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戏题诗论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唐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戏题诗,指诗题中含有“戏”字的诗歌。在唐宋,这类题为“戏某某”、“戏题”、“戏书”、“戏赠”的诗歌数量不少,是一类颇堪关注的诗体。①但古代诗评家由于受到“温柔敦厚”诗教的影响,对于戏题诗的理解,往往或失之褊狭,或失之肤浅,用“戏谑滑稽”的断语一言以概之,无复多加措意。如金圣叹评论杜甫33首戏题诗时便指出:“先生凡题中有戏字者,悉复用滑稽语。”②但实际上,戏题诗的情况颇为复杂,有些戏题诗的“滑稽语”确实一望即知,而更多的戏题诗,其滑稽内涵则较为隐晦,甚至根本不以滑稽为主,有必要进行详细辨析。 一、戏题诗与嘲戏 诚然,儒家认为“君子不威,则不重”(《论语·学而》),古人提倡恭谨稳重的待人处世之道。但人类谐谑幽默的天性终难泯灭,它在诗歌创作中必然也会偶露峥嵘。当诗人们忍不住作诗戏谑嘲调时,常常在诗题中加上一个“戏”字,表明其本旨。这类戏题诗最早出现于萧梁时期,如梁武帝《戏题刘孺手板》,即是与臣子玩幽默的作品。嗣后如陈叔宝的《戏赠沈后》:“留人不留人,不留人去也。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用诙谐的语言与新奇的句式,嘲谑了冷淡他的皇后,后两句谐中见庄,戏中含威,是千古传诵的名句。但唐前戏题诗数量屈指可数。到了唐宋时期,戏题诗才在延续了这种戏谑嘲调功能的前提下,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与发展。 以戏谑嘲调为主的戏题诗,最直观的,往往是揭人之短、嬉嗤形貌。如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嘲笑杜甫是一个窘迫的苦吟诗人。与之相关,唐宋诗歌中还有一类标题如“嘲某某”、“调某某”的诗歌,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戏题诗。如宋初诗人许洞的《嘲林和靖》:“寺里掇斋饥老鼠,林间咳嗽病猕猴。豪民遗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用几个动物的形象比拟林逋,嘲谑林逋嫌贫爱富的悭吝性格,写得相当滑稽。这种戏题诗的“戏”之要旨,一望便知。 《诗经·卫风·淇澳》有“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语,“谑而不虐”规定了戏谑的限度,也常为古之君子所遵循。因此像上述那样近乎恶谑的戏题诗,有些虽然写得颇为精彩,但毕竟格调不高。更多的戏题诗,则是作者在戏谑的名义下,与友人开一些善意的玩笑,或对友人进行温和的劝慰或规箴。由于这样的戏谑并不是以别有用心的讥讽嘲笑为目的,故而此类戏题诗,有时戏谑的要旨并不明显,这就需要细细体味。如黄庭坚的《欸乃歌二章戏王穉川·其二》(又作《王稚川既得官都下,有所盼,未归,予戏作林夫人欸乃歌二章予之》): 从师学道鱼千里,盖世成功黍一炊。 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乌反哺儿。 诗歌用语典雅,初读之下似无戏意。然仔细分析,实以戏言作温和的规劝。诗歌前两句写王穉川问学求宦道路之辛苦,如鱼环游千里,然世上功名,不过是黄粱一梦。此即规劝王穉川不要过于执着于用世,有一层淡淡的嘲调。后两句,作者设想其妻母只能在“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乌反哺儿”中翘首盼其归,刻画其妻母的焦虑失望之态,因而也有戏谑之意。但整首诗,基调在于劝慰而非戏谑。再如欧阳修的名篇《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戏谑要旨也较为隐晦。首联以奇特而夸张的想象,描写作者与友人因久困山城而无法逮沐皇恩、获得升擢的失落感,这样就有一层戏谑兼自嘲的味道。二三联写自然万物虽然终将展现勃勃生机,但由于自己与友人被失落感所困,故只能思乡多病,这里自嘲其拙的态度也隐约可见。尾联则作宽慰之辞,但洛阳花下客的经历,已是明日黄花,于是,既无愁可解又强作解愁,因而也有了一层谐谑的味道。整首诗,其戏谑的要旨在于嘲人兼自嘲,但由于诗歌写得较为雅化,且以宽慰目的为主,故而其中的戏谑之意较为隐晦。 除了涉及人身的戏谑,唐宋诗人们还用戏题诗来开一些生活中的玩笑。