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生命的孤立,就没有希望去理解”--沈从文在1950-1951年_沈从文论文

“了解生命的孤立,就没有希望去理解”--沈从文在1950-1951年_沈从文论文

“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沈从文在1950-1951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生命论文,从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第一部分 1950年在革命大学

一、“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

1950年3月2日,沈从文被安排到北京拈花寺的华北大学进行政治学习,为四部五班学员;不久随建制转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为政治研究院第二期学员。其时他从1949年的“精神失常”中基本恢复过来还不多久,“大病之后,身心同瘁”①。除了周末回到北京大学中老胡同的宿舍,沈从文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呆了十个月,直到这一年的12月毕业,从校长刘澜涛手里接过毕业证书。

上革命大学的目的是改造思想,消除旧时代的影响,培养对新政权的认同感,尽快融入到新社会中去。学习的形式主要是听报告,学文件,讨论,座谈,对照个人情况进行检查,反省,还要群众通过。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的同事史树青也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但不在同一部)学习过,他回忆说:“记得那时几千人听艾思奇做报告,场面很大,有的人表态时痛哭流涕,有少数人不能毕业,后来都逮捕了。”②

沈从文在3月23日的日记里谈到写时事学习总结:“如何写法?以后每次学习都作一回总结,联系自己思想,写出来。可提高一步。自己不成,还要经过群众检讨通过。”③后来他在第一阶段《时事学习总结》里坦白地写道:“三月六号开始学习文件,二星期中一共学习了六个。照情形说来,我从文件学习,得到的真正知识并不多。”④

8月,在给朋友萧离的信中,沈从文说到自己的情形:“在革大学习半年,由于政治水平过低,和老少同学比,事事都显得十分落后,理论测验在丙丁之间,且不会扭秧歌,又不会唱歌,也不能在下棋、玩牌、跳舞等等群众的生活上走走群众路线,打成一片。”政治学习和娱乐活动都让他产生格格不入之感,“学习既大部分时间都用到空谈上,所以学实践,别的事既做不了,也无可做,我就只有打扫打扫茅房尿池”,这样“也比在此每天由早五时到下十时一部分抽象讨论有意义得多”⑤。

9月,在给黄永玉夫人张梅溪的信中,沈从文说到同样的情况和感受:“我快毕业了,考试测验在丙丁之间,我自评是对于政治问题答案低能。其实学习倒挺认真的。……对于知识分子的好空谈,浪费生命于玩牌、唱戏、下棋、跳舞的方式,我总感觉到格格不入。三十年都格格不入,在这个学校里半年,自然更不会把这些学好。如思想改造是和这些同时的,自然也办不好。但是在这里,如想走群众路线,倒似乎会玩两手好些。常说点普通笑话也好些。会讲演说话也好些。我政治理论答案分数不高,这些又不当行,所以不成功。有关联系群众,将来定等级分数时,大致也是丙丁。这倒蛮有意思。”⑥

说到“走群众路线”的文娱活动,有一件事可讲:刚进学校的时候,就有一个“思想前进”的组长,要用民主方式强迫扭秧歌。沈从文私下感慨道:“我并不消极堕落。只是当真有一点老了,想学廿来岁少壮扭秧歌的身段活泼(看到这种活泼是很尊重的),大致是无可望了。”⑦

沈从文对这种思想改造和政治学习的意见,并不仅仅是在私底下流露。6月12日《光明日报》发表了沈从文的《我的感想——我的检讨》,这是1949年后他第一次发表文章,其中说道:“如有人问我,到革大学了些什么?我应当说,由于本人政治水平不高,进步实看不出。”不过他还是说,“学明白人在群体生活中方能健康”,而自己“过去工作脱离人民,有错误,待从学习中改正,方宜重新用笔”⑧。

