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现象学的余波_康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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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G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5529(2006)05-0100-11

老海思想游戏,扭转欧美学风。然而这一转折来得突然:众人一时方向不辨,亦无暇清理头绪。事隔几十年,我们才看出:当他宣告哲学终结时,变革即开始酝酿。在他晚年拈花惹草之际,西方人文学术已进入洪水季节:阐释学、接受美学、结构主义等新派文论,喷薄而出,一发而不可收。这场学术乱局,绝非老海一人功过。说到底,资本主义骤变逻辑,才是导致一连串学术危机的根本原因。但从危机图谱看,老海处于关键位置。他大义凛然,宣判形而上学死刑;又以游戏方式,推动变革车轮滚滚向前。其中例证,便有当代阐释学。

当代阐释学的来历

当代阐释学代表,即联邦德国哲学家伽达默。作为老海弟子,伽达默坦承:他的突破得益于老海的游戏观念:而这“恰是本体论阐释的关键”。(Weinsheimer;章启群)何谓本体阐释?我们知道,西方阐释学(Hermeneutics),又称解释学。这名称来自希腊神话一位神祗,赫耳墨斯(Hermes)。身为宙斯之子,小赫除了代表父亲,在阿波罗神庙发布神谕,还要面向众生,担任传译工作。据此,阐释学的本义,即针对神旨或秘籍,进行翻译、诠释及阐发。

作为一项事关古文字释读的专门技术,西洋阐释学近似中国的注疏训诂。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已发明修辞学,据此提倡一种精细释读法。(亚里士多德)中世纪经院学者,进而强调神学考据,发展文献注释。文艺复兴后,阐释学摆脱神学束缚,发育成西方学术一大支系。18世纪以降,欧洲阐释学先后受到维科、施莱尔马赫、狄尔泰的引导,说明如下:

维柯的新科学 18世纪初,意大利启蒙学者维柯写下一部《新科学》(Scienza Nuova)。此书与牛顿、培根著作齐名,被后人誉为启蒙典范。此书新在何处?它提倡一种“人类原则”研究方案。此一原则,既非数理公式,亦非笛卡儿自明标准。维柯说,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因而人类应把有关世界的科学认识,单独留给造物主。此外另有一个“人造世界”:它涉及神话、历史、艺术等人类制度。其原理,“就藏在我们人类心灵的各种变化中”。(维柯:331)

《新科学》还鼓吹哲学与语言学通力合作:“哲学家如不请教语言学家,就不能令其推理具有精确性。同理,语言学家如不求助于哲学推理,也无法得到真理的批准。”(维柯:138)对此,美国阐释学专家费希评价说:《新科学》建立一种人文阐释理想,即在描述人类世界方面,它梦想“要比物理学更加严整,比数学更加精密”。(Bergin:32)

施莱尔马赫:两种释义 维柯理想的实现,要靠18世纪德国学者施莱尔马赫。① 施氏是精通《圣经》的神学家,又是思想严谨的哲学家。此一双重身份,有助于他突破文字学(Philologie)狭隘视野,另从哲学高度,提出一项通用阐释学(Allgemeine Hermeneutik)概念。援引康德批判精神,他强调人类天生就有理解局限。这局限既有语言的,也有心理的。据此,他以笔记形式写下一套解释原则,主要两条是:一,参照作者与读者共有的语言领域,以确定文本含义;二,参照上下文关系,以确定文本中每一字词的含义。

上述原则,施氏称之为语法释义。其次,人类理解还受到个人意志、性格或情绪影响。为此,他又提出心理释义。在他看来,语法释义只是基础。关键在于一种心理解释与复制过程。与语法释义不同,心理释义要求更高一些:它要求批评家学养丰厚、善于比较与创造。这任务包括:再现作者的原先环境,分析其创作意图,领悟其未了之言,乃至还原他当初的各种想像与激情。施氏因此遭遇一大难题,即人类如何突破文化障碍,达至相互理解?我们知道,若要理解他人,唯有设身处地,想他人之所想。然而,由于西洋哲学主体论狭隘,欧洲人迟迟克服不了这一障碍。施氏说:心理释义是肯定的,语法释义是否定的,这两者相互排斥。不难见出,他的困难在于主客对立,即无法消除心理与语言的矛盾。

