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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本届香港电影节又重演胡金铨的《侠女》(四月五日),错过的影迷可以在坊间买到此片的影碟——A Touch of Zen。为了写这一篇文章,我又重温旧梦一次。《侠女》已经看了不下四五遍了,此次却先看竹林大战那一场,因为这场戏已经成了经典,众所周知,后来李安在《卧虎藏龙》、张艺谋在《十面埋伏》中都故意安插一段竹林大战;李安为的是向胡金铨致敬,而张艺谋更艺高胆大,似乎在向胡金铨挑战:你看,老子才是天下第一,你能拍出这种出色的镜头吗?
作为一个影迷——而非影评家——且让我重新比较一下这三场竹林大战。当然先从《侠女》讲起,也以此经典为重。
《侠女》中的竹林大战是在第一集终结前(第二集开始,又重演一次),算是一个高潮,但却不是此片情节的主要部分。我一向认为老友金铨在日常生活中是说故事的能手,但在他导演的影片中不善于说故事,或者是对情节处理不耐烦,而更注重场景调度和形象。这场竹林大战的借口是书生献计,要阻止追捕的锦衣卫探子和他们的头目联系,所以在竹林中偷袭的是“好人”,不是坏蛋,遂间接地引起佛家所谓的杀身之祸。而事实上早在前一场坏人追捕好人时,路过的几位佛僧(乔宏居首)就已经插手干涉了,终遭杀身之祸。
所以,我认为这场竹林之战是一种逾越和冒犯(transgression),前一场戏如果算是坏人触犯了佛门的清净和大自然的和谐(这场戏是在台湾横贯公路的风景区拍摄的),这场戏则是好人故意进入竹林的清幽意境,打打杀杀,结果坏人死伤三个,好人幸免于难。此次电影节的节目单中介绍说:“人在林中,阳光、泥尘,不忘气韵,自重地宣布抵触了禅。”至于如何抵触,却没有细表。
老友金铨曾告诉过我:这场戏是在台大所经营的一个农场中拍的,管理当局对斩断了数棵竹子颇为不满;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伤害了环境生态。如果说这是一种“自重”(或自动)的抵触,则含义就更深了。在片中佛僧第一次出现时也是在山水美景之中,这样竹林显然是大自然的“延续”,甚至可以说竹林也是佛门的美学意象之一。如果这个说法可以成立,则与张艺谋的观点——竹林是武侠的美学结晶,几乎所有的武侠片都有竹林大战的场面,大异其趣。换言之,在竹林中是不应该开打的,打了非但杀生(伤竹伤人),而且破坏了大自然的清幽意境,这才是一种美学上的transgreaaion,而这个英文字,在目前文化研究理论中却是一个好的字眼,有主动颠覆成规的意味,也许这就是胡金铨“自重地抵触了禅”的意义所在?
“禅”是什么?我非佛学专家,不敢奢言,只知道《侠女》当年用A Touch of Zen这个英文名字并无深意,甚至可能是为了讨好“老外”而起的(六十年代西方知识界和“嬉皮士”对东方禅宗皆有很大兴趣)。但现在回顾起来,不妨也把金铨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看法放进去讨论,竹林显然是一种美学的意境,中国古时的读书人也往往以竹自比,取其耿直之意,或作归隐山林的意旨。我妻随手拈得王维的一首五言诗《竹里馆》为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其意浅白。妙的是把这首诗的原意引申到电影艺术中的导演却是李安,在《卧虎藏龙》中李慕白本来自愿归隐山林,他和俞秀莲相晤谈心的那场戏也在竹林之中,至少他的居室背后种了不少竹。这场戏也是竹林大战的伏笔,李慕白为了把神剑追回,不惜重出江湖,最后和玉娇龙战于竹林之上——看过此片的人都很清楚,他们二人是在竹梢上开打的,非但没有伤竹,也没有伤人,最后小龙女跃入水中寻剑,也将竹林和山水的意境合而为一。如纯用武打片的常规来看,这场戏打得一点也不精彩。
《侠女》中的竹林大战打得也不见得精彩。当时没有电脑特技,演员必须用弹簧床跳上跳下,如果仔细看,石鹰在一个镜头中还差一点摔倒!但这场戏依然拍得精彩绝伦,场景调度和镜头运用至此已“升华至完整的全境美学层次,时刚时柔,缓急有致,并非一味追求超人式武艺视觉”(引自节目单中“无名高手”的解说词)。不错,这“全境美学”一向为影评人所津津乐道。但其实金铨之心并不在武打,而在片中的书生顾省斋身上,甚至徐枫饰演的侠女也成了配衬,没有什么个性。饰演书生的石隽是金铨一手提拔出来的,据石隽自述:他当时在台湾一间大学做研究工作,胡金铨见到他就说他有一股古代书生之气,马上逼他从影!这书生之气,在金铨眼中又系何物?
