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平台与红楼梦*_红楼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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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年(1785)以前,《红楼梦》尚流传不广;乾隆五十年以后,《红楼梦》始流传开来〔1〕;而《红楼梦》风靡一时, 形成“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社会风尚,真正成为一门专门学问——“红学”的时期,已经到了程甲本刊行的乾隆五十六年(1791)和程乙本问世的乾隆五十七年(1792)以后。在程甲本问世前两年即乾隆五十四年,一位理应在“红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多年来却不大为人注意的重要人物诞生于江南,此人就是黄金台。

黄金台(1789—1861),字鹤楼,浙江平湖人。嘉庆间贡生,后屡困场屋;曾受师于李赓芸。金台为人刚洁嫉恶,喜好交游,六十八岁入李联琇幕府,踪迹遍江淮诸郡。金台长于骈俪,学力富赡,作诗能一扫陈腐,独出机杼,诗名远被东瀛,著有《木鸡书屋诗钞》、《木鸡书屋文钞》、《左国闲吟》、《听鹂馆日志》等。黄金台有《红楼梦杂咏》,共七绝八十首,见于光绪三年申报馆排印《痴说四种》,未悉作于何时;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选录了其中十五首,分咏宝玉、黛玉、宝钗、湘云、王熙凤、秦可卿、探春、李纨、香菱、袭人、晴雯、鸳鸯、平儿、紫鹃、妙玉。除《红楼梦杂咏》外,我们尚未见到有人引述黄金台有关《红楼梦》的诗文资料,对黄金台在“红学”史上的地位,也未见有人做过估价。

令人欣慰的是,我在阅读清人诗文集时,偶然读到了黄金台的《读红楼梦图记》这一篇颇可珍视的“红学”文字,它对于我们研究《红楼梦》、探讨“红学”史、了解黄金台,都有着其很重要的资料价值。该文见于《木鸡书屋文钞》(道光十九年刻本)卷三,为免学人翻检之劳,我先将《读红楼梦图记》抄录于下:

蚁柯未醒,触绪恒多。蝶枕方酣,闲愁不少。以女儿无聊之恨,消英雄绝世之才。明知莲性藕丝,干卿何事;无奈兰因絮果,未免有情。扬厉铺张,无非红雨紫云之兴;缠绵感慨,几许黄桑白草之嗟。即色即空,果是楞严十种:亦真亦幻,何殊梵志一壶。此曹君雪芹《红楼梦》一书所由作也。雪芹以粲花之舌,抒绘水之思。口欲生香,眉堪撰史。百二十卷,补龟蒙侍儿之名;千万余言,胜张。泌粧楼之记。陈思罗袜,媲美无难;温尉锦鞋,并传不朽。花真解语,石亦能言。渡欲海之慈航,照昏衢之智烛。揆其用意,略有四端。则有公子芙蓉,佳人豆蔻,脂香粉影,黛色钗声,芳气袭人,嫩寒锁梦,蔷薇雨滴,芍药风微。妾尝荷叶之羹,郎赴桃花之社。探梅而琼章满箧,访菊而锦制盈箱。亭看芦雪之飞,醉分鹿脯;轩爱蓼风之爽,戏下鱼竿。指尖则红染凤仙,眉尾则翠描螺子。窗围蝶翅,团扇轻兜,桥过蜂腰,芳巾吹堕。深颦浅怒,总不离花香鸟语之中;绰态柔情,自矜有天上人间之怒。其欢娱有如此者。若乃时过境迁,愁多乐少。泪盈似竹,命薄如花。伤病肺于秋风,葬诗魂于冷月。海棠枝瘦,兰蕙香消。廉前之鹦鹉含悲,槛外之鹧鸪欲泣。凄凉五夜,只余白石苍苔。惨淡一灯,凭吊绿珠红拂。他若菊部之歌伶安在,莲台之鬘女堪怜。七夕霜飞,血溅鸳鸯之剑;三秋月蚀,灰扬鹊之楼。甚至仙佛之性难回,孝廉之船不返。南华读后,永无张敞深情;西海归时,竟使文君守寡。其悲哀有如此者。且夫当其盛也,徐昭佩新承主眷,丁令光宠冠后宫。金屋酒香,玉台花丽。上元灯下,红猴黑兔之车;春水池中,青雀黄龙之舫。集金钗之十二,赏珠履之三千。王家以宝井夸人,石氏以珊珠炫客。赵后金盘武后镜,四面玲珑;同昌宝帐寿昌床,十重绚烂。寿筵大启,八公十客齐来;德帐高悬,七贵五侯并会。是则繁华之极致,洵为艳治之大凡。至其衰也,孤蛩吊月,怪鸟啼云。桂殿椒宫,狐狸夜瞰。茜窗兰槛,鼯鼠昼眠。委鲛帐于尘埃,捐雀裘于草莽。凹晶馆冷,不闻笛韵悠扬;凸碧山荒,愁听萧声凄咽。黄莺已老,杏帘与藕榭俱空;白鹤重来,柳渚偕蓼汀并废。加以风波顿起,雷电交攻。燕巢幕而忽倾,鱼在池而及祸。王根邸第,无复奢华;窦宪田园,半归籍没。则又苍凉甚,恻怆益深者矣。凡此描摹,俱关惩劝。广黄土抟人之说,作飞花坠地之观。仆本恨人,望白云而洒泪;臣原好色,缄红豆而相思。青埂峰高,几经迷恋;黄粱饭熟,旋悟空虚。爰倩虎头,为濡麟角。梦中梦岂无醒觉,身外身不尽流连。从此得失无关,爱憎胥灭,风流忏罪,证果奚嫌。月上参禅,拈花微笑。愧青衫之久困,敢夸杜牧多情;幸彤管之能文,聊示元稹寓意。