狄尔泰精神科学 狄尔泰作为“人文科学的牛顿”,声名显赫。然而他的思想,偏偏散漫凌乱。1883年他在柏林大学发表“精神科学纲领”,发誓要改造人文学术。可他的精神科学,始终是一套科学与传统的杂拌儿:他先由心理学入手,寻找人文理解原则。随后转向历史主义,又担心陷入相对论。末了他返回文本阐释,以此作为折中之法。在其七十大寿之际,老先生当众抱怨自己“陷入一大堆砖瓦之中,以致不能构筑起大厦”。② 美国专家帕尔玛指出:狄氏努力不尽成功,却留下两个问题症结(Problematic),可供后人参酌。(Palmer:123)

人文理解原则 《人文科学引论》中,狄氏比较人文与自然科学:从对象看,人文学者面对有意识、有感情的人,而非物质或一般生物。从方法看,自然科学定性定量,对付不了人类精神现象。各种社会文化、道德伦理,也不宜作因果解释。一句话:人类心灵遵循自身规律,构成一个由意识调节的精神世界,进而创造出丰富多彩的人类文明。有鉴于此,狄氏扬言要筑起一道人文栅栏,上书“实证主义者滚开!”(Makkreel,et al.,1991:32)

狄氏强调“人文理解”特性。他表示:科学家面对自然,归纳演绎,此乃一种主客体关系。人文学者置身意义网络中,处理各种精神现象,所以他不能像科学家那样冷漠超然,而要通过对话和移情,去感应并体验他人。这种将心比心的工作,就是所谓的人文理解(Verstehen)了。他又说:科学家说明自然,人文学者理解与表现生活。后者困难,即在于把握精神现象“之所以被理解的那个特定环境”。(Makkreel,et al.,1993:248—53)

历史理性批判 狄尔泰指责笛卡儿之流,说他们“血管里不曾流淌过一滴真正的血”。他认为,人乃一种历史存在。唯有透过历史,方可领悟人类文化的奇妙。然而,为了把知识纳入理性框架,实证主义不仅清除情感色彩,更无视历史变异。狄氏忍无可忍,遂向康德发难道:我们实该“用历史理性批判,代替纯粹理性批判”。

狄尔泰一度设想:将人文学术改造成经验科学,以便让其中的哲学与历史,花开两枝、各领风骚。不料此举引起胡塞尔的猛烈抨击。公平而论,狄氏受历史主义感召,希望从中发展出一套经验研究方法。③ 他以为:不同历史环境及其文化形态,自会规定人类意识的不同模式。人文学者的任务,就是去发现提取这些模式。可在文本阐释中,他不得不放弃真理确定性,使之沦为心脑并立、松散多元的相对真理。

美国专家俄玛斯总结道:精神世界千变万化,导致人文学者命中注定的方法论难题。狄氏学说的最大破绽,在于它像结构主义那样,“无法克服静态与动态、共时与历时的矛盾”。(Ermarth:197)狄氏方案行不通,却产生不可小觑的后果:其一,此老跑马圈地,及时保留下一大片人文领地。其二,他将施莱尔马赫的文本阐释,改造成一种针对人类文化的综合阐释,从而肯定了我们所说的“人文精神”,以及社会科学的合法性。

美国教授瑞克曼评估说:狄氏方案向欧美学界昭示一个严酷真理:即人文学术注定要“因缺乏中心而走向散乱”。换言之,它无法像自然科学那样拥有统一基础。无论历史、心理或语言原则,都不可能为它提供一个阿基米德点。说到底,人类生活本是一个交相反应的复合体。唯有采用游戏方法,学会循环阐释,方可达至比较充分的人文理解。这理解,并非什么绝对理念,它仅仅是“某种等待修正的相对知识”而已。(Rickman:80)

伽达默《真理与方法》

二战后,阐释学经历又一次转折,史称本体论转折。这门倒霉学问,历经神学、文字学、精神科学三场变革,总算进入哲学阐释学阶段。此际,由于老海介入,阐释学得以克服形而上学弊端,获得了重大补充。新学的诞生标志,即伽达默1960年发表的《真理与方法》。伽氏1900年生于德国马堡。学生时代,他在马大攻读哲学,有幸加入老海研究班。毕业后,他担任老海助教四年。此后他执教莱比锡、法兰克福、海德堡大学,写下一批颇具诗思风格的著作,如《柏拉图与诗人》、《歌德与哲学》等。经过积年准备,老先生在他退休之前,推出《真理》一书,并将它题献给自己的老师。

