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与明清笑话——《姑妄言》素材探源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妄言论文,明清论文,素材论文,笑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371-1351(2007)03-0001-08
完成于清雍正八年(1730年),此后却湮没无闻二百多年,上世纪末始为海外学者发现,并加以整理排印出版的长篇小说《姑妄言》①,全书虽只有二十四卷二十四回,但其篇幅却有近百万言之巨,因而被论者誉为“中国古本长篇小说中篇幅最大的小说之一”。②其故事的主干是以南京瞽妓钱贵与书生钟情曲折的婚姻经历以及富家子弟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等三个家庭生活为重点,旁及“忠臣孝子、友兄恭弟、义夫节妇、烈女贞姑、义士仁人、英雄豪杰、清官廉吏、文人墨士、商贾匠役、富翁显宦、剑侠术士、黄冠缁流、仙狐厉鬼、苗蛮獠猡、回回巫人、寡妇孤儿、谄父恶兄、逆子凶弟、良朋损友、帮闲梨园、赌贼闲汉,至于淫僧异道、比丘尼、马泊六、坏媒人、滥淫妇、娈童妓女、污吏赃官、凶徒暴客、淫婢恶奴、佣人乞丐、逆挡巨寇,不可屈指。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③作者在书中寄揭露于嬉笑怒骂,寓批判于嘲戏谐谑,通过这批形形色色、蝇营狗苟男女人物的日常生活,以愤世嫉俗、满腔悲切之情,对腐朽糜烂、危机四伏、农民起义不断的明末社会,作了极其深刻、极其沉痛的批判。而在酣畅淋漓、刻骨露形的大量淫秽描写后面,却隐蔽着一个探讨明王朝(包括短暂的南明小王朝)何以败亡这样极其严肃、极其沉重的大问题。读这部小说,常常使人想起鲁迅先生评述《金瓶梅》的一段话:“作者之于世情,盖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隐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1]只需将“一家”改为“数家”,也就完全可以适用于《姑妄言》了。
《姑妄言》的作者,署名“三韩曹去晶”,至于其人生平行事,却未见任何记载;我们只能从小说内容所展示的个人、家庭、社会、国家命运错综交织构成一幅明末浊世男女图的刻画描写,以及书中作者“自序”、“自评”、“钝翁”评等等所透露出的种种情况看,曹去晶可能原籍辽东、长期居于南京,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精于博艺游戏,熟知稗官小说、委巷琐谈,乃至戏剧杂词、按歌拍曲等“直而且方,不合时宜”的失意读书人。他编撰这部小说,既抒发其一腔怨愤,讽刺当世,又显示出自己高屋建瓴、成竹在胸、精心组织、擅于多条线索齐头并进,大小事件、人物交相联结,互相制约构成网状结构故事的创作才能。不过,我们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又会明显地感到作者在组织小说的故事情节时,曾以不同方式方法撷取了相当多的前代或同时期已有的他人文章、艳情小说、民间曲词、笑话故事等等,编入自己的书中。对比台湾学者陈益源在其《〈姑妄言〉素材来源初考》、《〈姑妄言〉素材来源二考》[2]中就找出小说大篇抄自清人陈鼎撰《柳溪外传》、《黔游记》,陆次云撰《峒溪纤志》,许缵曾撰《滇行纪程》、 《滇行纪程续钞》、《东还纪程》、《东还纪程续钞》,李光壂撰《宋汴日记》,以及《明史》卷二四四《杨涟传》等的文字;而他的《〈姑妄言〉里的荤笑话》一文[3],更找出《姑妄言》中35则荤笑话的出处。这些工作,对于深入了解曹去晶本人及其创作这部小说的情况,都是很有助益的。
