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羸然若丧家之狗”——八大山人《荒崖策蹇图》祛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丧家之狗论文,山人论文,羸羸然若论文,荒崖策蹇图论文,祛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八大山人的绘画,寓意之深,取譬之巧,为古今画史罕见,诚如八大研究专家王方宇先生所言:“八大山人本身就是一个谜。用有根据而不常用的古人草法,写平常人难认的草字,用僻典以及省略词字的句法作隐晦的诗,创造有寓意而不显明的花押花字,用古篆刻既难认又难懂的图章。”①除上尚可加上一条,八大山人还擅长用极个性化的构图与形象来描绘隐喻内涵的画。今见山人《荒崖策蹇图》立轴,形式在人物山水之间,画法简率,逸笔草草,虽似戏墨,却未掩其构图之险、造型之奇、设色之巧,凡此匠心,皆合山人取譬之嗜。在八大画作中,《荒崖策蹇图》最堪特立,可谓笔简意荒,欲吐心中嗫嚅。
一、朱衣人是谁?
《荒崖策蹇图》(图1)为立轴,纵100.3cm,横35.5cm,纸本设色,私人藏,收录于齐渊《八大山人书画编年图目》等八大作品集。②该作画面极具特色,背景以水墨与赭石作米点铺写,呈虚景意象。又以秃笔写危崖,崖角枯树一枝,临风披拂。左下一人,头戴箬笠,身着朱衣,躬身骑驴,在断崖荒径间疾走。周遭墨点堆簇,突显画中朱衣人,犹如风雨中一过客,凄惶至极。
图1 《荒崖策蹇图》
如前所述,八大山人人物画极罕,其山水中或有人物符号,纯为点景之用,远未至人物画讨论范畴。鉴此,《荒崖策蹇图》之山水为虚景,旨在衬托人物与强化画面的荒率气氛。人物以实笔写形,轮廓鲜明,醒目的朱色衣袍,意在暗示此人的特殊身份。作为一幅具有人物画创作特征的画作,《荒崖策蹇图》在八大作品中确显特立,八大山人为何作此另类之作,画中朱衣人又是谁?不禁令人浮想联翩。有趣的是,画轴诗堂上有民国鉴藏大家褚德彝题跋一则,颇有释疑之见,其曰:
前明鼎革之际,贤士大夫目睹亡国之惨祸,皆皈心苾刍,肥遯自放,或以澹墨枯毫,写胸舂悲愤。八大山人为石城府王孙,亦因国变后为僧者,名耷,自号雪个、人屋、个山。曾见冯己苍撰山人墓志名,由桵则知者殊罕。此幅为山人作,以秃笔写危崖,一角上有枯树,临风披拂,崖下一人,席帽朱衣,骑白驴,署款“十有三月”,颇类古籀,乃三月九日四字,盖思陵殉国日,③旁是“个相如吃”四字。余见山人画迹甚多,如此署款者,惟顾氏过云楼藏一巨册中有一葉款与此同,画中朱衣人,山人自皃;断崖荒径,隐寓山河破碎。故特标以三月九日,其心亦可悲矣。悫斋仁兄好学多闻,当不以余言为妄耳。壬申(1932年)三月九日褚德彛记。
由“画中朱衣人,山人自皃;断崖荒径,隐寓山河破碎”数语可知,褚氏认为:画中“朱衣人”,系八大山人形象自写;断崖荒径,意在抒写“山河破碎”的亡国意象。即《荒崖策蹇图》很有可能是八大山人的一幅自画像。作为朱明王室的旧王孙,八大山人在国破家亡之后,颠沛流离,逃禅避祸。凡此经历,与《荒崖策蹇图》的画面意象甚为契合。褚氏之跋令人颇感好奇,所憾其观点更似猜测,未暇实证。有鉴于此,笔者捡举证据,间附臆说,以赘风雅。
二、斗笠
欲证“朱衣人”系八大山人自写真,观其形象是关键。画中人物为减笔,仅绘轮廓,五官皆略。其醒目处,“朱衣人”头戴箬笠,正好符合八大山人的一贯形象。今藏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的《个山小像》(图2),刻画精微写实,系山人老友黄安平为之写真,作品无争议。画中九处题跋,除去三则为八大友人饶宇朴、彭文亮、蔡受所题,其它六则皆为山人自题。此作为立像,山人方袍箬笠,相貌清癯,与其友人邵长蘅描述颇合。④也就是说,《荒崖策蹇图》中“朱衣人”与《个山小像》中的八大山人扮相,其共同特征都是戴笠,两相契合,不似偶然。
图2 《个山小像》 黄安平