70年代末,《真理》译成多种文本,广受学界器重。此书第一长处,在于作者擅长处理哲学家难以应付的艺术问题。在老海鼓励下,伽达默在美学、历史、语言等相关领域,连续突破,震撼全局。其次,作为德国哲学正宗传人,伽氏避免偏激、糅合矛盾,保持了一种当今学界罕见的平衡与中庸。

本体论转折 伽达默对老海的师承,首先反映在他对西洋真理的批判上。《真理》书名,暗含嘲讽。在作者看来,形而上学并非通向真理之路,而是南辕北辙:你越是苛求方法,就越远离真理。可见伽达默与狄尔泰大不同:他无意确立阐释学统一纲领,反而讥笑狄氏对方法的痴迷。狄氏痴迷,原本来自康德。康德曾设问:“什么令科学成为可能?”此题强调反思、追求知识合法性。

老海反感这种主体认知。他说形而上学缺陷,就是主客分离。为了纠偏,他提出现象学本体论,其核心不是主体,而是亲在。换言之,老海蔑视主体与方法,看重亲在的生存方式,这包括言谈与理解。《存在与时间》集中了他的理解论:一,与笛卡儿相悖,老海坚信“我在故我思”。就是说:理性思维出现之前,人类一直依靠原始觉悟,来面对世界与自我。二,人类通过言谈理解他人、解释世界。因此,阐释学即“亲在现象学”。三,人的理解构成亲在与存在的基本关系:唯有亲在,方有理解。所以老海说,理解是人类活动基础,它为主观认知设置了先见(Vorsicht)结构。(海德格尔:174—6)

老海上述思想,奠定了伽达默阐释学的基础。他在《真理》前言中称:阐释学不是方法论,而是一门有关理解的哲学,其目标是“揭示所有理解方式的共性”。他又说:这理解遍布于人与世界的一切关系中。而人的理解力,先于主体性和一切方法论。所以,阐释学从理解开始。而他关注的目标,“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哲学的”。(Gadamer,1989:xi-xvi)

当年康德质问:科学何以可能?这引起人文与自然科学的方法之争。如今伽达默追问:人类理解何以可能?此问一出,不仅打消争论,更扭转了阐释学方向。我们还记得老海“科学不思”的名言。他是在抱怨,科学只顾说明世界,却不关心人生意义。伽达默秉承师愿,主张哲学阐释学不必苛求方法,而应展开有关世界和人生的释义。

对于上述转变,法国哲学家利柯评价说:狄尔泰将阐释学由局部推向整体,完成了“第一次哥白尼革命”。但革命并不彻底:狄氏把阐释学当成一种方法论,以为有了它,人文学术便能同自然科学媲美。在此基础上,老海和伽达默更进一步:他俩合力将阐释学提升至本体论地位,堪称“第二次革命”。(Ricoeur:43)

艺术作为真理 老海推崇诗思,伽达默关注艺术。《真理》第一部题名:《艺术经验中的真理问题》,意在探讨艺术与科学迥然不同的真理表现方式。这方面,伽氏再次面对康德,挑战其审美判断。依照康德《判断力批判》:自然领域中,科学家依赖认识判断,获得科学真理,指导理性实践。而在精神领域中,艺术家不问真假,仅凭天才和趣味创作,进而通过审美判断,让众人在欣赏时获得愉悦。(康德,1996:32—78)对于西洋哲学,此一判断具有振聋发聩的效应。我们知道,自柏拉图起,艺术一直是个见不得公婆的丑媳妇。理由嘛,无非是说它华而不实,惯以摹仿方式,弄虚作假、混淆视听。所以根据理性家谱,艺术远离真理。

