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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寒枝雀静》在威尼斯获得金狮奖时,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已年过70。从1967年拍摄第一部学生作品到获得金狮奖,他的电影生涯已有47年。但是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他仅仅拍摄了5部电影长片,堪称世界上最低产的导演。这位在国际影坛突然失踪并深居简出的人,凭借5部电影就成为当代北欧电影的代表性人物。在电影风格的探索方面,北欧的罗伊·安德森与拉斯·冯·特里尔(Lars von Trier)恰好构成了一对“反命题”,冯·特里尔用语言实验和激进话题拉伸电影的边界,罗伊·安德森则用回归绘画性和摄影性的反潮流方式,赢得了影评人的赞誉。在运动镜头、快速剪辑和视觉特效大行其道的今天,罗伊·安德森的电影似乎在语言上回到电影史前的美学:固定机位、长镜头、广角摄影、多人镜头和深焦摄影,这种与潮流格格不入的视听风格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质感,折射出罗伊·安德森奇特的电影本体论。他用电影去探索人在社会、政治和情感上遭遇的困境,描绘生存的尴尬、荒诞和衰老,聚焦于个体的脆弱与无知,展现那些突然袭来的难以摆脱的存在主义困惑。 罗伊·安德森的两极创作 罗伊·安德森的创作生涯是高度矛盾而且极其独特的,在世界电影史上独一无二。与许多同龄欧洲导演要经过助理导演的历练或电视台工作来积累经验完全不同,他毕业后走上了一条“电影小路”。 罗伊·安德森是伴随着战后欧洲电影的黄金时代而成长的,从默片时代的巴斯特·基顿(Buster Keaton)和卓别林到战后的德莱叶、伯格曼和布努埃尔,以及法国的新浪潮,这些电影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斯德哥尔摩电影学院毕业之后,罗伊·安德森的创作经历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时期。在25岁时,他接连拍摄3部短片,这些短片明显受到以“法国新浪潮”为代表的欧洲新电影运动的影响。《取回单车》(1967)描述了两个少年以取单车为借口的约会,讲述少年初尝禁果的《10月5日星期六》(1968)则讲述一对普通青年情侣共同度过的周末时光。这些短片都采用自然光、室内实景拍摄,讲述带有弑父倾向的反叛青年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与新浪潮的美学一脉相承。1970年的《瑞典爱情故事》让罗伊·安德森把这种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部长片处女作入围了柏林电影节,获得瑞典国家电影奖,而且成为当年票房最高的瑞典电影。这种成功对于一个27岁的电影青年来说来的太早了。罗伊·安德森尝试摆脱新现实主义和新浪潮的影响,寻找个人电影风格,结果1975年的《羁旅情愫》遭遇了失败,影片带有很强的实验色彩,故事比较离奇,令人费解,不仅遭到影评人的指责,也不受观众的欢迎,罗伊·安德森从此一蹶不振,电影生涯因此中断,直到2000年《二楼传来的歌声》才东山再起。 《二楼传来的歌声》 在25年的断档期里,罗伊·安德森展开了一种特殊形式的电影创作。瑞典在1963年推行了一系列电影改革,建立了新的电影管理体制,取消了25%的娱乐税,创立瑞典电影学院,基金会收入的65%用于支持瑞典国产电影创作,新制度让瑞典电影完成了新老电影的更新换代①。同时,伴随战后婴儿潮一代的成长,瑞典电影观众数量也在20世纪70年代达到了高峰,许多青年热衷于在电影院度过夜晚和周末时光,除了艺术电影,喜剧片、侦探片、伦理片和儿童片的创作也非常活跃②,影院的映前广告因此而兴起。罗伊·安德森在断档期就进入到这个特殊的行业。影院映前广告与电视广告的制作理念有所区别,它的制作方式和材料与电影是相同的,而且要比电视广告需要更有创意的剧本策划。从1969年到2005年,罗伊·安德森共接拍了400多部广告短片③,成为瑞典电影界首屈一指的广告电影导演。恰恰是这些广告片,让安德森不断摸索和奠定了个人风格。 