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论的兴衰与哲学观念的变革,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本体论论文,兴衰论文,观念论文,哲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本体论问题在当前引起国内哲学界的重新关注,有着多种原因,笔者认为,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意味着哲学观念的又一次自我调整和自我变革,是当代中国的部分哲学家对于哲学的性质、特点和功能等的一次再反省和再确认。我历来赞同并信奉一种“整体论”的哲学观,就是说,哲学总是以一种整体性的方式把握对象,也应当以这种整体性的方式把握自身。哲学是一个问题体系,对每一个单独的哲学问题的理解和回答,都依托于并体现着对于哲学总体的理解和回答。哲学是一个大家族,包含着许多分支和部门,这各个分支和部门的地位和功能,最终都取决于其各自在哲学内部总体结构中的位置和使命。哲学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地提出新的哲学问题和创设新的哲学分支的历程。但新的哲学问题的提出和新的哲学分支的创设,并不取消和替代老的哲学问题和老的哲学分支,而是要求立足于新的哲学理解来回答老的哲学问题,并立足于新的哲学整体来安置过去的所有分支。哲学的发展历程,有如充满涡流的江河,在一定的历史时代有着一定特色的哲学主题和哲学分支,它们构成了当时哲学涡流的中心,而其他的哲学问题和哲学分支则围绕这个中心来旋转,并且在这个不停息的旋转中重新解说和展示自身,并寻找和确定自己的位置。本体问题作为最古老也是最基本的哲学问题之一,曾经长期居于哲学涡流的中心,并作为一种普照的光影响着对于几乎其他所有哲学问题的理解和回答,无疑地,它也在哲学的漫长历史发展中经历了最多的诘难和挑战。相应地,本体论作为初始的哲学形态和古老的哲学分支,也曾经长期处于哲学体系中的主导或核心地位,随着哲学涡流中心的时代性转移,它相应地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发挥着自己的功能。既然如此,一方面,我们有必要和可能通过对不同哲学家或哲学流派对于本体问题和本体论的不同理解来透视其所依托和根据的哲学观念和哲学背景,另一方面,我们也只有立足于哲学观念的变革和发展才能真正理解本体问题的兴衰和本体论的沉浮。
2.从哲学发生学的角度看,本体概念的形成是神话思维向哲学思维跃迁的关键一环,也是哲学发生的重要标志。人类理性思维区别于和超越于动物知性思维的最关键和最高明之点,在于它立足于现实并力求超越现实,根据于有限却不满足于有限,而力求超越有限去追寻无限,生活于特殊却不滞留于特殊而去追寻普遍。哲学思维正是人类理性思维的这种无限性、普遍性、至极性追求的最典型和最集中的表现和实现。恩格斯把人类思维的这种特性叫做“至上性”,认为人的思维是至上的和非至上的统一。就其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的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无限的,就其每次实现和个别实现而言则是不至上的、有限的。也许正是因为每次实现和个别实现都是不至上的、有限的,才有了对于至上性和无限性的永恒追求,这正是哲学的生命力和活力之所在。哲学思维是人类理性的最抽象和最高级形式,有了哲学思维,人类理性才是健全的和完整的。从发生学意义上可以说,只有当人类理性发展到了哲学层面和哲学水平,它才是真正完备、成熟的和健全的人类理性。回顾哲学思维的历史发生(我们又将其叫做系统发生),它经历了由动物思维、经过神话思维向健全完整的人类理性思维的漫长演进和跃迁,而本体概念的形成和本体问题的探索是人类理性从事哲学探索的关键一步,是神话思维向哲学思维提升和跃迁的关键一环。