关于《姑妄言》中所见的笑话问题,笔者也曾稍加留意。经查,笑话在小说的每一回中都曾出现,或见于评点,或见于正文故事,或见于个别词语。回中采用多者,如第10回,有19条;少者如第 11回,也有1条;一般每回总有四五条左右。其具体情况,据不完全统计,计:评语中明示引用笑话的有52则;故事正文内标明为讲笑话的有47则;将笑话改头换面后化用或套用移植编入小说情节的有 36则;另有小说语句出于笑话的9则。合计以上四类,所见各种笑话已达144则之多。如果再加上小说故事情节“原型”可能出自前代或同时期艳情小说的50多处,其总数将超出200多则。换句话说,《姑妄言》每一回中,平均有8~9处是来自明清时笑话或艳情小说,这还未算小说中所引用的明清时期流行的曲词之类,其总数是相当可观的。 《姑妄言》与明清艳情小说、曲词的关系,笔者拟另文研讨,这里仅就其与明清间笑话的关系,略加讨论,以助了解这部小说素材来源之一端。
探讨这一问题之前,首先将这些笑话出现的情况,予以分类说明,并表列出笑话所在回数、页数④、内容摘要⑤、旁证、笑话性质等。
(一)评点中所见笑话
我国古代一些小说中,常常有他人(极少数也有作者本人)结合小说本身具体故事情节、人物言行、艺术描写等等,予以言简意赅的评点,这是明清时期章回小说中常见的一种独特的文学批评形式。好的评点,往往能一针见血地点出作者的匠心和作品的奥妙,画龙点睛地引导读者去品味、领悟、思索、欣赏,帮助读者对作品有更深的感受和理解。 《姑妄言》就是这样一部有着许多评点的小说。它的评点,既有全书总评,也有每回前的总评,更有故事正文中的夹评,粗略统计一下,总数不下5000多条。其中除一条为小说作者“曹去晶自评”及少数署名“辱翁”、“一元子”的评外,其余都是署名“林钝翁”、“钝翁”的评语。这些评语,长者数十字或一二百字,短者只有一字或数字。一般说来,总评与回前评文字较长些,夹评则较短小。这是因为,夹评若稍长,则会割断故事的连贯,有碍畅读,所以往往只是三言两语,点到为止。这些评语,有对事件内容的评论,也有艺术鉴赏的分析,浅显明爽,通俗易晓,引用些笑话之类,以远譬近,借彼说此,使人更容易理解所要阐述的道理。如小说第二回,讲竹清夫妇欲拜玄坛财神求子,却又舍不得花钱,于是:
他夫妻二人每人上了一柱香,人家上香或三或九,他只两柱,新款。倒虔虔诚诚祷告了一番,叩十多个响头起来,或香少而头多也。一秀才送教官节礼,封筒上写节仪五十文,门生某百五十拜;多五十拜,算五十文。官云:“你可添百文来。只用五十拜足矣。”他夫妻因省了一柱香,故多叩些头,以补之。竹清对黄氏道……
这则以多磕头折节仪钱的笑话,就又见于清方飞鸿撰《广谈助》和清陈皋谟辑《笑倒·门生贽礼》。《广谈助》的笑话原文为:
广文之任,一门生以钱五十文为贽仪,题刺:“门生某百拜”。广文书其刺返之曰: “减去五十拜,补足百文何如?”门生又答曰:“情愿一百五十拜,免去五十文何如?”
评语中引用这则笑话,对竹清夫妇表面上虔诚拜佛礼神,而内里却处处精心盘算,舍最少、求最大、糊弄神佛的丑恶嘴脸,作了入骨的嘲讽。类似这样引出笑话的评语,出现的具体情况如表1。
(二)小说正文引述的笑话故事
《姑妄言》的情节中,常常在写到友朋酒宴聚会、群居闲话聊天谈笑戏谑时,无所事事的人们,往往就以讲故事说笑话打发时光。像小说第10回写宦萼、童自大、贾文物及篾片邬合夏日在宦家凉亭避暑,酒足饭饱后实在无聊,遂以轮番讲笑话、唱曲消磨时间,先后引述了16个笑话。再如小说第15回中,写姚泽民奉旨往广西省亲,留在家中的众妻妾无聊之极,就叫仆妇讲新闻说白话来消愁解闷,而绰号“长舌妇”的常氏,一口气竟说了12个笑话,惹得众人大笑不止。这些笑话在书中的出现,虽然也起到叙事作用,但它们并非故事情节必不可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叙事,点出即可,不一定非要像常氏那样一连串讲12个方可,删去几个,同样可以完成其所要达到的叙事目的。所以,此类笑话在小说中算是一种“插用”。《思无邪汇宝》本《姑妄言》,排印时将其单独引出另立一段,非常醒目。其具体情况,也如表1那样列出为表2。
(三)小说情节中化用或套用的笑话故事