这类戏题诗,常常是“诗可以群”的交际功能的体现,反映了诗人们活泼通脱的社交风气,其戏之要旨也较为清晰。如白居易的《久不见韩侍郎,戏题四韵以寄之》: 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心知。 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 静吟乖月夜,闲醉旷花时。 还有愁同处,春风满鬓丝。 前两联故作责备之语,埋怨友人疏远自己;后两联自嘲没有友人陪伴,以致连吟诗喝酒都缺少了风情,并设想友人也同样如此,写得较为诙谐。又如苏轼的《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 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以友人承诺送酒而失之半途这一小事打趣,小题大做,也显得非常滑稽。 除了嘲调打趣,戏题诗还可以用来批判社会不公、刻画世情苍黄。这就扩大了戏的内涵,其意义与一般戏笑滑稽的戏题诗不可同日而语。在唐宋,这种庄语谐出、谲言讽喻的戏题诗,数量也不少。如苏轼的《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在戏谑的调侃中,强烈地批判了官场怪现状:那些循默庸碌之徒,却总是能稳致公卿。再如陆游的《送张叔潜编修造朝戏赠》: 简牍清闲胜校雠,题诗应肯寄夔州。 东厨羊美聊堪饱,北面铃稀莫强愁。 “东厨,密院厨也,烹羊最珍。北面房行边事,每闻铃声驰至,则知有警。”③作者送友人任官枢密院,不对友人做一些黾勉从事的鼓励,反而调笑说枢密院简牍清闲、厨房里羊肉肥美、外面边警稀少。调笑中分明寓有讽刺之意,南宋社会君臣宴安、文恬武嬉的衰驰之状就跃然纸上。正如宋代洪迈所说:“嬉笑之怒,甚于裂眦。”④当一个人面对社会的不公,却无力用正常的途径去改变它时,往往转而以戏谑之语出之。正所谓“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庄子·天下》),这种庄语谐出的戏题诗,具有深刻的批判力度,不能以简单的滑稽目之。 由于戏题诗可以突出嘲谑玩笑的动机,因此,唐宋诗人常把一些表达悲哀的诗,也加上一个“戏”字,其用意是降低诗歌的悲哀指向,发挥诗歌的谐谑性,进而体现作者的幽默旷达之姿。如岑参的《戏题关门》: 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 羞见关城吏,还从旧路归。 诗歌拿自己碌碌无为的窘况开玩笑。倘若诗题中没有“戏”字的话,诗意不免较为悲哀;而加上“戏”字,反倒使此诗有一份苦中作乐的诙谐与安之若命的淡然了。又如李商隐的《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 也是如此。作者描写自己的碌碌无为,没有“戏”字的话,还是典型的悲哀诗,但加上了“戏”字,则可见出作者力图超越悲哀、自嘲自解的意图。反过来说,如果将苏轼的“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首较为悲哀的《自题金山画像》,看成“戏题金山画像”的话,那么其自嘲调侃的诙谐色彩,就更加强烈了。 上述这类以戏谑嘲调为表现形态的戏题诗,确实具有如金圣叹所说的“滑稽语”的成分。但即便是“滑稽语”,也有程度深浅与意义高下之分。如果是单纯地以嬉嗤形貌为主的嘲戏,那么滑稽的成分非常明显。如果本意不在“戏”,仅以戏言作劝慰规箴,那么滑稽的意蕴往往不怎么强烈。如果是嫉邪刺世之“戏”,那么其潜在精神又与“诗可以怨”的传统功能内在相通。戏谑,也因此超越了其插科打诨式的浅层内涵而具备了深刻的意义。另外,在诗题中加上“戏”字,还可以改变诗歌的抒情指向,将悲哀的沉溺转化为幽默的自嘲,进而通过自嘲实现自解、自适的意图。 二、戏题诗与游戏 戏题诗还有一种情况,则是作者为了游戏的创作目的而冠以“戏”字。 游戏之诗,可以是率意而为、不经意而作的诗歌。由于是率意为之,这类诗歌往往体制短小,无复蕴藉之致。如王维的《戏题辋川别业》: 柳条拂地不须折,松树披云从更长。 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 诗歌全为平行罗列,极少言志缘情的抒发,完全是随意为之的作品,故题曰“戏”。在唐宋诗人中,陆游写有较多此类的戏题诗。在陆游的诗歌中,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作品都是在晚居山阴期间完成。据研究者统计,在闲居山阴的22年里。除了首尾三年诗作稍少外,其余19年,陆游每年作诗几乎都在200首以上⑤。这种高速的写作状态,加之闲居农村所导致的取材日常化、生活化的影响,使得陆游此时不少诗歌都写得十分浅显琐碎、轻松率易。