这些广告短片的拍摄方式非常接近,往往用1分钟或30秒的时间,展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突然遭遇的荒诞情节,辅之以一句广告词。比如在为TRYGG&HANSA保险公司拍摄的系列广告中,安德森展现了许多突然发生的意外,有交通意外,也有失足落水,在结尾时给出字幕:“意外难以避免,但我们能预防一些,迟早,您需要保险!” 由于广告具有时间短的特性,安德森摸索出一种单镜头拍摄法:所有的创意和情节都用一个固定镜头拍完。与此同时,他发现和培养了一批形态特殊的喜剧演员,成为他后来电影中的人物。1987年《瘟疫降临》标志罗伊·安德森把这种冷调的荒诞风格发展成熟,这是应政府邀请拍摄的反映艾滋病的公益短片,影片用一种冰冷的讽刺展现了艾滋病人的处境,以及人们对艾滋病患者的偏见和歧视,影片拍摄完成后被禁止放映。1991年,他又拍摄了短片《光荣的世界》( jorden,1991),影片灵感来自于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用固定机位的一个镜头讲述人们用发动机尾气处死一卡车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孩子。这两部短片与普通的商业广告片不同,表达出电影对当代社会的强烈介入功能,向观众发起了道德挑战。 从2000年起,罗伊·安德森进入电影生涯的第二阶段:《二楼传来的歌声》(2000)、《你还活着》(2007)和《寒枝雀静》(2014)并称为“生存三部曲”,3部长片连续入围国际电影节并获奖,宣告他重回电影舞台。这3部长片的风格非常统一,都没有核心人物和完整的故事,而是由松散的彼此独立的段落组成,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若有若无。笔者认为,罗伊·安德森运用两种手段把这些看上去杂乱零散的段落、离散的人物和情绪连缀成整体,就是诗与影像的视觉质感。 嘲讽:可笑之人的可怜与可爱 罗伊·安德森是电影世界伟大的讽刺家,他的电影充满了嘲讽。在《二楼传来的歌声》中,一个男人在火车站意外地把手指夹在火车门上,人们听到他的惨叫而聚集过来,却没有人愿意帮他打开车门。在《你还活着》中,女子把因在树后偷听她与情人吵架而爱上他的男子拒之门外,并把他送的鲜花夹在门上。《寒枝雀静》中失去知觉而垂死的老太太,死也不肯放开手中装满名贵首饰的皮包。这些讽刺桥段仿佛把人生中的尴尬、窘迫、失意的时刻收集起来。无处不在的嘲讽建构了观众与剧中人物之间的基本关系:观众在电影面前突然发现,那些本来是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能遭遇的难堪时刻,却让自己产生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罗伊·安德森的嘲讽一方面以贬低他人和世界的方式获得瞬间的快乐,另一方面以抵制严肃探讨生活的姿态消解深邃思想的紧张感。他在1995年曾出版一本书,名字就叫《我们时代对严肃的恐惧》(Our Time’s Fear of Seriousness),“对严肃的恐惧”是一语双关,历史中许多严肃的观念给人类带来了灾难,令人对严肃性充满恐惧,而后现代情境中的人们沉醉于反抗严肃的生活方式。罗伊·安德森在电影中嘲讽没落的中产阶级、僵化的国家机器、金融机构和宗教团体,但他嘲讽的最多的是普通人。 在“生存三部曲”第1部《二楼传来的歌声》的开场,罗伊·安德森引用了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César Vallejo)的一句诗:“安坐的人是可爱的”( vare de som sig)。这句诗在影片中多次出现,为了还债而烧掉公司的老板在去精神病院探视因写诗而发疯的儿子时,以及他在去教堂忏悔时,都说过这句话。这句诗的意思是:那些失败的普通人跌坐在那里,固然可笑,可也有可怜和可爱的地方。罗伊·安德森说这句诗选自《失足于两颗星星之间》(Traspie entre dos estrellas),但可能是不同语言之间的转译的原因,在中译本中找不到这句话,与这句诗含义最接近的是这句:“要去爱跌倒并还在哭泣的孩子/和跌倒了而又不再哭的大人。”④而用这句诗来概括《二楼传来的歌声》是再贴切不过了,影片几乎可以概括为“失意者的末日故事集”。 