到毕业前写总结,在谈到“入华大入革大前后种种”时,沈从文言辞一点也不加掩饰,逐项“批评”和“检讨”种种学习方式:一、“初到华大,听一领导同志火气极大的训话,倒只为他着急。因为不像是在处理国家大事。只感觉国家一定还有困难,不然怎么会这么来领导新教育?除了共产党,从各方面工作,爱这个国家的人还多!即不是党员,牺牲了自己来爱党的也还有人!这种演讲要的是什么效果?华大如真那么办下去,那么领导下去,照我理解,对国家为无益”。二、理论测验,“那么出问题回答的反复测验,慢慢的,把一点从沉默中体会时变,有自主性、生长性,来组织文字写点小说的长处,在这种过程中逐渐耗蚀了。有时还不免着急,到后就无所谓,工作既无益于人民,长处恰是短处,结束也蛮好”。三、“学校布置下来的改造思想方式,一部分是坐下来进行谈话。对于这种集体学习生活,所需要的长处,我极端缺少。相互帮忙,我作得特别不够。学下去,也不会忽然转好的。而且学下去只是增加沉默,越加不想说话的。越学越空虚,越无话可说了”。四、“对批评和自我批评”,“还不理解胡乱批评人,对于那个人有什么帮助,弄错了会有什么恶果。自我批评呢?还学不好”。五、理论学习要联系个人,但每个人接受过程不同,业务实践不同,“单独的来作普遍反复谈论,我还学不好”。六、“对上大课和理论认识,个人感觉到时间太多”。七、“对同学关系”,“在不经意不自觉的情形中,把自己完全封锁隔绝于一般言笑以外”⑨。

“越学越空虚”、“把自己完全封锁隔绝于一般言笑以外”,是怎么一种情景呢?他给老友程应镠的信里有这样的描述:

我现在坐在西苑旧军营一座灰楼房墙下,面前二丈是一个球场,中有玩球的约三十人,正大声呼喊,加油鼓掌。天已接近黄昏,天云如焚如烧,十分美观。我如同浮在这种笑语呼声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军营中光景。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来快有两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⑩

二、《老同志》

沈从文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觉得有意义的事只有两件:一是打扫茅房,从具体实践中学习为人民服务;二是到厨房里去坐坐,帮帮忙,或拉几句家常。他说,在这里,“唯一感到爱和友谊,相契于无言,倒是大厨房中八位炊事员,终日忙个不息,极少说话,那种实事求是素朴工作态度,使人爱敬”。他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临事庄肃”、“为而不有”,在整日抽象、教条地空谈环境中,成为他唯一觉得亲切的东西(11)。

9月6日日记中写道:“还是和大厨房几个大师傅真像朋友,因从他们谈的家常,可以学许多,理解许多,比听闲话和冗长抽象讨论有意义得多,也有价值得多。老同志似乎寂寞得很,昨早天未明即见他蹲在煤边敲煤,晚上去倒水,又见他独自靠在饭厅外木撑架边。几个年青的都上学去了,还未回来。问他‘怎么不休息?’说‘还不想睡。’每天吃烟半包,每包值八百……所说的话和神气行动印象结合,极使人感动。”(12)

这位很寂寞的老同志,让沈从文产生了恢复用笔的冲动,他尝试写小说《老同志》,不成功。虽然不成功,老同志其人和小说《老同志》,却仍然在他心里盘留了很长时间。

1951年11月,已经身在四川内江参加土改的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写信说,如果回来方便,要为老同志带张竹椅。“我许过愿心,要为他写个短篇的。一写保还生动,因我看了他十个月,且每天都和他在一块蹲蹲或站站的。他的速写相在大厨房和斯大林画同列在墙上,合式得很。素朴的伟大,性格很动人的。但是也正是中国农民最常见的。”(13)过了几天,居然写成了,五千多字。这是《老同志》的第三稿。“完成后看看,我哭了。我头脑和手中笔居然还得用。”其时沈从文的心脏和血压都有问题,写作觉得很吃重。“写到这些时,自己也成了那个胖的掌锅,也成了瘦的炊事员,特别是那只花猫,也尽在脑中跳来跳去。那么写不是个办法,写下去,神经当不住。觉得极累,身心脆弱之至。有一点儿喜悦,即为老同志当真画了一个相,相当真实,明确,只是太细,笔太细……还得重新来写一回。”(14)

到1952年1月14日,《老同志》已经改写到第七稿。

1952年5月,《老同志》第三稿投给某刊物,后被退。8月,沈从文又将第三稿寄给丁玲,后被寄还。

我们现在可以从《沈从文全集·集外文存》读到《老同志》的第七稿,从这一稿看,这篇前后历时近两年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从中还是能够看到当时的政治和生活氛围。譬如,小说的一开篇,就叙述教育长开学典礼的致辞:“……各位是来学习马列主义改造思想的,这很好。学习马列也容易,也困难,即学习方法对或不对。第一应当明确,即联系实际的能力。这种知识的获得,并不以这个人的读书知识多少为准。大知识分子是并无什么用处的。……”(15)这个“致辞”,与沈从文在毕业总结里特意提出的“一领导同志火气极大的训话”,是不是一回事呢?即使不是,也还透露出了一些基本信息。