这是一篇骈文,骈文写得笔墨酣畅,词采华丽,颇能见出黄金台的学养。纵观全文,进而将骈文与《红楼梦杂咏》合观对读,可以看出黄金台对《红楼梦》的创作缘由、主旨、人物和艺术都有不少比较精粹的见解,值得我们重视和研究。

《红楼梦》的作者是谁?这在今天看来已成为红学常识。然而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在胡适的力作《红楼梦考证》一文〔2 〕以大量的资料证明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之前,《红楼梦》的著作权言人人殊;胡文发表之后乃至今日,仍不断有人否定曹雪芹对《红楼梦》的著作权。笔者曾撰文认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著作权难以剥夺,从“《红楼梦》本身和脂批告诉我们《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同时代人的诗文明确记述《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乾隆以后的大量诗文资料明确记述《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这三个方面进一步对《红楼梦》的著作权进行了论证〔3〕。 黄金台的《读红楼梦图记》亦明确记述《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它对维护《红楼梦》的著作权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因此,它的红学资料价值是不可低估的。

《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其主旨是什么?这似乎是每一个读《红楼梦》者、研究《红楼梦》者都要首先思考和回答的问题,黄金台亦不例外。黄金台认为,《红楼梦》主要是写由欢娱到悲哀、由盛至衰、“即色即空”、“亦真亦幻”,“此曹君雪芹《红楼梦》一书所由作也”。黄金台开门见山地引用了唐李公佐传奇《南柯太守传》和《庄子·齐物论》的典故,旨在表明《红楼梦》写的是荣华富贵的虚幻无常和物我皆空的人生悲慨。所谓“红雨紫云之兴,黄桑白草之嗟”,即由盛至衰,既是自然界事物发展的必然,也是人生难以躲避的命运。所以说,《红楼梦》写色、空,写真、幻,无非是表明要“惩劝”世人悟出人生乃黄粱一梦。《红楼梦》是一部描写人生盛衰的“惩劝”之书,它对世人的执迷不悟来讲,乃是“渡欲海之慈航,照昏衢之智烛”。《清凉禅师语录》云:“夫般苦者,苦海之慈航,昏衢之智烛。”黄金台改“苦海”为“欲海”,大约是着眼于《红楼梦》中的爱情描写,尤其是宝、黛爱情描写的。显而易见,黄金台敏锐地看出了《红楼梦》存在的佛道思想,他是以佛道思想阐释《红楼梦》主旨的,他所指出的“青埂峰高,几经迷恋;黄粱饭熟,旋悟空虚”和“风流忏罪,证果奚嫌。月上参禅,拈花微笑”诸点,莫不渗透着佛道思想,笼罩着一种佛道杂糅的气氛。在我们看来,黄金台对《红楼梦》主旨的看法是大致符合《红楼梦》的实际描写的,他对《红楼梦》“用意”的“四端”剖析——欢娱、悲哀、盛、衰,是颇具眼光的。