塞萨尔·巴列霍是一个人生经历和诗歌创作都非常特殊的人物,他被誉为西班牙语诗坛上最伟大也是最复杂的诗人之一⑤,他生在秘鲁,用西班牙语写诗,后移居法国,他是先锋派诗人,但他的诗歌描写的是普通人。他描写他人的痛苦,尤其是小人物,细腻地描绘普通人的欢乐和愤怒,他对无产阶级充满了关切和同情,散发着人道主义光辉。罗伊·安德森深受他的诗歌启发。《失足于两颗星星之间》这首诗,就是在劝告人们要去关爱那些生活中的失败者,这其实就是《二楼传来的歌声》破碎的无关联段落之间的隐形主线,影片中那个因写诗而发疯的青年诗人,最后也背诵了巴列霍的这首诗。巴列霍在这首诗中列举了许多人物意象:在火灾中失去影子的人、门夹了指头的人、每时每日工作的人、睡觉时担惊受怕的人、不记得童年的人、光荣而不朽的人⑥,都在《二楼传来的歌声》中出现了:工作了30年后被辞退的职员、表演失败的魔术师、肚子不慎被割开的老头、偷情多年而无法结婚的医生、因找不到地址而无故被打的邮差、被情人抛弃的流浪汉等等,看上去彼此之间没有关系的人,这些在生命中遭遇的尴尬片段,最后统一在巴列霍这句寓意嘲讽、也充满同情的诗句中。 罗伊·安德森的嘲讽,其实是在说:可笑之人也有可怜、可爱之处。在《你还活着》的开场,安德森引用了歌德的一句诗:“知足吧,活着的人/在你那温暖舒适的床上/勒特河冰冷的寒风/就要鞭打你奔逃的脚”。这句诗与巴列霍的诗一样,具有劝世意味。影片讲述的不再是失败者,而是因梦想破碎而遭遇琐碎烦恼的人:相互吵架抱怨的情侣、不受欢迎的乐队鼓号手、因为被老公叫巫婆而失声痛哭的教师、堵车时讲述噩梦的司机、忘记童年的老妇人、被儿子不停要钱的父亲。在《寒枝雀静》中,不同的人也在说着相同一句诗:“听说你过的很好,我很高兴”,这看上去像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客套,却在荒诞中传递了人与人之间温暖与善意:他人的安逸可以抚慰我们的悲伤和无奈。 《寒枝雀静》 诗歌深深启发了罗伊·安德森,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是一组荒诞而感伤的长诗,段落之间的断裂和跳跃,仿佛诗的语言在想象中飞升。在《你还活着》中,养老院里忘记过去的老人,他们无法回答人们的问题,无法想起往事,人们在召唤中陷入了沉默。罗伊·安德森的每一场戏总是通过嘲讽转向沉默:人物由可笑转为可爱,最终变成可怜。安德森对电影拍摄本身具有一种批判式观点,他不认为电影可以复制生活,电影是我们与他人发生关系的方式,看电影既是一场社会性的消费,也是处理与他人关系的伦理。因此,他的电影中充满存在主义哲学的关怀,我们深深感受到一种关于人类存在的人道主义,一种对人的脆弱价值的深深的感慨与尊重。当然,这种人道主义必然有着伦理和政治的牵连,“生存三部曲”中隐含着对战争、政治、权力系统和资本主义的批评,罗伊·安德森的电影所考察的主体,往往是那些不以反思自身的人性而承担后果的人,不用人性的角度思考人的完整性和灾难的人,在这个意义上,安德森反对那些把人道主义理解为“意识形态的障眼法”(ideological smokescreen)的观点。 在这个意义上,嘲讽跃升为一种叙事策划和文化策略,让电影以匿名的形式成为展现现代社会压迫的神话,嘲讽成为一种残酷的“启蒙辩证法”(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把对社会价值系统的批判和人的边缘化、以及受到的压迫再现并融为一体。 静默:绘画式场面调度 伟大的嘲讽是不够的,它还需要精致的容器。罗伊·安德森在美学上是一个“退化者”,“我憎恶一切可预见的东西,那是艺术的敌人。”⑦他克服可预见性的方式不是锐意进取,而是回归与回溯。他认为电影作为艺术最难实现的不是顺服电影媒介的材料特性,无休止地展现繁复华丽的视听内容,恰恰相反,导演需要驾驭和征服电影语言的滥情与无度,压制、捆绑和削弱视听材料带来的挥霍式的解放。“要保持简单是很难的,因为它要求一种精确。如果你达不到,那一切都完蛋了。”⑧在这个意义上,罗伊·安德森走向了电影史的反面,让电影返回到电影史前的绘画,甚至是摄影⑨和戏剧。 这种美学的返祖倾向和绘画风格表现得非常明显。“生存三部曲”几乎每一场戏都是一个固定机位的长镜头拍完,《寒枝雀静》总共就用了39个固定镜头,摄影机始终是静止的,画框成为一种无法动摇的绝对边界,一个固定的观测窗,电影仿佛人物能够说话和移动的绘画。