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台湾现代都市人的心态——漫谈马森的戏剧创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台湾论文,市人论文,戏剧论文,心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独幕剧
马森是当代台湾一位知名作家、戏剧理论家、剧作家，他是山东济河人，1932年生。台湾“国立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曾在法国巴黎电影高级研究院研究电影、戏剧，后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博士。亦曾任教于法国、墨西哥、加拿大、英国等大学，并在祖国大陆南开、北大、山大、南大、复旦等校讲学，现为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
马森经受了中西各种文化传统的激烈碰撞，他的戏剧创作运用了多种西方现代派戏剧的表现手法，这与他所经历的复杂文化背景有关。同时，马森还是一位有追求、有抱负，勇于探索、刻意求新的剧作家，他在不断的创作实践中，努力达到一种完美至善的境地。
他早期的戏剧创作以独幕剧为主，大都写于他旅居墨西哥期间，共有十一部，即：《一碗凉粥》、《狮子》、《苍蝇与蚊子》、《弱者》、《蛙戏》、《野鹁鸽》、《朝圣者》、《在大蟒的肚里》、《花与剑》、《进城》和《脚色》。后来这些作品全都收入1978年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的《脚色——马森独幕剧集》一书中，1996年又由台湾书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了新版本。马森的独幕剧有的已在大陆发表和演出，受到大陆戏剧界的关注，在一些台湾文学史中和专业杂志上都有过介绍。
马森的独幕剧大都具有一定的哲理和深刻的意蕴，充分反映了他对社会现实的密切关注，以及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深层思考。他在作品中表现的是现代人在激烈的时代变异中的冲突、徬徨与苦闷。马森曾这样阐释他的戏剧创作：“我所采用的戏剧表达方式与所表达的内容，不是传统的，既不是西方的传统，更不是中国的传统，然而却受着西方现代剧与中国现代人的心态的双重支持。换一句话说，在形式方面接受了西方现代剧的影响，在内容方面表达的则是中国现代人的心态”。由此可见，表现“中国现代人的心态”，乃是马森剧作的重要内容。
但马森在写了十一个独幕剧以后，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未再从事戏剧创作，转而致力於戏剧理论的研究，写出了那本著名的《西潮下的中国现代戏剧》，受到了两岸戏剧界的高度评价。与此同时，他还经常发表一些具有份量的戏剧评论，对推动台湾戏剧发展起了有益的作用。此外，他还从事小说创作，其中有的小说也已在大陆出版。直到1990年，他再度着手戏剧创作，在同年的《联合文学》上，发表了十二场歌剧《美丽华酒女救风尘》。
二、《美丽华酒女救风尘》
《美丽华酒女救风尘》是马森根据元人关汉卿的著名喜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改编的。关汉卿在这部喜剧中成功地塑造了妓女赵盼儿这个机智、老练而富有正义感的妇女形象。赵盼儿以其智慧和勇敢，安排下周密的计划，征服了阔商人周舍，从他的魔掌下拯救出受其欺骗和凌辱的结伴姊妹宋引章。赵盼儿的机智和老练通过她与狡滑的周舍面对面的斗争而得以充分表现，在我国喜剧人物画廊里，赵盼儿是一个十分逗人喜爱的妇女形象。这一喜剧迄今还保持着不朽的舞台生命，不少剧种还将其改编上演。
马森将该剧改编时赋以现代的内容。剧中女主角赵盼盼是台北市美丽华酒家的酒女，她的同伴宋引章受某大公司董事长之子周舍的欺骗，她在被娶去以后受尽了折磨与凌辱，因而向赵盼盼求救。赵盼盼针对周舍贪财好色、喜新厌旧的弱点，运用智慧使周舍与宋引章离婚，从而使自己的伙伴脱离了牢笼。马森在改编时基本上保持了原剧的结构框架，塑造的人物形象鲜明，语言活泼流畅富有现代气息，情节紧凑明快，喜剧色采浓郁。
特别要指出的是，原著并不是依靠巧合、误会来构成喜剧冲突，而是按照生活逻辑，从人物的特定性格出发，巧妙地安排喜剧情节。马森的改编也体现了原著的这一特色。在《美丽华酒女救风尘》中，赵盼盼以其风月场中的丰富经验，抓准对手周舍的致命弱点，通过周密布署，巧妙周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终于赢得了胜利。而这一切又都安排得合乎情理、符合生活逻辑，又充分显示了人物各自的性格，从而构成了喜剧冲突。马森笔下的赵盼盼，既令人信服又表现出动人的艺术魅力。