《侠女》
为了求得一点了解,我又重看金铨的《山中传奇》影碟,内中的书生也被群鬼所包围,恰如《侠女》前半段的“靖虏屯堡”中的破旧“鬼屋”中的鬼气一样,这当然和《聊斋》原著有关。但片中的落拓书生顾省斋绝非等闲人士,片子一开头就有一个武侠打扮的探子到他的街头卖画之地和他交谈,这场戏占了不少时间,两人惺惺相惜,观众事后才知道,原来那个侠客式的人物是个奸人探子,几乎喧宾夺主。我猜在金铨心目中,文和武本是一个英雄造型的两面,唐朝贵族允文允武,到科举取士的宋朝以后,文和武才分家,文人没有武功,也渐藐视武夫,到了明朝东厂锦衣卫当道的年代,武术却被误用,所以才会生出《龙门客栈》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现象。天下武功最高竟是一个东厂宦官统领。这是胡金铨与众不同的观点;立此典范之后,后来模仿者无数。《侠女》是紧接着《龙门客栈》之后的大制作,为了票房考虑,金铨不得不用他的坏人武艺高过好人的手法,所以在这场竹林大战中必须让侠女借力飞上竹梢再俯身冲下,二人联手才能杀死两个武功高超的奸人(但武功更高的坏人尚未出场)。用另一个观点来说,就是他们借了竹林的气氛和环境,才能杀敌,因为从传统文人美学而言,竹林绝不是奸人聚居之地,而是书生修身养性之所(王阳明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山中传奇》
然而片中的这个书生顾省斋,却不能在他的“斋”中自省,而被卷进政治斗争之中。当然,影片的故事中忠奸分明,顾省斋也可以用助忠锄奸自况。但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并没有在这场斗争中得到更深刻的教训。他先在竹林中旁观,后高僧受刺流金色而“圆寂”时,他先缺席,早已抱了婴儿落难而逃,最后才补了一个跪在地上的镜头。也许,这又是金铨惯说的“书生无用”论,但他偏偏最喜欢和书生和学界人士交往。
书生在第二集中成了配角,乔宏饰演的高僧却成了主角。记得当年刘绍铭曾向金铨建议,即使是一个侠女也应该有修炼成长的过程,她如何从一个忠良之后的弱女子变成一个武功甚高的侠女,应该有所交代。不料金铨却创出一个和尚。但从这个和尚的角度(或可称之为“一点禅意”?)来看,倒更符合了金铨的“竹林”美学。在第二集中有一场树林大战,但非竹林大战。韩英杰饰演的东厂总教头现身了,他和侠女及石将军过招,赢得不费吹灰之力。这场树林戏,加上了一池清水,也更加强了中国古典美学中树林和山水之间的关联性,几个僧侣可以借山光水气,或曰大自然的“能量”,驾轻功而来即时挽救。如果上集末的竹林大战是一种“抵触”,这一场和尚参与却弥补了上一场的杀生“亵渎”,所以更不杀生,甚至高僧还在这奸人耳边念念有词,想让他改邪归正。
然而正不胜邪始终是金铨的主题,所以高僧在最后必死;他自己也因俗缘未了而遇难。我认为李安是继承了《侠女》中的“竹林”传统而发挥的,《卧虎藏龙》中的那场竹林戏,也在意境上下工夫,在竹子上面驾轻功飞来飞去,而不入林中。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却与这种禅意美学背道而驰,非但人物尔虞我诈,而且故意在竹林里面追杀了八分钟之久,我在“叹为观止”之余,却更怀念老友胡金铨。
《龙门客栈》剧照,上官灵凤饰朱辉(左三),石隽饰萧少齐(右一)
(二)