笔者把罗伊·安德森这种独特的美学称之为“绘画式场面调度”,即导演在场面调度中的所能使用的全部素材,包括布景、光线、色彩、人物造型,乃至画框、景深和视点,都围绕建构一种静态的绘画性视觉力量而展开工作。 绘画艺术的滋养在他的电影中随处可见,绘画以精确的视觉形式传递一个丰富的、静止的瞬间,我们甚至可以把他的电影理解为“电影化的绘画”。罗伊·安德森偏爱的画家都是20世纪初期的现代派绘画,尤其是德国“新客观派”(Neue Sachlichkeit)的奥托·迪克斯(Otto Dix)、乔治·格罗兹(George Grosz),以及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里特(Ren é Magritte)、神秘主义画家保罗·德尔沃(Paul Delvaux)等。这些画家的共同之处就是既有对人性卑微的嘲讽,也有对人性处境的怜悯。乔治·格罗兹的人物造型影响了他在视觉上处理人物形象的方法:干净的笨拙、整洁的狼狈与愚蠢中的可怜。《寒枝雀静》的原名“En duva satt gren och tillvaron”直译为“鸽子在树梢上反思存在的意义”,而这个题目是直接受到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名画《雪中猎人》(The Hunters in the Snow,1565)的启发。在这幅画中,猎人们在雪野上狩猎,但近景处有几只乌鸦停落在树梢上,仿佛对人类的行为展开了带有嘲讽的观察。从某种角度来看,《寒枝雀静》甚至整个“生存三部曲”都是对这幅绘画作品之现代意义的电影阐释。法国19世纪的艺术家奥诺雷·杜米埃(Honor é Daumier)也影响了安德森的创作,杜米埃以政治讽刺漫画而闻名,他的《巨人传》(Gargantua,1830)以一种超现实的讽刺性,影响了罗伊·安德森去构想了《寒枝雀静》中那个庞大的令人恐怖的杀人机器:殖民者把黑人送进带有化工军火公司Boliden的标识的灭绝机器中,这个机器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铜管乐器,当烈火熊熊燃烧时,人们被活活烧死,但他们的尖叫与哀嚎则变成了供奉贵族和中产阶级娱乐的音乐。 现代绘画的平面构图与色彩构成、摄影的时间观和戏剧的舞台深度与间离效果,共同形成了罗伊·安德森电影的美学特质:画面仿佛橱窗,人物在静态空间中向着观众的目光收缩与汇聚,摄影机始终是静止的,人物以缓慢的方式移动,悬置的动机和有节制的台词。这一切与他的嘲讽共同形成了一种“风格化的意识形态”(stylistic ideology),展现有关人的感受的现代结构,这表现在他对绘画借鉴上。 首先是固定镜头。除了《二楼传来的歌声》和《你还活着》中有3场戏用了移动镜头,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几乎每场戏都是用一个固定镜头完成的。静止的摄影机把银幕边框变成了永恒的画框,这是对电影影像运动性的抑制。由于每个镜头都从静止开始,画面在影像中呈现的瞬间就完成了构图寓意,观众的视线从对运动的期待转向对内容的关注,前景的人物及其处境在时间中被目光充分探索,从左到右地探求着取景框中的每一个细节。罗伊·安德森尽可能压制运动,他从不使用蒙太奇,每个场景都用1个长镜头完成。由于是固定镜头,罗伊·安德森必须研究人物数量不同时,给构图带来的困难,因此他经常使用电影广角镜头,给多人镜头的构图提供可能性。同样,深焦镜头的前景和后景所能带来的广阔纵深空间,把镜头前的空间变成戏剧舞台,安德森充分把有限的景深空间作为可见的表演区,摄影机总是静止的,他必须依靠纵深空间的不同层次来安排人物有限的活动。但是静止的画框压制了人物活动的运动感。广角与景深还原了绘画透视效果,安德森的构图经常出现文艺复兴之后的透视法,或是带有拱顶的地下餐厅形成的单点透视,或是街道和酒吧吧台向两侧延伸构成的两点透视。透视在静态画框中把人物与空间的反差拉大,强化了荒诞和无助。 绘画式场面调度还体现在摄影机的水平角度上,安德森习惯使用一种“小俯视”,让摄影机的水平高度稍稍高出剧中人的视平线,这小俯视来自于德国的“新客观派”绘画或保罗·德尔沃的神秘主义绘画,视点仿佛悬浮在房间一角,人物在广角镜头的小俯视中变得被动和可怜。同时,所有场景的色调都是统一的,在近乎偏执狂一般的布景中,所有墙壁、窗外楼房、街道都呈现在一种散射光均匀分布的浅绿色和灰色中,安德森为了创造这种色调不得不在每一场戏都进行人造置景和非常规的布光才能实现。 