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汉本《法华经》语词札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词论文,札记论文,法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从梵汉对勘的角度来考释佛经语词，是近年学界所提倡的一种新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佛经是从梵文翻译过来的，（注：汉译佛典的原典语言比较复杂，可能是梵文，也可能是犍陀罗语等印度西北方言，还可能是中亚的吐火罗语等，这里举梵以该其余。参见辛岛静志（1997）、徐真友（1997）。）梵汉对勘就是要找出汉译佛典中的某个语词在梵文原本中的对应成分，通过梵文来确定其意义。比如朱庆之（1991）就利用这一方法，对千年来聚讼不已的“将无”一词做出了准确的解释。这一方法也存在某些缺陷，比如现存的佛经梵文原本有限，并非每一部汉译佛经都能找到梵文原本；又现存梵本大都是九世纪以后的写本，比汉译佛典晚很多，在流传中出现差讹在所难免，因此常常会出现“对不上”的情况。如上文提到的“摩何”一词即出现在《正法华经》中，但遗憾的是在梵文原本中却没有对应成分。但是，不可否认，梵汉对勘具有其他方法（如“例句排比”、“异译对勘”等）不可替代的价值。简言之，首先是更为准确可靠；其次能帮助我们解释某个语词得名的由来；再次能充分发掘汉译佛典语汇语法在翻译中所受原典语的影响。这方面朱庆之、辛岛静志等学者做出了开创性的研究和极有价值的贡献。本文即打算主要从梵汉对勘的角度，对《法华经》中一些语词作出一定程度的解释，包括对这些词语的由来或理据的解释，目的在于通过这些词语考释的具体例证，进一步证明梵汉对勘对汉译佛典语言研究包括词汇研究的重要性。我们用以对勘的材料是两个汉译本：西晋竺法护译《正法华经》（下文称《正》）、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下文称《妙》）；梵文本则是蒋忠新（1988）编注的《民族文化宫图书馆藏梵文〈妙法莲华经〉写本》。
【官属】
“官属”一词在《正》中共出现9次，如：
（1）降伏众魔，秉势官属。（正，9/64c）
（2）与其正后离垢施及二太子宫人婇女一切官属，弃国捐王，行作沙门。（正，9/131c）
此词在中古其他译经中也常能见到，如：
（3）令我刹中无有恶岁疾疫者，必当降伏魔官属。（支谶《道行般若经》，8/458a）
（4）时彼频婆娑罗王每日三时，将诸官属，往诣佛所，礼觐世尊。（支谦《撰集百缘经》，4/229c）
此词又作“眷属”，译经中同样十分常见：
（5）断灭一切结，降魔魔眷属。（瞿昙僧伽提婆《中阿含经》，1/614a）
（6）世尊下已，光相不悦，时瓶沙王与诸群臣眷属俱往问疾。（佛陀跋陀罗共法显《摩诃僧祗律》，22/268a）
我们认为“官属”和“眷属”实际上是同一个词的变体。首先，二者语音十分接近。据郭锡良（1986），“官”古音见母元韵，拟音*kuan；“眷”古音也是见母元韵，拟音*kǐwan，二者只是介音略有差异。其次，从这两个词的实际用例来看，其使用场合与意义也完全相同，如例（3）与例（5）、例（4）与例（6），又如：
（7）a.各与无数亿百千官属往诣佛所。（竺法护《佛说济诸方等学经》，9/374c）
b.各与无央数亿百千眷属往诣佛所。（竺法护《佛说济诸方等学经》，9/374c）
译经中“官属/眷属”最常见于两种场合，一为魔的随从，一为佛、国王或有势力的人的随从，均可称为“官属/眷属”。但相比之下，似乎“官属”更多用于前者，而“眷属”更多用于后者。以《正》的用例看，“官属”出现9次，除1例外（例2），都用作魔的随从；而“眷属”出现66次，全部用作后者。
再次，通过与梵文原文对比，也可看出“官属”的意思，实际与“眷属”相同，如：
（8）Z：其土无有魔事及诸官属。（《正法华经》，9/86c）
L：（其国）无有魔事。（《妙法莲华经》，9/20c）
S：na ca tatra mārah pāpīyān māraparsad vā praj
āsyate//（《法华经》p129—19）
其中“官属”所对应的词为parsad，据Monier-Williams《梵英大词典》，意思是“ an assembly,audience,company,society” ，即指围绕在魔（māra）周围的徒众。
