是在这种情势下,雅逸高华的诗歌艺术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审美取向上作某些调整,即更多地关心俗人、俗事,俗情、俗感,这种关注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诗歌创作本身的通俗化、大众化,二是一些著名的诗人直接涉足传奇创作,写出了一些诗情浓郁、文字清丽、叙述宛转、生活气息相当醇厚的传奇作品,如元稹、陈鸿、白行简等人的传奇名篇。认识到这种动向,我们就不难理解《莺莺传》与《莺莺歌》的同时问世,就不难理解《长恨歌》与《长恨传》的比翼双飞。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不但在向小说招手,而且在呼唤着诗歌向它靠拢,“歌”、“传”同时登台的文学现象便应运而生了。
的确,以安史之乱为转折,唐代诗歌开始由“理想”的讴歌转向“现实”的沉吟,诗人更多地将他们的视线投向多灾多难的人生大地,至于元、白,那种写实、求俗的诗风已经蔚为风气。如前文所说,元、白在文学创作上追求功利和教化,其作品多带有较强的现实针对性。在此种价值取向的驱动下,他们对时事弊端、生民疾苦、百姓呼声(包括街谈巷议、民间传言、奇闻逸事)均给予了较多的关注,其诗作必然更深刻地打上了俗文学的印记。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传》,分明与当时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李、杨爱情故事密切相关,民间传说相当有力地锲入了诗歌创作,诗歌创作的个体经营色彩被民间文化的集体意识所淡化,故无论是《长恨歌》还是《长恨传》,均应视为高层次文人对万千“下里巴人”的认同和接受。这样一来,高雅的诗艺和通俗的小说艺术便比较自然顺畅地开始了渗透和交融,相辅相承,相得益彰。元稹创作了通俗小说《会真记》,兼有《会真诗三十韵》;据陈寅恪所云,元稹的乐府诗《连昌宫词》亦“实深受白乐天、陈鸿《长恨歌》及《传》之影响,合并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而成”[4](p.57)。这是一种值得重视的文学演进动向。贞元末至元和间,在青年文士之间流行着一种新的文体,这便是兼顾汲取唐传奇营养、展示诗才史笔的“叙事诗”。
第二,唐散文之于唐叙事诗。
盛唐时期的散文,注重风雅而摒斥绮艳,开始由骈体向散体转化。这一阶段的散文中,对叙事诗影响最大的当属“书信”。一些文士为了自荐、荐人,往往以清新笔墨,蘸飞扬之气,叙说着生平遭际和才能抱负,展示了腾踔的节奏和浓郁的诗情。这里边的代表作可推李白的《与韩荆州书》和《上安州裴长史书》,两书气概不凡,琅琅铮铮地记述了自己的家世和事迹,忽而如江河流泻:“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忽而如雪涌千堆:“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如此疏密自如、形象生动的记叙,对于他后来的叙事诗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例如《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诸篇,均有上述叙事书信的气派和神采,使人领略到散文与诗歌亲密交融的无限韵味。这一时期的一些精彩碑志,亦对叙事诗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清人章学诚说道:“自西京以还,文渐繁富。铭金刻石,多取韵言,往往有序文铭颂,通体用韵。”(《文史通义》外篇《墓铭辨例》)章学诚点明了碑志的一大特点,即与诗歌样式的靠近。盛唐张说的碑志就写得颇多诗意,其文“返归质实,虽仍有骈体,浮侈华靡之风已革,叙碑主生平事迹,摩写传真,有的甚为生动”,“不仅叙事,且有人物形象,俨然已类同于传记文学”[3](pp.183-184)。唐代碑志艺术的繁荣,较好地将“传记文字”与“诗歌”绾结到一起,这无疑也有助于叙事诗艺术的成长和发育。
