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易“预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来,关于“周易预测”,似乎是不能也不必加以谈论的。 因为据说,凡被认作“神秘”偶像的文化本性拒绝追问。易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提法本身也许就是一种亵渎。假如有谁想要一探所谓“灵验”究为何因,答案自然是“无解”,说是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试想你我凡夫俗子,焉得遑论“天机”?按理,对真理的无尽怀疑、追摄、建构与消解,是人类的高级智慧,而初级智慧只在相信真理不证自明。然而,说到近年风靡中华之易测这一文化现象,不少易著或易学演讲都曾断言其“科学”,为“中华文化之精华”,甚而是“人类文化之精华”云云,令人对此处于何等智慧程度深感困惑,也就不足为奇了。
没有一部中华先秦古籍能像《周易》这样使人深为关注,拥有如此众多的研究者、爱好者与崇拜者。从高台讲章到街谈巷议、自学坛巨子到引车卖浆者流,似乎总有人以竞说《周易》为时髦。想来个中缘由,除该书“本经”部分的文化内蕴比较接近于中华文化之源、比较丰富、深邃之外,与所谓“推天则以测命运休咎”的易占深有关系。不过,预测(易占)远不是整部《周易》文化内容的全部。整部《周易》通行本,实际包括彼此联系和渗透的象、数、占、理四大内容,占(预测)仅居其一。而当前易学界一直有一股《周易》的“主要功能在于预测”,因而凡是治易,必以预测为指归的舆论、思潮。这里所言《周易》,如专指成书于殷周之际的《周易》本经,则易占确是其“主要功能”,倘包括大致成篇于战国之时的《易传》在内,则恐怕只能称预测仅是整部《周易》的原始功能而非主要功能。无可否认,“易”的原始文化基质是占筮,而且《易传》“系辞”篇存有《周易》古筮法,但就《易传》整体思想与文化品格而言,早已大致实现从原始巫学向先秦哲学、伦理学与美学等的文化转型。换言之,实现了从被英国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称为“伪技艺”的巫术占筮向比较成熟的社会意识形态的文化转换。因此,今人如果仅仅专注于易占而忽视甚至贬低《周易》其它重要的文化思想,只能说明这种易学观还停滞在“原始易”层次。
在笔者看来,当代中国的易学研究大致是由六个方面所构成的。其一,“传统易”。基本沿承传统的汉代“象数”易、宋代“义理”易的思路与方法,对《周易》通行本和帛书本的卦爻符号、文辞进行文字、符号的全面笺注与解读,一定程度上综合、总结了历代易学家优秀的学术成果;其二,“考古易”。利用考古材料,从考证角度,对《周易》的某些所谓千古之谜进行探原研究,如对“数图形卦”的考辨与初步结论等,学风比较谨严;其三,“历史易”。所谓“以史说易”,从历史角度治易,远承于传统的“六经皆史”说,研究卦爻符号及经、传文辞所记述或影射的有关史实和史的规律。同时,包括对中国历代易学观、易学思想、流派、易学家及其著作的历史地位、作用、转承及易学在海外的传播等进行史的研究;其四,“科学易”。尝试从自然科学角度看待和研究《周易》,主要探讨卦爻符号系统所涵蕴的朴素的哲学、自然科学思想因子与现代数理、生化、天文等科学的内在联系;其五,“文化易”。试图对《周易》进行文化人类学意义的理论解析,将《周易》原始占筮纳入“巫学”范畴,由此探寻中华文化之源、探寻由原始巫学向中国传统哲学、自然科学、伦理学及美学等时代转型的文化机制,为近年比较新起的治易学术观与方法论;其六,“预测易”。沿袭《周易》原始命理思想,以《三命通会》、《命理探原》、“梅花易数”、“子平”之类旧说,从事算卦实践,宣说其“科学”与“灵验”。在当代“易”热中,这“预测易”扮演了重要角色。