三、“提一提莫作践疯人,就很好了”

从1949年的“精神失常”中恢复过来,没过几个月就进入革命大学改造思想,沈从文当然明白自己正处在生命的一个大转折过程中。他回顾此前的人生,总结出自己的存在方式:把苦痛挣扎转化为悲悯的爱。“一生受社会或个人任何种糟蹋挫折,都经过一种挣扎苦痛过程,反报之以爱。《边城》和《湘行散记》,及大部分写农村若干短篇,如《丈夫》、《三三》都如此完成。所谓生动背后,实在都有个个人孤寂和苦痛转化的记号。……工作全部清算,还是一种生活上的凡事逆来顺受,而经过一段时日,通过自己的痛苦,通过自己的笔,转而报之以爱。”“现在又轮到我一个转折点,要努力把身受的一切,转化为对时代的爱。”

在沈从文的生命中,怎么能够形成这样一种对待和转化痛苦的方式呢?早年看了不计其数的杀人,甚至看到一个十二岁小伙子挑着父母的头颅,“因这印象而发展,影响到我一生用笔,对人生的悲悯,强者欺弱者的悲悯,因之笔下充满了对人的爱,和对自然的爱”。“这种悲悯的爱和一点喜欢读《旧约》的关联,‘牺牲一己,成全一切’,因之成为我意识形态一部分。”他还说到《史记》,“这个书对我帮助极多,和一部《旧约》结合,使我进了一步,把他那点不平完全转化而成为一种对于人生的爱”(16)。

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沈从文“如彼如此重新来学习,学用更大的克制,更大的爱,来回答一个社会抽象的原则了。这也就是时代,是历史”(17)。1951年他和人谈起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的生活,说:“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的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的很,算不了什么的!”(18)

8月8日这一天,沈从文在家里,天下了雨,他细致地看了院子里的向日葵、天冬草、茑萝、薄荷、无花果。天空如汝窑淡青,他一个一个房间走去,看着各样家具。“从这些大小家具还可重现一些消失于过去时间里的笑语,有色有香的生命。也还能重现一些天真稚气的梦,这种种,在一个普通生命中,都是不可少的,能够增加一个人生存的意义,肯定一个人的存在,也能够帮助个人承受迎面而来的种种不幸。可是这时节这一些东东西西,对于我竟如同毫不相干。”

书架上一个豆彩碗,让他想了许多。“十五前从后门得来时,由于造形美秀和着色温雅,充分反映中国工艺传统的女性美,成熟,完整,稚弱中见健康。有制器绘彩者一种被压抑受转化的无比柔情,也有我由此种种认识和对于生命感触所发生的无比热爱。”这么一个小碗,战争中到昆明过了八年,又过苏州住了三年,又由苏州转到北京这个书架上,“依然是充满了制器彩绘者无比柔情,一种被转化的爱,依然是使我从这个意义到生命彼此的相关性,如此复杂又如此不可解的离奇。”——“重新看到墙上唯一的圣母和被钉的耶稣。痛苦和柔情如此调和又如此矛盾。极离奇。可怜悯的是被钉的一位还是钉人的一群?”——他想到自己的创作,也就是将生命中的力量、痛苦和柔情转化为文字,如同千百年前的制瓷绘画工人把柔情、热爱、受压抑的生命转移到一个小碗上一样;可是,有谁能够懂得一个小碗所蕴藏的丰富信息呢?“除少数又少数人能够从那个造形那种敷彩方式上,发现到这个问题,抽象提一提,大多数人却在完全无知中,把碗用来用去,终于却在小不经意中又忽然摔碎。”(19)

9月11日,一家人过了个“家庭联欢小会”,十七年来第一次在小馆叫了两盘菜。原来是纪念十七年前沈从文和张兆和结婚。这可能是1950年这一年沈从文难得的快乐时光。

这一年可记的也许还有——

3月27日在华大,早起散步,“天边一星子,极感动。”(20)

秋天,给时在上海任中学校长的程应镠写信,说:“到你将来负责较大,能在立法上建议时,提一提莫作践疯人,就很好了。这是很凄惨的。我看过,我懂得,相当不合需要。”(21)

第二部分 1951年在历史博物馆

一、“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

1950年12月,沈从文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毕业。临毕业,学员多重新分配工作,有的人就填写自愿。“我因为经过内外变故太大,新社会要求又不明白,自己还能作什么也不明白,所以转问小组长,请转询上级。”“过不久,小组长约我谈话,告我上级还是希望我回到作家队伍中搞创作。这事大致也是那边事先即考虑过的。因为较早一些时候,就有好几位当时在马列学院学习的作家来看过我,多是过去不熟的,鼓励我再学习,再写作。”