前面考察《姑妄言》中所见的两类笑话,在书中都是明示引用,直接标出,插入故事叙事之中,可以说是小说情节结构中的非有机组成部分。就是说,小说评点或正文中有这些笑话出现,对阅读小说正文叙事会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但没有或少一点这些笑话,却并不会影响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完整性。可是,下面将要考察的笑话,其存在却与前面两类大不相同。它们在小说中的存在是隐性的。不显山,不露水,如不深入考察,很不容易被人察觉。它们是小说作者曹去晶以某一笑话为蓝本,或干脆采用某一笑话的情节构思、旨趣,改变其时代、地点、人物等,加以再创造,编入自己小说的故事之内,成为小说情节发展必不可分的有机组成部分。此时没有它们,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的活动、事件的发展,就是另外的样子,或干脆无法进行。如《姑妄言》第二回,写为人忤逆的竹思宽自小“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决定往西,从不肯一事顺手”。其父临终时,恐他又是如此,担心“没人将来到我坟前烧钱化纸”,遂故意向竹思宽提出:“你不必土埋,把我烧了,弃在水里头罢。”谁知竹思宽这次偏偏与过去大不相同,却“忖道,实是我同他拗了一生,父子一场,他今日临死的言语,再不依他,也觉太过不去些。”遂遵父遗言,水葬了父亲,结果其父仍未能实现土葬的愿望。读了《姑妄言》这一情节,让人对其故事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果然,我们在北魏郦道元撰的《水经注》卷二十八“沔水”条看到一条前汉恨子故事:
又云:女嫁为阴县佷子妇,家赀万金,而自少小不从父语,父临亡,意欲葬山上,恐儿不从,故倒言葬我渚下石碛上。佷子曰:“我由来不奉教,今从语。”遂尽散家财作石冢,积土绕之成一洲,长数百步,元康中始为水所壤,今石皆如半榻许,数百枚聚在水中。佷子是前汉人。[5]
此外,唐代段成式撰《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篇,明代冯梦龙撰《古今谈概》(又称《古今笑》) “谬误部第五·不误为误”条也都载有此故事。显然,《姑妄言》中竹思宽这段故事是受到恨子故事的启示和激发,加以套用而写成的。诸如此类套用笑话的事例,在《姑妄言》中还有许多。其具体情况如表3。
(四)其他
《姑妄言》中的笑话,除上述三类情况外,还有几处所使用的语词。当是也来自笑话,或至少与笑话故事有一定的关系。这些词语出现在这里,类似成语典故,以言简意赅的弦外之音,引发读者某种联想。如小说第十一回说到蠢笨的富家子弟牛质,“是俗语说的,乡里人不识麒麟,是个有钱的牛。”明刊《新刻华筵趣乐谈笑酒令》卷四“谈笑门”收有笑话“有钱村人”:
昔有一巡按,到任未久,限猎户要捕一麒麟,遍觅无得,回话只得把水牛来,将铜钱遍身披挂,假作麒麟,献巡按。巡按大怒曰:“这畜生身上若无几个钱,明明是个村牛。”[6]427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表4仅举数例。
综上各类出现在《姑妄言》中的笑话144条,其中能在前代或同时代笑话专集找到出处或旁证者,有93条。计:三国时期魏1条,北魏1条,唐3条,五代1条,明50条,清32条,见于民间故事类型者 5条,它们涉及到的笑话集或其他著作有18种。时代最早者为三国时魏邯郸淳的《笑林》(见《隋书经籍志·小说家》类著录),最晚者是清代程世爵撰的《笑林广记》(光绪二十五年[1899]刊行),尤以见于明代冯梦龙(1574~1641年)编《笑府》十三卷和清代游戏主人纂辑《笑林广记》(乾隆年间[1736~1796年],刊本)两书为最多。了解到这些情况,使我们对曹去晶其人的文化素养以及创作《姑妄言》小说时的素材取向,有了较清晰和较具体的认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姑妄言》在使用前代或同时代笑话著作时,虽然也有照抄原文的情况,像第19回写一贫如洗的寒士平儒向宦萼诉说自己穷困之极的生活,就说:“昔日听一笑话,一贫士终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梦五脏神云:‘羊踏破菜园了’。老学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园而不可得。”这个笑话,就出自三国时魏邯郸淳的《笑林》([宋]朱胜非集《绀珠集》卷十三引):
人有常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脏神曰:“羊踏破菜园。”[6]