八大戴笠这一形象,更见诸本人自述与友人文字酬酢中。如《个山小像》自跋谓“独余凉笠老僧,逍遥林下,临流写照。”⑤便是对这一特征的自述。对此,其友人彭文亮曾表不解,题诗云:“瀑泉流远故侯家,九叶风高耐岁华;草圣诗禅随散逸,何须戴笠老烟霞。”⑥八大戏答:“黄檗慈悲且带嗔,云居恶辣翻成喜,李公天上石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个破笠头遮却丛林,一时嗔喜何能已?”⑦意思是,黄檗希运与道膺禅师是真正的高僧,也只有李公麟这种天降之才方能为之传神写照,我自叹弗如,只能破帽遮颜了。上述文字,皆指向于八大山人生前戴笠这一形象。就像荷兰梵高纪念馆将梵高那只有名的耳朵制作成纪念品,今天在江西介冈拟建的八大山人故居,也计划将八大的箬笠大量复制以出售给游人。⑧
三、朱衣
除此斗笠,画中“朱衣”,也是彰显人物身份的重要标识。众所周知,八大山人系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后人,作为朱明王室后裔,鼎革后终其一生难忘国恨家仇。现实中,破帽遮颜隐匿行迹,唯有在书画中隐晦地吐纳心声。故在《荒崖策蹇图》中,八大山人以“朱衣”影射其真实身份,表明自己姓朱且为“西江弋阳王孙”这一事实,完全在情理之中。
在清初遗民眼中,“朱色”系一特别颜色,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如明亡后,傅山自号“朱衣道人”,宣告自己仍是大明子民。又如顺治八年(1654)的一个冬夜,钱谦益梦会战国吴相伍子胥,记云:
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梦谒吴相伍君,延坐前席,享以鱼羹,感而有述。天荒地老梦鸱夷,故国精灵信在兹。青史不刊忘郢志,白头犹记退耕时。⑨萧吹江上商颷发,潮涌胥门朔气移。郑重吴宫鱼脍飨,寒灯一穗闪朱旗。⑩
钱谦益梦见伍子胥这位忠义之相,实则借古讽今,作为对其降清行为的反省与自察,影射其晚年不忘故国之心。末句“寒灯一穗闪朱旗”,“朱旗”即明朝标志,将其反清复明之志暴露无遗。
在清初,以朱色隐喻故国情怀,并非只限于遗民士大夫诗文中,在绘画题材中,也是常见表现手法。如项圣谟的《朱色自画像》(图3)便是一幅极具象征意义的自画像,此作画于甲申(1644)四月,为项圣谟乍闻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时的激愤之作,其跋云:
图3 《朱色自画像》 项圣谟
崇祯甲申四月,闻京师三月十九日之变,悲愤成疾。既苏,乃写墨容,补以朱画,情见孚诗,以纪岁月。江南在野臣圣谟时年四十八。(11)
此作突破传统用色限制,以朱色山水与墨色绘像来隐喻明朝覆灭,寄托画家之故国哀思。由画中众多题跋,可看出被迫失根的人们,籍之找到共通的语言,抒发麦秀黍离之感。项圣谟尚有自画像《大树风号图》(图4)(12),也是一幅寓意深刻的作品。画中一棵巨树在狂风中挣扎,象征着明王朝的摇摇欲坠,画家身着朱衣,以示对前朝的忠心。从创作手法上讲,《荒崖策蹇图》与项圣谟《朱色自画像》、《大树风号图》相类,皆是利用朱色特定的象征内涵来言志的作品。
图4 《大树风号图》 项圣谟
以朱明王室后裔的身份,八大山人画朱衣人物,其象征意味较之他人更为鲜明。毕竟,作为明室的旧王孙,八大山人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遗民,在他身上体现着更沉痛的亡国之恨。其十九岁即逢国斩,次年清兵入南昌,家破人亡,佯哑逃至奉新山苦隐。黍离心境,唯有对影空排。以朱色意象象征故国情怀,亦见于八大山人的文字中,其自题八十岁画像云:“乙之旃蒙,酉乃作噩。引年八十,守道以约。”(13)“旃蒙”为天干“乙”之别称,单字“旃”释意为“赤旗”,此处指代明朝,颇有一语双关之意。故而,八大在《荒崖策蹇图》中以“朱衣”立像,也完全符合其取譬之嗜。
四、白驴