那么,《红楼梦》有无色,空观念呢?回答是肯定的。姑举数例。《红楼梦》第一回写道:

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4〕

第一回写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对石头说道: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如所周知,色、空是佛教所宣传的重要观念,《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序品》云:“幻不异色,色不异幻,幻即是色,色即是幻。”《般若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维摩经》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熊十力先生《佛家名相通释》释云:“色者何?《论》云:“‘谓四大种及四大种所造,皆名为色。’”要之,色即是指地、火、水、风四种基本物质元素以及由此而构成的宇宙万物,而非指“色欲”、“色情”之“色”。佛教认为,现实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假象,而凡人不识庐山真面目,还苦苦地迷恋追求它们,其结果是苦海无边;只有认识“色”的实质,悟出万物皆“空”,从而摆脱生生死死、卿卿我我的红尘束缚,这就是回头是岸。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否认客观世界存在的虚无主义的观点。前引《红楼梦》第一回的两段文字,与佛家色空观念相差无几,这说明《红楼梦》中是存在着色空观念的。曹翁借神瑛侍者、绛珠仙草“下凡造历幻缘”的故事,揭示人世间“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这故事就是《红楼梦》中所写“自色悟空”的故事。所谓红尘中的乐事“不能永远依恃”,正是指人生的虚幻无常,乐极悲生;所谓“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正是指世事的盛衰更迭,物我皆空。脂砚斋在甲戌本上批道:“四句乃一部总纲。”是大有深意存焉。再联系甲戌本“凡例”题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皆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和“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第二十五回)以及概括精彩的《好了歌》等大量诗词,贾宝玉最终“悬崖撒手”,“弃而为僧”,贾府由“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这“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第十三回),到“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等等描写来看,色空思想在《红楼梦》中是确实存在的。黄金台的见解是比较符合作品实际描写的。

黄金台还提出了“亦真亦幻”的看法。就幻与真的关系言,幻也是从佛家的“空”而来,而梦、幻犹如孪生,梦是虚幻不实的,幻是假而似真的,古代文人常用梦幻比喻世事无常,一切皆空。《红楼梦》在艺术上的一个突出的表现手法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即“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第一回即提示说:“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俞平伯先生释之云:“由盛而衰,由富而贫,由绮腻而凄凉,由骄贵而潦倒,即是梦,即是幻,即是此书本旨,即以此提醒阅者。 ”〔6〕黄金台认为“亦真亦幻”不“殊梵志一壶”,与佛家醒悟、道家成仙了无二改,《红楼梦》真正是“红楼一梦”啊!脂砚斋于四十八四末亦有长批云: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宝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奈(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

脂砚斋还在“新添《红楼梦仙曲》十二支”(第五回)句旁批道:

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

甲戌本“凡例”亦云:

“曲名《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

“凡此均说明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真”、“幻”思想在《红楼梦》中是确实存在的。相形之下,黄金台抓住“亦真亦幻”评价《红楼梦》,还是很有见地的。他之认为《红楼梦》先写“欢娱”,终写“悲哀”,这实际上就是“即色即空”,“亦真亦幻”;先写贾府之“盛”,终写贾府之“衰”,同样是“即色即空”,“亦真亦幻”。事实上,《红楼梦》写贾府由盛而衰,揭示出一个封建大家族的衰亡悲剧,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无与伦比的。作为封建时代的一个不得志的文人,黄金台能够抓住《红楼梦》的纲领,发覆破的,这表明他的眼光是了不起的。钱锺书之“读者明眼,庶几不负作者苦心”〔7〕的不刊之论, 可以移评黄金台之评《红楼梦》。至于贾府为何由盛而衰,其契机是什么,黄金台则未予回答,这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