可是,沈从文表示,希望回到历史博物馆。因为对重新写作,“我自己丧了气。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中,恐怕出差错。也对‘做作家’少妄想。且极端缺少新社会生活经验。曾试写了个《炊事员》,也无法完成”(22)。《炊事员》即《老同志》。沈从文是在1949年8月人事关系由北京大学转到历史博物馆的,那时他的“精神失常”还未康复。到馆工作不久,就被送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学习结束,他又回到了博物馆,名分是设计员,做研究。

1951年1月,沈从文参加了原始社会展览讲解词的编写。对于他来说,这可是个完全生疏的工作,但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边学习一边写作,一边向观众讲解一边自己修改,总算完成了任务。紧跟着又有新的任务,用历史唯物论观点写一本《从猿到人》的通俗读物,他也用几个月写完了,后来却未见出版(23)。

4月到5月,举办“敦煌文物展”,他从布置陈列、起草说明、撰写展品特刊中的评介文字,到在陈列室做说明员,事事忙忙碌碌。“几天来为敦煌展作说明,下得楼来,头晕晕的,看一切人都似乎照旧,钓鱼的钓鱼,打闹的打闹,毁人的毁人,很觉悲悯。”“头昏”的字眼在此期的日记中经常出现,“头昏沉之至,可悲”。“人在什么时候才可望用友爱来代替摧残作践?……头昏昏。”(24)

说到为观众做说明员,后来有不少人以此而为沈从文不平;但就当时情形看,这有可能是他在博物馆上班时感到最为放松、活跃、有意义的时候。这一年,他断断续续用四个月的时间给一个青年记者写了一封长信,即1992年以《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为题编入《沈从文别集·边城集》的那封,信中说到他在博物馆的情形:“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六时共十一个小时。以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情通说不上的。生活可怕的平板,不足念。”“在博物馆二年,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处,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悉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时,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可是,在陈列室中,和一群群陌生观众一同看文物时,情形就有些不同。他在这封长信里非常细致地描述了他遇到的各种各样的观众:凡事感到惊讶的学戏曲的女孩子、乡村干部、城市中长大的大学生、给外宾做翻译的女联络员、老大娘、壮壮实实的军官、美术学校的学生和老师、听完讲解派了个代表来鞠一躬的学生群……在“生命极端枯寂痛苦”的时期,“这些人的印象和文化史许许多多的重要业绩,都一例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少的润泽。很离奇,即我的存在,却只是那么一种综合。一种如此相互渗透而又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事物”。

“也有先听听不下去,到后来人也谦虚了许多,特别是学美术和文化的,临了不免请教贵姓一番。或告,或不告,大家还是相互谢谢,很好。他们想不到我对他们谢谢的理由。想不到他们从不着急的事,我永远在为他们学得不够,不深,不广而着急,为他们工作搞不好展不开而着急!谢谢他们肯多看看学学!”但这些话,却只能在自己心里说,口中能说出的,只是“谢谢”而已。

沈从文心里郁积了多少要说的话呢?没有人要听他说话,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要那么耐心、细致、庄重地去做说明员。他只能在心里想象有一个或一群听他说话的年青人,能够懂得他的心声:“你年青人,我就为了你,为了你们,我活下来了。……我就为你们之中还有可能从我工作中,理解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熟人,就在一切想象不到的困难中,永远沉默支持下来了。在一切痛苦和寂寞中支持下来了。只为了你们的存在、生长,而我们的生命相互照耀接触,因之对人生都更肯定,我十分单纯的把一切接受下来了。……只因为你们的存在,在世界中永远有你们的存在,有你们从得失中得来的欢乐或痛苦,有你们在不幸中或其他情形中,还会于不经意时和我一生努力的理想及工作热情,一例消失于风雨不幸中。也为了你们由于生命的青春无知,必然会有各式各样的错误,以及为本质本性上的弱点,而作成毁人不利己的结局。我还为了手中一支笔,有可能再来用到你们生命的形式发展上,保留下你们的种种,给后一代见到。我很沉重也很自然的活下来了。”

一天工作结束,已是暮色苍茫。“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25)

他的心境,莽莽苍苍中,特别“明白”,或者也可以说,特别“不明白”。

二、“时代十分活泼,文坛实在太呆板!”

