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论评三曹视角探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探析论文,视角论文,刘勰论评三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403(2008)04-0065-06
一、前言
建安(汉献帝年号,1960-220)以降,作家的个体意识逐渐觉醒,文学也随之进入自觉的时代,取得独立之地位,将建安视为中国文学史上重大的转折期是不为过的,而最突出的特征,即是以曹操(155-220)、曹丕(187-226)、曹植(192-232)为核心的一大批作家,创作了大量的诗文作品,钟嵘(468-518)尝云: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1]2-3
建安诗文一反儒家诗教温柔敦厚的传统,以明朗、刚健、慷慨、悲壮的风格在文学史上竖立了全新的诗歌旗帜,不仅以功业思想和英雄意识贯穿于诗坛,而且将关怀的笔端深入变迁的大时代中,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生活,充分地表达了作家主体的理想抱负,内容充实,笔力雄富,饱含着时代的精神,所谓“建安风骨”,盖如是也。
三曹父子之为建安文坛领袖,不仅在其位高权重的政治向心力,更在于三人之博学多才,雅好乐音所形成的创作实绩,观其诗文创作,各具风貌,各有擅场,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各领风骚,各造绝境,交织而成建安一代繁荣的格局,而从曹氏父子之不同诗歌风貌,又体现了大时代演变过程中求新求变的审美趣尚,沈德潜(1673-1769),所谓:“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2]卷5,103而无论汉音或魏响,甚或个人艺术形式之不同表现,不同时代或不同的批评者,就有不同的取舍好尚,表现出不同的审美判断,即如今人对钟嵘《诗品》将曹植列在上品,曹丕列在中品,曹操列在下品,即多所质疑,甚至加以责难,至如同时代之刘勰(464-522),其对三曹之品鉴视角,正可援引以资比对。刘勰《文心雕龙》,论及先秦以来200多位作家,对三曹颇有着墨,其视角如何,是本文论点。而曹操居钟嵘《诗品》下品及曹丕、曹植优劣论,则是本文关键处。
二、老将登坛,謦欬有声
从诗歌形式上之量而言,曹操今存21首,皆乐府诗;曹丕今存45首,乐府诗25首,徒诗20首;曹植今存96首,乐府诗51首,徒诗45首。[3]从三人作品种类可看出诗歌逐渐摆脱乐府迈向独立之迹,如就五言诗之量而言,曹操9首,曹丕23首,曹植65首,亦有逐渐增多之势,而曹植也因大力抒写五言诗,以其众多的量与上乘的质,奠定其在诗坛之不朽地位,而五言诗也在三曹的努力之下,成为中国诗歌主要的体式之一。
先就刘勰同时代的钟嵘《诗品》观之,钟嵘认为“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并提出“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能“感荡心灵”,具“自然英旨”之“真美”的鉴赏标准,对汉至齐梁间122位诗人,以其艺术成就高低,列品分第,分为上、中、下三品,曹植居上品,曹丕居中品,曹操位列下品[1]。钟嵘品第失当与否,今人颇有论述,然而其批评视野,也必然潜藏着当代社会思潮、文化心理所能渗透的审美趣尚;“风力”、“丹采”并举,也即是思想价值与形式美感并重,应是极高的审美标准,然而能列在《诗品》上品之诗人,实又都格外备有词采华美的特点,曹植列居上品,即因钟嵘认为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1]卷上,13而曹丕“所计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1]卷中,20。认为其诗语言俚俗粗鄙,唯尚有十余首华美富赡之作,故列中品,至如“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1]卷下32,也即过于古朴质直,缺乏文采,故列曹操于下品。
其实,竞逐华美词采,是当时共时性的趋势,曹丕称“诗赋欲丽”[4]卷52,734,陆机(261-303)“嘉丽藻之彬彬”,称“缘情而绮靡”[5]卷17,246,萧统(501-531)更指出“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6]卷17,246,而其《昭明文选》选文的标准,且是“事出沉思,义归翰藻”;文学由朴质迈向华丽,日趋多样化,本是符合自然发展的规律,至如刘勰亦发“总称文章,非采而何”之论,竞逐华美词采,自是彼时共时性的趋势,但刘勰在强调华美词采之际,也不忘高呼“文附质”、“质待文”[7]情采第三十一,537,甚至“常怀有异种作品的内容,优先于形式的倾向”[8]538。《情采第三十一》云: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後纬成,理定而後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认为作品需以真实内容为优先,然后再附以适当的艺术形式。今观曹操现存诗作,纯粹五言诗仅有五首,语言质朴无华,不加雕琢,实尚未摆脱汉代乐府自然质朴的风格,如依钟嵘审美标准,确似“风力”有余而“丹采”不足,明胡应麟(1551-1602)即当指“魏武太质”[8]101,前引沈德潜亦谓“孟德诗犹是汉音”,近人钱钟书(1910-1998)亦云:
记室评诗,眼力初不甚高,贵气盛词丽,所谓“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故最尊陈思、士衡、谢客三人。以魏武之古直苍浑,特以不屑翰藻,屈为下品,宜与渊明之和平淡远,不相水乳,所取反在其华靡之句,仍囿于时习而已。[10]93
“古直苍浑”、“不屑翰藻”与个人之个性、文学修养有关,甚或时代使然,但“古直”与“翰藻”本不应作高下优劣之分,兼而有之自好,偏于一隅,亦无伤于情性,然而“囿于时习”,反倒是后人从事文学批评应引以为鉴者。
至如刘勰对于曹操的评论,却显得颇为局限。诸如《诏策第十九》:
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7]360
要在说明戒敕的作法,应扣紧主体下笔,切勿反覆不定。《章表第二十二》曰:
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末足美矣。[7]407
要在说明曹操认为上表不必再三辞让,也不必太过浮华,所以魏初之表章皆文辞质朴,指述事实,不求其华丽。《章句第二十二》曰: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然尔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
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7]571重在说明曹操论赋嫌于积韵不转。又曰:
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泳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 [7]诏策第三十四,572
则颇有责怪曹操弗好以兮字入句。《事类第三十八》曰:
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7]615
要再强调才学相辅之重要。
曹操“外定武功”,“内与文学”,乃至“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其《蒿里行》、《薤露行》称汉末实录,《短歌行》、《步出夏门行》发生命之激情,《度关山》、《善哉行》抒政治怀抱,《陌上桑》、《秋胡行》扣生命终极之价值,皆充盈社会民生的深情关怀和廓清宇宙的宏伟抱负,慷慨悲凉,建立建安风骨“志深笔长、梗概多气”的特点。刘勰《文心雕龙》与钟嵘《诗品》之性质不同,刘勰并未品列次第,因此,并未对曹操作品作艺术上之品鉴,而无论《诏策》“当指事而语”、《章表》“勿得浮华”,或论赋“嫌于积韵”、弗好兮字入句,或对创作主体之强调才、学相辅,并无负面指责贬抑之语,反倒如老将登坛,謦欬有声,沙场小辈,无得抗违;虽引述评论不多,然似亦无居下品窘态毕出之情状,而刘勰论评曹操视角重在其诗文理论之建构可明。
三、批评主体独立视角
曹丕,领袖邺下,其诗工于言情,细腻婉转,通俗流畅,一改乃父悲凉沉雄之风,无论钟嵘称道华美的《杂诗》十数首,或写游子思归的《燕歌行》,抑是抒写百姓苦难的《上留田行》及借景抒情之《秋胡行》、《寡妇行》,皆婉约柔和,必兼情采,其中《燕歌行》是现存最早完整的七言诗,对离情别绪的细腻描写,更独具魅力。其五言诗在钟嵘眼中,虽“鄙质如偶语”,然亦汉代乐府自然质朴独特风格之承继,实无损于曹丕之为曹丕;唯其诗作终究位居中品,与其弟曹植之位于上品,评价优劣立见,如陈琳即当称曹植之文曰:“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譬犹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龙骥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可得齐足。”[11]卷40,576杨修也曾论曰:“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周公,风雅无别耳。”[12]卷40,575无论“飞兔流星”或“风雅无别”,皆与钟嵘前揭语同享最高评价,而谢灵运谓:“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①其自奉一斗,独推子建八斗,从有名篇大家,也似乎难能望其项背,亦无怪叶燮有“殊不可解”②之语。如再就萧统所编《文选》收录之量观之,曹植赋1首,各体诗25首、七体1首、表2首、书2首、诔1首,凡32首;曹丕诗5首、书3首、论1首,凡9首,实不及三一。而《文选》乃名篇佳作之选集,观其量化应可代表时流对二曹之评价。然而,颠倒二曹优劣,为曹丕发不平之鸣者,却不多见,延至有清,王夫之(1619-1692)则发感慨之语曰: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13]卷二,157可知从建安至于清代,普罗大众论皆“人称子建,不知子桓”,王夫之正似独具只眼,乃云: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13]卷2,156
大致认为诗歌自建安开始,出现不同风格和流派,曹丕延续汉代乐府质朴的神韵和精神,虽其“天才骏发”、“精思逸韵”,然而可望而不可即,盛名遂为所掩;而曹植偏向汉赋,渐习“铺排整饰”,以其规矩可见,文人相率学习,故“容易成名”,可见王夫之终以曹丕之成就绝非曹植所能压倒。
唯如刘勰则从“才略”出发,透露出扬子桓抑子建之倾向: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7]才略第四十七,700