值得指出的是,黄金台是把《红楼梦》的情节分为四端进行评论的,这近乎目前所谓的“宏观透视”,而将百二十卷的巨著作出高屋建领的结构剖析,确属不易之事,这在红学史上同样是颇可珍视的。在对《红楼梦》的艺术认识方面,黄金台在有限的文字里概括出曹雪芹是“以粲花之舌,抒绘水之思”,并把曹雪芹与陆龟蒙、张泌、曹植、温庭筠进行某一方面的比较,换言之,他认为曹雪芹兼具陆龟蒙、张泌、曹植、温庭筠在描写某一事物方面的文学才能之所长。这样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此外,就“百二十卷,补龟蒙侍儿之名”一句来看,黄金台所读的《红楼梦》当是程高本系统的百二十回本;就“爰倩虎头,为濡麟角”一句来看,他所读的《红楼梦》是带有插图的,而带有插图的《红楼梦》正是从程甲本始,所以他才把这篇骈文题为《读红楼梦图记》。

我们不难发现,《读红楼梦图记》对具体人物的评价较少,这与文字篇幅短小和骈文体制所限不无关系。黄金台《红楼梦杂咏对红楼人物的题咏亦属平平,兹不赘论。我只想指出一点,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引述了黄金台《红楼梦杂咏》题贾宝玉诗:“仙丹佛性悟真诠,弹指韶华十九年。遮莫名心消未尽,归途尚泛孝廉船。”之后评价说:“这也可作为对程、高伪续写宝玉中举等一系列荒谬情节的很大的讽刺。黄金台生乾隆五十四年,可见那一代人对此也表示过怀疑。”〔8 〕我们认为周先生的看法是很精彩的。周先生大约不曾读到黄金台的《读红楼梦图记》,不了解黄金台所表现出的红学观点,当然不曾看到“甚至仙佛之性难回,孝廉之船不返”的骈句,否则,周先生不会对《读红楼梦图记》不置一词的。考“孝廉之船不返”典出晋代张凭事,《晋书》本传谓:张凭“举孝廉,负其才,自谓必参时彦。初欲诣(刘)惔,乡里及同举者共笑之。既至,惔处之下坐,神意不接,凭欲自发而无端。会王méng濛就惔清言,有所不通,凭于末坐判之,言旨深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惔延之上座,清言弥日,留宿至旦遣之。凭既还船,须臾,谈遣传教觅张孝廉船,便召与同载,遂言之于简文帝。”(《世说新语·文学》、《太平御览》卷六百十七引晋郭澄之《郭子》文字略同)后以此典形容人有才学,受人赏识。李白《送王孝廉觐省》:“宁亲淹海色,欲动孝廉船。”杜甫《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云深骠骑幕,夜隔孝廉船。”清人唐孙华《寿同年张春所学博》:“得禄暂充博士席,到官仍泛孝廉船。”黄金台引用孝廉船的典故,乃是指高鹗续书写贾宝玉中举一事,即所谓“兰桂齐芳”;而其“甚至仙佛之性难回,孝廉之船不返。南华读后,永无张敞深情;西海归时,竟使文君守寡”,则是指宝玉中举“情毒之极”而出家一事。这足资证明黄金台读的是程高本系统的百二十卷《红楼梦》。黄金台感慨地说:贾宝玉悟出了《庄子》的真谛,他再也没有张敞画眉的深情了,他一出家而弃宝钗独守空闺,就如同司马相如使得卓文君守寡一样。这确实是写得很“悲哀”的。于此亦可见出黄金台对《红楼梦》后四十回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的。