《荒崖策蹇图》中朱衣人骑“白驴”,也有八大山人自我写照之意。我们知道,八大生前好以“驴”自况,如其《个山小像》跋云:“没毛驴,初生兔。剺破门面,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就字面理解,“没毛驴”和“初生兔”皆有不合于时的羸弱,其以幼驴暗示自己尚未成年,便遭遇江山易祚的灭顶之灾。
八大“驴”号甚多,其友人邵长蘅《八大山人传》云:“(八大山人)初为僧,号雪个,后更号曰人屋,曰驴屋驴,曰书年,曰驴汉,最后号八大山人云。”(14)据笔者统计,自1681年始,八大山人在作品中开始使用“驴”及与“驴”相关的名号,署号有“驴”、“驴书”、“驴屋”、“驴屋驴书”、“驴汉”等;钤印有“驴”、“驴书”、“驴屋人屋”、“技止此耳”等(15),其中单字“驴”印,形式多变,在五枚以上,其数量仅次“八大山人”印。(16)
八大山人为何自喻为驴?今人徐邦达先生解释道:“驴的耳朵很大。——据传说,八大生着一双大耳朵,因此自号为驴。”(17)较之徐说,清人陈鼎的说法更合理,其《八大山人传》云:“岁馀,病间,更号曰个山,继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不可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18)和尚俗骂有“秃驴”之称,此知八大自号为驴,实与其僧人身份有关。然此终究只是表层解释,其深层涵义,或许只有联系山人的身世方可领会。如其《古梅图》有罗朝汉三字令题云:“休哭笑,孙为驴,胡忌猪,埋姓字。死生徒,鸟兽群……”(19)隐晦地将“驴”与八大身世联系在一起。
在国难之际,明王室子孙理应去扶地维,补天裂,雪国耻,复家仇。八大山人或有感岁月蹉跎,仅以书画小技涂鸦自娱,坐视陆沉,难免有愧,遂以驴自嘲。如其“技止此耳”一印,便深具自我谑骂心理。以“驴”自号固然不雅,但在清初特殊政治背景下,以号自贬在遗民身上确是通习,计有“耻人”(刘世斗)、“朽民”(程邃)、“岂贤”(龚贤)、“髡残”(石谿)、“白秃”(石谿)、“瞎尊者”(石涛)、“无智”(弘仁)、“龙眠愚者”(方以智)、“活死人”(弃名者)等,皆反映了易代升沉之际,遗民士大夫因无所作为而心生怨艾的内心困境。
五、创作时间
《荒崖策蹇图》若确系八大山人自画像,那么,这幅作品画于何年?其创作时间与作品内容可否构成联系?由于画中无纪年款,我们只有另辟蹊径求之,所幸八大的作品题款与钤印皆有显著的阶段性特征。
图中花押“个相如吃”,系八大山人晚年常用款。款下钤齿形印“八大山人”、朱文印“十得”。印左又有鹤形花押“十有三月”,下钤白文印“八大山人”、朱文印“何园”。画幅左下钤朱文印“鰕鳝篇軒”。凡此五方印,皆为八大山人晚年所常用,特别是“八大山人(白文方印)”、“何园(朱文方印)”并列使用,更符合其晚年的钤印习惯。然欲确定其创作年份,我们可从以下途径求之。
首先,花押“十有三月”便是一条重要线索。王方宇先生曾收集八大山人带押的作品资料,并按年代排比,指出八大使用花押“十有三月”的年份只有四年,分别是1694、1697、1699、1705,皆是闰年。(20)结合此押系闰年专用,可初步确定《荒崖策蹇图》作于这四年中。
其次,印文“十得”是八大山人晚年据寒山、拾得所取之号,所见印章有二方,一是长方“十得”朱文,一是长方“拾得”白文。据方宇先生统计,八大山人使用“十得”印(朱文长方)在癸未(1703年)与乙酉(1705年)间,(21)即其去世前三年。而这期间,只有1705年系闰年,结合“十有三月”为闰年专用,便可确定《荒崖策蹇图》作于1705年。此年,山人正好八十岁整,或预知大限将至,故创作一幅富于自传意味的自画像,这也俨然符合古人整岁存像之习。
六、“乙酉”情结
1705年是中国农历的乙酉年,距离“乙酉之变”(1645年)正好一个甲子。八大山人长寿,有幸活到又一个乙酉之年,且八十高龄,其为自己创作一幅画像,则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荒崖策蹇图》画于此年,作为对其生涯的一种回顾,是否暗示在八大山人内心,隐藏着一种难以释怀的“乙酉”情结呢?
