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代宫体诗人略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人论文,梁代宫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宫体诗,顾名思义是产生于宫廷的诗,学术界亦多认为宫体诗产生于萧纲入主东宫之时。作为诗歌流派来认识这一文学现象,有必要勾勒出这一诗派的诗人群体。
梁代宫体诗派的领袖人物是简文帝萧纲。宫体之兴,主要是因为他的爱好与提倡。《梁书·简文帝纪》言其:雅好题诗,其序云:“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隋书·经籍志》也是把宫体之兴归于萧纲的创作实践与影响:“梁简文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认为萧纲是宫体诗的开创者。我们再证之以萧纲现存的二百九十四首诗和其文学理论,把萧纳说成宫体诗的首创者和领导者,是言之有据的。
在梁皇室中,另一位宫体诗人是萧绎。《北史·文苑传序》云:“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可见,在宫体之“淫放”上,湘东王萧绎与其兄萧纲可谓携手并肩,是起到了相当重要作用的。据《南史·梁武帝诸子·庐陵威王续传》:“始元帝(萧绎)母阮修容得幸,由丁贵嫔(萧纲母)之力,故元帝与简文相得。”二人因政治方面的原因,在梁武帝诸子中关系最为密切。加之二人趣味相投,都长于诗赋[①],故常相唱和,文学思想和诗风都十分接近。萧纲对萧绎十分推许:“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思吾子建,一共商榷。辨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朱丹既定,雌黄有别。”(《答湘东王和受试诗书》,《梁简文帝集》卷一)把萧绎比为曹植,当代文坛领袖,可与“一共商榷,辨兹清浊,使如泾渭”的知音。从萧纲的信中可以看出,二人的文学思想是比较接近的。所以萧纲认为和别人“无可与语”,只有萧绎才可“一共商榷”。
宫体诗的作者,主要是围绕在萧纲和萧绎周围的侍从文人。
依附于萧纲的宫体诗人,最著名的当数徐、庾父子了。《北史·文苑传》云:“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东海徐摛为右卫率。摛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文,都下莫不传诵。”这里所云之“徐、庾体”,实即宫体。有《梁书·徐摛传》为证:“(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王入为皇太子,转家令,兼掌书记,寻带领直。摛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文并绮艳”的“徐、庾体”,就是此处所说的“宫体”。徐摛、徐陵、庾信、庾肩吾等人,与萧纲一样,都是宫体诗的首创者和代表作家。其中徐摛的资格比较老。他“好为新变,不拘旧体”的作风很可能影响了萧纲的创作,启发了他文章且须“放荡”的文学思想。不过徐摛作品多已失传,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之《全梁诗》卷十一,只收其诗五首,除一首乐府《胡无人行》外,余四首皆为咏物诗。其《坏桥》诗:“匝栏生暗藓,覆板没鱼衣。岸曲斜梁阻,何时香步归?”又《赋得帘尘》:“朝逐珠胎卷,夜傍玉钩垂。恒教罗袖拂,不分秋风吹。”宫体诗中,咏物与咏女人是两大并列题材,所以徐摛所存五首诗中,四首皆为咏物,是正常的。又,从两首诗的风格看,皆近于香软,与宫体诗风也是一致的。据此可以推知,徐摛“新变”之体,的确是梁开风气之先的宫体实践。
宫体诗人群体,远不止此。作为流派,它有其庞大的创作陈容。在萧纲的圈子里,除了徐、庾父子外,还有萧子显、刘孝陵(遵)、孝陵从兄孝仪(潜)、孝仪弟孝威、“文章为后进领袖”的王训,以及王台卿、徐防、纪少瑜、鲍至、江伯摇等。简文为晋安王、雍州刺史时,尝置高斋学士。为皇太子后,又开文德省置学士。宫体诗人多出于此。据《南史·庾肩吾传》:“初为晋安王国常侍,王每徙镇,肩吾常随府。在雍州被命与刘孝威、江伯摇、孔敬通、申子悦、徐防、徐摛、王囿、孔铄、鲍至等十人抄撰众籍,丰其果馔,号‘高斋学士’”。及居东宫:“简文开文德省置学士。肩吾子信、徐摛子陵、吴郡张长公、北地傅弘、东海鲍至等充其选。齐永明中,五融、谢脁、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为丽靡,复逾往时。”高斋学士和文德省学士,虽为抄撰学士,但是简文本有诗癖,自少及长制诗不止,故充选学士多有奉和之作。诗风亦十分相似。如徐陵《奉和山池》、《山池应令》,鲍至《山池应令》,徐防《赋得蝶依草应令》,庾信、徐陵《奉和咏舞》等诗,就都是奉和萧纲的作品。高斋学士和文德省学士中,孔敬通、申子悦、王囿、孔铄、张长公、傅弘等人不传诗歌。故其诗风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凡留有作品的,其诗从内容到形式均与萧纲诗风相近。