颇可值得注意的是,《读红楼梦图记》末尾写:“愧青衫之久困,敢夸杜牧多情;幸彤管之能文,聊亦元稹寓意。”显而易见,前二句是黄金台借题发挥,悲叹自己屡困场屋,志向难伸,抒发人生坎坷的烦闷抑郁之情,同时不无调侃自嘲之意。“杜牧多情”似指杜牧《赠别二首》(其二)和《遣怀》二诗,前诗云:“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后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上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黄金台自比杜牧之“落魄江湖”;“十年一觉扬州梦”,既颇契合《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艰辛创作过程和黄金台认为《红楼梦》是写“即色即空”、“亦真亦幻”的红学观点,又很契合黄金台十试不售、前尘恍惚如梦的坎坷境遇。文合事合,洵为骈文高手。而“幸彤管之能文,聊示元稹寓意”二句究竟何指呢?黄金台要昭示元稹的什么寓意呢?颇可耐人思索。“彤管”指笔,了无疑义;难解之处在于“元稹寓意”。我经过反复思考,初步认为黄金台之“聊示元稹寓意”一句乃《读红楼梦图记》的点睛之笔,它既揭明了曹雪芹题其书名为《红楼梦》的出处和寓意,又以“末句点题”的传统手法〔9 〕回环照应自己对《红楼梦》主题的认识。

曹雪芹题名《红楼梦》的旨义是什么?其出处在哪里?这是一个一争再争、争而不休的问题。影响最大的说法当推梦觉主人的《红楼梦序》:

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10〕

考白居易《秦中吟·议婚》诗云:“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梦觉主人认为《红楼梦》题名之出处为白居易诗,这一看法颇可商榷。因为就全诗看,“红楼”一词仅指富家闺阁,实无他意,如此索解与《红楼梦》主旨相差甚远。唐诗中以“红楼”代指富家闺阁者不少,如沈佺期《红楼院应制诗》:“红楼疑见白毫光,逼近盛居福盛唐。”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云:“东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又《陌上赠美人》:“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韦庄《长安春诗》:“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白居易尚有《广宣上人以应制诗见示因以赠之诏许上人居安国寺红楼院以诗供奉》:“红楼许住请银钥,翠辇陪行蹋玉墀。”其都是指富家闺阁。曹雪芹乃旷世奇才,博学绝伦,他之题名《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决不会仅仅取如此狭窄单一的含义。

黄金台的“聊示元稹寓意”为我们提供了查寻《红楼梦》题名的出处线索。查元稹有《梦游春七十韵》,其中一节写:

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寓。夜夜望天河,无由重沿泝。结念心所期,返如禅顿悟。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当年二纪初,嘉节三星度。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娱。甲第涨清池,鸣驺引朱辂。广榭舞委蕤,长筵宾杂厝。青春讵几日,华实潜幽蠹。秋月照潘郎,空山怀谢傅。红楼嗟坏壁,金谷迷荒戌。石压破阑干,门摧旧梐枑。虽云觉梦殊,同时终难驻。悰绪竟何如,棼丝不成絇。卓女白头吟,阿娇金屋赋。重璧盛姬台,青塚明妃墓。尽委穷尘骨,皆随流波注。

考元稹此诗作于元和五年,时元在江陵。白居易有《和梦游春一百韵并序》,序云: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子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然予以为苟不悔不寤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反于彼而悟于妄,则宜归于真也。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而今而后,非觉路之返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反乎?将安归乎?今所和者,其卒章指归于此。夫感不甚则悔不熟,感不至则悟不深。……亦犹《法华经》序火宅、偈化城,《维摩经》入淫舍,过酒肆之义也。……

其诗写道:

昔君梦游春,梦游仙山曲。恍若有所欲,似惬平生欲。因寻昌蒲水,渐入桃花谷。到一红楼家,爱之看不足。池流渡清沘,草嫩蹋绿蓐。门柳闇全低,樱红半熟。转行深深院,过尽重重屋。……欲除忧恼病,当取禅经读。须悟事皆空,无令念将属。请思游春梦,此梦何闪倏!艳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良烟在嘉偶,顷剋为单独。入仕欲荣身,须臾成黜辱。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愁恨僧祇长,欢荣刹那促。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膏明诱闇蛾,阳焱奔痴鹿。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水荡无明波,轮回死生辐。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障要智灯烧,魔须慧力戮。外熏性易染,内战心难衂。法句与心王,期君三日复!(原注: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故申言以卒其志也。)