毋庸赘言,尽管当代中国易测热问津者众多,却不是我们这一时代易学研究的学术主流。持“预测易”、“科学”论者所面临的严峻挑战,是迄今尚未有真正属于科学意义上关于预测的理论研究及其建树。预测是通过检索、分析、领悟等手段,人的心智试图对事物“黑箱”的一种把握,是否准确且待实践的证明。人在现实中,预测往往是不可避免的,比如未来人类社会形成构想、地震预报、天气预报以及工作规划、计划,甚至今天早晨出门要不要带把雨伞以防下雨之类,都带有预测成分。科学的预测是对对象本质及客观发展趋势不易获得的准确把握。所以,凡是科学预测本身并不神秘。弄得十分神秘的,倒是自古以来人关于预测的文化观念。远古直到殷周之际,古人几乎无事不卜不占,由于相信易占神秘、灵验的传统文化观念十分强劲且传至后代,尽管实际上不灵验的易占实例何至千万,史籍记载与现实传闻往往总是投人之所“信”,为预测者讳,以至于造成“凡占无有不灵”的舆论假象。更有好事者为求维护易测的神圣权威,营构神秘氛围,推波助澜,遂使一批批信筮者发生人格倾斜甚或精神迷乱。
今天预测热的出现,说明人类本来具有预知未来的善良愿望与对所谓人生、命运之谜的好奇心理甚或恐惧心理。相信易测与命里注定,是人的处境困难与其内心深感无力的表现。有一点是明显的,即愈是对易理一无所知、所知甚少、道听途说,便愈可能崇信易测。倒是那些深谙易数、或至少老老实实研习过易经的人,便可能对易占、命运之类抱有比较冷静、理性的态度。这一点看来古今皆然。据帛书《周易》记载,孔子晚年“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其弟子子贡问:“夫子亦信其筮乎?”孔子不作正面回答,只说:“我观其德义耳”。态度自明。韩非子有所谓信筮“愚莫大矣”的话。东汉王充《论衡》称,占卜者“蓍不神、龟不灵,盖取其名,未必有实也”。他认为天地人合于“生气”,“今天地生而蓍龟死,以死问生,安能相报?”易学界有人诘问,“不可否认,易卦具有的预测功能是灵验的。如果不灵验,何以历经几千年的坎坷之路而不衰?”这就好比说,上帝与鬼神是确实存在的。如果不存在,何以基督教历经多少个世纪至今不败?又何以千万年来信鬼神者依然如此之多?想以此来反证易测的“灵验”,这首先在逻辑上是无力的。当然,古今有些预测家的所谓易测活动,其实不过“玩玩”而已,他们自己对此倒是未必真信的。以不信之人的预测,却让受测者信之如“神”,这未免有些滑稽。正如走进庙门的人未必个个虔诚,把弄蓍草或镍币的人也并非人人圣贤。人家这是以易测为谋生手段,管它什么易测在实际上真灵还是假灵。因此,将易测看得那么神秘、神圣,是大可不必的。
自然,如果真有所谓“测”得“准”的时候,那也许预测者此时的心态、心境正处于宁静、澄明、空彻状态,有如老子所谓“涤除玄鉴”、庄子所谓“心斋”、“坐忘”;宗炳所谓“澄怀味象”;刘勰所谓“澡雪精神”,正值直觉、顿悟、心理感应等相当活跃之时,外在所谓易测操作方式要不要以及取何种测算方式倒在其次了。其实,这种难得而良好的精神境界的瞬时建构,在人类其它比如科学与艺术创造等高级心智活动甚至在一般日常生活中都是可遇的,人们对此并不以为其神秘、神奇,何以一旦呈现于某次易测则被看得神乎其神呢?一句话,“信神即神在”耳。问题的关键是,一旦在观念上预设易测是“神秘”的、有神的,则不能不使具有如此巨大思想容量和文化价值的《周易》,变成现代人的一种精神牢笼,这无异于作茧自缚。巴斯噶《沉思》一书曾经说过,“与其说这种神秘是人所不可思议的,倒不如说没有这种神秘,人就是不可思议的”。对人而言,神秘的领域总是存在的,然而面对神和神秘,人和科学远不是无能为力的。就易测而言,深感其神秘的是古人而不应是我们。只要不违背法律和社会公德,聊作类似“心理治疗”,大约也无妨。然而,易测其实并无“经天纬地”之用,想要替人指点迷津、为生活“导师”、甚至企望耸动社会视听,怕就不必了吧。古人云,《易》是有流弊的,“其失也,贼。”失在何处?南怀谨先生在引用《礼记·五经解》的上述这两句话后指出:“学了《易经》的人,如不走正路,旁门左道,就贼头贼脑、鬼头鬼脑”。《易传》有一句名言,叫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的命运只能由自己把握,不迷执于精神偶像才能踏上人性,人格的解放之路,就连唐代六祖惠能也曾教导他的弟子要“自度”,不要“他度”。对于习《易》之人而言,“善知识”同样是你我自己,何必迷失自家本性。古人又说,“务得事实,每求真是”。笔者一贯认为,对《周易》的诸多文化难题包括易测文化机制可能存在的未知领域进行长期、理性、深入、实事求是的文化学研究是完全必要的,这也便是“文化易”的治学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