因此他在诗题中常常加上一个“戏”字,表明其漫不经心、以诗歌游戏来消遣时光的态度。如《戏咏山家食品》、《戏咏山阴风物》、《食野味包子戏作》、《蔬食戏书》、《戏咏村居二首》、《家酿颇劲戏作》、《闲中戏书》、《出门与邻人笑谈久之,戏作四首》、《得猫于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等诗,从题目中就可见其取材的琐碎随意。不仅取材随意,笔法有时也轻率流滑。如上引《得猫于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但知空鼠穴,无意为鱼飱。薄荷时时醉,氍毹夜夜温。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这样的对偶,轻巧油滑,无复蕴藉之致,甚至出现“时时醉”、“夜夜温”这种近乎歇后的抽对,完全是不加锤炼的游戏之作。 游戏之诗,还可以指杂体诗。在古代诗歌苑囿中,有许多诸如离合、集句、嵌名、字谜等形式怪异的杂体诗。正如清代薛雪指出的那样,“杂体诗昔亦有之,原属游戏。”⑥因为这些诗歌的创作动机是玩弄文字技巧、进行文字游戏,所以诗人们常常就在诗题上加上一个“戏”字,表明其游戏的态度。如苏轼《戏作切语竹诗》(切语诗)、黄庭坚《冲雨向万载道中,得逍遥观托宿,遂戏题》(连边体)、李彭《夜坐怀师川,戏效南朝沈炯体》(十二辰诗,即分别在句头嵌入“鼠牛虎兔”等十二生辰)等诗歌,都属此种情况。由于一味在形式上争奇斗巧,杂体诗常常受到诗论家的批评,如明代胡应麟指出:“诗文不朽大业,学者雕心刻肾,穷昼极夜,犹惧弗窥奥妙,而以游戏废日,可乎?孔融离合、鲍照建除、温峤迥文、傅咸集句,亡补于时,而反为诗病。自兹以降,摹放实繁……诗道之下流,学人之大戒也。⑦但是,因为杂体诗能够因难见巧,考验诗人对于语言文字的掌握能力,所以许多诗人又不免技痒,投入到这些文字游戏体的创作中来。如上引黄庭坚的一首连边体:“逍遥近道边,憩息慰惫懑。晴晖时晦明,谑语谐谠论。草菜荒蒙茏,室屋壅尘坌。僮仆侍伶侧,泾渭清浊混。”每个字都用同一个偏旁。这样的创作,对诗人诗艺是一种考验,其难度系数要高出于寻常体裁。诗人们在创作这样的偏重形式而忽略内容的杂体诗时,在诗题中加上一个“戏”字,一方面可以满足自己挑战难度、炫示技巧的欲望,另一方面,则表明自己是游戏为之、无足挂齿,可以免遭诗论家指摘。 唐宋诗人们还常常把“效他人体”的作品题以“戏”字。这种效他人体分为两种情况。其一,是效某一流派之体,如黄庭坚的《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南宋诗人萧澥的《戏效玉台体》、刘跂的《七夕戏效西崑体》,前两首是效宫体诗,后一首是效西崑体。其二,是效某一诗人之体,如谢逸《寄徐师川戏效其体》、陈俱《秀峰游戏效李长吉体》、陆游《读香奁集诗戏效其体》。细加考究,之所以把效他人体的作品也冠以一个“戏”字,盖除了表明以诗为戏的宗旨外,还有与上述杂体诗创作相类似的动机:有些诗体,由于某些历史原因而颇具争议。如宫体诗、西崑体以及以韩偓的香奁体,由于其雕琢骪骳的体性特征而被后人讥评。而李贺的李长吉体,其高者,固然璀璨高华,而其下者,往往流于晦涩险怪。故而效作这类“问题诗”时,诗人们也常常要题以“戏”字,表明其乃偶一游戏为之,同样是为了避免受到攻讦。 不过,并非所有的游戏诗都会加上一个“戏”字。关键在于诗人秉持怎样的游戏观。虽然在胡应麟等严肃的批评家眼中,“诗文不朽大业”,“以游戏废日”当然不足取。然而,游戏本来就是文学的重要起源之一。在唐宋时期,亦不乏倡言以诗为戏的诗人。如欧阳修便将“资谈笑、助谐谑”⑧的游戏娱乐功能附之于诗,又如两宋之交的诗论家黄彻在评论杜诗时指出:“老杜《畏人》有云:‘门径从榛草,无心待马蹄。’又‘直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将遗物离人矣。《答严八》乃云:‘只须伐竹开荒径,拄杖穿花听马蹄……’自知者观之,则为游戏篇章,得大自在;俗士拘泥,则前后不相应也。”⑨将杜诗的俗句累句视为自在的游戏,并批评不懂游戏的“俗士”。因此,是否在游戏诗的诗题中嵌入一个“戏”字,实因人因时而异。诗歌观念较为开放者,认为嵌入戏字乃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观念相对保守者,则加上一个“戏”字以求稳妥。另外,有些游戏体,比如杂体诗,在兴起之初确实文字游戏的色彩很浓,但随着时代发展,染指之人既多,那么,也就成为一种正常的诗体而脱离了纯文字游戏的状态,于是也不必非得加上一个“戏”字了。 三、戏题诗与表达策略 不管是戏谑还是游戏,戏题诗大多涉及一个表达策略的问题。