上文写了一大堆关于《侠女》的观点,却没来得及仔细讨论三场竹林大战本身的电影美学,支持张艺谋的人一定会反驳说:电影就是电影,管它什么文化含义!那么就先从《十面埋伏》的镜头谈起。
我买来此片的影碟,爱不释手,因为它非但包装不俗,而且在第二片“花絮”中更有精美的“故事草图”,把重要武打场面都画了出来;原来张艺谋深思熟虑,把镜头都先请人画出来。无独有偶,胡金铨也是如此,而且是亲自“画”出来的,不假他人之手。这个作风和日本大导演黑泽明一样,据闻希治阁亦是如此。这也是一种“美工”。然而《侠女》导演胡金铨限于当时的物质条件,很多构思都不能完全实现,而张艺谋则适得其反,在大量资金资助下,得偿所愿。
《十面埋伏》剧照1
《十面埋伏》剧照2
《十面埋伏》中的这场竹林大战,是在重庆永川的竹林中实地拍摄的,时在二○○三年十二月,在“制作特辑”中武术指导程小东穿了又厚又暖的冬天衣服,亲自指导每一个动作,可见这场戏的真正功臣是程小东。但张艺谋的功夫也不可轻视,绘出来的素描草图个个都是精心安排的镜头,从画面上可以很清楚地体会到他的“美学”,中心还是人物,就像漫画一样,把两个主角放在一连串的特别场景之中,更有不少章子怡的美丽面孔特写镜头。相较之下,《侠女》中的人物特写不算多,成了竹林气氛的一部分,但也因此打乱了原有的大自然秩序:先是有绿林中三个穿红衣的奸人出现,然后石将军和侠女开始射箭射镖追杀其中一人,他受伤骑马脱逃后,原有的气氛为之一变,两个锦衣卫高手过来迎战,四人对决,好人一黑一白,坏人却穿红色,和绿林相间,显得既突出又“抵触”,接着开打的一组镜头,都是借着竹子之势,而且镜头用深焦距,前后皆分明,前景中的肥竹更显出一股刚强之意。《侠女》中的竹林绿色可能都是原有的实景,没有在色彩上面加工。而《十面埋伏》则不然,那竹林中的深绿色都是电脑特技加工改造的,这当然无可厚非,在没有电脑之前,维斯康堤拍《豹》(The Leopard)、安东尼奥尼拍《红沙漠》(The Red Desert)也在色彩加工上尽费功夫,大卫连更是如此,不惜在《日瓦哥医生》中把桦树干重新加上色彩。然而这几位大师加工的背后皆各有一套“哲学”:维斯康堤描写的是西西里贵族生活;安东尼奥尼表现的是现代人的心理;而大卫连更是史诗能手,他要把俄国的大自然作为革命的背景。
张艺谋呢?那场竹林为什么表现得如此苍翠?较原来重庆永川竹林美多了,我们从制片特辑中看得很清楚。
我认为《十面埋伏》的全场竹林戏表现的就是竹子的“十面埋伏”。前文说过,这是把竹子当武器,甚至地底下都暗藏竹子“机关”,所以要“势如破竹”;气氛虽美,但却被各般竹子武器“破”了。这大概是张艺谋看武侠小说后的心得,但不一定来自金庸或王度庐(其实金庸小说中的文化意境也甚多,并非为机关而机关、为武功而武功)。我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假造出来的浮面美学,一切以颜色为基调;换言之,色彩就是张艺谋的美学基础,甚至人物的造型和衣饰,在此景中全用绿色,以及感情上的深度,皆以色彩为主。这场戏中也有感情描写——章子怡对金城武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回答说:“为了一个人……”她听后眼含泪水。这句话可能出自时下言情小说,哪像古人说的话?也罢,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竹林的苍翠绿色,如何衬托或表现出两个男女的感情?二人说这两句话时却是被竹标竹枪制住,不得动弹,正像两人被感情绊住一样,如果真是如此,又需要什么绿色?青翠表现年轻?打到生死关头还要谈爱情?但片中偏偏如此,打得死去活来,爱得也死去活来,除了对感官的冲击外,别无其他效果,所以我从初看此片至今不到两年,故事全忘了,只记得几个美丽的镜头,竹林属其一。