如果运动是一种浮躁和喧哗,那么静止就是一种沉默。罗伊·安德森所营造的绘画式视觉质感就是追求一种静默。 反思:对视与对话 这种静默的风格与嘲讽的主题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在空荡荡的街道、房间或橱窗的后面,静静地站着一个人,这就是安德森电影给人的第一印象,让人联想到美国画家埃德华·霍珀(EdwardHopper)的主题:人在现代世界里遭遇的无尽孤独,却对现实和未来并不那么悲观。罗伊·安德森的人物像不断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但他们都有着合法而合适的生活理由。 罗伊·安德森在每部电影中都会插入一段超现实段落。在《二楼传来的歌声》里,二战期间被德国纳粹绞死的少年,他的鬼魂突然出现在皮勒的生活中;在《你还活着》中,安娜梦想着与吉他手米可的房间可以像火车一样行驶;在《寒枝雀静》里,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骑着高头大马闯进现代酒吧,向酒保要了一杯苏打水。跨越生死和时间的超现实主义把罗伊·安德森的嘲讽推向了极致,也消解了嘲讽的力量。与福柯一样,罗伊·安德森试图把启蒙与人道主义区分开,他的目标不是嘲讽,而是在静默的形式中把嘲讽转化为一种批判性冥想(critical contemplation)。这种冥想不仅把可笑的人生转化为积极的力量,更让观众在“生存三部曲”中,成为被唤醒的主体,在某个瞬间突然反省到自身的存在。罗伊·安德森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设定了消解嘲讽的程序,这种程序就是对视和对话,是剧中人与观众的对视与对话。尽管这样的时刻不多,但对于安德森的电影来说却至关重要。 在《光荣的世界》中,那些可怜的小人物在心酸或失意时,会看着摄影机,与摄影机静静地对视。这些投向摄影机的目光击穿了电影作为隐蔽的窥视媒介的特性,让目光在剧中人与观众之间变成一个透明的空间。对视本身就是寂静的,观众与人物在寂静中通过目光彼此探寻和回答。《二楼传来的歌声》的第一场戏,皮勒提着公文包在日光浴房与老板谈话,他的目光在藏身于日光浴室的老板和观众之间游移闪烁。那些仿佛从超现实主义绘画中走出来的呆立的人,似乎突然发现了观众或陌生情境,用神秘而惊异的眼神迎向我们的目光。我们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们,他们的目光充满了生存的无助、无奈和无知,似乎向我们求助。安德森电影中人物与观众的对视,与伦勃朗肖像画中人物看向前方的目光不同。伦勃朗绘画中人物的目光,投向一个无所指的世界,一个空洞无限的抽象时空,伦勃朗的人物坦然而优雅,仿佛是隔着画框看着我们这个生活世界的上帝。而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则建构了一种真正的对视:观众像上帝一样隔着银幕看着那些不幸、失败的人,而剧中人则意识到观众的存在,把某种祈求以对视这种平等的形式传递给我们。 不仅对视,还有对话。安德森的人物不时地对观众说话,这些对话多数是倾诉。在《你还活着》中,在堵车的马路上,卡车司机突然对着摄影机讲起他昨晚做过的奇怪的梦,观众由此成为某个他认识的路人,进入他的梦境世界,成为他梦境的目击者。这场梦是一场典型的“穷人噩梦”,一个工人因无法忍受中产阶级那些带有歧视性的提醒,把一桌子至少有200年历史的昂贵餐具全部打碎,他因此被判处死刑,被强行绑上电椅。讲述梦境之后,卡车司机对着镜头说:电椅,多么恐怖的东西,我怎么会遇到这种东西。这表达出典型的无产阶级恐慌,无权无势的普通人随时可能因为无力赔偿昂贵的私有财产而不得不面对这个社会最严厉的惩罚机器,而这一切则是通过昏庸的司法体制来实现的。影片中的3位法官在庭审时,服务员推开法庭大门,为每个人送上一大杯啤酒。同理心或者共情力(empathy)在对视和对话中,抹平了我们与剧中人之间的关系。在《你还活着》中有这样一个场景:精神科医生穿好衣服,对着镜头开始讲述他多年来倾听病人的困扰。在酒吧里,女孩也对着观众讲述自己做梦嫁给了摇滚歌手米克·拉尔森。在《寒枝雀静》中,一个男人站在理发店里,对着摄影机讲述自己的故事,而坐在一边的客人发现他是疯子后赶紧起身离开。 倾诉强化了对视的反省、反观效果,让观众猛然意识到观看荒诞电影的行为本身也成为荒诞的一部分。