现在我们通常把西方哲学史的发端定位于古希腊的泰勒士,认为他提出水是万物的始基是关于世界本原的第一种哲学表达,其实正如亚里士多德曾经指出的,早在泰勒士以前很久的古希腊神话中,就已包含了关于“海洋之神”之类的古老传说,孕育了水是万物的始基的相似看法。泰勒士的“水”,赫拉克利特的“火”等,无疑既有现实的感性的有限的含义,更蕴含着当时的人们对经验世界多样性的统一性的追求和对那种一切都产生于它、根据于它又复归于它的“终极存在”的探索,是对于超现实的、普遍的、无限的追求,是一种人类理性的哲学追求。然而,严格说来,人类理性的哲学追求的真正哲学表达和哲学形式,是借助于本体论概念和本体论问题才得以实现的。柏拉图的“共相”(Universal)、“本体”(Noumenon)、理念(Ideas),亚里士多德的“实体”(Substance)、本体(Entity)、存在(Being)等一系列真正的本体论概念,为人类理性的哲学追求提供了必要的哲学概念和哲学范畴。而他们在众多著作中表达的超越物理世界、超越现象界、超越有限世界,探索终极存在、终极原因,寻求终极解释和终极价值的哲学追求,则代表了人类理性的哲学升华与哲学跃迁。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认为,有的学者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哲学看作西方哲学史的真正起点,显然是有一定道理的。
3.在哲学发展的历史涡流中,本体论问题受到一次又一次的诘难与挑战,并且逐渐游离于哲学涡流的中心,这是哲学观念变革的必然要求,也是哲学发展的一种必然结果。亚里士多德是古代本体论哲学的最大代表。他把本体的问题确定为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把哲学规定为关于第一本体和最高原因的理论。他在多种本体中寻找第一本体,在多种原因中选择出四个主要原因,又在四个原因中确定出极因,表明了人类理性寻根究底,追踪溯源的至极性追求,确立了“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就是本体论”的基本观念。自此之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本体论问题成为哲学探究的核心问题,其他任何问题,比如认识论问题、价值论问题等均以本体论问题为中心而旋转。其最辉煌的例证之一便是中世纪至善的神学也不得不为万能的上帝寻找其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近代以来,认识论问题逐渐凸现出来并且成为哲学涡流的中心,但这并不意味着本体论问题的完结和消失,而是其在另一个层面上的延伸与深化。近代哲学中的唯理论和经验论之间展开争论的问题很多,但其根本性问题,却是普遍必然性知识的真实基础问题,其中也就当然地包含着对世界的终极存在的终极解释是否可能的问题。古代哲学家的不大区分世界的终极存在和对世界的终极存在的解释,将自己对世界的终极存在的解释看作世界的终极存在本身,从而陷入许多难解的困惑之中。认识论问题的突出,意味着人类理性的自觉度提高,人们开始以哲学方式对自己的理性行为进行自我反观和反思,力图在更加自觉合理的程度上把自己与外部世界更加真实地区分开来又联系起来。康德开创了哲学史上的“哥白尼革命”,使哲学的视野由围绕客体旋转,用客体来说明主体、说明知识,转向围绕主体旋转,用主体来说明客体、说明知识。这是哲学观念的一种真正的革命,是对传统的客体中心主义的一次真正突破,也是对旧有的自然本体论、物质本体论和心灵本体论的一次深刻革命。在康德看来,旧的认识论不考察人的认识能力便去探究普遍必然性知识的可能性,这种探究本身便是不可能的。而旧有的本体论不考察人是否具有把握世界本体的能力便大谈世界的本体如何,这也是不可能的。他的任务便是在认识之前考察人的认识能力,由主体认识能力的范围和限度来说明知识的可能性、必然性及其范围和限度。