萧子显、刘孝陵、刘孝仪、王训、王台卿等人,虽不预高斋与文德学士,但都与萧纲有这样那样的关系,都有与其唱和之迹。
萧子显为《南齐书》作者。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他提出了著名的“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和“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的理论。在文学思想上,与萧纲的观点很接近。在诗歌创作上,其艺术好尚亦与宫体诗代表作者相通。子显存诗十八首,十之八九为宫体,故《玉台新咏》收其诗十七首之多。萧子显的作品很为萧纲看重。萧子显作《春别》四首,与女子衔悲惜别之思。萧纲和诗四首,湘东王萧绎亦有《春别应令》四首,其见重如此。萧子显的诗所以多为宫体,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趣味与萧纲等人不谋而合。而这种审美趣味的相投,促进了萧子显与宫体诗人的交往。其二,也有可能在出入东宫中,受了萧纲等宫体等人的影响,写起宫体诗来了。据《梁书·萧子恪传附子显传》:“太宗数重其为人,在东宫时,每引与促宴。”可见与萧纲交往比较密切。总之,把萧子显列入宫体诗人队伍是不会错的。
在宫体诗人中,刘孝威、刘孝仪、刘遵三兄弟,都是在萧纲为晋安王时,就已进入王府跟随萧纲左右。天监十二年(513)晋安王萧纲入为宣惠将军,刘遵即入宣惠府为记室,“甚见宾礼”。萧纲立为皇太子,刘遵除中庶子,“以旧恩偏蒙宠遇,时辈莫及。”(《南史·刘遵传》)大同元年(535)卒官,萧纲深为悼惜,与刘遵从兄刘孝仪书曰:“吾昔在汉南,连翩书记;及忝朱方,从容坐首。良辰美景,清风月夜。鹢舟乍动,朱鹭徐鸣,未尝一日而不追随,一时而不会遇,酒阑耳热,言志赋诗。”(《梁简文帝集》卷一)与萧纲关系甚为密切。《玉台新咏》选其诗三首,都是应萧纲令而作,最具宫体诗特征。其《繁华应令》咏娈童周小史:“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从。鲜肤胜粉白,慢脸若桃红。挟弹雕陵下,垂钓莲叶东。腕动飘香麝,衣轻任好风。幸承拂枕选,得奉画堂中。金屏障翠被,蓝帊覆熏笼。本知伤轻薄,含词羞自通。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蛾眉讵须嫉,新妆递入宫。”(《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应令咏舞》写倡女:“倡女多艳色,入选尽华年。举腕嫌衫重,回腰觉态妍。情绕阳春吹,影逐相思弦。履度开裙褶,鬟转匝花钿。所愁余曲罢,为欲在君前。”(同上)。都极尽艳色。可见萧纲与其侍从文人的所谓“言志赋诗”,多为此类。
孝威和孝仪入萧纲府,都在普通五年(524)。是年平西将军雍州刺史萧纲进号安北将军。考威入为安北晋安王法曹,转主簿。孝仪为安北功曹史。萧纲立为太子,二人均选入东宫。孝仪补洗马,迁中舍人。孝威亦为太子洗马、中舍人、庶子、率更令、掌管记。孝仪卒于大宝元年(550),孝威卒于太清年间。孝仪和孝威“并工属文”(《梁书·刘潜传》)。其兄孝绰常曰:“三笔六诗”,三即教仪,六指孝威。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宫体诗人中,孝威是存诗较多的一位。《玉台新咏》选其诗十首,选孝仪诗三首,由此可见孝威在宫体诗人中的位置。
在宫体诗人中,还有两位鲜为人知的诗人:王训、王台卿。二人都不是萧纲的侍从,但多有与萧纲唱和之作,诗风亦相似。王训是王俭玄孙。据《南史·王昙首传附训传》:“十六召见文德殿,应对爽彻。上目送久之,谓朱异曰:‘可谓相门有相’。……文章为后进领袖。年二十六卒。”成书于中大通六年(534)的《法宝联璧》序(萧纲撰)中,列有编纂者名单,云王训是年二十五岁,则其卒年当为中大通七年。《玉台新咏》收其诗二首:《奉和率尔有咏》和《应令咏舞》,都是和简文与应简文令作。王台卿是南平王萧伟之子萧恪的宾客。《南史·梁宗室下·萧恪传》云:“宾客有江仲举、蔡远、王台卿、庾仲雍四人,俱被接遇,并有蓄积。故人间歌曰:‘江千万、蔡五百、王新车、庾大宅’。”则是务为聚敛,声名不佳之人。王台卿与简文亦有诗文之交。据《乐苑》:“台 卿诗多与简文唱和。”其《山池应令》即为和萧纲之作。《玉台新咏》收其诗六首:《荡妇高楼月》、《南浦别佳人》和《陌上桑》四首,俱为五言四句短篇。如《南浦别佳人》:“敛容送君别,一敛无开时。只应待相见,还将笑解眉。”其内容亦不出“闺闱之内”。而在艺术上,稍显粗率,不似其他宫体诗人长于精雕细琢。
