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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话剧艺术的历史并不长久,然而在这不长的历史中,无论北方还是南方,都涌现了一大批成就卓越的表演艺术家,他们以自己坚韧不拔的创造性劳动,在舞台上创造了众多的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演员娄际成,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
(一)
对一个演员来说,创造一、两个性格比较鲜明的人物也许并不难,然而全神贯注、高度投入地、多侧面地创造形形色色的性格丰富的人物形象,就十分难能可贵了,而这正是娄际成表演艺术的一个显著特色。
表演艺术的核心问题是演员创造角色性格的问题。而“性格是一个本质属性的独特的结合。这些属性使这个人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有所区别,表现了这个人对现实的态度,并且表现在他的行为举动中。”(斯米尔诺夫:《心理学》)然而,就某一具体的社会人来说,他的本质属性也并非十分简单,经常呈现错综复杂的状况,而且是发展的。《桃花扇》)中的杨文就是这样的人物。从历史记载看,杨文这个人物晚节还是不错的,抗清失败,被清兵擒获劝降不从而就义。剧作家欧阳予倩也承认“我在京剧本和桂剧本里对杨文的描写不免有些过分的地方,抗战时期借他讽刺两面派的人物,也就不暇推敲。”(《桃花扇》序言)这种局限在剧本中仍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在话剧《桃花扇》中这个人物仍被处理成反派人物。娄际成通过认真的案头工作,对这个人物作了具体分析,在表现他的行为举动时,努力揭示这个人物复杂多面的性格色彩。他创造的杨文能诗善画,善于交际,举止潇洒,风流倜傥;在各类尖锐的冲突中,他都能俯仰自如。既揭示他几方讨好、八面玲珑的一面,又展示他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一面。
一般来说,在戏剧中喜剧人物的性格要单纯一些。然而娄际成在扮演喜剧角色时,也不将人物变成“某一种热情或某一种恶行的”典型,而去努力揭示人物丰富多彩的心理世界。1984年,娄际成在罗斯丹的著名喜剧《西哈诺》中主演西哈诺。这个人物的基调是幽默的,但又有忧郁的一面,他因相貌丑陋又长着一个巨大的鼻子而痛苦万分。在剧中,娄际成通过自嘲式的大段独白,细腻地展现角色深沉的内心痛苦,同时揭示了他的机智、自尊和才华,和他那愤世嫉俗,敢于与权贵抗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甘屈服的可爱性格。因此,这一形象的创造成为娄际成在舞台上贡献给观众的最成功的角色形象之一。在娄际成创造的众多舞台形象中,不仅剧作家所肯定所歌颂的人物被创造得栩栩如生,就是被剧作家抨击的反派人物也同样维妙维肖。在创造这样的形象时,他同样注意严格地通过形象手段揭示出人物丰富的性格色彩和真实的行为逻辑,而决不在表层上进行图解。近年,娄际成在电视连续剧《唐明皇》中扮演李林甫,就是一个十分成功的艺术创造。在接受了扮演李林甫这一角色的任务后,娄际成潜心查阅了大量有关史料,并多次请教唐史专家,在剧本《唐明皇》中,李林甫是作为一个反派人物出现的。经过反复研究,娄际成认为不能将李林甫处理成一个“奸相”,而应将他置于封建社会这一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揭示人物本身的丰富多样的感情世界和性格色彩。娄际成揭示出李林甫的所做所为并非荒谬、反常的,都是在他的思想性格逻辑支配下进行的,例如,他认为“文人不能为相”的理由是他们缺乏管理才能;为了个人向上爬,他利用后宫势力,将丞相张九龄赶走;主持考试时妒贤忌能,将大诗人李白落选,玄宗问起,他振振有词地说李白狂傲不羁,有诗才而无治国之才。他这样做、这样说都是理直气壮的,有他自己的思想逻辑,娄际成分析了封建社会文人为了向上爬,必须要找靠山,必须要排除异已,这是一个普遍规律。李林甫这一方面的所作所为,也并没有什么太多可以指责的。关键在他为相后确实在管理国家方面显示了非凡的才干,唐代开元盛世,有他一份不可抹煞的功劳。但同时,作为封建社会的文人,李林甫愚忠也十分明显。娄际成通过李林甫担任丞相后的演说与临死前还要求见皇上一面这两个场面,生动地揭示角色这一侧面,上任演说这一场,在百官一片贺喜声中,李林甫一本正经地规劝众官要以张九龄为鉴,不要动不动就顶撞皇上,要老老实实效忠皇上,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让百官背上陡然刮起一阵冷风。临死要见皇上这一场,娄际成演得更加出神入化。皇上同意高力士的建议,在临近李林甫府邸的一个阁楼上见李林甫,为了能让他看见,玄宗手挥一条黄手帕向他示意。老态龙钟的李林甫此时眼又花,耳又聋。娄际成通过细节动作具体地表演了李林甫急切要看见皇上的心情:他一会儿用右手擦右眼,一会儿用右手擦左眼,还是看不清,于是掏出一块手帕擦眼,磨磨蹭蹭半天,玄宗因风大走开了,高力士让一个宫女仍举着黄手帕示意。李林甫的儿子靠着父亲的耳朵说:“皇上起驾了。”说完儿子慌忙下跪送驾,李林甫也不顾病体“扑通”一起下跪,将这个人物的愚忠表现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封建官僚可笑而又可怜的心态。