这在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组论诗绝句是杜甫诗学理想的集中体现,诗歌本身写得并不滑稽,但为何杜甫要题以“戏”字呢?有论者指出,这是“因为诗中的观点过于尖锐敏感,矛头直指前辈和当时的人们,具有讽刺的成分。他的观点与时人不同,似乎是标新立异,所以他故意用‘戏为’,表示其所言是在调侃,其观点具有非正式性、非庄重性,有玩笑的成分在其中。”⑩这一见解是搔着了痒处的。但笔者还想进一步指出,这种以“戏”字遁言的观念,是源于古代“戏言免罪”的传统。 “戏”字是一个颇为微妙的词汇,在成人的世界里,“童言无忌”的表达观早已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可“戏言免罪”,确乎是一种表达的策略,也为传统所包容。在传统观念中,戏谑滑稽的言论,由于其本身就具有非正式性与非庄重性,故而常常能免于罪责。如孔子因说话不慎而被弟子游质疑时,就用一句“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打发过去。这种戏言免罪的观念,在古代俳优身上有更为典型的体现。俳优是戏谑之言的职业化与制度化代表。古代俳优常用滑稽的语言来批评人主,谲言讽谏。如司马迁在《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了淳于髡、优孟、优旃等俳优,优孟“常以谈笑讽谏”,用归谬法制止了楚庄王贱人贵马的荒唐之举;优旃用“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11)的反语制止了秦始皇增修苑囿的奢靡之风,完成了一般直谏死谏难以完成的任务。而俳优之所以有如此大胆的进言之举,一则大概是因为俳优滑稽的言辞能让人开心一笑,君主在笑声中较易接受其讽谏。二则是因为优戏之语本身就有免罪的功能,换言之,即便俳优说错了,但因为其本身就属于滑稽之言,人主也往往不会怪罪。这就正如晋国俳优优施所说:“我优也,言无邮。”(12)“邮”即“忧”的同义转语。俳优无须担心其滑稽戏谑之语受到人主的责罚,这正是戏言免罪观念的集中体现。 所以,诗人把一些诗题冠以“戏”字,这是延续了戏言免罪的观念。换言之,诗人们以“戏”为幌子,可以把一些过于尖锐的观点或者过于直露的意图遮掩起来,达到一种“柔性表达”的策略。这样,既可以把自己的观点传达出来,又因为已托名为“戏”,自己姑妄言之,读者无妨也“姑妄听之”,这就为自己留下了回旋缓和的余地。这种情况在戏题诗中也屡见不鲜。如白居易著名的《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 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作者对自己的诗歌创作成就颇为自得,但这种自得,或有炫耀之嫌,所以作者就托名为“戏”,尽可能使自己免受狂妄之讥——当然此诗也写得较为诙谐。又如李商隐的《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因戏赠》: 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 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 露索秦宫井,风弦汉殿筝。 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 诗歌写得并不诙谐,但之所以题以“戏”字,乃是因为结句干谒之意过于直露,所以就托以“戏”字适当遮蔽其意。这样,即便友人帮不上忙甚至不帮忙,也不会使双方显得太难堪,因为本来就是戏言。在上文所论及的嘲谑诗与游戏诗中,“戏”字的功能也多有类似的表现。如黄庭坚的《欸乃歌二章戏王穉川》(其二),之所以题以“戏”,主要是作者为了柔化其语言,使自己对友人的规劝之意显得不那么生硬说教,而戏谑的本意,反而避让到了次要位置。 由于戏字具有遁言、自谦的功能,所以戏题诗还可以用来表达作者的种种奇思妙想、狂言妄语乃至无稽之谈。因为这样的奇思妙想或者狂言妄语,如果用严肃的态度说出来,那不免会让人感到惊诧错愕。一旦托名为戏,则能使诗人的表达更为不拘、思想更为自由。这正是戏题诗“遁言”与“放言”功能的辩证统一。即如上文所引陈叔宝的《戏赠沈后》,诗歌每句话都有一个“留”字,这样的重字句法,本为诗病,可既然题以“戏”,则不仅不为诗病所拘,反而妙语绝伦。这种以“戏”放言的戏题诗,在唐宋诗中俯拾皆是。唐宋有许多戏题诗,其“戏”的要旨常常令读者觉得模棱两可:看似有滑稽语,却往往又无从坐实。倘若我们把这类滑稽语视为作者为了放言其意,抒发奇语、妄语乃至无稽语的一种策略,那么戏题诗就变得容易理解了。