沈从文除了在博物馆上班,春季开学后,还在辅仁大学兼课,每周两个学时,教散文习作。这个兼课,也只不过是离开北京大学后所保留的“尾巴”而已,沈从文的课堂可谓冷落,“一星期二小时课,五个学生只二三同学还对学习有点点兴趣”。

仍然有人劝他写小说,他感慨道:“你说人民需要我写小说,我已不知谁是要我再用笔的人民?两余年来,凡是旧日朋友通隔绝了。凡事都十分生疏。”

虽然他没有作品发表,与新时代的文坛“无关”,但新时代的文学创作上的“问题”还是会牵扯到他。他也许不知道,1951年5月10日,丁玲在中央文学研究所作“如何迎接新的学习”的报告,批评《我们夫妇之间》、《烟的故事》等作品时说道:“坏的是穿工农的衣服,卖小资产阶级的东西。《烟的故事》简直是沈从文的趣味,味道是不好闻的。”(26)老朋友顺口捎带了一句,可谓举重若轻。

这一年9月,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由开明书店出版,对沈从文的小说大致做了这样的评价:他写军队生活的作品,“写的也多是以趣味为中心的日常琐屑,并未深刻地写出了兵士生活的情形”;他以湘西为背景的作品,“着重在故事的传奇性来完成一种风格,于是那故事便加入了许多悬想的野蛮性,而且也脱离了它的社会性质”;“后来这种题材写穷了,就根据想象组织童话及旧传说了”,“奇异哀艳而毫无社会意义”;他写小市民,“不缺乏多量的恋爱故事”,写底层人物,“都是只有一个轮廓”。总之,“观察体验不到而仅凭想象构造故事,虽然产量极多,而空虚浮泛之病是难免的”(27)。1953年8月《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新的人民文艺的成长》那一章叙述“思想斗争”部分时,引用了1948年《大众文艺丛刊》上发表的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荃麟执笔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等文对沈从文的批判(28)。王瑶在这部著作的自序中说,他编著这部教材的“依据和方向”,是教育部召集的全国高等教育会议通过的“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对“中国新文学史”这门课程的规定和内容说明(29)。也就是说,这部教材对作家的评判并不完全出自作者个人,这种评判的“权威性”和力量当然也不只是个人的。

沈从文什么时候读到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对他的评价,不能确切地肯定;但这样的评价令他长时间不能释怀,从他后来多次提到可以感知。1957年“鸣放”期间,北大新闻系一个学生采访沈从文,被沈从文拒绝;沈从文写信给北大的朋友,说:“昨天有个北大新闻系学生来访问我,介绍信十分离奇,一信中计有三个不相干的名字,除我外还有陈慎言和小翠花,给我一种痛苦的压力。这个介绍信真是不伦不类……如果真是新闻系开来的,也证明新闻系办得有问题,大致学生只看王瑶教授《现代文学史》,习于相信一种混合谎言和诽谤的批评,而并未看过我的作品。”(30)1961年7月,张兆和给时在青岛的沈从文写信,说到他缩手缩脚写不出东西的情形,有这样的话:“当初为寻求个人出路,你大量流着鼻血还日夜写作,如今党那样关心创作,给作家各方面的帮助鼓励,安排创作条件,你能写而不写,老是为王瑶这样的批评家而嘀咕不完,我觉得你是对自己没有正确的估计。至少创作上已信心不大,因此举足彷徨无所适从。”(31)

文坛之外的沈从文还是关注着文坛。“近来在报上读到几首诗,感到痛苦,即这种诗就毫无诗所需要的感兴。如不把那些诗题和下面署名联接起来,任何编者也不会采用的。很奇怪,这些诗都当成诗刊载,且各处转登不已。”使他痛苦的是这样一种对比:“那么艺术或思想都不好的作品,可以自由出版,另外有些人对国家有益有用的精力,却在不可设想情形中一例消耗了。这也就是历史,是时代!文艺座谈虽经常在人手边,为人引用,毛本人和我们作群众的究竟相隔太远了。如何把许多有用精力转到正常工作上,形成新的时代桥梁,更有效的使每一支有用的笔能得其用,不再一例消耗于无何有上,是他想不到的。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等手都呆住了,只一个老舍成为人物,领导北京市文运。……时代十分活泼,文坛实在太呆板!”