(二)
内外统一,追求体验与体现的高度结合,创造洗练而又鲜明的角色形象,这是娄际成表演艺术的第二个特色。
对一位严谨的表演艺术家来说,在表演上达到体验和体现的高度统一,并非是一个轻易就可以达到的境界,在娄际成40年的舞台生涯中,他对这一境界百折不挠的追求,经过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重体验,轻体现。这一阶段在娄际成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刚毕业的最初几年比较明显。这是客观环境造成的原因。众所周知,在解放前到解放初期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我国的话剧表演艺术理论和实践就是一种只讲内心体验忽视外部体现的倾向。当然,强调体验,有利于扫除过去的表演上的一些形式主义、自然主义的东西,演员在舞台上肌肉放松,消除了紧张,改造了一些刻板化的旧习,从而有利于演员进行认真的艺术创造。但是,忽视体验,则又走向另一片面。演员在台上只讲体验。有时演员辛辛苦苦地体验了半天,观众什么也感觉不到,闹了不少笑话。这一阶段,娄际成受这种倾向影响,一到面对观众,矛盾便显现出来,往往自己认真地体验了半天,舞台效果等于零。这使他十分痛苦,同时也使他反省:在重视内部性格化的同时,必须要重视外部性格化,要讲究舞台体现手段。
第二阶段,着重体现手段的训练与运用,这一阶段的表演也讲体验,但是体现的痕迹比较明显。因此,有些观众便对娄际成这一阶段的表演留下这样的印象:过于雕琢。即使是在创造如杨文这样成功的角色时,有些地方有时也不免流露出这样的弱点。由于多年来表演实践的锻炼,娄际成深感体现手段的重要,使他这一阶段在体验人物内心生活之后,能够比较自如地,用外部表现手段体现出来,但这个阶段,还不免流露出另一个倾向:由于过份地注重外部技巧,有时形成雕塑有余,体验不足的缺陷。
第三阶段:体验与体现高度统一,自然地激起有机天性及其下意识创造,迈向表演艺术的自由王国,引起这一激变的是七十年代的一次观摩。这次观摩,娄际成接连观看两部电影。一部是英国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劳伦斯·奥立弗主演的《王子复仇记》即(《哈姆雷特》)另一部是莫斯科艺术剧院表演艺术家表演的喜剧《钦差大臣),这两部电影都是上乘之作,但观看之后,娄际成却引起了对他自己十几年表演艺术上的反思。他更倾慕劳伦斯·奥立弗的表演,他感到奥立弗的表演极为自然,没有一丝一毫表演的痕迹,一举一动都是出自人物的内心,但同样深刻地揭示了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他觉得自己应该朝这样的方向努力,将体现深刻地融化在体验之中。此后,他创造的一系列角色形象如《孙中山与宋庆龄》中的孙中山,《莫扎特之死》中的萨里埃利、《安东尼与克莉佩奥佩特拉》中的凯撒,《他人的钱财》中的周根生等,就已经洗净雕琢的痕迹,人物一举手一投足均来自内心体验。他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不着痕迹地运用他的表现手段,进入了他表演艺术创造的“化”境,在话剧《他人的钱财》中,娄际成扮演的周根生是一个老实、本分、仁厚但却守旧的的老板。在这个戏中,娄际成的戏并不多,但他将这个人物对商战中不择手段的做法的反感和迷惘,通过赶走女律师,竞选董事长等戏剧场面层次分明而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尤其是股东大会竞选董事长一场,有一大段戏,舞台上只有周根生一个人在讲台上作长篇演讲,这是一个十分考验演员功力的场面,娄际成演来从容自如。他说着说着很自然地离开讲台,说到经商应该赚钱但不能以伤害很多人为代价时,他越说越有劲,整个剧场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然而,周根生万万没想到这次竞选,他竞败下阵来。娄际成表演这个人物此时步履沉重,走下讲台时竟然差一点跌倒,踉踉跄跄扶墙而走,将人物沉重的、压抑的心情,细致而感人地表现出来。在这个人物的创造中,观众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表演痕迹,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活人,一个有灵魂的活人,娄际成的表演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界。