比勘二者,文字大同略异。不过这种不改文字完全照录前人笑书的情况,可以说极少。绝大多数情况是,二者情节内容基本相近或相似,而文句却有相当多的出入。如小说第17回写王恩之穷,引有一个笑话,又见于“咄咄夫原本、嗤嗤子增订”的《增订一夕话新集》第三卷《笑倒》,二者文字的异同,如下表。
这种情况的产生,一种可能是因笑话作为口头文学,在民间流传有其传承性,因而保留着相对稳定的情节因素;但是它又处于口耳相传不断流动状态,流传转述时不免会因地、因时、因人而出现相当的差异,故而才会出现同一笑话故事在文本上却传闻异辞的现象。另一种可能是如评点中常常说的,这些笑话的出现是:“偶忆一笑谈”、“阅此偶记起一笑谈”或“我前日听见人说个笑话”等等情况下引出,既是口头转述听来,就不是照文本移录,这就会出现虽为同一笑话而在某些文句或某些处理细节上却又有差异的缘故。
观察一下《姑妄言》中出现的笑话,会发现一个极其突出的特点,就是“荤笑话”特别多。仅以本文前面已拈出的144条笑话来说,明显属于荤笑话的竟有63条之多。所谓荤笑话,就专以男女间的性、性器官、性行为及其心理感受等为基本故事情节内容来挑逗人们的笑话。这样的笑话在一般正统的、严肃的文学作品中是绝对看不到的,只有在笑话书之类通俗文学作品中才有。对它们虽然也有论者认为荤笑话“可以使人们从意念上突破性禁忌的藩篱和桎梏,将压抑已久的性爱欲望轻松惬意地宣泄和释放出来;因此笑(笑话)是一条既能满足精神上的性爱欲望,又能适应人类的‘犯规’、‘犯法’的攻击本能,还能间离和超越社会禁忌的安全通道。”[8]甚至还有论者认为由于“性,在我们民族的习俗上,任何冠冕堂皇的场合,都不能谈论,官学私塾也都不开设性知识的课程。但它毕竟是构成人的生理、心理的一个组成部分,无法彻底回避。于是人们就开创了这种进行性教育的方式。”[9]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类笑话大多是摒弃了两性关系中美好情感因素,不讲道德是非,专以迎合小市民卑俗心理,以粗俗、直露毫无美学价值的“插科打诨”闲笔,张扬“低贱、庸俗、粗鄙、无聊的‘性’趣。它们所关注的是乱伦、偷情、淫妇、奸夫等人事,它们所热衷的是对生殖器或性行为的袒露和夸诞的描述,它们所嗜好的是滥用那些猥亵、龌龊的字眼和语汇,它们所着迷的则是满足那种阴暗、隐晦、卑劣的窥淫欲望”。[8]因此,对这样的荤笑话,读者完全可以不喜欢它,批判它,否定它。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否定它是一回事,它的存在却也是一个事实,对它视而不见、拒不承认无济于事。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引《金瓶梅》第67回温秀才之说:“自古言:‘不亵不笑’。”又引古罗马诗人云:“不亵不能使人欢笑,此游戏诗中之金科玉律也。”遂指出这些说法“尚中笑理。”[10]可见古今中外笑话中都会出现“亵笑”内容。因此作为文化学术研究,也就无法绕过去避开它。这样,分析研究《姑妄言》中出现的荤笑话,就不单纯是一个伦理道德和审美视界问题,而且也是一个与当时经济发展、社会风俗、文学创作等有着千丝万缕复杂关系的文化问题。
首先,它的出现与存在,是对我国封建社会长期压抑人性的“禁欲主义的反动”。⑥在我国,封建礼教一贯宣扬的是“存天理,灭人欲”、“万恶淫为首”、“男女授受不亲”等等禁欲观念和律条,用来压抑和禁锢人们的言行;可事实上,远在两千多年前的儒家大师孟子也认识到“食色,性也”的道理。正常的性并非罪恶,它是人类繁衍、社会发展的一种自然、合理的存在。压是压不住的,而且越压越会引起反弹,反弹之一,就是用这类荤笑话来宣泄,来释放,从而造成与传统伦理道德的对抗冲突。有研究者敏锐地观察到:“对‘淫’的讨伐,特别有代表性的一类标本是明、清两朝对‘淫书’、‘淫画’、‘淫剧’的禁令和抨击。其中既有出自皇帝的堂皇上谕或诏令,也有地方官员颁发的禁令和受禁作品目录。但更多的是社会舆论,包括官箴、家训、乡约、学训、会章、清规等形式,以及大量文人私家撰述中的有关内容。”[11]120然而偏偏就在这一时期,“色情文艺……却达到登峰造极之境。此三者(指礼教、娼妓、色情文艺)的同步兴盛现象,如果仅仅解释为时间上的巧合,显然无法令人感到满意。”[11]4这种看法,是鞭辟入里的,它抓住了问题一部分的实质。