笔者曾在《王鑑〈梦境图〉研究》中指出,“乙酉之变”于清初江南遗民士大夫而言,可谓噩梦,其意义堪与“甲申之变”(1644)并论。(22)八大山人一生最难忘的岁月,便是甲申、乙酉这两年,尤其是乙酉,家遭突变,成为其一生的转折点,那种“最是仓皇辞庙日”的心境,可谓刻骨铭心。1645年6月,降清的前明江西提督金声桓率军由九江进入南昌,“缙绅士民则皆走江城,内外一空。”(23)8月,清廷剃发令至南昌,金声桓“恣杀明人士”。举国上下的明宗室,犹如惊弓之鸟,均因“两京继陷,天下藩服,委身奔窜”(24)。《盱眙朱氏八支宗谱序》云:“明祚式微,改姓易氏,匿迹销声,东奔西走,各逃性命。”(25)是年,八大山人抚柩葬父于宁藩宗室子孙的西山祖坟,后逃至南昌以西的洪崖山,数年间“妻子俱死”,继而在戊子(1648)“现比丘身”,避祸佛门。“乙酉之变”在八大山人心理上留下的印记,犹如梦魇,此年八大山人正值弱冠;三十年后的天命之年,其嘱托好友黄安平为之作《个山小像》,以纪岁月;又三十年,山人进入耄耋之年,距乙酉丧乱正好一个甲子,其人生将至终点,画《荒崖策蹇图》以示纪念,折射出其内心的“乙酉”情结。
除本文讨论的《荒崖策蹇图》,八大山人在其耄耋之年尚另有一幅纪念性画像,据汪子豆辑《八大山人诗钞》载,八大山人曾于寤歌草堂自题八十画像,云:“乙之旃(赤色曲柄旗)蒙,酉乃作噩,引年八十,守道以约。”(26)将跋语“乙之旃蒙,酉乃作噩”二句首字联结,便是“乙酉”二字。“旃”字释意为“朱旗”,“旃蒙”则有影射江山鼎革之意。尤堪注意的是,从1696至1705年,八大山人很多作品题有“乙酉”款识。(27)显然,在山人内心,“乙酉”二字作为一个象征性符号,凝聚着“乙酉之变”的黑色记忆。
七、真迹还是伪作?