马森在其《创作新歌剧的道路》一文中，阐述了《美丽华酒女救风尘》的创作构思，他指出：“我国传统戏曲是歌剧”。因此他认为，传统戏曲具有许多优点，“未尝不可在创作新歌剧时予以保留。因此，我想最好的方式是参考中西方歌剧的长处，制作出一种既有中国风味，又不失现代感的新型歌剧。”他选择关汉卿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做为尝试的对象，“是因为这出戏不管是在所有的古典戏中，还是在关氏作品中，都是上乘之作。就戏剧形式而论，结构完整，戏剧力强。就思想而论，仍然具有现代感。……在人物塑造上，也极为突出，生动。”他在改编时，“保留了剧中的人物和主要情节，时空予以现代化，重新写出了唱词和对白。”而且“唱词完全以白话写成。”
《美丽华酒女救风尘》这部作品标志着马森在戏剧创作上一个新的突破。这不仅因为它是一部歌剧，重要的是读完这部作品，你会感到它与马森以往剧作有很大不同。收入《脚色》中的独幕剧，充分显示了他所受西方现代戏剧尤其是荒诞剧的深刻影响，他的一些作品大都以象征、隐喻方式，表达了他对人类生存以及有关人生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因此，他的作品都具有一定的哲理，但有时不免令人感到内容抽象而深奥，不易理解。人物形象大都类型化且缺乏鲜明个性，加上他的作品在表现形式上反传统模式，也会使人难以接受。
但是，《美丽华酒女救风尘》却予人一种全新的感受。首先，这部根据中国古典喜剧改编的作品，反映了马森在戏剧创作上向传统的一次回归。《美丽华酒女救风尘》的改编，基本上是忠实于原著的。这与台湾近年来后现代剧场在改编古典名著时，采取随意解构导致支离破碎的处理迥然不同。其次，《美丽华酒女救风尘》的叙述的是发生在当前台湾社会的事情，有很强的现实性，加上又是以喜剧形式出现，而且继承了我国戏曲传统，人物形象饱满，语言又通俗易懂，可看性很高，较易为观众接受。
对我国古典戏曲进行改编，这在台湾戏剧界有过先例。如在1980年台湾第一届实验展中，兰陵剧场演出的《荷珠新配》，即是根据我国古典戏曲《荷珠配》改编而赋以现代内容的，由于该剧的演出有机地吸受了戏曲的传统手法而取得了成功，《荷珠新配》使兰陵剧场成为当时台湾最受注目的小剧场。然而，在那以后，对古典戏曲的改编就沉寂下来。这次马森在尝试新歌剧创作时将古典戏曲成功地进行改编，无疑为台湾戏剧的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可能。
三、《我们都是金光党》
马森于1996年在《联合文学》发表的十场话剧《我们都是金光党》（他称之为“人间喜剧”），这是他转向喜剧创作后又一新作。该剧表现的是，在急剧变化中的台湾社会，由于经济的高速发展而带来各种弊端，以行骗谋取钱财的金光党即是其中之一，在台湾报纸上，经常可以读到他们诈骗的新闻。剧中写了一伙骗子以购房为名，巧设骗局骗去屋主钱财，作者以辛辣的笔调对这一丑恶行为进行了有力的讽刺，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富有浓郁的喜剧色彩，堪称是马森近年来的一部杰作。
马森的这一新作再度体现了他对当前台湾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注，充分表现了一位资深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他在剧中生动地描绘了在当今台湾社会，到处都存在着各种行骗的现象，并给予有力的批判。他在剧中有这样一首歌：
“我们的宝岛很贪婪，／人欲流成河，／金钱堆成山，／虎鞭熊掌来进补，／象牙犀角掌中玩，／穿山甲，娃娃鱼，／开工厂，赚大钱，／环境污染我不管，／见人钱多，我最羡。／抢银行，抢金店。／轮不到的，我来骗！／骗！骗！骗！到处都是骗！”这首歌可说是当今物欲横流下台湾社会的鲜明写照。“骗！骗！骗！到得都是骗！”道出了富有正义感的作者对这一畸型社会到处都是骗的强烈不满和愤慨之情。
《我们都是金光党》全剧构思巧妙，紧紧围绕着一个“骗”字展开情节：周添财打算把一座位于市中心的店房出售，他委托经营房地产交易的一家公司来办这件事。但这桩交易却招来身称侨商庄总经理的骗子及其同伙，他们设下骗局向周添财行骗。周添财为此反而被骗去20万元。有趣的是，骗中有骗。骗子一伙中的小陈把骗来的这笔钱交给了他父亲，而他父亲也被人骗去了这笔钱，而行骗的手段同样也是以购房为诱饵。另一位自称伍董的骗子，也遭到别人的作骗。这一错综交织的情节，正体现了剧中那支歌所说的：“骗！骗！骗！到处都是骗！”
在喜剧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否能获得喜剧的效果，是作品能否取得成功的关键。马森在这部作品中对人物的设计颇具匠心。剧中周太太这个人物形象就颇具典型意义，她贯串全剧且关系着情节的展开。作者通过这一人物的思想行为，来反映当前台湾社会中一些人的普遍心态。周太太不满自己的生活状态，却又惧怕付出辛劳，她心中充满着贪欲，整日渴望能过一种富裕的生活，连梦中都见到天上飘落好多的钞票。她的信念是有了钱便可得到一切，有了钱就可以搬到美好的环境去居住，有了钱还可以为女儿买一张商专毕业证书，以便找一份象样的工作。因此，她纵恿丈夫多挣钱，以满足她的需要。