时至中唐,韩愈、柳宗元倡导文体革新和文风改革,散文创作取得了显著成绩。他们的主要口号是“文以明道”,他们的主要观点是“不平则鸣”。这样,其散文作品就明显地带有“写实”的功利性和“愤鸣”的抒情性。这两者的兼顾,有力地催动了叙事诗的崛起,促使诗人以积极入世的态度沉入世事深层,吟唱生民疾苦。韩愈在面对一些重要生活题材时,往往既有散文,又有叙事诗作,一击而两鸣。如面对贞元十九年的关中旱饥,韩愈奋笔直书,写下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征。……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另外,他还以诗歌来记述,大发“不平”之音:“是年京师旱,田亩少所收。上怜民无食,征赋半已休。有司恤经费,未免烦征求。富者既云急,贫者固已流。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赴江陵途中》)。这种文学创作动向,说明散文的纪实性和抒情性,已经同叙事诗的纪实性和抒情性两相和鸣,互助互持,达到了“风雨同舟”的境地。以此来观照白居易等人的“一吟悲一事”、“但伤民病痛”,我们同样看到了“不平则鸣”精神在叙事诗中的闪光。此外,韩愈、卢仝等人还注意以散文入诗,追求诗歌的散文化。他们的一些诗作,打破诗的韵律、节奏,采用明白而连贯的叙述,如此艺术追求,亦对叙事诗的表述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第三,唐讲唱文学之于唐叙事诗。
唐代商业经济相当繁荣,形成了一个十分庞大的市民阶层。市民阶层的人生追求和审美欲望更多、更直接地与“利”、“俗”、“实”、“趣”相连,他们对文化的需求主要表现为娱乐。顺应着这一种欲望潮流,唐代民间讲唱文学日渐兴旺起来,并与变文紧密沟通,演示出新的局面。所谓“变文”,它“作为一种文字,和另一种叫做变相的图画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两者相辅而行”,“变文是配合变相图演出的,大致是边说唱边引导观看图画。说白叙述故事,唱词加深印象。变文是一种供对听众(也是观众)演出的说唱文学底本。”[5](pp.628-629)变文的出现,与唐朝封建统治者提倡佛教密切相关。佛教徒们为了讲说佛经,采取边说、边唱、边看图画的办法来叙述佛经故事,演绎佛理经义。这样做,既通俗又有趣味,很能吸引广大市民。久而久之,它讲唱的题材范围不再囿于佛经,而是拓展到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甚至汲取日常生活素材进行创作。唐代讲唱文学的繁荣,催生了一批以说唱为形式的叙事诗,一般以七言为主。郑振铎在谈论这类“民间叙事诗”时,认为它比“民间杂曲”更为“伟大”,“其内容能将简朴的故事,敷演为甚长的歌辞,且描写亦活泼切至,有生动之趣”。[5](p.50)的确,我们在研究唐代文人叙事诗时,切不可忽略广泛流传的“民间叙事诗”。这些诗,想象奇特,大胆夸张,情节曲折,洋洋洒洒,且能大量运用民间口语,很有艺术魅力。其中如《季布歌》这样的长篇作品,笼袖历史烟云,刻划人物形象,达到了较高的审美境界。看来,“下里巴人”的讲唱文学,积累了深厚的文化沃土,培育了一批闪烁着民间风采的叙事诗歌,委实是唐代诗坛的一大幸事。置身于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当时的文人叙事诗必然要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据唐孟棨《本事诗》记载,张祜曾嘲弄《长恨歌》中“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两句为《目连变》;今人陈允吉考证,《长恨歌》有可能摹袭附会了《欢喜国王缘》。[6](p.223)这些议论与判断,虽然是零零星星、点到为止的一家之言,但也能启发我们去理解唐代讲唱文学对于文人叙事诗的奇妙影响。
唐代是文学艺术大繁荣的时代,诗歌、散文、传奇、讲唱、美术、书法、雕塑、舞蹈等等,皆取得了令后世瞩目的成就,再加上与域外文化的广泛交流,各种文学艺术样式便形成了一个天然融和的大家庭。叙事诗置身其间,它得到多方面的启发、促进和滋润,便是相当顺畅自然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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