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小说“诗笔”与“诗文小说”的兴衰_游仙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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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有一段话,常为研究唐人小说的人所引用:

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

他对唐人小说文体特征的分析,给了我们一些启发,但他所举出的例证是《幽怪录》和《传奇》,却不尽确当。一则《幽怪录》中诗笔不多,《传奇》中并无议论;一则唐人小说里运用诗笔,并非始于《幽怪录》、《传奇》等传奇小说集。运用诗笔最早最多的唐人小说应该是《游仙窟》,这是现代学者都已论定的了。

《游仙窟》的文体很特别,我们乍然一见,就觉得非常新奇。它用了第一人称来写一个艳情故事,而且在叙事中插入了许多诗,都是作为主人公互相调情而唱和的作品。全篇多用四六句,大体整齐,基本上是骈体文,尤其是结尾一段,多用对偶,声调和谐,完全是六朝小赋的格局。

下官拭泪而言曰:“犬马何识,尚解伤离;鸟兽无情,由知怨别。心非木石,岂忘深恩!”十娘报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又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日夜悬心忆,知隔几年秋!”下官咏曰:“人去悠悠隔两天,未审迢迢度几年?纵使身游万里外,终归意在十娘边。”十娘咏曰:“天涯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但令翅羽为人生,会些高飞共君去。”下官不忍相看,匆把十娘手子而别。行到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顾瞻不见,恻怆而去。行至山口,浮舟而过。夜耿耿而不寐,心茕茕而靡托。既怅恨于啼猿,又凄伤于别鹄。饮气吞声,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欲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

这篇小说用对话和“对歌”来叙述故事,展开情节,有许多独特的手法。但是,这种文体也不是凭空出现的。我们如果把它和敦煌遗书中的叙事赋及变文联系起来,就可以看出它是从秦汉以来的辞赋演化而来的。1993年在连云港东海县尹湾村出土的汉简中有一篇《神乌赋》①,叙述一个鸟类争斗的寓言故事,据裘锡圭先生考证为西汉成帝时期的作品②,多数研究者认为它就是敦煌叙事赋的前河。随后曹植的《鹞雀赋》更是敦煌本《燕子赋》的蓝本。这里可以提出讨论的是古代通俗小说的起源,其实并不始于唐代,至晚在建安末年,曹植曾对邯郸淳“诵俳优小说数千言”(《三国志》卷二十一裴注引《魏略》)。“俳优小说”就是一种说唱文学,可能就包括了张衡的《髑髅赋》、曹植的《鹞雀赋》和《髑髅说》等。“诵”即《汉书·艺文志》所说的“不歌而诵谓之赋”。赋是可以诵的方式来讲故事的,《初学记》卷十九所引刘谧之《庞郎赋》开头说:“坐上诸君子,各各明君耳。听我作文章,说此河南事。”可为明证。《庞郎赋》和刘思真《丑妇赋》及敦煌本《燕子赋》(乙)③,又演变出一种五言诗体的叙事赋。

另一方面,在题材上从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曹植的《洛神赋》,张敏的《神女赋》等又传承了人神相恋的母题。于是就孕育出一种辞赋体的小说,也可以说是“诗文小说”的先驱了。

《游仙窟》久已失传,未见著录。直到清末才从日本引渡回国,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如果不是日本保存了它的多种版本,我们就不知道唐人小说中还有这么一体。然而我们不能说这种文体的出现就是孤立的现象。在《游仙窟》之前,晋人张敏的《神女传》和曹毗的《杜兰香别传》,都有神女赠诗的情节,讲的是人神相恋的故事。张敏的《神女传》虽已散佚,但基本情节还保存在今本《搜神记》卷一和《太平广记》卷六十一所引《集仙传》里。相似的还有《八朝穷怪录》的《萧总》(《太平广引》卷二百九十六引),也是讲巫山神女和凡人一夜情的故事,篇末有萧总的一首五言诗,情思杳渺,很有神韵。《游仙窟》以投宿神仙窟开场,竟得艳遇。看了开头一段,读者还以为张文成也和刘晨、阮肇入天台一样,真遇上仙女了,实际上所遇的只是两个独守空闺的寡妇。这种题材和文体,在唐人小说里影响很大。刘晨、阮肇遇仙的故事流传很广,保存在《幽明录》的辑本里(《太平广记》引作《神仙记》或《搜神记》,存疑),但文辞比较朴实。值得注意的倒是晋王嘉撰、梁萧绮录的《拾遗记》,有些篇章显露出了辞赋体的风格,就很接近《游仙窟》的文体了。如:

汉武帝思怀往者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卷五)

昭帝始元元年,穿淋池,广千步。……帝时命水嬉,游宴永日。土人进一巨槽,帝曰:“桂楫松舟,其犹重朴,况乎此槽可得而乘也?”乃命以文梓为船,木兰为舵,刻飞鸾翔鹢,饰于船首,随风轻漾,毕景忘归,乃至通夜。使宫人歌曰:“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卷六)

唐人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史传派,一派是辞赋派。后者注重诗笔,在叙事中插入一些主人公的诗歌,既加强了人物的描写,又显示了作者的才华。但前者也不排斥诗笔,有些传记体的小说,文中没有诗歌,然而有别人写的诗歌与之配合,如元稹的《李娃行》与《李娃传》相配,白居易的《长恨歌》、《任氏行》与《长恨歌传》、《任氏传》相配④。唐代诗歌与小说有多种多样的联系,详见王运熙、杨明《唐代诗歌与小说的关系》一文(《文学遗产》1983年第1期)。我这里着重谈的是小说人物的诗歌,是作为小说艺术不可分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存在的。较著名的作品如沈亚之的《湘中怨解》、《异梦录》、《秦梦记》,文中都有小说人物所作、所唱的诗歌。特别是《秦梦记》,作者以自叙传的方式写他与弄玉公主的梦里婚姻,与《游仙窟》的情节有某些相似之处。而诗文连缀,间用楚歌,又是辞赋体小说的创新。沈亚之的小说不重故事情节而重词章文采,已为后世的“诗文小说”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还有一篇《异闻集》所收的《感异记》(《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六题作《沈警》),我认为也是沈亚之所作,从文体和题材上看,更像是《游仙窟》的后继之作。不过沈警所到的真是“神仙窟”了。这里节引几段,可与《游仙窟》参看:

沈警,字玄机,吴兴武康人也。……途过张女郎庙,旅行多以酒肴祈祷。警独酌水具祝词曰:“酌彼寒泉水,红芳掇岩谷。虽致之匪遥,而荐之随俗。丹忱在此,神其感录。”既暮,宿传舍,凭轩望月,作《凤将雏含娇曲》,其词曰:“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又续为歌曰:“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可惜关山月,还成无用明。”吟毕,闻帘外叹赏之声,复云:“闲宵岂虚掷,朗月岂无明。”音旨清婉,颇异于常。忽见一女子褰帘而入,拜云:“张女郎姊妹见使致意。”警异之,乃具衣冠,未离坐而二女已入。……大女郎歌曰:“人神相合兮后会难,邂逅相遇兮暂为欢。星漠移兮夜将阑,心未极兮且盘桓。”小女郎歌曰:“洞箫响兮风生流,清夜阑兮管弦遒。长相思兮衡山曲,心断绝兮秦陇头。”……小婢丽质,前致词曰:“人神路隔,别促会赊。姮娥妒人,不肯留照;织女无赖,已复斜河。寸阴几时,何劳烦琐?”遂掩户就寝,备极欢昵。……警乃赠小女郎指环,小女郎赠警金合欢结。歌曰:“结心缠万缕,结缕几千回。结怨无穷极,结心终不开。”大女郎赠警瑶镜子,歌曰:“忆昔窥瑶镜,相望看明月。彼此俱照人,莫令光彩灭。”赠答极多,不能备记,粗忆数首而已。