（9）Z：与其正后离垢施及二太子宫人婇女一切官属……（《正法华经》，9/131c）
L：与夫人二子并诸眷属……（妙，9/60b）
S：saputrah sasvajanaparivārah sā ca vimaladattā rājabhāryā sarvastrīganaparivārā tauca dvau dārakau sārddham//（p380——23）
这里竺法护译“官属”，罗什译“眷属”，所对应的词是parivāra，意思是“ surroundings,train,suite,dependants,followers” ，也是指身边的随从、追随者。
据此可知，“官属”与“眷属”实际同为一词，意思比较宽泛，指“身边的随从、徒众”，包括亲眷，但并非仅指亲眷。各家辞书未收“官属”一词。辛岛静志《正法华经词典》和《妙法莲华经词典》都收有“眷属”一词，释作“ followers,suite,retinue” ，甚是。李维琦（1993：41—46）也解释了佛经中的“眷属”，列有“家眷、亲眷、徒众、族众、随从”等义项。《汉语大词典》仅以“家属、亲属”释“眷属”，不够全面。又，辛岛静志《正法华经词典》收有“魔官”一词（p295）：
（10）是等族姓子必至道场，降伏魔官。（《正法华经》，9/133c）
辛岛释为“ officials（or subordinates）of Māra” ，以“ officials（or subordinates）”来释“官”，恐误。这里“官”即“官属”，“降伏魔官”等于“降魔官属”，下例可证：
（11）菩萨何谓降魔官？有十事降魔官属。何谓为十？……（竺法护《度世品经》，10/652c）
前作“魔官”，后作“魔官属”。另据大正藏的校勘，例（10）的“官”宫本正作“官属”。
【所作已办】
“所作已办”是译经中很常见的一个词语，如：
（1）一时佛在罗阅祗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比丘千二百五十人俱，皆阿罗汉也。生死已断，无复有结，悉坏牢狱，已得自在意，已善解智慧；为度诸天龙王，皆为之伏，所作已办，诸当为者，已脱重担。（支谶《阿婇佛国经》，11/751c）
（2）说此偈已，夫妇通夜不暂眠息，所设肴膳，至明悉办。夫语妇言：“善哉！我曹所作已办，心愿满足，得是好日……”（鸠摩罗什《大庄严论经》，4/342b）
从字面看，“所作已办”即“所作的事情已经作了”，语义反复，不合汉语表达习惯，难以理解。从上下文看，例（1）中的“所作已办”当指比丘达到的一种境界，玄奘译《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对此有解释：
所作已办者，一切烦恼皆已断故，一切所作已究竟故，一切道路已遮塞故，复次诸界趣生生老病死皆毕竟尽，故名所作已办。（玄奘《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27/528b）
但这显然是从佛教教义理论出发给“所作已办”做的阐发，对我们理解它的本义帮助不大；而且这个解释放在例（2）这种日常话语中便完全不适合。我们这里要探讨的是这个词的本义，以及它在译经中被这么翻译的原因。
“所作已办”在《正法华经》中共出现4次（《妙法莲华经》中未出现，也没有明确的对应成分），前3例在梵文中有明确的对应成分：
（3）Z：今者大士溥首童真所作已办，靡所不达，供养过去无数诸佛。（《正法华经》，9/63c）
S：ayam maju 
rīh kumārabhūtah pūrvvajinakrtādhikāro ' varopitaku alamūlo bahubuddhaparyupāsitah//（p7—8）
（4）Z：假使诸佛，弟子之众，所作已办，如安住教。（《正法华经》，9/68a）
S：ye cāpi te lokavidusya rāvakāh/krtādhikārā ca sugatānuvarnnitāh//（p31—24）
（5）Z：欲知佛道，常调清净，仁乐圣典，实为要妙；在诸佛所，所作已办，故为斯类，说方等经。（《正法华经》，9/70b）
S：bhavanti ye cahā sada viuddhā/vyaktā ucī sūrata buddhaputrāh/krtādhikārā ca bahubuddhakotisū/vaipulyasutrāni vadāmi tesām//（p43—7）