尽管康德由这种考察为自己所得出的结论是消极的,他限制理性并把可知的自在之物留在了神秘的彼岸,但他对后来哲学的发展却是积极的,因为他开启了哲学研究中的主体性思维方式,开启了以主体的自我反思为出发点去观察理解和把握世界的全新视角,这实际上是哲学观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康德,才有了后来的黑格尔。黑格尔是近代本体论哲学的集大成者。他的突出贡献在于把旧有的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在主体论的基础上结合起来,提出本体即主体的重要命题,并在此基础上去建构他的大全哲学体系。他的失败则在于把主体归结为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绝对精神,从而使他的本体论哲学最终未能摆脱柏拉图式的巢础。
4.实证主义哲学对形而上学的拒斥使哲学更加贴近科学,但对本体论的追求在逻辑实证主义者中戏剧般地重新崛起,却再次展示出本体论问题的永恒魅力。以孔德为始祖的实证主义哲学高举拒斥形而上学的大旗,把本体论问题看作既永远无法解决又无法加以证实的思辨哲学并逐出了自己的视野。在他们看来,哲学应该接近科学,学习科学,接受自然科学的实证精神,超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重塑经验主义传统,从康德、黑格尔那里回到贝克莱、回到休谟,并把自己的经验论建立在现实实证自然科学的坚实基础之上。从第一代实证主义者孔德、斯宾塞,到第二代经验批判主义者马赫、阿芬那留斯,到第三代逻辑经验主义者罗素、维特根斯坦,无不把自己的哲学基础自觉地奠基于当时的科学成就,尤其自然科学成就之上,从而使哲学与自然科学联盟,展示出哲学研究中科学主义倾向的巨大力量。如何看待实证主义哲学对于形而上学的拒斥,我们认为,从积极的方面看,它实际上是提出并要求我们重新思考一系列带有根本性的元哲学问题,例如:什么是哲学?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如何?哲学家到底应在哪些范围内和层面上活动?本体论问题是否是真正的哲学问题?哲学除了研究传统的本体问题以外是否还应研究一些其他什么问题,比如科学问题、语言问题、逻辑问题;是否应当回到或降到现实的生活层面、实践层面和科学层面,去争取更大的解释力和更广泛的社会功能。从总体上看,我们认为,实证主义者所追求的科学主义倾向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它给了哲学以更加广袤的空间去发挥自己的作用,实现自己的功能。但是,实证主义者断然拒斥和根本否定包括本体论问题在内的传统哲学问题又是极端的、片面的、不可取的,它割断了自己与哲学历史和哲学传统的联系,从而否定了自己的历史基础和理论基础,否定了自己的理论前提。也许正是由于这方面的缺陷,必然阻碍它的自身发展,于是当代最有影响的逻辑实证主义者蒯因提出了自己的本体论承诺,把对本体论问题的回答重新看作进一步回答认识论问题的必要前提,在蒯因看来,本体论问题可以简单地表述为存在什么的问题(what there is),而从术语学上看,对存在什么的表述又可以分为两种,即本体论概念的两种含义,一是指用于表述在时间和空间中实际存在的客体的存在,一是指用于表示作为观念的部分的存在,这种区分也就是实际的本体存在和对本体存在的表述的区分。蒯因认为,哲学应当研究存在什么的问题,即本体论问题。科学理论就是对存在什么的一种表述,因此,“在任何程度上,接受任何一种作为语言事实的科学理论,也就是接受一种本体论。”“我们对于本体论的接受,与我们接受一种科学理论是同样的道理”[①a]。这样,蒯因就把以往的本体论问题转换成了理论的前提和预设问题,而这种前提的预设是约定的,具有相对性,承认某种存在物的存在作为理论的前提和预设,也就是做出某种本体论承诺。