康德指出:审美与认识同属理性判断,只不过分工不同。另外,艺术表征(Representation)亦能创造世界、并令事物成为可能。同时,人类心灵并非是一个被动接受感官刺激的容器:它具有主动想像与改变世界的能力。康德这一理性分治方案,既为艺术家提供了审美独立依据,也导致艺术与科学对峙。比康德更进一步,老海坚称诗与艺术出乎自然、揭示存在、具有葆真特性。伽达默紧随老师,强调艺术自有它的真理,及其师法天然的知识合法性。

他肯定:艺术不仅显现真理,更是“一种传导真理之认识”。(Gadamer,1989:84)理由是:一,诗人和艺术家立足人类生存条件,崇尚神奇、顺应变化;二,他们让人在作品中不断转换角度,窥见闪烁不定的真理之光。据此,伽达默公开批评康德说:“艺术神殿,并非一个向纯粹审美意识呈现出来的永恒存在,而是某种历史性地聚集着的精神活动。”

为了说明艺术展示真理的方式,伽达默确认艺术起源于古代祭祀与图腾。正是从这些崇尚自然的游戏中,产生出各式各样的观照游戏:诸如诗画、音乐、舞蹈、戏剧与文学。古人膜拜的初衷,无非是通神。他们的观照游戏,亦可经由艺术传神。为捍卫这一人类学立场,他引用19世纪德国学者施莱格尔的论断:“所有神圣的艺术游戏,不过是对无限的世界游戏、即对永恒地构成自身的艺术作品的有偏差的摹仿。”

艺术作为游戏 伽氏引入游戏(Spiel)概念,目的是修正主体论、摹仿论。在他看来,作为一种对话,游戏无需主体。相反,游戏中始终有一个他者存在。游戏者与之反复较量,直至忘我,方可达到游戏目的。换言之,游戏乃一种风险,参与者只有严肃对待,才能从中领略生存的各种可能。而游戏的魅力,恰在于风险中。同理,大凡诗人作家,无不精通象征比喻:他们玩弄词语游戏,表现丰富人生。艺术家则挖空心思,巧妙地利用色彩、装饰和布景。如此“非真实的运用,也是一种游戏”。说到底,艺术顺应自然运动,仿效世界游戏:它们往返循环,变幻多端,从不拘泥于一格。

柏拉图贬低艺术,斥之为低劣摹仿。(柏拉图:76—9)伽达默反其道行之。他首先断定:摹仿出自游戏,“舞蹈即一种对神性的表现”。其次,艺术虽然作假,却可弄假成真,因为它有一种转化功能,即转变为真实:“在游戏再现中,隐退的真实逐渐聚集,并被显现出来。”他又说,作为“人类纷繁经验的变相表现”,艺术促使观众与之对话,从而“令虚构所欲求的东西达到亲在”。故此,摹仿不只是描摹性再现,它更是一种对于真理的再认识。总之,摹仿令作品变成真实,“它不顾自身限定,成为一个意义整体”。

说到底,游戏不但赋予艺术一种本体论地位,还让我们获得一种灵活变通的阐释方式。据此,艺术作品便不再是作者的主观产物,它还需要欣赏者的对话回应。伽氏强调:“被阅读是作品的一个本质部分。”比如,人人阅读,感受各自不同。又比如,在戏剧表演中,演员不同的表演,观众不同的反应,使得每一场表演各有千秋。请留意:伽氏有关艺术对话的看法,诱发了后来的接受美学。

成见、视界与阐释循环 一旦将艺术与历史打通,伽氏便形成他有关“阐释循环”的重要见解。在施莱尔马赫、狄尔泰那里,历史间隔造成了理解鸿沟。阐释者为求客观,必须克服成见。伽氏却说:成见并非认识障碍,而是理解前提。人文学术和自然科学,都不能免除成见。“我们存在的历史性产生了成见。成见是我们向世界敞开的倾向。”

伽氏成见(Vorurteil),来自老海的前理解(Vorverstandnis)。它包括:一,人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文化传统,二,他所拥有的概念系统,三,他所习惯的设想方式。这些先在条件,影响并造就个人意识,决定人的理解范围、阐释方向。老海相信:理解即一种筹划,它在前理解的基础上滚动前进。换言之,发展与运动,正是阐释之规律:“阐释理解地同化了被它理解的东西。”据此伽达默说:我们无需摒弃成见,反要承认它的合法地位。历史并非鸿沟,其中充满了传统连续性:它为人类理解提供“积极而富有生产性的可能”。