（6）Z：世尊往古亦复教化于斯品类，诱导建立於菩萨地，当成无上正真之道，致诸正觉，悉行方便，所作已办。（《正法华经》，9/112c）
在以上诸例中，与“所作已办”对应的梵文都是krtādhikāra一词，这是个多财释复合词，由krta和adhikāra结合而成：krta是动词kr（做）的过去分词，作形容词，义为“做了的、完成了的、获得了的”；adhikāra原义为“支配、统治”，但它在佛教梵文中有另外的意思，据Franklin Edgerton（1953,Vol.Ⅱ：12），这个词在佛教混合梵文中的意思是“ service,respectful duty performed towards another,usually a superior（and esp.a Buddha）”，即“服务，或对他人（通常是地位高的、尤指佛）所恭恭敬敬履行的任务”。所谓“任务（duty）”，即“应该做的事情”，那么复合词krtādhikāra的意思是“已经完成了应该做的事情的”，这正是“所作已办”的准确的本来意义。“所作”是“所应作的事”的省缩，对应adhikāra；“已办”是“已经完成的”，对应krta。
以上通过梵汉对勘解释了“所作已办”的意义，汉译佛典中的其他用例也可以验证我们的解释。下面的用例可证“所作”是“所应作的事”的省缩：
（7）已尽生老病死，忧已毕，行已足，所应作已作，不复还在世间。（安世高《人本欲生经》，1/44a）
此例中“所应作已作”即等于“所作已办”。下面的对比更清楚：
（8）a.我今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应作者，皆已作讫，更不复于后世受生。（阇那崛多《起世经》，1/330c）
b.生死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更不受有。（佛陀耶舍共竺佛念《长阿含经》，1/4a）
（9）a.一切漏尽，离诸烦恼；心善解脱，慧善解脱，如大龙王；诸所应作，修作已办；去除重担，逮得己利……（法护《大乘入诸佛境界智光明庄严经》，12/254a）
b.诸漏已尽，无复烦恼，得真自在；心善解脱，慧善解脱，如调慧马，亦如大龙；已作所作，已办所办；弃诸重担，逮得己利……（玄奘《大般若波罗蜜经》，5/1b）
又，“已办”是“已完成了的”之义，也可从实际用例中得到证明。“所作已办”中的“办”可以换用其他表“完毕、完备”义的动词，如：
（10）所作已讫（瞿昙僧伽提婆《中阿含经》，1/455a）；所作已竟（求那跋陀罗《过去现在因果经》，3/642c）；所作已毕竟（昙无谶《佛所行赞》，4/32b）；所作已具（支谦《义足经》，4/182a）；所作已成办（鸠摩罗什《大庄严论经》，4/312b）；所作已了（义净《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24/41oc）；所作已周（玄奘《阿毗达磨顺正理论》，29/739a）；所作已足（宝唱《经律异相》，53/144a）
【踊跃】
“踊跃”是译经中十分常见的词，大多数时候是“高兴、欢喜”之义，与“跳跃”这个动作无关，这一点王云路、方一新（1992：390）、李维琦（1993：188）已作过明确的说明。此词在《正》中出现32次，《妙》中出现14次，除《正》中1例无法确定其意义外，其他各例也都是“高兴、欢喜”之义，如：
（1）Z：今日四辈，欣然踊跃。（《正法华经》，9/64a）
L：时四部众，咸皆欢喜。（妙，9/2c）
S：parsā ca catvāri sulabddhaharsāh//（p8—8）
例中与竺译“欣然踊跃”和罗什译“欢喜”对应的梵文词是su-labddha-harsa，义为“获得了快乐的”，可知“踊跃”的意思就是“欢喜”。这里我们的重点不在解释“踊跃”一词的意义，而在分析佛经译者在翻译“欢喜”这一意义时为什么会选用“踊跃”一词。下面的例句有助于我们的分析：
（2）Z：于是贤者舍利弗闻佛说此，欣然踊跃。（《正法华经》，9/73b）
L：尔时舍利弗踊跃欢喜。（妙，9/10b）
S：atha khalv āyusmā āriputras tasyām velāyām hrstas tusta udagra āttamanāh pramuditah prītisaumanasyajātah//（p59—1）