在宫体诗人中,依附于萧绎的主要是徐君茜、刘缓、鲍泉等人。《南史·徐羡之传附君茜传》:“善弦歌,为梁湘东王镇西咨议参军。颇好声色,侍妾数十,皆佩金翠,曳罗绮,服玩悉以金银。……君茜辩于辞令。湘东王尝出军,有人将妇从者。王曰:‘才愧李陵,未能先诛女子;将非孙武,遂欲驱战妇人。’君茜应声曰:‘项籍壮士,犹有虞兮之爱;纪信成功,亦资姬人之力。’群茜文冠一府,特有轻艳之才,新声巧变,才多讽习。”徐君茜存诗四首,均见《玉台新咏》。有两首写内人。《别义阳郡》二首尤为新巧:“饰面亭,妆成更点星,颊上红疑浅,眉心黛不青。故留残粉絮,挂著箔帘钉。”用女性妆容状眼前亭阁,不出宫体家数。行气遣辞,颇近巧媚,直与宋词相似,足见“新声巧变”特点。
刘缓,字含度,为湘东王录事。据《南史·刘昭传附缓传》,刘缓“性虚远,有气调,风流跌宕,名高一府。常云:‘不须名位,所须衣食,不用身后之誉,唯重目前知见’。”似为看透浮生,放荡不羁的文人。其性格风调,自不像今人所揣测的具有女性的病态性情。刘缓所存八首诗,有六首以女性为题材。刘缓的《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以写“横陈”而著名:“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献,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髲,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诗中大量用典,但描绘女子姿色,却极工致,见出宫体诗人功力特长。他的《看美人摘蔷薇》似写得更好:“新花临曲池,佳丽复相随。鲜红同映水,轻香共逐吹。绕架寻多处,窥丛见好枝。矜新犹恨少,将故复嫌萎。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上引同)将美人置于花丛之中,得花面交相映之妙。结句写美人随便插花于发际,尤见此女随意中流露出的俏皮之性。在宫体诗中,是难得的一首艺术佳品。
以上所录,均为宫体诗的主要诗人。至如刘孝绰一类出入于昭明太子与湘东王两个文人团体之间,诗风亦摇摆于两者之间的人,亦不在少数。孝绰为昭明太子萧统集团中人。本传云:“后为太子仆,掌东宫管记。时昭明太子好士爱文,孝绰与陈郡殷芸、吴郡陆倕、琅琊王筠、彭城到洽等同见礼,太子起乐贤堂,乃使先图孝绰。太子文章,群才咸欲撰录,太子独使孝绰集而序之。”(《南史·刘传附孝绰传》)萧统撰《文选》,刘孝绰曾参预编撰工作。唐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说:“梁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自谓毕乎天地,悬诸日月。”(见《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可见刘孝绰不仅与萧统关系密切,而且是萧统文学思想的重要执行者。萧统是“通变”派的领袖,诗文多典正。孝绰奉和梁武帝与昭明太子诗,在风格上与之很相近。不过刘孝绰与趋新派诗人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普通七年(526),萧绎出为荆州刺史。时刘孝绰因为“携妾入廷尉,其母犹停私宅”(《南史·刘传附孝绰传》),为御史中丞到洽遣令史劾奏免官在家。萧绎至镇给刘孝绰写了一封信,推想孝绰“屏居多暇,差得肆意典坟,吟咏情性。”“想摛属之兴,益当不少,洛阳纸贵,京师名动。”(《梁元帝集》)勉励孝绰要像荀卿、史迁那样虽幽居而著述不辍,并赠给孝绰他在途中的“纪行之作”、“怀旧之篇”,希望孝绰亦时将新制寄给他。言辞之间,颇见萧绎对孝绰文才的赏识,以及二人的友好关系。其后,孝绰起为西中郎湘东王咨议参军,很可能是萧绎的请求,或者是梁武帝考虑到孝绰和萧绎的关系。刘孝绰不仅其人与昭明太子和萧绎、萧纲文人集团都保持密切关系,其诗亦出入二者之间。孝绰存诗六十七首,其中明显为宫体诗的有二十余首,入选《玉台新咏》诗十三首,其作品约三分之一为宫体诗。如《爱姬赠主人》:“卧久疑妆脱,镜中私自看。薄黛销将尽,凝朱半有残。垂钗绕落鬓,微汗染经纨。同羞不相难,对笑更成欢。妾心君自解,挂玉且留冠。”极笔力刻画女子卧后残妆,摹形拟态,纤巧精致,这种写法正是宫体路数。至于“妾心君自解,挂玉且留冠”,虽是代女子而言,却是带有了诗人色眯眯的目光了。
注释:
①《金楼子·杂记下》:“余六岁解为诗,奉敕为诗曰:‘池萍生己合,林花发稍稠。风入花枝动,日映水光浮。’因尔稍学为文也。”又曰:“余好为诗赋及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