其次,它与晚明以来社会弥漫的淫靡之风有关。鲁迅先生分析明代人情小说,如《金瓶梅》何以书内“猥黩者多”现象时就说,其原因之一就是“在当时,实亦时尚。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于是颓风渐及土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具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事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1]鲁迅先生在这里指出,明代中叶以来社会上盛行的淫风,是最高统治者煽起的。上有好者,下有甚焉。献房中术可以骤贵,借秋石方可致大位,于是由此显荣为世所企羡,社会上下遂不以谈淫讲色为耻。尤其是,此风起后,由宫廷而渐及文林,商人为牟利,利用当时发达的印刷技术、繁荣的刊刻书业,大量印制含有色情内容的民歌时调、白话小说、春画图册等,对淫风之行,更加推波助澜。据有关研究者调查统计,仅明一代,现知就存有散曲集123种155卷,杂剧470种 530卷,传奇272种559卷,民歌唱本90种164卷,文言小说787种2758卷(篇)、白话小说231种2744卷 (篇),笑话书23种179卷。[12]这些作品,大多能揭露官场腐败、社会黑暗,歌颂清官廉吏、兴商富民,肯定男女平等、婚恋自主等等,反映出当时新型市民阶层的社会众生相,有相当的进步意义,而且它们形式多样,语言通俗易懂,风格刚健清新,是有明一代最为流行、群众最为喜闻乐见、成就最为突出的文学亮点。但是也不能不指出,在这些作品中又是鱼龙混杂、泥沙杂陈的。其中也有为迎合市井浮浪庸俗下流的低级趣味,胡编乱造出的一些荒诞不经、色情无耻、腐蚀人心的东西,完全丧失含蓄蕴藉的美学价值。荤笑话就是这样风习泛滥下出现的一种畸形文学。
最后,从小说创作发展上看,我国古代白话小说,到明代有了突破性发展。章回小说体制得以定型,艺术表现日趋成熟。小说叙事中插入讲故事、说笑话的情节,在几部长篇章回演义中,首见于《金瓶梅词话》,该书第31、35、51、54、93等回中,都出现过不同场合下讲笑话(包括荤笑话)的情节。不过每次所讲都不算多,只有一或两三个而已。这些笑话的出现,反映出西门豪宅及围绕他们的帮闲篾片之流庸俗无聊生活、卑劣低下情趣人性,具有一些社会批判力。但到《姑妄言》出现的笑话,虽然也有一些起到暴露诗书簪缨、钟鼎鸣食、缙绅之家的肮脏丑恶、展示人物关系、构成小说情节逻辑结构的内在依据价值,但更多的笑话在小说中却游离于故事主题和情节之外、不具有结构意义和性格价值,纯属獭祭罗列,是增大篇幅、哗众取宠的东西,这就不应该予以肯定了。
《姑妄言》虽撰写于二百多年前,但其刊印面世尚不足十年,而对它的研究更是近几年的事。因此,这部小说中的许多问题都有待挖掘探讨。我们在对作者及其创作所知甚少的情况下,通过上述简略的介绍分析,可以看到,作者曹去晶应是一位非常熟悉各种笑话故事的文士;他在明清社会大动荡之后,仍承晚明颓世之风,编写出这样一部充满“亵笑”之作,这对进一步探讨作者及其情节取材、内容构思、道德取向等问题,具有一定作用。
收稿日期:2007-03-10
注释:
①《姑妄言》抄本的发现及出版情况,详参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出版的《思无邪汇宝》本(1999年10月) 《姑妄言》附录的俄国李福清《〈姑妄言〉小说抄本之发现》一文。本文所引《姑妄言》皆据此本,不另注。
②见《姑妄言·出版说明》第19页。
③见《姑妄言》第一回“前评”。
④《思无邪汇宝·姑妄言》的页码标注有二种,一在边框,坚标;一在地脚,横标,二者标数不一致。此处所出页码,皆指地脚标。下同此,不另注。
⑤本文所引笑话,原有标题者,以“《》”括之,未加此号者,为笔者所拟。
⑥见上海书店1981年11月复印商务印书馆1927年6月出版《小说月报》第17卷“号外”郑振铎编《中国文学研究(下)》载茅盾《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