不难看出,蒯因的本体论承诺,与传统哲学的本体论研究已经大相径庭,但他毕竟从逻辑实证主义内部提出并以严密的逻辑方式论证了本体论预设与本体论承诺的必要性,这无论是对于逻辑实证主义的现代转向还是对于本体论哲学的现代发展都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在此之后,牛津学派的重要代表斯特劳森(P.F.Strawson)发表了他的重要代表作《个体》(Individuals),提出了描述的形而上学,并以之反驳和取代修正的形而上学。在斯特劳森看来,“描述的形而上学是对我们关于世界的思想的实际结构的描述,而修正的形而上学则与生产一个更好的结构有关。”[①b]修正的形而上学的作品永远有意义,但并不是思想发展历程中的关键作品。在历史上,笛卡尔、莱布尼茨、贝克莱属于修正的形而上学,亚里士多德和康德属于描述的形而上学,休谟则游离于其间。斯特劳森高度重视殊相(Particulars)在认识和思维结构中的地位,认为它们是认识的起点,思维结构的基础。殊相指个别的物体,个别的人,特殊的事件和过程,以至于特殊的感觉和精神状态等。其中个别的人和物体是最基本的殊相,因为它们在时空中存在而且能够被公共地观察到。殊相与共相的关系是描述的形而上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而描述的形而上学又与认识论有着特别密切的关系。其目的在于描述一种具有可识别性和前后逻辑自洽的概念体系和思维结构,也就是一种形而上学体系。斯特劳森将分析哲学引出了仅仅研究语言的狭隘胡同,开启并推进了形而上学的复兴。今天仍在西方哲学中发生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当前在维也纳大学正在不断推进的“建构实在论”研究,又从另一个侧面提出并强化了本体论的现代研究。
5.现代人本主义思潮实际上是以变形的方式承接了人类理性对于本体论问题的意向性追求。与科学主义思潮一样,人本主义反对传统哲学的绝对主义、本质主义、理性主义。但与科学主义思潮不同的地方在于,人本主义者并不是一般地反对研究存在,而是反对研究那些与人无关的终极存在和终极解释。在他们看来,哲学就是研究存在的学问,但哲学研究的存在既不应当是自然物质的存在,也不是抽象的精神存在,而是人的现实存在,即所谓“此在”。海德格尔认为,问题不在于研究不研究存在,而在于研究什么样的存在,在于“我们应当在何种存在那里解答存在的意义?我们应当把何种存在者作为出发点,以便存在得以展开?出发点能够随意选择吗?也许在我们拟定存在的问题的时候,某种存在者便已具有优先地位?我们应当选择什么存在作为我们的模本呢?他在何种意义上具有优先地位呢?”[②b]这就是哲学应当研究和回答的问题。海德格尔所说的这种能够作为出发点并具有某种优先地位的存在,就是人的存在,人作为存在者能够观察、体验、理解、选择,能够发问和答问。这种存在者,就是我们历来所说的存在者,就是除了其他存在的可能性之外还能够发问的存在者,我们用此在这个术语来对其加以称呼。此在,就是人的生存状态,哲学就是研究人的生存状态的本体论,人的本体论或叫人本主义。海德格尔把人的生存状态作为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对后来整个人本主义哲学的发展具有导向性作用。整个人本主义哲学的延续和发展,就是把本体论式的意向性追求投向人自身,去探寻人的生存活动中那些最为基础最为根本的东西:力必多、性欲、生命冲动、情感、意志、价值、烦恼、焦虑、恐惧等成了哲学的主题,非理性主义、相对主义成为哲学研究的主导原则。我们认为,人本主义思潮对人的理解尽管不无偏颇、片面极端之处,但他们强调哲学应当关心人、关心人的现实状态,却不无可取之处。在人自身的存在、活动和发展问题上寻根究底、追踪溯源,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彻底解放探寻道路,这正是哲学对于人类自身应当具有的终极关怀!