这一年,发生了对电影《武训传》的大规模批判运动。这部由孙瑜编导、赵丹主演的电影,于1950年12月经批准上映,先是引起广泛赞扬,后出现批评意见乃至根本否定,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所写的社论《应该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从而掀起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全国规模的文艺——政治批判运动。沈从文写了一篇《〈武训传〉讨论给我的教育》,一是承认个人过去的工作走的改良主义的道路,二是对近几年的文教政策提出质疑,认为文化领导工作如何团结、如何鼓励作家用笔做得不好。沈从文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不清楚,这篇文章也没有发表。

在《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这封长信里,沈从文充分表达了他对《武训传》讨论的观点,他直言不讳地说,费去万千人的劳动时间来做这样的讨论和批判是浪费,“如只把个武训来作长时期批评,武训这个人其实许多人就不知道,少数人提到他时还可能会说是鲁迅的……如托古射今,把现在人中有因种种原因工作一时和政治要求脱了节的情形,认为即是武训的再生,即动员一切可动员的来批判,还是主观上有了错误的结果。因为这个时代哪里还有武训?当时太平天国之革命,无从使武训参加,很自然。至于现在革命,那是太平天国可比?革命者还自信不过似的比作太平天国,已不大近情,如再把时下人来比武训,未免更远了。……一检查偏向,去主观,再莫把自己当成太平天国的英雄,也莫把人当成武训来有意作践,就什么都不同了”。“不想办法鼓励更多新作品代替《武训传》,来通过艺术娱乐方式教育千万人民,只作破题令万千人学习诵读检讨,费力多而见功少,似乎不大经济。即把一个导演、一个演员,并一个在坟墓中的武训,完全骂倒,新的优秀作品还是不会凭空产生!——这自然可能还有更深意义,我们一点不了解。”(32)

就在《武训传》的批判声中,6月,沈从文写长文《我的学习》,这是属于“亮相”性质的检讨文章,沈从文回忆和“初步清算”了自己过去的写作和思想。这样的文章大概很难写,8月改写初稿,秋天又再次改写。11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了《我的学习》,14日《大公报》转载。这时沈从文已经在四川参加土改了。

三、三兄弟

这一年,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在家乡凤凰做了省文物委员,沈从文去信跟大哥谈如何收罗家乡兄弟民族创造的文物,如何展开工作。他特别说道:“不用念我,国家问题多,事情多,个人不足念。要注意为下一代年青一代工作。不要以我得失为念。”(33)

他还在信里问三弟沈荃的情况如何。他不知道,沈荃已经在2月被辰溪军分区收押。沈荃1925年入黄埔军校,后来参加了北伐和抗日战争,1949年脱离南京国民政府回到湘西,随陈渠珍和平起义,有功于凤凰的和平解放。1951年11月28日,沈荃被判处死刑。

大概过了一年,沈从文才间接得知这个消息。

注释:

①沈从文:《我的学习》,《沈从文全集》第12卷,361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②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③(20)沈从文:《华北大学日记一束》,《沈从文全集》第19卷,65、66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④沈从文:《时事学习总结》,《沈从文全集》第27卷,6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⑤(11)沈从文:《复萧离》,《沈从文全集》第19卷,71-72、71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⑥沈从文:《致张梅溪》,《沈从文全集》第19卷,86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⑦(16)沈从文:《致布德》,《沈从文全集》第19卷,69、67-71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⑧沈从文:《我的感想——我的检讨》,《沈从文全集》第14卷,402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⑨沈从文:《总结·思想部分》,《沈从文全集》第27卷,116-119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⑩(17)(21)沈从文:《致程应镠》,《沈从文全集》第19卷,92、91、90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12)沈从文:《革命大学日记一束》,《沈从文全集》第19卷,80-81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13)(14)沈从文:《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19卷,156、158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15)沈从文:《老同志》,《沈从文全集》第27卷,46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18)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第19卷,105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19)沈从文:《八月八日》,《沈从文全集》第19卷,73-76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22)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27卷,242,24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23)沈虎雏:《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全集》附卷,42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24)沈从文:《历史博物馆日记片断》,《沈从文全集》第19卷,98,99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25)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第19卷,110,112,116,114,118-119,117-118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26)见王景山:《关于丁玲的两篇遗作》的附文之一《一九五一年五月十日,丁玲所作“如何迎接新的学习”报告》,载《长城》2005年第4期。

(27)(29)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236-237页、3页,开明书店,1951年。

(28)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238-244页,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

(30)沈从文:《致吕德申》,《沈从文全集》第20卷,179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31)张兆和:《致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1卷,76-77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32)沈从文:《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沈从文全集》第19卷,112,107,108,109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33)沈从文:《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19卷,102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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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生命的孤立,就没有希望去理解”--沈从文在1950-1951年_沈从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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