这是罗伊·安德森电影总是那么好笑,也让人陷入回味与沉思的原因。观众发现了自己的荒诞并在电影结束时征服了它,即便只是短暂的笑声与感慨。荒诞的艺术让人看穿了生活最无意义的本质,令人垂头丧气,毫无希望,因此那些格外犀利的带有批判性的荒诞电影是难以让人喜欢的。可是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具有谜一样的魅力,它让人直面残酷而无奈的荒诞性,最后还能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这个谜或许也解释了所有荒诞艺术可以具有的超越性:当荒诞的嘲讽在静默中冷却下来,我们在艺术中感受到一种善意和温暖,一种海德格尔所说的只有诗和艺术才能给人的灵魂提供的安稳的栖居。 《你还活着》 罗伊·安德森生平创作年表 1943年3月31日生于丹麦的哥德堡(),小时候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受到战后黄金时代电影的影响。 1962年,考入瑞典的斯德哥尔摩电影学院(Svenska Filminstitutet de Stockholm),学习文学、绘画和电影的课程。 1965年,从电影学校毕业,拍摄短片《父亲来访》(Beska sin son/Visiting Ones Son,1967),9分钟,黑白16毫米,瑞典语,主演:彼得·艾吉(Peter Egge)、拉斯·卡尔斯藤(Lars Karlsteen)、莫德·巴克斯(Maud Back é us),影片以一场发生在两代人之间不欢而散的午餐为题材。 1968年,参与拍摄由13位瑞典导演联合拍摄的纪录片《白色游戏》(Den vita sporten/The White Match,1968)。 1968年,拍摄短片《取回单车》( en cykel/To Fetch a Bike,1968),16分钟,彩色,瑞典语,主演:皮埃尔·贝内(Pierre Bené)、莫妮卡·洛夫(Monica Lf),讲述一对十六、七岁的青年情侣在做爱之后的一段时光。 1969年,拍摄短片《十月五日星期六》(Lrdagen den 5.10/Saturday October 5th,1969),48分钟,黑白,35毫米,主演:本特·海德伯格(Bernt Hedberg)、罗斯·拉格兰兹(Rose Lagercrantz),讲述一对青年情侣在一天里的约会。 1969年,罗伊·安德森进入广告短片业,为各种产品拍摄广告短片,前期主要是保险、银行和食品,如TRYGG&HANSA保险、LOTTO彩票公司、DULME糖果、BAYERSKT啤酒、JOGURTTI乳制品等,后期也为汽车公司做广告,如雪铁龙、沃尔沃等,到2005年总计拍摄了广告短片400多部,前后8次在戛纳广告电影节获奖。 1970年,拍摄长片《瑞典爱情故事》(En /A Swedish Love Story,1970),115分钟,彩色,瑞典语,主演:安·索菲·凯琳(Ann-Sofie Kylin)、洛尔夫·索尔曼(Rolf Sohlman),影片大获成功,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并获得了当年瑞典电影最高奖。 1975年,拍摄长片《羁旅情愫》(Giliap,1975),140分钟,彩色,瑞典语,主演:Thommy Berggren、Mona Seilitz、Willie Andr é ason。影片讲述一个青年流浪到小城宾馆打工,结识了漂亮的女服务员安娜,但却卷入有犯罪前科的古斯塔夫的计划。1976年,《羁旅情愫》入选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 1981年,罗伊·安德森在斯德哥尔摩创立Studio 24电影公司,公司有独立的摄影棚、混音和剪辑室,以及独立的放映厅,这个独立工作室得以让安德森以自己的方式、按照自己的工作节奏对电影风格进行探索和实验。 1987年,应政府之约拍摄《瘟疫降临》(gonting har /Something Has Happened,1987),23分钟,彩色,瑞典语,这是他个人风格的转型之作:弱叙事性、固定镜头、僵化表演、长镜头等,影片用荒诞的手法描写了人与艾滋病的关系。 1991年,拍摄《光荣的世界》( jorden/World of Glory,1991),14分钟,彩色。