6.从总体上看,以本体论问题为核心的形而上学在当前英美哲学界的教学与研究中仍然占据着相当显要的位置并蕴含着非常广泛的领域。1995年8月出版的《牛津哲学指南》中提供了一个哲学图解系列,其中一幅用三个同心圆将各分支哲学分别加以定位。其中形而上学、认识论、逻辑学和哲学逻辑这三门分支位于三层同心圆的中心,而心灵哲学、科学哲学、道德哲学、语言哲学位于第二层同心圆。社会哲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宗教哲学、法哲学、美学、数学哲学、教育哲学等位于第三层。形而上学的位置仍然非常突出[③b]。1995年12月出版的《布莱克威尔哲学指南》一书特约著名哲学家蒙·布莱克伯尔尼教授撰写了《形而上学》这一章,文前的提要对“形而上学”做了这样的介绍:“形而上学是对于世界的最普遍特征的探索。我们以多种高度抽象的方式来构想我们周围的世界。它是在时间和空间中有序地构成;它包含了物质和心灵、事物和事物的属性,充满了必然性的各种事件,因果关系,富于创造、变化与价值,包含着事实和对事务的陈述。形而上学寻求更好地理解世界的这些特征。它的目的在于尽力说明事物相互依存的方式。……”[①c]综观英美近年出版的一些有关形而上学的学术专著和大学哲学教材,不难看出,形而上学的研究包含着相当广泛的领域和非常丰富的课题:存在、实在、本体、本体论、宇宙论、物质、精神、心灵、时间、空间、人、机体、个体和整体、特殊与普遍、现象与本质、自由、意志自由、命定、决定论、神、相互作用……[②c]。而对比较严格意义上使用的本体论,其研究范围则相对专门一些。一部名为《世界的存在——本体论导论》的学术专著主要讨论了以下五个方面的问题:其一,世界的发现——非时间的存在;其二,世界之上的战场——共相;其三,世界的结构——范围;其四,世界的基础——存在;其五,世界之谜——否定性[③c]。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科学主义者与人本主义者从不同角度对本体论和形而上学的拒斥与否定,并没有能够取消其在哲学研究中的实际地位,形而上学问题作为一种真正的问题,还会长期保有其哲学生命,问题在于应当根据新的历史时代而使其有所推进和深化。
7.人的本体论追求最突出地体现着哲学思维的至极性和超越性特征。本体论探究尽管历经诘难但却至今仍在继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就其思维方式而言,它最突出地体现着人类哲学思维的至极性和超越性特征。哲学思维有什么特点,这可以借助于不同的参照系来从不同方面加以研究和概括,例如,总体性、整体性、根本性、思辨性、反思性、对答性、体系性、承继性、并存性、实践性等等。这些不同的特点在不同的方面、场合下存在和表现,又综合性地贯穿在人们对哲学的思考和以哲学方式对对象的思考中,通过哲学提问、哲学释义、哲学表达而得到实现。从过程性上来看,哲学思维还有两个最重要的特征,这就是它的至极性和超越性。极,就是极限,它通过终极、极端、彻底等而表现。至极,就是追求极限,达至极限,就是追踪溯源,寻根究底,寻求终极存在、终极原因、终极解释、终极意义、终极价值等,也就是去追求最大的普遍性和最彻底的根源性。过去有一种比较简单的说法,即科学是有限思维,哲学是无限思维。我也曾赞同这种说法。其实仔细想来,并不准确。说科学是有限思维,这没什么问题。但说哲学思维是无限思维,这就需要解释。人类思维有至上性特征,它追求无限,这没有问题。但至上的人类思维是在现实的不至上的个体的思维中实现的,对于每一代个体的不至上的思维来说,无限都是不可能达到的。那么如何能说哲学就是无限思维呢?怎么能要求现实的人去从事无限的哲学思维呢?如何从现实的有限进入到哲学的无限呢?这里采取简单的跳跃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认为,哲学思维,无论就其历史性还是就其现实性而言,都只能是一种极限思维。极限是有限与无限的边界,是最大、最多、最全、最深、最广、最完整、最根本、最彻底的有限。在极限的范围内是有限,在极限的范围之外是无限。极限是有限向无限过渡转化的关节点、度、临界点。超过了这个关节点、度、临界点,则实现了有限与无限的转换。就现实的人和人的思维来说,他的出发点是有限,立足于有限的基础去追求无限。但对于有限的和非至上的人类思维来说,他所能达到的无限即是极限,是有限的边界。这个极限也就是人类生存、实践、认识、思考所能达到的最大边界。哲学思维作为一种极限性思维,就是力图通过超越有限、达到极限而去接近无限。人所追寻的终极存在、终极原因、终极解释、终极价值、终极意义,尽管就其目标而言总希望它们是永恒的、不变的、最终的、无限的,但实际上却总是在有限认识中达到的。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在一定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充分、最完备、最全面、最深刻、最合理、最能被人们所理解和接受的说明和解释。当然,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哲学家那里,所能达到的极限是有所不同的。从进化论的角度看,对极限的突破是一个现实的历史性进程。知识的积累和思维方式的变革会使已经达到的极限不断被突破、被超越。而超越极限去更大范围地逼近无限,又是每一代哲学家的自觉追求,这就是与哲学思维的至极性特征相关联的超越性特征。每一代、每一位有成就的哲学家都把前人已达到的极限看作有限而力图将其加以超越,去寻求新的极限以更逼近无限,这正是哲学这门学科具有永恒魅力的根本原因之一。而本体论问题,由前所述,正是这样一种真正的极限性问题,它关注的正是一些终极性、根本性问题。每一个时代的哲学家都在寻求自己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终极性答案,但他们所达到的结论又只是时代所允许的极限,这就为后代哲学家和同时代哲学家之间相互超越留下了余地,并创造了契机。这正是哲学发展的永恒内在动力之一。