《游仙窟》在唐代文献中未见记载,当时人是否见到,不无疑问。我们应该考虑到这篇小说浮艳猥亵,一定会遭到抑制甚至禁毁。但是也必有人抄写流传,因此他的文名才会远播新罗、日本。《旧唐书·张荐传》附张传载:“字文成,聪警绝伦,书无不览。……然性褊躁,不持士行,尤为端士所恶,姚崇甚薄之。开元初,澄正风俗,为御史李全交所纠,言语多讥刺时,坐贬岭南。……下笔敏速,著述尤多,言颇诙谐。是时天下知名,无贤不肖,皆记诵其文。……新罗、日本东夷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贝以购其文,其才名速播如此。”《新唐书·张荐传》还说他:“属文下笔辄成,浮艳少理致,其论著率诋诮芜猥,然大行一时,晚进莫不传记。”正因如此,所以《游仙窟》才会保存于日本。然而不见得真会灭迹于当时的国内。就像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也因语涉淫秽而失传于世,可是当时已有抄本流传到了敦煌边陲,我们不能说唐代的文人就没有见到。又如张祜曾嘲笑白居易的《长恨歌》像《目连变》(孟《本事诗》嘲戏第七),可是我们直到1900年敦煌遗书出现之后,才见到了《目连变》的真面目。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唐代小说家应该有人会看到《游仙窟》以及其他通俗的辞赋体的说唱文学。张的孙子张荐,在《灵怪集》的《郭翰》篇里就有辞赋体的手笔,很像《游仙窟》的风格。

女为敕侍婢净扫室中,张霜雾丹縠之帏,施水晶玉华之簟,转会风之扇,宛若清秋。乃携手升堂,解衣共卧,其衬轻红绡衣,似小香囊,气盈一室,有同心龙脑之枕,覆双缕鸳文之衾。柔肌腻体,深情密态,妍艳无匹。……明年至期,果使前者侍女,将书函致。翰遂开封,以青缣为纸,铅丹为字,言词清丽,情意重叠。书末有诗二首。诗曰:“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情人终已矣,良会更何时?”又曰:“朱阁临清汉,琼宫御紫房。佳期情在此,只是断人肠。”翰以香笺答书,意甚慊切,并有酬赠诗二首。诗曰:“人世将天上,由来不可期。谁知一回顾,交作两相思。”又曰:“赠枕犹香泽,啼衣尚泪痕。玉颜霄汉里,空有往来魂。”自此而绝。(《太平广记》卷六十八)

我们再从文体和情节结构的渊源考察,唐人小说注重诗笔的一派,往往会在叙事中运用诗和骈文交错的手法,继承并改进了辞赋体小说的体裁,其中就包括了对《游仙窟》的借鉴。除了沈亚之,最突出的是李玫。他的《纂异记》虽已散失,但《太平广记》里保存着十三四篇,大部分都穿插有小说人物的诗歌。其中如《嵩岳嫁女》篇,虚构了一个神仙聚会的故事,让周穆王、西王母、汉武帝等都来作诗,构思奇特,在文体上有很多创新的地方。

又如《蒋琛》一篇,主人公参加了水神的盛大宴会,有范蠡、屈原和霅溪神、太湖神、湖王等一起饮酒唱歌,情节和文风与《嵩岳嫁女》十分相似。这两篇是《纂异记》的代表作。明初瞿佑《剪灯新话》中的《龙堂灵会记》就是摹拟《蒋琛》而作的。又如《许生》篇,是非常著名的一篇政治小说,写许生遇见四人和白衣叟一起饮酒赋诗。前人早已指出,这是暗示甘露政变中死难的王涯、贾、李训、舒元舆和卢仝的鬼魂,诗也写得沉郁典雅,别有情采。还有《韦鲍生妓》一篇,写鲍生用美妓换韦生的马,命歌妓唱了两首歌,都是很好的诗。又见到两个紫衣人闯来,讨论赋的格律问题,接着就合写了半篇《妾换马赋》。根据他们的谈话,可以断定作赋的就是谢庄和江淹的鬼魂。这篇里的诗和赋都写得非常优美,实在是唐代小说中的佳作。明末人编的《幽怪诗谈》卷六有一篇《废宅联诗》,写一个老僧在废宅里寄宿,夜里见到两个人,一个紫衣、一个绿衣,对饮联句,情景与《许生》、《韦鲍生妓》十分相似,但诗笔则难以相比了。《幽怪诗谈》流传不广,引录原文于下,以便比较:

万历壬子秋日,有中州老僧,寓居某贵人废宅中。……俄闻户外欢声,遂披襟起窥,见振绮阁前,败石台上,蓬翟蒙茸,有二人在焉。其一白面伟躯,衣绿罗衫,乌角巾,曳飞云履;其一瘦肌微髯,衣紫襴衫,白袷巾,曳五朵履,顾瞻徘徊于月下。时有童子携樽櫑肴榼至。二人藉草对坐,叵罗递饮。绿衣者忽略慨然曰:“风景不殊,举目有黍离之感,奈何?”歔欷低回,若不胜情者。紫衣者笑谓曰:“当此良宵,吾侪自当行乐,何至作楚囚对泣耶?莫若即景联句,以当悲悰,消此良夜,如何?”绿衣者首肯,遂举觞吟曰:“自惜峥嵘第,嗟今没草莱。”紫衣者继曰:“危楼犹窈窕,废阁尚崔巍。”“椒面双镮落,螭头四壁颓。(绿衣)”“雀飞鸳瓦堕,虫蚀翠檐颓。(紫衣)”……二人联毕,扺掌起歌,欢笑自若。时兔魄将沉,曙光欲朗。僧罔知所出,启关就坐,恍惚而灭。遂茫然失措,不敢复寝,逡巡而出,竟不知何怪也。

晚唐裴铏的《传奇》,是传奇体小说的代表作。北宋古文家尹洙所说“传奇体”,就是指《传奇》而言的。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

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耳。”“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

传奇体的特征是“用对语说时景”,也就是说多用骈俪的词句。这是辞赋体小说的传统,当然也包括了多用诗笔。《传奇》的《封陟》一篇(《太平广记》卷六八),最足以说明传奇体的特点,不仅用对语写时景,而且也用对语来写对话。现在引它原文的开头一段为例证:

宝历中,有封陟孝廉者,居于少室。貌态洁朗,性颇贞端,志在典坟,僻于林薮。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兀兀孜孜,俾夜作昼,无非搜索隐奥,未尝暂纵揭时日也。书堂之畔,景象可窥,泉石清寒,桂兰雅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时吟,纤埃昼阒。烟锁筜篁之翠节,露滋踯躅之红葩。薜蔓衣垣,苔茸毯砌。时夜将午,忽飘异香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軿,自空而降,画轮轧轧,直凑檐楹。见一仙姝,侍从华丽,玉佩敲磬,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艳冶,正容敛衽而揖陟曰:“某籍本上仙,谪居下界,或游人间五岳,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恨不寐于鸳衾。燕浪语而徘徊,鸾虚歌而缥缈。宝瑟休泛,虯觥懒斟。红杏艳枝,激含颦于绮殿;碧桃芳萼,引凝睇于琼楼。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坤仪浚洁,襟量端明,学聚流萤,文含隐豹。所以慕其真朴,爱以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

这种文体完全是辞赋体的风格,骈偶句用得更多了。还有《萧旷》篇(《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一),写了萧旷遇见洛浦神女和洛浦龙王的女儿织绡,与《游仙窟》中张文成遇见十娘、五嫂的情节有相似之处。文中多叙对话,骈偶较少,但结尾一段,仍是作诗酬唱,也与《游仙窟》一脉相承。为了便于对比,还是要引出原文:

神女遂命左右传觞叙语,情况昵洽,兰艳动人。若左琼枝而右玉树,缱绻永夕,感畅冥怀。旷曰:“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谓双美亭也。”忽闻鸡鸣,神女乃留诗曰:“玉箸凝腮忆魏宫,朱丝一弄洗清风。明晨追赏应愁寂,沙渚烟销翠羽空。”织绡诗曰:“织绡泉底少欢娱,更劝萧郎尽酒壶。愁见玉琴弹别鹄,又将清泪滴真珠。”旷答二女诗曰:“红兰吐艳间夭桃,自喜寻芳数已遭。珠佩鹊桥从此断,遥天空恨碧云高。”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赠旷曰:“此乃陈思王赋云‘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赠,以成《洛神赋》之咏也。”龙女出轻绡一匹赠旷曰:“若有胡人购之,非万金不可。”神女曰:“君有奇骨异相,当出世。但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妾当为阴助。”言迄,超然蹑虚而去,无所睹矣。后旷保其珠绡,多游嵩岳,友人尝遇之,备写其事。今遁世不复见焉。

辞赋体的小说在《游仙窟》之后,除了“用对语说时景”,更多的运用了“诗笔”,这正是唐代“一代之所胜”,就为唐人小说增添了异彩。所谓传奇体小说,就以情节新奇和词章华丽而著称于世,使小说进一步成为文学作品,而与杂史、杂传拉开了距离。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五《唐诗人有名不显者》说:“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就称许了唐人小说里诗笔的成就。这里应该指出,唐代人并没有用“传奇”作为小说的通称,北宋人所说的“传奇体”,是以裴铏的小说集为标准的。南宋人开始把“传奇”作为小说的一种类别,与灵怪、烟粉并列,则只是从题材着眼,并不注重文体的特征。近人常用“笔记小说”的名称来统称古代的文言小说,造成了目录学上的难题。应该说,唐代小说的成熟,与重视诗笔的文学自觉性是有密切关系的。不过唐人小说并非全属传奇体的作品,而且有些优秀的名篇却是不用“诗笔”而偏重“史才”的。这个问题还需要具体研究和分析。

辞赋体小说的发展确有其片面性,其流弊是过分的堆砌辞藻,华而不实。到了明代的“诗文小说”,就逐步走向极端了。“诗文小说”的名称,是孙楷第先生提出来的。他说:

凡此等文字皆演以文言,多羼入诗词。其甚者连篇累牍,触目皆是,几若以诗为骨干,而第以散文联络之者。而诗既俚鄙,文亦浅拙,间多秽语,宜为下士之所览观。……余尝考此等格范,盖由瞿佑、李昌祺启之。唐人传奇,如《东阳夜怪录》等固全篇以诗敷衍,然侈陈灵异,意在俳谐,牛马橐驼其为诗亦各自相切合;则用意固仍以故事为主。及佑为《剪灯新话》,乃于正文之外赘附诗词,其多者至三十首,按之实际,可有可无,似为自炫。昌祺效之,作《余话》,著诗之多,不亚宗吉。而识者讥之,以为诗皆俚拙,还逊于集中所载,则亦徒为蛇足而已。自此而后,转相仿效,乃有以诗与文拼合之文言小说。乃至下士俗儒,稍知韵语,偶涉文字,便思把笔;蚓窍蝇声,堆积未已,又成为不文不白之“诗文小说”。(因以诗文拼成,今姑名之为诗文小说。)⑤

孙先生的论述给了我们不少启发,我现在就沿用“诗文小说”这个名称加以推论。孙先生认为“诗文小说”创始于《剪灯新话》,只是指出了它的近源,实际上还有它的上游,那就是唐代偏重“诗笔”的传奇小说。这一流派影响很大,晚唐五代的《甘泽谣》、《三水小牍》、《灯下闲谈》等都有这种文体的作品。宋代张君房的《丽情集》虽已失传,但从它的佚文看,他对唐人小说的选录就偏重诗笔,而且还增加了一些来源不明的歌行⑥。又如《甘泽谣》的《素娥》篇,在宋代出现了一个新版本⑦,还加上了两首诗。这个故事影响很大,在明代又有许多新的变形⑧。李献民《云斋广录》所收的王山《盈盈传》等,有不少连缀诗歌的作品。元人宋远的《娇红记》和郑禧的《春梦录》,已经是典型的诗文小说了。到了明代,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在《剪灯新话》之后,先是出现了一批“中篇传奇小说”⑨,篇幅大大扩展,长的竟有三四万字之多。而诗词也连篇累牍,令人读之生厌。最突出的例子是艳情小说《素娥篇》,除了附丽于淫秽不堪的春宫图之外,把唐人《甘泽谣》里的《素娥》一篇改写成辞赋体的诗文小说。为了说明问题,不妨摘引一段原文为例证:

素娥虽未幸,实其行中第一。然质居人先,选居人后,群姬妒欲抑而掩之,竟难近得三思身,呴呴承恩也。愤愤郁抑,情况无聊,见杨花之乱飘,感春风之骀荡,适有蝴蝶双来,激动热肠,遂作《春风荡》一诗以自见。诗曰:

春风荡,春风荡,柳絮漫天雪作浪。一春花事浑无主,蝴蝶双飞轻薄相。拍将春色上钗头,钗头单凤成惆怅。同心欲寄求鸾曲,匀指调筝写情况。欲弹若懒指下迟,知音不逢负肮脏。回头顾曲有周郎,应解勾除相思帐。只恐风吹别调间,对面空弹千古上。

……天与其会,人与其缘,异日三思出游园亭,群幸尽随,宛转流连,回睇周盼,笑丽冶之满堂,恨天人之未遇。窃忆美女入宫,群姬见妒,飞燕昭阳,不可料也。搦管题诗,命留木兰亭北。诗曰:

春风红紫俨成行,满院梨花妒海棠。细数丛中谁第一,恐闲飞燕在昭阳。

明代后期出现的《古今清谈万选》和《幽怪诗谈》,是两个古体小说的选本。编者选辑唐宋元明人的作品,加以删改,又增添了一些拙劣的诗词,可以视为明代诗文小说的总集。绝大部分的诗文小说,都离开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形象的描写,把诗词当作小说的主体。这种写法对于中国小说的发展是弊大于利的。这个时候,诗文小说已经发展到了末路了。它的衰落和失败,是后人片面注重词章而不善于借鉴古人的结果,当然不能由古人任其咎的。不过到了民国初年,诗文小说又有一度复活的现象,如徐枕亚的《玉梨魂》、《雪鸿泪史》居然又风行一时,但也只是日薄西山的回光返照,不久就消失于地面了。

唐代注重“诗笔”的传奇小说对后世的通俗小说也有很多影响,除了故事素材之外,在文体上如插入诗词、引诗为证及多用赋赞来补充描写之不足。特别是明清才子佳人小说,更为主人公拟作了许多酬唱言情的诗词,像是“中篇传奇小说”通俗化的语译版。通俗小说的源头来自话本,它的上游直接唐代及更早的民间说唱文学,和辞赋体的小说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唐宋以后,古体的文言小说与近体的白话小说分道扬镳了,但是还有许多相互影响的地方,它们的源头似乎还在更早的汉魏之际。这个问题容待另作讨论。

注释:

①《尹湾汉墓简牍》,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49页。

②裘锡圭《神乌赋初探》,载《文物》1997年第1期。

③伯二六五三。收入《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62页。

④参看拙作《唐宋传奇本事歌行拾零》,载《文学评论》1978年第3期。《任氏行》据日本《千载佳句》考证为白居易作,已收入《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087页)。

⑤《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上杂出版社1953年版,第170页。

⑥参看拙作《〈丽情集〉考》,载《文史》第21辑。

⑦《分门古今类事》卷二《天后知命》引《甘泽谣》的绮娘故事,与《素娥》情节大异,且多出诗两首,似出改本。

⑧如祝允明《祝子志怪录》卷二《柏妖》、谈迁《国榷》义集《天台山仙女》等。

⑨参看陈益源《元明中篇传奇小说研究》,香港学峰文化事业公司1997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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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小说“诗笔”与“诗文小说”的兴衰_游仙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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