(三)
在表演创造中,做到“有控制的投入”,既富于激情,又有重点,能造成韵味的波纹,让人回味不绝,就是娄际成表演艺术的又一个特色。
在创造角色时,娄际成善于控制角色的情感焦点,而后依着它做基准,合理地调整自己,造成有韵味的波纹。表演时既充满了激情,同时一举一动又具有理性的依据和分寸。在形象创造构思过程中,娄际成努力追求的是这样的境界。
1986年,中国首届莎剧节期间娄际成被导演胡伟民邀请担任凯撒的演出任务,在形象构思过程中,如何找到人物情感的焦点,娄际成付出了创造性的劳动。剧中有一场戏:凯撒的部队在战斗中失利,士兵上场报告丢失了大批地区,报出了一长串地名。这虽然是过场戏,娄际成却将它处理成有震撼力的好戏。起初,他始终找不到角色的感觉,经过反复揣摩,他发现这一场正是凯撒发泄自己满腔怒火的地方,他不甘心就此失败,咽不下这口恶气,如何表现角色的这一感情呢?经过多次排练,他终于找到凯撒怒捶椅子这一典型动作。他先是压抑怒火,听士兵报告丢失的城市,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将侍卫吓了一跳,盛怒之下,他一口气将椅子捶了七八下,将人物怒不可遏的心情宣泄无遗,既有激情,同时又有一种韵味的波纹。最后,凯撒听到他的政敌安东尼去世一场,娄际成的表演也既有层次,又有激情的火花。他先是一惊,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起,然后看着士兵献上战利品,——安东尼的剑,慢慢地接过来,沉痛地说出一段悼念的台词,念着念着,眼睛湿润,难过的泪花夺眶而出,将自私、冷酷的凯撒此时此地错综复杂的心情细腻地展示出来。
对一个成熟的演员来说,创造一个他所熟悉的角色,做到既有饱满的激情,又有良好的分寸感,并非难事。然而,要创造一个他并非熟悉的人物,就是一件具有相当难度的任务了,对娄际成来说,1981年让他扮演孙中山,更是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第一,这个角色是临时顶替上去的,事先娄际成毫无准备。第二,孙中山是一位已经去世半个多世纪的伟人,演员不可能耳闻目睹他的种种生活。第三,娄际成的外形与角色差距甚远。
经过试妆,娄际成感觉有60%象孙中山,初步建立了自信心,然而,下一步如何找角色的心理感觉,就是一个大难题。经过艰苦的探索,娄际成找到孙中山这一伟人的一个显著特点:极强的政治热情,对祖国对人民无限的热爱。找准了这个基点之后,娄际成就运用他娴熟的演技,精心塑造孙中山这一形象。剧中第六场《诀别》,在北京铁狮子胡同孙中山临时行馆,孙中山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一直躺在床上,表演难度很大。娄际成运用他的台词处理、手势和表情,细腻地表现了孙中山性格和情感的各个侧面:对段祺瑞等人“外崇国信”的谬论嫉恶如仇,痛斥他们“简直是一派胡言”,他气愤地将报纸一扔,强挣扎要站起来,自知身体不支后,孙中山吩咐记录遗嘱,语气和神情庄严而又安详;对爱妻宋庆龄,他深表歉意,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段嘱咐,声音微弱,却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台下观众寂静无声。娄际成此时的表演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控制恰到好处,一个停顿、一个手势、一个叹息、一声怒斥,都演得自然、贴切。这一场戏角色虽始终躺在床上,但观众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人物澎湃的激情和汹涌的感情波涛,同时又有一种经过理性思虑过的分寸感,有一种和谐的美。
对一个演员来说,创造一个角色,既要全身心的投入,又要有自制力,还要有艺术的美感。这就必须要具有多年的生活积累、感情积累和娴熟的演剧技巧。娄际成经过长期的艺术实践,已经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因此,看他的戏,不仅能在精神上受到陶冶,而且能感受到一种艺术的魅力,一种美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