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谈:中国诗歌与音乐关系——研究“活”的诗歌史、文学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歌论文,笔谈论文,文学史论文,中国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诗词曲与音乐的关系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忽视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做。中文系的人偏于文学研究,这就把自己束缚在了十分狭小的范围内,很难找到新的学术增长点。最近出版的文学史著作,应当说较前有了一些进步,但如果能从音乐的角度研究诗词曲,很可能会使韵文研究取得新突破,大有可为。
一
古代诗词曲最早都是合乐可唱的,不是供文人案头把玩的东西。所以研究诗歌的发生、发展,要充分考虑其歌唱因素。而且古代往往歌与舞不分,研究诗歌不考虑歌与舞及其表演方式,就连看似最简单的诗句也弄不明白。
举一个例子:“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一首妇孺皆知的作品。但不少注本(例如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都说这是汪伦唱着歌来为李白送行,边唱边用脚打着拍子。这怎么能体现出他的深情呢?好像很悠闲得意的样子。其实踏歌是一种集体歌舞,要多人连袂、踏地为节,一般还要围成一个圆圈,边旋转边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汪伦组织这么多人连袂踏歌,为李白送行,这还不足见情深么?
再如,《花间集》中收有五代孙光宪的《竹枝词》,均为七字句,用前四后三的句式,前四字后小字注“竹枝”,后三字后注“女儿”。胡震亨《唐音癸签》说,“破四字,和云‘竹枝’;破三字,和云‘女儿’。”其实竹枝词的演唱方式是手摇竹枝歌唱,在唱前四字时,摇晃手中的竹枝,发出“刷刷刷刷”的响声,或以竹枝(舂牍)顿地,有节乐的作用,也有伴奏的作用;在唱后三字时,用女声合唱,而不是唱“女儿”。每句如此,反复轮唱,是十分好听的。白居易“蛮儿巴女齐声唱”、“前声咽断后声迟”,苏辙“连舂并汲各无语,齐唱《竹枝》如有嗟”等,都部分提示出竹枝词的演唱方式。竹枝词源于隋以前巴蜀、沅陵、荆襄一带土人执竹竿歌舞送葬,所以唱起来很悲哀。顾况说:“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刘禹锡说:“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白居易说:“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而这样悲切的声音,很容易引起客居他乡的文人的思乡之愁。特别是从北方被贬到西南的文人,还会联系自身的遭际。刘禹锡在竹枝词中说:“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这里的乡愁,就是从竹枝词的歌声引发的。苏轼在竹枝词中说:“北人堕泪南人笑”,他的弟弟苏辙说:“不知歌者乐与悲,远客乍闻皆掩泣。”不了解竹枝词音调的特点,对这类描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南人唱歌北人哭泣?
我国古代有唱丧风俗,简单说就是在丧仪时唱哀歌、挽歌。《牡丹亭》“闹殇”一出,写杜丽娘死后,春香哭唱[红衲袄],小书僮称赞她“哭得好”,徐朔方先生的注本没有注,许多人就不懂:“哭”怎么还有好不好之分?我们看唐传奇《李娃传》,荥阳生被老鸨设计赶出妓院,以给人唱丧为生计,在与另一唱丧者的较胜中,“举声清越,声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这就是“哭得好”。挽歌在我国诗歌史上有重要地位,汉族唱挽歌的风俗后来与少数民族同类风俗互相影响,又吸收了佛教仪式和佛教音乐,对戏曲的形成、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这些,都有待于我们深入研究。
二