8.当前我国哲学界引人注目的“本体论复兴”,实际上既是我国各分支哲学研究深化的一种客观要求,也是其积极表现。我国的哲学研究,长期以来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既缺乏深度分化,又缺乏高度综合;既缺乏对各分支哲学的专门研究,又难以在较高的层面上进行元哲学层面的概括和提升。在这种意义上,与其说是本体论复兴,不如说是本体论专门研究的一种发端。近年来本体论问题引起关注,实际上是多种分支学科分别提出并交织而成的。首先,自然哲学问题被明确提出来并形成了一定的研究群体。过去我国哲学界对自然哲学的研究主要是在自然辩证法的名目下展开的,而自然辩证法研究又基本上是在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模式和框架下进行的,有其自身的局限性。恩格斯曾经说过,对自然的认识一旦科学化,则自然哲学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由于对这话的片面和教条理解,自然哲学研究未能真正独立开展,远远落后于当代自然科学对自然世界和宇宙本质特性的揭示。因此,根据现代科学的最新成果来建构具有时代特色的自然哲学,揭示出当代人类在自然认识方面所达到的“极限”,建构关于宇宙存在的哲学图景,已经成为必然趋势。其次,社会哲学问题向着社会本体论方向拓展。我们过去没有专门的社会哲学,历史唯物主义被看作既是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又是其认识论、方法论。但历史唯物主义的实际内容却远未能真正履行这如此众多的社会理论职责。我和一些同仁长期倡导并创建社会认识论,并致力于将其不断推向前进。但随着社会认识论研究的深化,却日益感到需要对社会本体论做出更加深入细致的探讨,以更好地解决社会认识论研究的对象性前提和主体性基础问题。社会认识论是以研究对社会的认识活动在模式、过程、规律与方法方面的特殊性为己任的,社会作为客体的特殊性决定了社会认识活动的特殊性。如果不能对社会本身的特殊性做出更加深入细致的研究,不能达到当前人类社会自我认识已有的极限,则社会认识论的研究也难以真正进入到自己应有的极限。再次,人的哲学问题研究全面展开。1978年以来我国哲学研究的最大突破之一就是把人的问题提到了哲学论坛的前沿。如何研究人,这可以有不同的视角、思路和方法,对现实的、活动的、自觉的、实践的、自主的、创造性的人及其本性的关注,不能不是其重要维度。既要借鉴当代西方人本主义在长期探索中取得的丰硕成果和有效方法,又要研究出自己的特色,这其中不能没有本体论的思路和视角。
9.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被归结为某种本体论,但马克思主义哲学应当有自己的本体论。应当承认,受前苏联哲学模式和某些僵化思想的影响,过去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主要是在本体论意义上的,过多强调它作为世界观的一面,在研究中自觉不自觉地贯彻着一种客观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态度和方法,侧重于说明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一种唯物主义与各种形式的唯心主义之间的区别,而忽视了对于现代社会、人、人化自然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统一的全面理解和哲学解释。近年来,国内一些学者从不同角度尖锐批评过去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贯彻的本体论思维方式和本体论倾向。这不能说完全是无的放矢的。本体论既是一个哲学领域,一个哲学分支,也是一种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在研究本体问题和建构本体论体系时,当然应当自觉贯彻和运用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但同时也应当看到,本体问题又还只是众多哲学问题中的一个问题(不管这个问题多么重要),本体论只是众多哲学问题中的一个分支(不管这个分支有多么基础性的地位)。因此,本体论思维方式还只是适用于有限领域有限分支的有限方式和有限方法。哲学还包含着许多其他的领域和分支,如认识论、价值论、逻辑学、方法论等等。这各具体分支也有自己与之相适应的研究方式和思维方法。如果忽视在不同分支领域中不同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存在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而仅以一种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去一以贯之,则必然导致抹煞其他各分支哲学的特殊性而造成一种全面本体论化的局面,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变成仅仅是一种本体论,这显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面目,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被归结为本体论,但马克思主义哲学也不能没有自己的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