《侠女》的竹林之战是一种创举,非但未见于胡金铨的其他影片,甚至在当年香港武侠片中也不多见,原因可能有二:香港没有大的竹林,即使有,拍摄的难度也极大。拍竹林中的动作戏,是胡金铨在电影美学上的自我挑战,一反他所喜欢的“京戏”室内动作。内中的摇镜头特别珍贵,如与张彻的武打片相比,高下立见,张彻以男性赤裸身体和残忍的招数取胜(如五马分尸),而金铨却讲求衣饰、场景和镜头。竹林一场戏,至今看来仍是匠心独运并没有落伍。尤其是摇镜头和人物面部的特写的交换穿插,真是有条不紊,远近参照,营造出非一般在场直击感性。相比之下,《十面埋伏》则只有“直击感性”,最终它所诉求的不是美学,而是刺激。胡金铨的“全境美学”是从中国古典文化中悟出来的,一山一水都有所据,这在《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皆在韩国拍的外景)两片的前头表现得更出色。
可惜的是,这种古典美学,至今已无人问津了,只剩下李安。《卧虎藏龙》中那场竹林戏,也是在内地实景拍摄的,画面也可能加工过,因为看来十分浓密。李安的基点不是竹子本身,而是竹林,人站在林梢,随风飘动,在树枝上飞来飞去,镜头当然把人物化入大自然之中,在李安的这部影片中,几乎没有阳刚之气,和张彻和张艺谋恰好相反,所以在这场戏中也无杀气可言。然而两个人物站在树梢上,内心和性格却成尖锐的对比:玉娇龙急躁,跳树用的是轻功;李慕白则内心怡淡,站在树梢上,使人想起玉树临风,换言之,这场戏把这个角色的隐士心态也带出来了,他唯一着急的就是想要制住玉娇龙,但最终还是失败,而失败竟成了主题。
《卧虎藏龙》片中的男女感情全是压抑,这是李安典型作风。张艺谋则主张爱得死去活来,即使压抑了也要爆发(刘德华演的角色),所以最后三人会在雪地上杀得死去活来!但观众看后并不感动,因为他的“镜头美”永远走在“人性美”的前面,也盖住了人性。看来“真善美”这三者之间,张艺谋只相信美!在竹林大战中,更处处不忘耍“美”,向胡金铨挑战,但玩起来又像是“文革”小将打倒权威的作风:好,你是大师,我更是;你有一个竹林的全景镜头,我也来一个,但比你的更漂亮;你有三个追捕者,我把一群人调来追捕;你只用两匹马,我先就来一场策马入林;你砍几根竹子,我砍得比你更多更凶;你把徐枫吊上去再用特写飞下来,我给你来一个全班人马飞上飞下;你用吹烟营造雾气,我比你更厉害,先是这层层绿色你就办不到吧……胡大导,老前辈,我向你致敬,但你必须承认:老子比你更强!
《卧虎藏龙》剧照
这一段想象独白,当然出自我个人的主观偏见,张艺谋不会说这种话的。他拍此片时的假想“敌人”还是李安,但李安的风格却和张艺谋完全不同,如果金铨在世,说不定和这两位导演皆可成为朋友。至少《侠女》和《十面埋伏》有一样相同:二片虽以女性为主角,但都不会说女性为主的武侠故事,反而是李安说的最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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