综合前文讨论,《荒崖策骞图》的象征内涵昭然若揭,“箬笠”、“朱衣”、“白驴”等意象,乃至创作时间与“乙酉”情结的吻合,一并构成了八大山人对自我形象的体认。但是,熟悉此画的读者不免会提出疑问:该作于2002年6月23号上海敬华拍卖,成交价为20.9万元;2008年12月2日香港佳士得拍卖,成交价为43.75万元。如果《荒崖策骞图》确为八大山人真迹,两次拍卖价格未免过低。假如此画是伪作,那么前文种种解读,岂不全部落空?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作为八大山人名下画迹,《荒崖策骞图》确是件令人困惑的作品。过去虽也有人对《荒崖策骞图》的真伪产生过怀疑,但是慑于作品诗堂上褚德彝题跋的权威性,终未撼动其作为八大山人作品的地位,故在此有必要对其真伪予以甄别。
从技法上看,《荒崖策骞图》的笔墨略有涣散之嫌,但毕竟属于减笔画,难以用一般人物或山水画的标准对之定性。除此,该作画面相当统一,布局险峻,极具八大山人画风特色,最足称道的是作品呈现的荒寒意境,更非一般伪作所能企及。故而,在画意上似难挑剔。其次,从印章看,该作五方印皆合八大山人晚年的钤印习惯,且可将作品的创作年份指向1705年。将此五方印章与八大可靠之印比对,亦未看出明显破绽。遗憾的是,笔者所见毕竟是图片资料,对原作尚无目鉴机缘,加上钤印力度、印石剥痕常会给印文带来变化,皆给辨伪带来一定难度。
舍此,我们只有从落款上寻找端倪。如前所述,《荒崖策骞图》有两处画押,一为“个相如吃”,一为“十有三月”。笔者将此二押与八大真迹花押仔细对比后发现,其真迹花押毛涩苍润,较之此二押要厚实很多,且如“相”、“吃”等字,其起笔与收笔皆富变化,而《荒崖策骞图》中的花押却过于流丽,字形板滞。两相对照,真伪立现。笔者又将二押与褚跋中的“个相如吃”与“十有三月”相比较,却发现惊人的相似,明显出自一人之手。据此可断定,《荒崖策骞图》确系伪作,且作伪者与题跋者必为一人。那么,作伪者是谁?莫非是褚德彝不成?
褚德彝(1871-1942),字守隅,号礼堂,别署松窗、里堂等,浙江余杭人。善书,楷行皆宗褚遂良,又擅汉隶,均秀劲渊雅。工画山水,亦擅写梅,精于金石考证之学,与黄牧甫、吴昌硕、赵叔孺、王福庵等金石大家交契至深,著有《武梁祠画像补考》、《松斋书画编年录》、《审定故宫金石书画日记》、《元破临安所得书画目校证》等。辛亥革命后,褚德彝定居沪滨,四方求书及诸藏家出所藏求为题识者,络绎于门。作为一代鉴藏大家的褚德彝,精通文史,兼擅绘画、篆刻,完全有能力制作出这样一幅庶几乱真的伪作。莫非褚氏存心与世人开一玩笑,臆造出一幅八大山人的自画像,留于后人作谜猜?有鉴于此,我们有必要回顾《荒崖策骞图》诗堂跋文。客观地说,这段文字相当生动,俨然将八大山人身世写活。然有一处破绽,即崇祯皇帝殉国之日本为甲申(1644)三月十九日,而此跋却误为“三月九日”。以褚氏一代词宗的文史造诣,难不成犯此低级错误?经笔者检寻,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有一则文字与之相近,两相对照,便知《荒崖策骞图》跋文信息多出自《过云楼书画记》,如对八大山人花押“十有三月”与“个相如吃”的阐释,皆出自《过云楼书画记》。其将思宗殉国之日误作“三月九日”,也是沿袭《过云楼书画记》初刻本之误。奇怪的是,题跋者对《过云楼书画记》这一错误非但毫无觉察,全盘袭用,甚至将落款日期也写作“三月九日”,以示题跋本身的纪念性意味。这种一错再错的行为,岂能是褚氏所为?其次,跋中“悫斋”,当指陈景陶,亦为清末民初书画鉴藏大家,与褚氏交好。从内容看,此作颇似陈景陶藏物,其求褚氏题跋。也就是说,即便褚氏未察觉“三月九日”有误,难道同为鉴定家的陈景陶也如此糊涂?再者,以褚氏鉴藏之习,经其过眼的古代书画名迹,多钤有一方“松窗审定”之印,然此作却无,不免蹊跷。最后,就书法而言,该跋书写流畅,水平不低。但从字形看,褚氏行书结体偏方,而此作偏长,书风差异较大。
由此可定:《荒崖策骞图》是一幅八大山人的伪作,其诗堂褚氏题跋也属伪跋。
八、《渴笔山水册》
既然,《荒崖策骞图》系一伪作,那么是否意味着,前文种种解读纯属无根之辞?笔者固知,旁证说史,难免常落入穿凿附会之讥,然不免又心存揣测:《荒崖策骞图》虽系伪作,但该作立意之深,取譬之巧,又绝非一般伪作可比,作伪者若非八大山人的知心人,又焉能如此熟谙山人的沧桑心史?那么,作伪者究竟是谁?《荒崖策骞图》是否另有依据?其尤幸者,今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八大山人《渴笔山水册》为我们留下了重要的线索。
《渴笔山水册》(28)作于己卯年(1699),共十二开,每页皆立意隽永,画法纯熟,以焦墨为主,间以淡墨渲染,故称《渴笔山水册》,是八大山人艺术造诣进入巅峰时期的作品,素无争议。王方宇先生曾提及这本册页:“美国顾洛阜旧藏,现在归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乙卯至日《山水册》,都能显出八大山人晚期山水的另一格调。最明显的是中期葱茏蓊郁的湿笔不见了,变成了干笔枯墨荒寒的残山剩水。”(29)有趣的是此册最后一页,画一骑驴者在断崖荒径间疾驰,与《荒崖策骞图》如出一辙,如同双胞。其所异者,前者为水墨设色,后者则纯为水墨。由此我们不禁恍悟,《荒崖策骞图》虽为赝品,却并非臆造之作,其图式全然袭自《渴笔山水册(第十二页)》(图5)。
图5 八大山人 《渴笔山水册》 (第十二页)