然而，周太太后来的遭遇，正如我们在很多喜剧中常见的贪心人那样，她的美梦并没有能够实现，反而引来了许多烦恼。她丈夫被骗去钱财，自己为女儿去买一张毕业证书，对方却遭警察逮捕，她还因此而上法院。还有她的大哥卖了老爸的田产，居然把她排斥在外，说她无法继承。现实生活中总是充满着许多不如人意的事情，她由于遭受了这一连串的不幸，而去求教於光华堂的陈大师为她解运。但是这位陈大师正是骗去她丈夫钱财的骗子所扮演，这些情节使周太太这一人物增添了浓厚的喜剧性，成为一个令人可笑的角色。
剧中另一个主要人物是自称侨商伍董的骗子，同样很有性格特征。她最初以侨商身份出现，以一种所谓在上流社会生活惯了的腔调说话，言谈中还不时夹杂着英语，表示他受过高等教育。在不同场合及被骗者面前，不断炫耀他对饮食问题的讲究，如他对咖啡知识的渊博，藉以博得别人对他的尊敬。而在光华堂中，他又以陈大师的面貌出现，用一副庄严神圣的语调作出劝导他人力戒贪念的说教，与他先前的可耻行骗形成强烈的反讽。这一人物前后不同的言语，造成了有趣的喜剧效果，正如法国柏格森在《美——论滑稽的意义》一文中所说的：“用高尚的语言表达不道德的思想，用严格的体面的词汇去描写卑劣的行为，一般都是滑稽的。”
作者还对这个人物运用“角色错乱”的手法进一步增添了该剧的喜剧性，并使剧情的发展急转直下达到了高潮。当这个骗子又以伍董身份再次行骗时，竟从伍董这个角色一变而为陈大师，发表了他在光华堂上那套说教，并且居然训斥起众人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金光党，要是自己心中没有贪念，金光党又怎能奈何得了你？”“你们的心是黑的！是臭的！因为你们的心里充满了贪婪！你们现在的痛苦，都因为贪欲而起。”
这段话也可看作是作者编写剧本的题旨：人们的痛苦都因贪欲而起。正如作者在“演出构想”中所说：“欲望是人人都有的，理想是人们企图自我超越的努力，二者之间的挣扎，既可造成人间的悲剧，更多造成人间的喜剧。”因而作者运用喜剧形式生动地描述了人们由贪婪而引起的可笑行为，以及他们的困惑无奈的生存状态。但《我们都是金光党》的题名还是具有一种深层的涵意，那就是作者所欲批判的，不仅是剧中所代表的台湾社会上行骗的和贪婪的人，而是泛指所有自觉或不自觉的人都在内，作者希望这一喜剧能使大家从中作出自我反省。应该说，作者的创作企图在其作品中得到很好的体现。
我们从这一剧中还可以看到，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欺骗行为的揭露以及对贪婪心理的讽刺上面。假丑恶是与真善美相对立的存在，文艺作品要真实地表现生活，就不能回避假丑恶，可是，“人是按照美好规律来制造”，文艺是一种美的创造。文艺在揭露假丑恶的同时，还必须拥有高尚的审美理想，才能有力地对生活中的假丑恶予以否定和批判，否则就会成为单纯的暴露。作者在揭示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种种欺骗现象后，在第八场中设置了周太太的女儿周天美的一场梦境，她有一段歌词表现出，她不相信与其相爱的人竟是个骗子，她渴望能与他，“手拉着手，肩靠着肩，飞向我们梦想的地方，没有金钱，没有欺骗，没有污染的心，……”在严竣的现实社会中，她的这一憧憬可能只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但也透露出一种希望、一种追求。作者写了她与那个骗子相爱，也表现出作者对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还持有宽容的态度，深信她能改变过来。
近年来，在台湾剧坛兴起了一股后现代戏剧热，演出的戏既无场景，又无情节和人物。而且不用剧本，采取即兴的方式随意拼合。后现代剧场工作者以反叙事结构的意象剧场语言，来取代现代话剧或实验剧的文学剧场传统。马森与姚一苇、黄美序曾为此著文进行批判，这场有关“后现代剧场”的论战，在台湾戏剧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马森在《写在〈我们都是金光党〉的前头》一文中再度强调了文学剧本在戏剧中的重要性，他明确指出，“我不认为目前不重视文学剧本的风气会为本土戏剧带来实质的利益。”
马森不仅在理论上捍卫了戏剧文学，肯定了文学剧本在戏剧中的主导地位与作用，批评了那种不重视甚至取消文学剧本的倾向，并且以创作《我们都是金光党》来体现他对文学剧本的重视，这部具有深刻思想内涵与完美表现形式的作品，有力地表明具有高度文学价值的剧本，是开展和繁荣戏剧创作所不可缺少的因素。因此，可以说，马森这一新作的问世，是他为促使台湾戏剧走上健康道路所作的又一次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