的确有一部分诗词是不供歌唱,只供吟诵,甚至只供阅读,给人看的。这样,我们就要研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唱,什么时候吟诵,什么时候读,什么时候读但不读出声来,只是阅、看?这些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的诗歌,互相之间有什么关系?格律诗的出现,与唱诗、吟诗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搞明白了,中国诗歌史就活起来了。例如刚才提到的踏歌,现在西南少数民族中还在流行,或称踏歌,或称“打歌”。所以,对古代诗歌的研究,照样可以用田野考察的资料进行佐证。当然,田野材料用起来一定要谨慎,要搞清楚文学发展的时间顺序和逻辑顺序的关系,要甄别材料的可信程度,等等。
什么叫田野考察?河南大学教授华钟彦先生生前致力于诗歌吟诵的研究,带着一个录音机,把当代著名学者如唐圭璋、夏承焘、王季思、任半塘、程千帆、钱仲联等人吟诗的声音录下来。日本学者黑川洋一带唐诗考察团到河南洛阳、开封考察,华先生在车上和黑川先生一起吟诗。这就是田野考察活动。当时还有人对华先生的研究不理解,甚至讥笑他。现在知道,华先生其实是很有眼光的。这既是声诗研究的田野考察,也是抢救文化遗产,因为会吟诗的人越来越少了。
20年代,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胡适、周作人、刘半农、顾颉刚等一批学者征集民间歌谣,功不可没。但限于当时的条件,他们的活动多局限在征集歌词,而未能把声音记录下来。这与古代的乐府机关只能记录歌词,不能记录唱法是一样的。然而,纯案头的歌词和实际演唱相差很大。例如西南侗族的“拦门歌”,青年男女身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边唱歌边表达爱情,有动作,有表情。看这种场面,和阅读歌词的感受完全不同。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能说:帝王和上层文人的诗句,与下层民众如放牛娃、乞丐、妓女的歌谣,具有同等的研究价值。在案头上,很难感受到这一点。以今观古,有些作品,我们认为很优秀,也许在当时不大受欢迎;反之,倒是一些“下里巴人”的土歌,在当时流传很广。
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文人作品的意思。刘禹锡的竹枝词,就是对民歌的改造和提高。王维的《阳关三叠》,及“旗亭画壁”的故事,都反映出文人诗歌由于被传唱广泛而大行其道的事实。李白擅歌行体,歌词写得潇洒奔放、才气横溢。但究竟是怎么唱的?唱出来产生了什么影响?人们知道得不多。
三
文学史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诗本来是能唱的,到后来大家渐渐不唱了,就出现了词;词最初是能唱的,到后来不大唱了,就出现了曲;可是曲到后来也不唱了。看来文学脱离音乐是一个总的趋势,而且是以文人的介入为契机的。也就是说,民间总爱用唱来表达他们的思想感情,而文人总爱用文来表达感情。我们再看,从乐府到拟乐府,从供说话人说书用的话本到拟话本,都是文人参与的结果。文学性强了,词句漂亮了,是一种提高,但却不能唱了,不能演了。其中的功过是非,不容易说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戏曲作品中不能上演的作品,不是好作品。
这使我想起当代戏曲衰落的原因。元明清时代,戏曲为什么繁荣?在许多原因中,有一条是很重要的,就是戏曲所唱的“曲”,就是当时的流行音乐。在受欢迎的流行音乐中插进说白、用脚色表演故事,那还不更受欢迎?现在的戏曲和流行音乐完全脱节,唱的曲只有少数人欣赏,不衰落才怪。从这点来看,戏曲的出路有两条:1.保留部分传统戏曲剧种剧目为“博物馆艺术”,就是日本叫做“文化财”的艺术,供研究和少数人欣赏;2.在流行音乐的基础上,创造一种新戏曲。
戏曲改革,以前有人尝试过,但成功得不多,往往被讥笑为“话剧加唱”。这类戏曲取消韵白和传统的“四功五法”,但唱腔还大体依照原剧种。这就变成了“四不像”。老年人不喜欢,说这不是戏曲了;青年人也不喜欢,说你唱的还是老调子。我认为戏曲改革的步子还应该再大一些,再彻底一些,以流行歌曲为基本曲调,采用电影、电视剧的故事扮演方式。名称可以叫“新歌剧”(传统戏曲,以往就是被外国人叫做歌剧的,“五四”时也有国人称戏曲为歌剧),也可以暂时不考虑名称,但千万不要叫“改良京剧”、“改良豫剧”之类。
中文系出身的人研究音乐与诗歌的关系,存在一个知识更新,或叫调整知识结构的问题。不懂音乐,不懂音乐史,很难进行研究。音乐学是很专门的学问,诸如宫调、词牌、曲牌、词谱、曲谱、声乐、器乐,等等,许多东西都很难懂。不下功夫学,就难以入门。但只要下了功夫,就能懂,起码懂一些,这就比完全不懂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