《渴笔山水册》十二开,每页钤有张大千私印,可知此册原系大千先生藏品,后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购藏。此册第十二页有藏印多方,分别为“念先审定”(30),“雪庵铭心之品”(31),“鸿嫔堂记”,“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等,可知此册曾经多人递藏,后落入大千先生之手,视为至宝,故每开皆钤私印,以示珍贵。由此笔者怀疑,《渴笔山水册》既为张大千旧物,联系大千先生生前素以制作八大、石涛赝品为乐的嗜好,则《荒崖策骞图》或有可能出其手笔,亦未可知。张大千伪造八大山人作品,几以乱真,堪称山人之隔代知音。《渴笔山水册》前十一开全为山水,独最后一页以人物压轴,体现出八大山人之特别用心。大千先生宝爱此册一至如此,想必日夜摩挲,悟出画中玄机,便以之为母本,仿制出一幅立轴——《荒崖策骞图》,并假造了一段褚德彝的题跋,点明主题。当然,这只是笔者的一种猜想而已,并无实证,但对于《荒崖策骞图》本身解读而言,作者已然不甚重要,重要的是,母本《渴笔山水册》的存在,足以维系其图像内涵的原有活力。
八大山人生前的苦痛,非常人所能忍受,终使一生蜡泪,化为墨舞。其以诗为经,以画为纬,织罗心中嗫嚅,境界自高。相对于石涛绘画之热烈,八大的艺术表现总很冷寂、隐晦,以致《渴笔山水册(第十二页)》的自传性内涵,向未引起学人注意。八大似乎毕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屋”,其深感生之沧桑与“傍他家舍”的零落,故常用“驴屋人屋”来喻其身世。在《渴笔山水册》与《荒崖策蹇图》中,骑驴人仓皇奔命,正是八大乙酉逃至洪崖山,避难于荒郊野地的真实一幕。此情此景,恰如山人自谓:“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洞曹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32)一句“羸羸然若丧家之狗”,堪作《荒崖策蹇图》的最佳注解。
九、余论
正是由于八大山人《渴笔山水册(第十二开)》图像的特立独异与别具深心,才引起其异代郢人的共鸣,并有意在作品里附加一些与八大身世相关的象征元素(如朱衣、“乙酉”情结等),来强化原作中山人自塑的悲剧形象。这就是说,《荒崖策骞图》的制作动机,绝非仅仅为造出一幅赝品来牟利那么简单,而是更倾注了作者对八大山人《渴笔山水册(第十二开)》的深刻理解,并企图以一幅符号更丰富、寓意更鲜明的图像来抒写八大的旷古心迹。
由此个案,足以启发我们对伪作价值的思考。一般情况下,伪作多属射利行为的产物,与严格意义的创作相比,缺乏最起码的真诚与激情。但是一旦站在历史的长河中来审视这些作品,我们对其价值的看法便会改变。这是由于,今天我们对历史上很多画家及其画风的认识,在很大程度都基于对其伪作或临本的依赖。中国历史上有许多画家,其真迹早已散失殆尽或极少流传。作为真迹的副本,伪作往往承担着重要的信息传播作用。也就是说,伪作并非无价值,其所蕴含的历史信息,有时与真迹一样,对于我们正确认识历史大有裨益。由此回到本文讨论的对象,我们对《荒崖策骞图》所作的注解,之所以可以这样娓娓道来,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母本《渴笔山水册》的印证。但是换个视角看,假如《渴笔山水册》不传,在失去原作支撑的情况下,我们又该以何种态度读之呢?尽管伪作本身承载的思想性不会改变,但我们还能如此从容解读么?显然,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注释:
①王方宇《八大山人论集·序》,台湾“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印行,1984年版。
②齐渊《八大山人书画编年图目》(中),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
③崇祯皇帝自杀殉国时间为甲申年(1644)三月十九日,此处误作“三月九日”。关于八大花押“十有三月”,过去美术史界多从清顾文彬解读为“三月十九”。(见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续修四库全书》(子部.10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2002年版,第248页。)后据白谦慎先生考证,此花押实为“十有三月”,其依据令人信服。见白谦慎:《八大山人花押“十有三月”考释》,《故宫文物月刊》,1994年4月,第12卷第1期。
④邵长蘅《八大山人传》,《青门旅稿》(卷五),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刻本。
⑤八大山人《个山小像》题跋,《八大山人全集》(一),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⑥八大山人《个山小像》题跋,《八大山人全集》(一),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⑦八大山人《个山小像》题跋,《八大山人全集》(一),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⑧萧鸿鸣《介冈——八大山人故居规划设计方案》,《八大山人在介冈》,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页。