1992年,《光荣的世界》获得克莱蒙-费朗国际短片电影节(Festival international du court-métrage de Clermont-Ferrand)传媒奖。 1995年,古登堡电影节的场刊杂志Fillmkonst出版了《我们时代对严肃的恐惧》( tids for allvar/Our Time’s Fear of Seriousness)。1997年,《我们时代对严肃的恐惧》的第二部分出版,其核心内容是罗伊·安德森在建筑学杂志《论坛》(Forum)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这是应瑞典国家电视台文化新闻栏目Kulturnyheterna而撰写的公开信,此外,还选择了“瑞典与大屠杀”(Sweden and Holocaust)展览中的100多幅展品。 2000年,《二楼传来的歌声》( andra ningen/Songs from the Second Floor,2000),98分钟,彩色,瑞典语、英语,主演:拉斯·诺德(Lars Nordh)、斯蒂芬·拉森(Stefan Larsson)、本基特·卡尔森(Bengt C.W.Carlsson)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竞赛单元并获得评委会奖(Prix du Jury)。 2006年,《光荣的世界》入选“欧洲名导短片系列”(Cinema 16:European Short Films,2006),入选这个系列的导演还有基耶斯洛夫斯基、让-吕克·戈达尔、汤姆·蒂克伟、拉斯·冯·特里尔等。 2007年,拍摄《你还活着》(Du levande/You,the Living,2007),95分钟,彩色,瑞典语,主演:伊丽莎白·海兰德(Elisabeth Helander)、比约克·英格兰(Bjrn Englund)、杰西卡·伦伯格(Jessika Lundberg),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 2009年,《我们时代对严肃的恐惧》再版。《你还活着》获得克卢日·纳波卡(Cluj-Napoca)国际喜剧电影节大奖。 2014年,《寒枝雀静》(En duva satt gren och funderade ,2014),101分钟,彩色,瑞典语与英语,主演:霍尔格·安德森(Holger Andersson)、尼尔·韦斯布鲁姆(Nils Westblom)、夏洛塔·拉森(Charlotta Larsson)。入围第71届威尼斯电影节并获得金狮奖。 2015年,瑞典加尔福艺术中心( Art Centre)做了罗伊·安德森的电影艺术回顾展,题目来自《寒枝雀静》中的台词:“听说你过的不错我很高兴”。 注释: ①哈·施恩、伯·列文.瑞典的电影政策.鲍玉珩译.世界电影,1986,(1):242~243. ②何振淦.瑞典电影的今和昔.世界电影,1986,(12):70. ③⑦Michel Ciment:Petite planète cinématographique:50 réalisateurs,40 ans de cinéma,30 pays,Paris: Stock,2003.249,253. ④⑥中译采取了赵振江译本:《人类的诗篇:塞萨尔·巴略霍诗选》,作家出版社,2014年。 ⑤关于塞萨尔·巴列霍的生平和创作,参见赵振江.塞萨尔·巴列霍:写尽人间都是苦的先锋派诗人.艺术评论,2010,(4):60~65. ⑧Michel Ciment:Entretien avec Roy Andersson,in Positif,mai 2015,p.19. ⑨Roy Andersson:Figurative and Abstract:An Interview with Roy Andersson,[DB/OL].(2009-08-09)https://mubi.com/notebook/posts/figurative-and-abstract-an-interview-withroy-andersson 2016-06-10.标签:安德森论文; 罗伊论文; 寒枝雀静论文; 电影节论文; 电影论文; 二楼传来的歌声论文; 你还活着论文; 剧情片论文; 丹麦电影论文; 喜剧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