陈寅恪氏认为,元稹《梦游春七十韵》“传诵已逾千载”,“元白梦游春诗,实非寻常游戏之偶作,乃心仪浣花草堂之巨制,而为元和体之上乘,且可视作此类诗最佳之代表者也”;它们如元稹之夫子自道:“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要之,陈寅恪氏认为《梦游春七十韵》是元稹追念莺莺、韦丛之作〔11〕。从元稹诗句看,元稹的元配韦丛出身名门,乃大富大贵之家,元稹婚娶时,“韦门正全盛”,有如贾府“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然而,韦丛嫁于元稹后仅仅七年即撒手归天,时年元稹三十一岁。元稹之悲哀不难想见。“红楼嗟怀壁”以下即写韦门衰败的景况,所谓“尽委穷尘骨,皆随流波注”正是指韦门破落之残景;“金谷迷荒戌”典出石崇之事,是古代最为著名的园破人死的典故。韦门之由盛至衰,园破人死,与贾府之“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何其相似乃尔!

元稹《梦游春七十韵》诗之序已佚,仅存数句于白居易诗序中。如所周知,元、白“金石胶漆,未足为喻。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12〕,相互之“知”,自不待言。不难看出,白之和诗亦处处流露着浓郁的佛教思想,所谓“须悟事皆空”、“此梦何闪倏”、“艳色即空花”、“水荡无明波,轮回死生辐”等等,皆以佛家思想入诗。况且,元、白二人本身就对佛教心仪久之,“微之常以《法句》及《心王头陀经》相示”,其对佛家的重要观念色、空、梦、幻,自然是烂熟于胸。世人往往在走投无路或前途迷茫时转而相信宗教。考元稹写作《梦游春七十韵》和元和五年,因与宦官、藩镇等“内外权宠臣”有隙,皇上“引稹前过”,于二月贬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13〕。处于逆境中的元稹追想一弃一死的莺莺、韦丛,联想韦门的园破人死和自己的“入仕欲荣身,须臾成黜辱”,人生如梦、红楼难永的思想自然占居上风(尽管其后的元稹仍孜孜不倦地追求名誉地位)。因此,他诗中所写“红楼”“与白诗所写“红楼”都不无富贵人家的含义,更重要的是其间寄寓了由盛至衰、荣华难久的含义。这,或许就是黄金台所昭示的“元稹寓意”吧!

我们不会忘记另一个有力的佐证:元稹《梦游春七十韵》中所写莺莺之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非常推崇,第二十三的回目即“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其引用《西厢记》事尚有多处。这充分说明曹雪芹对《梦游春七十韵》这样“传诵已逾千载”的“元和体上乘”之作是不会没有读过的。他题其书为《红楼梦》,容或受了元稹(和白居易)的启迪。学力富赡的黄金台敏锐地读出了《红楼梦》的真谛,故云:“幸彤管之能文,聊示元稹寓意”。

总之,黄金台在红学史上宜占有一席之地,他的题红诗文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注释:

〔1〕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卷四:“《红楼梦》一书, 诲淫之甚者也。乾隆五十年以后,其书始出。……”引自一粟编《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5页。

〔2 〕载《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一辑,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0月版,第1—39页。

〔3〕请参见拙作《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著作权难以剥夺》,载《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5期。

〔4〕笔者所引《红楼梦》原文除注明者外, 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新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5〕见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卷上。

〔6〕见《俞平伯论红楼梦》上册第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7〕见《管锥编》第一册第180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8〕见《红楼梦新证》下册第108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年版。

〔9〕参见《管锥编》第三册第894—895页。

〔10〕见《红楼梦卷》第一册第28页。

〔11〕见《元白诗笺证稿》第81—1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

〔12〕见白居易《祭元微之文》。

〔13〕见卞孝萱《元稹年谱》“元和五年庚寅”条,齐鲁书社1980年版。

* 本文是作者《红楼梦新探》中的一节, 该书即将由甘肃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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