如是,艺术阐释就成为一种循环。“新的理解源源出现,揭示出意想不到的意义”。反过来看,我们在研究艺术作品时,势必要考虑效果历史(Wirkungsgescheichte)。此话怎讲?伽氏说:历史既非客观对象,亦非精神体现。它是主客体的交融统一。我们在研究历史时,已然参与了历史:“真正的阐释学,必须展示这种植根于理解的历史效果性。我将它称作效果历史。从根本上说,理解即是一种效果历史的关联。”

与之配合,他又提出视界融合。所谓视界(Horizont),原指一个人的视力所及。在尼采和胡塞尔那里,视界被引申为人类思维相对有限的可变范围。伽达默借用此说,肯定人类的理解局限,突出其发展可能。④ 响应尼采的知识有限论,他承认人类“永远不会全知全能”。同时他坚信,视界绝非一成不变:“人类生活的历史运动在于这一事实,即它绝不会完全束缚于任何一种观点,因此也绝不可能有真正封闭的视界。”

就是说:历史运动引起视界变化。而随着理解的拓展,我的视界同他人相融,产生更普遍的新视界。在此意义上,理解即视界融合的过程。阐释者将自己的视界,植入文本中原有的视界,这并非移情,亦非将自家标准强加于人,而是获得一种“更宽广优越的视界”,或一种参与其中的新传统。

阐释循环:伽氏与钱氏 成见与视界融合,合成伽氏的阐释循环说。请留意,此一循环不等于施莱尔马赫的循环。施氏循环(Zirkulation),是指局部与整体之间的关系释义。譬如一个批评家,他从上下文判断字词,或从单一文本出发,推至作者全部作品。

与封闭循环不同,伽氏循环(Kreislauf)具有积极的本体论含义。他称理解并非主体的一次性行为,而是阐释者与事件的交互游戏。作为“意义生成过程的一部分”,人类理解须效法自然循环(Der Kreislauf der Natur),才能像生命之树那样岁岁常青,永不枯竭。

针对此说,钱钟书《管锥编》肯定道:“积小以明大,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探本以求末;交互往复,庶几乎义解圆足而免于偏枯,所谓阐释之循环者是矣。”(钱钟书,1986:171)然而钱氏视界开阔,意在打通中西。所以,他在伽氏说之外,复提出中国古代“周道、圆觉、备善”三论,以期达至一种贯通古今的中国式循环阐释。略述如下:

一,《荀子》有鉴于万物各异、人心偏颇,提倡认识论上的周道:“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而万物为道之一偏,一物为万物之一偏,故周道方可不拘于一隅一偏。”二,《佛经》为提高参悟水平,大力推崇圆觉。其《圆觉经》除去反对贪欲,亦对人类悟性和理性,保持一种高度警惕心:“进入菩萨境界,既要断理障,又要除事障,若诸众生永贪欲,先除事障,未断理障,但能悟入声闻缘觉,未能显著菩萨境界;因曰:执著于悟,亦可成迷,胶牵于理,或转复作障。”三,《典论》则由做文章入手,讲究文字与说理之备善:“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所长,相轻所短。”(钱钟书,1986:1050—3)

钱钟书(1910-1998)及其《谈艺录》

以上三论,均针对理解之时空局限、心物之“每相失左”,强调人类认识乃一不断更新的循环过程:此所谓书无正解、诗无通诂;此所谓舍利珠之随人见色。一句话,天下事物非笔墨所能详尽。我们唯有依赖圆通阐释,即不拘一格、觑巧通变,方可去弊去障,免于偏枯。(1053)我国学者李砾对此评估说:钱氏此说不仅“借鉴西方哲学阐释学方法”,而且一举超越了“中国古代阐释方法之集大成者,乾嘉朴学”。(李砾:10)

对话逻辑、语言世界 上述开放循环,伽氏也称“辩证阐释学”。在他看来,人类思维(其实只是西洋人)一向遵循三种逻辑:一,科学独白,二,黑格尔唯心辩证法,三,哲学阐释学之对话方式(Gesprach)。他欣赏柏拉图对话,因为它将理解变成了一项两极运动:即阐释者面对文本、倾听对方、并向对方开放自己。“没有相互开放,便没有真正的人类关系。”换言之,现代人失落家园,知识残破不全。但在与他人对话中,我们仍可获得新知、增进理解,继续人类有关生命意义的探索。