此例中与“欣然踊跃”、“踊跃欢喜”相对的梵文是6个同样表达“高兴、欢喜”义的词：hrsta（激动、高兴）、tusta（满足、高兴）、udagra（快乐）、ātta-manas（欣喜）、pramudita（快乐）、prītisaumanasya-jāta（心生喜悦的）。值得注意的是udagra一词，我们认为汉译的“踊跃”与它有直接的关系。
udagra，据Monier-Williams《梵英大词典》（p184），在古典梵文中是“激动（excited）、狂喜（enraptured）”的意思；但是在佛教梵文中udagra的意思略微发生了一些变化，是“快乐、高兴”之义，Edgerton（1953，Vol.Ⅱ：128）的释义为“ joyful,delighted” 。进一步查考这个词的语源，据Vaman Shivram Apte《实用梵英词典》（p267），按印度语法学家的观点，udagra来源于udgatam-agram yasya:ud是前缀，表示“向上”；gata是gam的过去分词，义为“走、离开”；agram义为“物体的最前端、顶端”；yasya指示由此构成的是多财释复合词。据此，则udagra的语源义为“踮到脚尖上（尽力）向上走”，是一种向上的身体动作，其“激动、狂喜”乃至“快乐、高兴”之义即由此来。
“踊跃”本义为“跳跃”。《说文·足部》：“踊，跳也。”《广雅·释诂一》：“跃，跳也。”“跃”也有“向上”之义，《广雅·释诂一》：“跃，上也。”“踊”“跃”同为“跳”，析言之又略有区别，《六书故·人九》：“跃，跳也。去为跃，小为踊。跃去其所，踊不离其所。”故此，“踊跃”本义也是指一种向上的身体动作；但它很早就引申出了用于表示人的心理状态的意思：
（3）击鼓其镗，踊跃用兵。（《诗经·邶风·击鼓》）
（4）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楚辞·九章·悲回风》）
“踊跃”在例（3）中指情绪高涨热烈，例（4）中指心情激荡，正与udagra在古典梵文中的意思（excited）相近。
至此，我们看到，梵文udagra与汉语“踊跃”在词源义以及引申义上有着相当的一致：
向上的身体动作—→情绪激荡
这正是译师们在译udagra一词时选用“踊跃”的原因。“踊跃”在佛经汉译以前本来并没有“高兴、欢喜”之义，而且即便在译经中“高兴、欢喜”义已经使用得非常普遍的情况下，中土文献中“踊跃”也主要用如例（3）中的“情绪高涨热烈”义，直到现代汉语中也还是如此；但既然“踊跃”与udagra在词义上有上述如此惊人的相似，在翻译的时候被选用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正因为udagra在佛教梵文中有了“高兴、欢喜”义，所以“踊跃”在译经中也增加了这一义项。
【百足】
“百足”在《正法华经》中出现1次：
（1）Z：百足种种，及诸魍魉，四面周匝，产生孚乳。（《正法华经》，9/76c）
S：deesu deesu vasanti tatra atāpadī gonasakā ca vyadāh//（p76—11）
“百足”对应atāpadī。“百足”在《妙》中出现2次，梵文原文都没有与它对应的成分。但atāpaī这个词在梵文原文中还出现一次：
（2）Z：蜈蚣蚰蜒，蚔蛆并出，厌魅勇逸，多所
。（《正法华经》，9/77a）
L：蜈蚣蚰蜒，毒蛇之类，为火所烧，争走出穴，鸠盘荼鬼，随取而食。（妙，9/14b）
S：atāpadīyo prapalāyamānān kumbhāndakās tān paribhaksayanti//（p77—32）
这里与atāpadī对应的汉译是“蜈蚣蚰蜒”。可见“百足”或atāpadī指的都是蜈蚣蚰蜒这类多足的节肢动物。
我们感兴趣的是汉语和梵语中这两个词的构词理据完全一致。atāpadī来自一个多财释复合词atāpada，由atā（百）和pada（足）构成，意思是“具有一百只脚的东西”。看来汉语和梵语都是以这类动物最突出的特征来为之命名，且都以“百”来状其足之多。另外，因为在佛经翻译之前，汉语中就已经有了“百足”一词，所以“百足”不是从对译梵文而来：
（3）
，百足。（《尔雅·释草第十三》，翟灏《尔雅补郭》认为是地蜈蚣草，“生塍野卑湿处，叶密而对，有如蜈蚣足形。”）
（4）马陆，味辛，温。主治腹中大坚症，破积聚；息肉；恶疮；白秃。一名百足。（《神农本草经·下品》）
（5）百足之虫，共举一身，安得不济？（《新论·辨惑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