刘勰对时人之扬曹植而抑曹丕抱屈,并归咎其因是“位尊减才”。其实,钟嵘专就五言诗立论,曹丕五言诗之质量并皆不如曹植,其风格亦仍汉代乐府之延绩,故评其诗曰“鄙质如偶语”,实因其不合钟嵘“风力”、“丹采”兼顾之标准。刘勰肯定曹植之才俊思捷,其诗丽表逸,成就非凡,但刘勰也认为曹丕之特点是力缓虑详,乐府及《典论》尽发挥其长处,绝不能无视其存在之价值。其在《总述第四十四》云:“魏文比篇章于音乐,盖有徵矣。”[7]总述第四十四,656《知音第四十八》云:“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7]714皆引论笃实,毫不疑惑;即如《诏策第三十四》曰:“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弊乎。”[7]359对其疏漏处,实宽容有加;然其于曹植则颇多微词,如《杂文第十四》:“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7]255《论说第十八》:“孔融《孝廉》,但谈嘲戏;曹植《辨道》,体同书抄:言不持正,论如其已。”[7]327-328《指瑕第四十一》:“陈思之文,群才之峻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7]637或指其不谙诔体,或指其问对毫无可取,或以其论说形同书抄,或疑其用词不当,皆非钟嵘位列上品之境遇可以想象。
至如为文用典,刘勰以为“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7]事类第三十八,616其《事类第三十八》即以曹植为鉴云:
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万人,乃相如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7]616
即指其“引事乖谬”。于此,曹植误用典故,乃是实情,但纪昀(1724-1805)也当指出:“千人万人,自指汉时歌舞者,不过借陶唐、葛天点缀其事,非即指上二事也。子建固误,彦和亦未详考也。”[14]136谓司马相如非指葛天原先之体制,对此,刘勰似未详考,然其实事求是之批评原则,亦颇令人侧目。再如《诔碑第十二》,刘勰评云: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7]213
刘勰认为上乘之诔文,应“序事如传,辞靡律调”[7]213,也即是追叙功德事迹需与史传一样条理分明,文辞清丽,音律和谐,唯如《文皇诔》,曹植则情不能自已,陈述百言,有违传统,故刘勰评其“乖甚”。针对刘勰的批评,近人刘师培亦指出:“陈思王《魏文帝诔》于篇末略陈哀思,于体未为大违,而刘彦和《文心雕龙》犹讥其乖甚。唐以后之作诔者,尽弃事实,专叙自己,甚至作墓志铭,亦但叙自己之友谊而不及死者之生平,其违体之甚,彦和将谓之何耶?”[15]150大约唐以后之作者,如刘师培所云,未必是曹植之缺失,然而刘勰立足于《文心雕龙》整体之体系,对当代文体书写作全面检视,实亦无可厚非,然而曹植诗文在刘勰心目中之地位亦可推之一二。虽然刘勰征引论述曹丕之量不及曹植,但如《程器第四十九》即云:“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7]718《知音第四十八》亦云:“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7]714皆以总结性的语气加以引述,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影响刘勰对曹丕、曹植高低评价之关键,或在于二曹对文学批评主体之认知上。自来魏晋六朝称“文学自觉的时代”,而所谓“自觉”,主要在于文学逐渐脱离秦、汉以降之政治附庸而转向审美娱情,作家的视角,也由关注外在的社会功用投向内在艺术特质的发挥,文学批评更有意识地将其特质提升至理论的形态。由无意识到有意识,此一过程必然是渐进的,而在此际曹丕撰《典论·论文》,虽初试啼声,但批评之跻入有意识之阶,则是察而见意,其言曰: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度人,故能免于斯累。[4]卷52,733-734曹丕确以“论文”名篇,“论”字之名义,自非作家寻常之“诋诃”或“掎摭”,可见其有意识之批评,并依此辨析建安七子以作家之目光进行批评存在之风气及流弊。而魏晋以来作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之习尚,钟嵘亦当作类似之言曰:“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当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义竞起,准的无依。”[1]5-6即述及文士随欲论诗,朱紫相夺,毫无准的之风尚,观其流弊,无乃以作家身份进行批评,而批评之缺乏客观之准的,全在于批评不能以独立意识进行之。
至如曹植《与杨德祖书》,其本质是一封书借[16],然而一些语段的确富含诗论见解,极具现实之意义,故常被后人引用阐发,如: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仅当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当作小文,使仅润饰之,仅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当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苣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17]卷42,605
近人王巍即曾依此段指出:“曹植认为要想很好地展开文学批评,除了批评者要有很高的才能外,还应有正确的批评态度。”[18]诸如此类之引论阐述虽有不同意见③,但书信或其他文体之内容如有涉文学批评,即将其视为文学批评之一种载体,并无过当,否则刘勰在《序志第五十》提及“陈书辩而无当”[7]726,岂非大逆?