⑨《史记》“伍子胥传”:“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耶?”[西汉]司马迁:《史记》(第七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83页。
⑩[清]钱谦益《牧斋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10—211页。
(11)项圣谟《朱色自画像》,台北石头书屋藏。参见华人德主编:《中国历代人物图像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1798页。
(12)项圣谟《大树风号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故宫书画馆》(第二编),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版。
(13)汪子豆辑《八大山人诗钞》,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6页。
(14)邵长蘅《八大山人传》,《青门旅稿》(卷五),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刻本。
(15)朱良志先生认为,八大山人的“屐形印”也与驴有关,将其解读为“驴形小印”,认为是八大山人以驴自况的象征。朱良志:《关于“八大山人”名号的相关问题——八大山人事迹征略之一》,《荣宝斋》,2009年第1期,第286—287页。
(16)据汪世清先生统计,八大山人以“驴”署名而有明确年月的,最早是康熙辛酉(1681),最晚是康熙癸亥(1683)。汪先生认为,这是八大山人“年老埋名返初服”之前的三、四年间使用的别号,反映他处于弃僧返俗过渡时期的思想矛盾和变化。(见汪世清:《卷怀天地自有真——汪世清艺苑查疑补正散考》(下),石头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452—454页。)此说不确,虽然1683年以后八大山人署名为“驴”不见,但其书画钤“驴”及“驴屋人屋”等印章仍是很常见的。
(17)徐邦达《八大山人及其书画》,载《八大山人书画册》,西冷印社,1982年版。
(18)陈鼎《留溪外传》,康熙癸亥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0122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492页。
(19)八大山人《古梅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八大山人全集》(一),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
(20)王方宇《八大山人的花押》,《文物》,1981年第6期。
(21)王方宇《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问题》,《八大山人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0页。
(22)李安源《王鑑〈梦境图〉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
(23)徐世溥《江变纪略》,《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006册),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551页。
(24)陈燕翼《思文大纪》(卷一),《续修四库全书》(史部.0444册)。
(25)朱兆藩《盱眙朱氏八支宗谱》,民国十八年务本堂刻本。
(26)汪子豆辑《八大山人诗钞》,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6页。
(27)萧鸿鸣《八大山人印款说》,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199—120页。
(28)见《八大山人全集》(四),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820—825页。
(29)王方宇《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问题》,《八大山人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2页。
(30)念先,指丁念先(1906-1969),浙江上虞人,字守棠,斋号念圣楼。擅长书画,尤精于隶,其“念圣楼”书画古籍碑帖庋藏量丰质精。
(31)雪庵,指周湘云,名鸿孙,号雪庵,著名大收藏家。
(32)八大山人《个山小像》题跋,《八大山人全集》(一),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