《真理》最后一节,伽氏针对结构主义挑战,概说其语言观如下:一,语言本质在于它与世界和亲在的联系。科学将语言看成符号系统,这就剥夺了字词生命力,忘却其去蔽与显现功能。二,在老海“存在之家”基础上,他提出语言世界说:世界虽然独立存在,可它必须通过语言向我们呈现。在此语言世界中,“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三,作为理解的媒介,语言在文本与阐释者、传统与亲在之间,发挥交融统一作用。

补充一句:伽达默生性恭谦,疏远政治,实乃一个好好先生。他推崇语言通融力,是想让阐释学获得一种包容纷争的普遍性。客观而论,《真理》因提倡对话与视界融合,曾起到一定的化解矛盾作用。然而新左派势力崛起,令他企盼的普遍性大打折扣。1967年,德国左派哲学家哈贝马斯发表《社会科学的逻辑》,严厉指责《真理》一书维护传统权威,阉割学术批判功能。⑤

接受美学:尧斯和伊瑟尔

就在伽达默忙着应付批评时,他那中庸可爱的阐释学,却为一批激进青年借用,发明出一支接受美学(Rezeptionsasthetik)。随后在美国大学校园里,也开始流行一种张扬读者个性、提倡自由阐释的读者反应理论(Theory of Readers' Response)。其领袖人物,便是加州大学教授斯坦利·费希。为节约篇幅,这里我只讲德国,略去美国。⑥

20世纪60年代,新左派学生一哄而起,反对异化、追求解放。造反运动中,法兰克福学派文化批判理论,尤其是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和《美学理论》流传开来,成为年轻一代的批判武器。从理论上讲,阿多诺反对工具理性,号召艺术自治,弘扬文艺反叛精神。在他看来,艺术作为乌托邦想像,蕴含积极的否定力量,因而它是人类自由的希望。(Jay:154—60)

动荡背景下,接受美学兴起于联邦德国南部的康士坦茨大学。其代表人物,尧斯和伊瑟尔,都是该校年轻教师。身居偏僻地,喜听风雨声:他俩夹在德法之间,一头饱受巴黎结构主义的冲击;一头又同法兰克福学派过从甚密。而双方矛盾焦点,即在于文学性与历史性。

1963年,罗兰·巴特发表论文《历史还是文学?》,挑起一场“文学史悖论”之争。他扬言:文学一旦成史,再无文学性可言。他又说,传统文学史排列经典,串成一部“大腕编年史”,但它们极少讨论文学形式。响应巴特,美国批评家哈特曼大声疾呼:“怎样才能让艺术获得历史基础,又不否定它的独立性?”⑦ 这场论战,凸现自西方阐释危机,即如何在结构与主体、文本与理解之间,求得一种平衡。1967年,尧斯发表论文《作为向文学科学挑战的文学史》,提出一个“走向读者”的折中方案。⑧ 从表面看,此时抬举读者,大有讨好新左派之嫌。但尧斯是想乘此危机,一举解决文学史悖论。

作家、作品与读者 与结构派不同,尧斯爱读马克思。马翁《政治经济学批判》,曾论及古希腊艺术影响。尧斯追问:“在其社会经济基础灭亡后,艺术何以继续生存?”(Jauss,1982a:13)答案是:通过读者。或者说,艺术生命来自读者的能动接受。理由是:文学作品并非一座独白式纪念碑。它更像一部乐曲,“时刻期待阅读中产生的不同凡响”。

文学史不同于一般历史,文学作品也不构成一条历史因果链。这是因为:作品自身包含了两种主体,作家和读者。尧斯建议:最好把文学史视为一种创造与接受的循环过程,其中作家、作品和读者缺一不可。据此,文学研究理当引进读者,并考虑他与作家、作品间的互动关系。在此关系中,读者并非被动一方,而是能动参与者。他的个人阅读,决定作品价值。没有他的参与,我们就“无法想像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