被归结为一种世界观,但它首先仍然是一种世界观,它不仅应当对历史上长期争论不休的本体论和形而上学问题做出自己的具有时代特色的回答,而且应当依据当代科学(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最新成果对世界的多样性统一问题在真正的哲学层面做出具有时代水准的回答,去追寻在当前所能达到的极限性解释与描述,在此基础上以哲学方式帮助人们更好地改造世界和改造自我,真正发挥出自己作为实践的唯物主义的哲学功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视野,应当包含对本体问题和本体论领域的全面自觉把握,和对本体论思路与方法的自觉合理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性、历史性、人道性和实践性应当在对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全面自觉反思中得到时代性的展示。
10.应当倡导、鼓励和保护对于本体论问题和其他所有哲学问题的个性化研究。哲学是追求最普遍、最一般、最抽象东西的学问。但所有具体的哲学追求又都是由最个别、最特殊、最具体的哲学家来做出的。因此,哲学家的个性客观要求也必然造成各种具体的哲学理论和哲学学说的个性。翻看哲学史,真正在人类哲学思维发展历程中留下痕迹、做出了贡献从而具有不朽价值的东西,都是那些真正具有个性特色的东西。真正的个性就是哲学家个体作为当时的人类理性思维的时代性代表在哲学探索方面所能达到的极限,它既是个体的极限,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当时的时代所提供和所允诺的极限。这种极限在后来也许被别的哲学家或哲学家自身所超越,但它却已经作为一种“里程碑”或“极限标志”而永远地留在了人类哲学思维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哲学的个性是相对于整个历史上和同时代人类的哲学思维而言的,因而难以达到,故需要鼓励人们去长期以至毕生地追求。但个性化的东西一旦真正获得便具有社会化世界化的内在冲动和可能,而且其社会化和世界化的范围与其个性化水平之间常常具有一种正比递进关系。个性化的水平越高,则社会化、世界化的范围越广。但个性化的东西在现实中又常常是以“片面的深刻”而出现的,这就需要社会的宽容与保护。对于每一个哲学家来说,强化个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易。它需要一种科学的批判精神,以批判性的眼光合理地审视和评价历史上与现实中的一切思想成果及其理论方法,把握人类哲学思维已经达到的极限及其超越的可能途径,在此基础上进行一种自由的开放式创造,去追求自己所能达到的极限。这里还应注意的是,强化自己的个性与尊重别人的个性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兼容别人的个性正是强化和发展自己的个性的重要途径。因此,创设一种既彼此尊重,又互相批判;既相互激励,又相互协作的社会环境和学术氛围,对于促进和发展我国的学术繁荣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注释:
[①a] Willard Van Orman Quine,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reprinted),p.17.16.
[①b] P.F.Strawson,Individuals-An Essay in Descriptive Metaphysics,University Paperbacks,1971(reprinted),p.9.
[②b] Marth HeideJJer,Being and Time,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John Macquarrie & Edward Robinson,Blackwell Publishers,1992(reprinted),p.26.
[③b] Ted Honderich edited,The Oxford Companion to Philosolph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927.
[①c] Nicholas Bunnin and E.P.Tsui-James edited,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Philosophy,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6,p.64.
[②c] 参见Richard Taylor,Metaphysics,Prentice-Hall Inc.,1963;D.W.Hamlyn,Metaphys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Reprinted);roderickM.Chishom,On Metaphysic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9.
[③c] Reinhardt Grossmann,The Existence of the World:An Introduction to Ontology,Routledge Press,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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