前段曹植先总说“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再从自己创作经验与汲取他人批评意见之态度谈起,说明自己在创作上乐于虚心接纳他人意见,期望其好友能润饰其作品,也透露出曹植书函杨德祖之目的。而对于批评者之心理,曹植也作了极其理智的反思,认为“人各有好尚”,亦即优劣轩轾因个人好恶之不同,而有殊异的反映;唯如曹植在此也仅能以创作者之视野,大叹“岂可同哉”,无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刘勰对此一偏嗜心理客观存在的审美趋尚,也了然于胸,当云:
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辞,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7]知音第四十八,714其实,曹植诸多论点,纯粹是针对阅读或欣赏者而言,较偏于无意识之批评;在奇葩竞绝,百卉纷生之文艺万花筒,审美趋尚本横无际涯,各有好尚,亦不足为奇,刘勰所谓“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可谓尽道斯理,因此,文艺欣赏有此偏嗜,实乃正常之现象。然而刘勰在大叹“知多偏好,人莫圆该”、“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之余,并未如曹植之止于“岂可同哉”,更积极标举“六观”,务求其“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7]知音第四十八,715,其不囿于偏嗜,务求其博观兼收之批评态度,已将文学批评独立于创作之外,羽丰学科应有之主体性。
刘勰称“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7]序志第五十,726,似无分轻重轩轾,然于二人之论一如前述,绝非等量齐观,如曹植所称“才”与“南威之容”、“龙泉之利”,皆指作家创作之实绩与才能,意谓批评者须具备高于作家之才能方能进行批评,也即是要以作家才华之高低决定理论批评是否合理存在或正确公平,此种思维也必然有违理论之规律与事实;刘勰自必了若指掌。而相对于曹植,曹丕之“论文”则较贴近于批评家独立的主体意识;曹丕认为文人各有所长,以作家的视野进行批评,难免“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而闇于自见,也就难能有公允理性之批评,而欲超脱“以此相服,亦良难矣”之窘境,批评的思维就必须超越独立于创作之外。近人刘畅以为:“把批评从文学创作中剥离出来,此亦即曹丕所谓‘盖君子审已而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审己度人无非就是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超脱专门从事创作文人之间优劣高下的比较,以一种独立的身份进行文学批评”[19],实允有见;其称“审己度人”之意识,相较于曹植之论点,无非在于批评之立体性。因此,刘勰于《知音第四十八》篇即又针对曹植而论曰:
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续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7]714
认为以作家之面目进行批评,即难能有可依之准的。因此,刘勰立足于理论批评体系之建立,于二曹俗情之抑扬,发“未为笃论”之语,实乃以批评家之独立视角立论。
四、结语
在文学发展的长河中,建安时期是中国文学思潮变易不居的大时代,文学观念逐渐觉醒,文学批评也逐步迈向非功利化的审美趋尚。三曹居于时代关键的要冲,各擅其美,独映当时,然而不同身份的批评家,即有不同的审美标准,取舍好尚有异,其评价结果自是千差万别,因为其评价结果影响、关涉到其在文学史上之地位,如何掌握批评者之视角,也就成为重要的论题。在本文之论述中,吾人可以发现作家及批评家两者视角有极大落差,此又是治文学史者应引以为鉴者。
收稿日期:2007-10-20
注释:
①《说郛》卷十二下,《释常谈》卷中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册876,页608。
②叶燮云:“谢灵运高自位置,而推曹植之才独得八斗,殊不可解。植诗独《美女篇》可为汉、魏压卷,《箜篌引》次之,余者语意俱平,无警绝处。《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他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后人惟杜甫《新婚别》可以伯仲,此外谁能学步?灵运以八斗归之,或在是欤?若灵运名篇,较植他作,固已优矣,而自逊处一斗,何也?”见《原诗》(《清诗话》本,台北:西南书局,1979年版),卷3外篇,页548。
③崔积宝即当认为:“或是由于把其中的一些句子独立起来,割断了全文,造成误读误解。一些学者,大家亦不能免,令人叹惋。”见《曹植〈与杨德祖书〉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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