传统文学史迷信大作家的天才灵感,称其决定作品价值。这一作家中心论,延续到阿多诺身上,便有他对反叛主体的推崇。与此同时,巴黎结构派否定主体、抹杀作家、强调文本结构。结果却造成一种封闭的“文学形式演变史”。身处德法之间,尧斯既不赞成作家中心,也反对文本中心。于是他提出一个囊括作家、作品、读者的三角公式,以此取代主体论与结构论。(Jauss,1982a:19)从哲学上讲,该方案新旧兼容,堪称一种“互主体”模式。在其中,我们既可感受马克思社会理论的感召,亦可察觉伽达默对话逻辑的影响。

期待视界、接受效果 根据伽氏的视界融合,尧斯提出期待视界。这一期待,包括读者已有的阅读经验、他对文学形式的了解、以及他的社会观念与艺术趣味。尧斯称,一部作品很难进入历史循环。只有在读者期待下,它才能造成三方对话。这种对话式关联,构成文学接受的历史链。与伽氏一样,尧斯期待视界也具有延续可变性。就是说,早期读者对一本书的评价,会影响后来的读者。如此代代相传,便形成一种接受传统。

既然文学是创作与接受的互动过程,作家就必须面对读者、关心接受效果。接受效果含两项因素:一,作品艺术感召力,二,读者接受能力。后者“具有一种建设性的反作用”。在尧斯看来,读者并非被动角色。他的期待视界,决定他对作品的好恶。他的想像及阐释,亦可丰富作品内涵。如此一转,作品的文学性与历史性,便可得到兼顾:一方面,作家通过方法革新,改变读者视界。另一方面,读者的视界变化,自会刷新文学标准。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曾以大段篇幅讨论艺术生产。在马翁看来,艺术生产与资本主义文化消费具有同一性:“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而消费则把需要再生产出来。”根据该原理,尧斯宣布:读者的接受效果,反过来支配文学作品的再生产。接受美学有关“文学再生产”的概念,悄然对接西马文化生产理论,并与之前后佐证,互为依托。⑨

紧随尧斯,伊瑟尔(Wolfgang Iser)1970年发表论文《文本召唤结构》。此后他又出版《隐含的读者》(1974)、《阅读行为》(1978),成为“阅读现象学”的著名专家。与偏爱文艺社会学的尧斯不同,伊瑟尔熟悉结构语言学、热衷文学叙事。二人差别,一如专家所言:“尧斯长于宏观接受,伊瑟尔专攻微观接受。”(尧斯:367)

文本召唤结构 所谓阅读现象学,就是依照现象学思路,去描述作品与读者的互动。伊瑟尔将文学作品分作两极:艺术和审美:“艺术一极是作家的文本。审美一极,则由读者加以实现。”(Iser,1978:163)在他眼中,作品既不等于作家文本,也不等于文本的实现,而是处于“两者间的中点”。就是说,文学文本是在读者阅读时,才转化为文学作品的。转化的根据是什么?受波兰学者英伽顿启发,伊瑟尔提出一个概念:文本召唤结构。

英伽顿在《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1937)中称:文学文本能给读者提供某种“图式化框架”。这框架留有许多空隙、断裂、不确定性。它们隐约给出作者意向,却又使之模糊不清。⑩ 伊瑟尔依此发现文本内含的两种潜在机制:空白与否定。它们合起来,就构成文本召唤结构。该结构的作用,正是启发读者,促使他们参与文本意义的创造性释读。

所谓空白,即文本中隐讳含混、不曾明写的部分。我们知道,文学叙事常会出现一些中断与突变,从而造成文本中的意义空白。伊瑟尔称:作为一种“无言邀请”,空白敦促读者发挥想像,填充意义。“假如读者被提供了全部故事,他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厌烦。”

针对英伽顿的“不确定性”,他又说:文本由想像性图景组成,它们勾画出作家意图的轮廓。阅读过程中,读者也会随之想像。当然,他的图景与作家并不一致,这就形成了错位。错位能“成为建造审美对象的重要引导契机,因为它决定了读者对新问题的看法”。