如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吴松半江水。”这首诗以“戏”为题,却略无滑稽之意,诗人旨在借“戏题”为幌子,一无顾忌地解放思想、驰骋想象,抒发种种奇思妙想。又如贾岛的《戏作》:“乞我百万金,封我异姓王。不如独悟时,大笑放清狂。”与其说是故作滑稽,倒不如说是在“戏”的遮掩下,充分展示自己的狂妄豪放。再如黄庭坚作于贬谪途中的《戏答刘文学》: 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 问君底事向前去,要试平生铁石心。 全诗何滑稽之有?之所以要加一个“戏”字,在于作者无稽的想法。作者将贬谪途中所经历的“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的艰险磨砺,看成是“要试平生铁石心”的心性历练。事实上,贬谪本是人人都想避免却最终无法避免的被动之举,但黄庭坚却想把这种被动的强加,转化为主动的选择。这一想法本身就是无稽的,所以作者才题以“戏”字。不过,也正有赖于如此无稽的想法,才把黄庭坚不惧艰险、一往无前的主体修养强烈地体现出来。 戏题诗是一种独特的诗体,“戏”字有丰富的功能,它可以是一种表达策略:既可以婉转其意,使表达显得柔性、温和;同时又可以放言其旨,体现作者的种种奇思妙想乃至狂言妄论。而即便是看似简单的戏谑嘲调,也内涵丰富,不能简单论之。戏题诗不仅在唐宋是一种重要的诗体,至明清乃至近代更蔚为大观。如钱谦益用戏题诗来隐曲地表达故国乔木之思;陈寅恪借戏题诗来抒发命运乖讹、时事苍黄之感,婉而多讽(13)。这是新的时代条件下对唐宋戏题诗的继承与发展。这样的戏题诗,也绝不能简单地以“滑稽语”或文字游戏而等闲视之。 注释: ①笔者用北京大学开发的“全唐诗电子检索系统”和“全宋诗检索系统”,以“戏”字为关键词进行题名检索,得到唐代戏题诗320余首,宋代戏题诗3000余首,合计3300余首。这一数量,虽然在30万余首的唐宋诗中所占的相对比例不高,但也堪比一部中大型的古代诗歌总集了。并且在唐宋,戏题诗均有名家染指,其著者,如杜甫33首、白居易60余首、苏轼近100首、黄庭坚170余首、陆游400余首。 ②金圣叹:《杜诗解》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页。 ③见诗中作者自注。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8页。 ④洪迈:《容斋随笔》卷一,《全宋笔记》本(第五编第五册),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 ⑤欧小牧:《陆放翁诗系年统计表》,见《陆游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5页。 ⑥薛雪:《一瓢诗话》卷五,《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合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19页。 ⑦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 ⑧欧阳修:《六一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2页。 ⑨黄徹:《溪诗话》卷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5页。 ⑩王毅:《“俳谐”考论——以诗词为中心》,《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4期。 (11)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五,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200~3203页。 (12)徐元诰:《国语集解·晋语二第八》,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75页。 (13)详见蔡锦芳《杜甫、钱谦益、陈寅恪戏题诗之比较》,《杜甫研究学刊》2006年第4期。论唐宋时期的题词_诗歌论文
论唐宋时期的题词_诗歌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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