最后是否定。伊瑟尔说:文学文本具有否定现实的功能:它们或是批判传统、或是针砭时弊,从而打破读者期待,改变其思想行为。他又说,否定并非直截了当。相反,它采取巧妙暗示,将读者缓缓推向预定目标。此一否定功能,作为“文学交流中的基本力量”,要求读者不断矫正错位、否定前者、建立新的视界。而这正是文本召唤结构的秘密所在。

隐含的读者 依据上述理论,伊瑟尔的第二本书,便以英国文学为案例,从头分析自班扬起、到贝克特为止的小说形式变化。他发现:自打英国小说诞生,它就面对一种隐含读者(Implizite Leser)。它们的任务,不光是供其娱乐、向其布道、为其解惑,而且随着社会文化环境变迁,帮助他们理解人生意义。

譬如17世纪小说,完全将读者置于被动地位,视之为父母呵护之幼童、牧师劝诫之教徒。18世纪理性观念逐步将读者提升为求知主体。此时的小说,开始发挥肯定与否定功能,以此引导读者认识世界。19世纪后,读者日趋成熟,作者悄然隐退。现实主义小说,明确要求读者具备独立见解,以及批判现实的能力。现代派小说愈发尊重读者个性。请看:如今的作家花样百出、狡诈成性,不但以各种手段诱导读者,还给他们留下充分的批评余地、以及多种想像空间。(Iser,1974:xi-xiv)

一句话,伊瑟尔的文本分析,为他自己的批评理论提供了有效印证。它表明,接受美学大有可为:它既可用于文本分析,也有望克服历史主义与形式主义的弊端。

注释:

①施莱尔马赫有关阐释学的论述,多以笔记形式收入齐美尔(Heinz Kimmele)编著的《阐释学》(海德堡,1959);See Andrew Bowie,ed.and trans.,Schleiermacher:Hermeneutics and Criticism,and Other Writings( Cambridge UP,1998) .

②狄尔泰著有《施莱尔马赫传》,代表作《人文科学引论》英译本见Makkreel选编《狄尔泰选集》第1卷;狄氏思想进程,参阅《选集》第2卷《阐释学与历史研究》。精神科学易与心理学混淆,英美学者将其改称人文科学(Human Sciences)。

③所谓历史主义(Historicism),出自德国学者赫尔德(Johahn Von Herder,1744—1803)。它抵触黑格尔的历史目的论,否认永恒价值,肯定人类社会变革向善。另外它否认欧洲中心,强调各类文明自足独立。关于狄尔泰与胡塞尔争论,参阅Makkreel,1975:274—9。

④德文中视界与地平线同义。尼采使用该词,是说明人类认知有限。胡塞尔在《观念Ⅰ》中强调视界的主观性。他的生活世界,也只因个人意向而相对可变。与之皆不同,伽达默强调个人视界受到传统制约,而我们只能在成见基础上,发展出新的融合视界。

⑤哈贝马斯《社会科学的逻辑》,载德国杂志Philosohische Rundschau,1967年2月号(法兰克福,1970),Also see Jurgen Habermas,On the Logic of Social Sciences,trans.,S.W.Nicholsen,et al.( MIT Press,1988) .

⑥关于德美两派关系,参阅Elizabeth Freund,trans,The Return of the Reader:Reader-Response Criticism( New York:Penguin.1990) 。

⑦巴特论文收入《论拉辛》(1963),见Roland Barte,On Rachine,trans.,Richard Howard( New York:Hill & Wang,1964) 。另见哈特曼(Geoffrey H.Hartman)论文集《超越形式主义》(Beyond Formalism)(耶鲁大学出版社,1970),第358页。

⑧该文英译本最早见于美国《新文学史》杂志,1969年第Ⅰ期。

⑨针对资本主义现代变异,西马自20世纪30年代起展开大规模文化批判。其主要理论建树集中于两个领域:文化生产与意识形态。在后一领域,影响最甚者当推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与本雅明。

⑩英伽顿(Roman Ingarden,1893—1970),胡塞尔最亲密弟子之一。他对现象学贡献颇多,但让他出名的,却是美学著作《对文学艺术作品的认识》。该书1937年以波兰文问世,参阅Crowley英译本The Cognition of the Literary Work of Art(西北大学出版社,1973);详见陈燕谷中译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8),第55—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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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现象学的余波_康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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