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里的秦晋陇冀梁益方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秦晋论文,方言论文,梁益方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扬雄《方言》里面记录了不少古代的方言词,他标记这些词的地理分布用的地名非常复杂。有自然地理的名称,如“山”指华山或崤山,“岱”指泰山,“江”指长江,“河”指黄河,还有“江淮”、“江湘”等;有古代的行政区划名,如古九州名,他们有的同时使用了汉代的名称,如汉代梁州又称“益州”,书中常常称“梁益”;还有古代的国名,如:“秦”、“晋”、“赵”、“楚”、“韩”、“魏”、“宋”、“郑”、“卫”、“齐、”、“鲁”等,他们多数为西周的封国;“蜀”是古国名,但它不是周王室所封;另外还有汉代的郡国名,如“沛”、“平原”、“会稽”、“三辅”等,县名如“邠”、“唐”、“翟”、“冀”、“陇”等。这种复杂性给研究《方言》造成一的困难,但是如果科学地分析这些地名,从时空两个方面认真推敲,他们又可以作为认识古代汉语方言的重要材料。
从扬雄调查收集方言的材料看,根据他们给刘歆的信(注:此信附在各本《方言》的后面。),除了他在家乡的时候就看到了与他有外家牵连之亲的林闾翁孺的整理方言的提纲所谓“梗概之法”外,还有他同乡严君平收罗得的从国家图书馆散失出来的千馀字的资料,到首都长安以后,在国家图书馆看到的前代輶轩使者收集的方言材料,《方言》里面提到前代的国名地名多少和这些材料有关;再有就是他本人二十几年在首都进行方言调查收集的材料,《方言》里面那些注有汉代地名的材料应该是扬雄自己调查收集的。
本世纪一些学者根据《方言》里面两地或多地并举的材料进行归纳排比,求得汉代方言的分区。罗常培、周祖谟两先生把当时汉语的方言分为七大区,它们是:(一)秦晋、陇冀、梁益;(二)周郑韩、赵魏、宋卫;(三)齐鲁、东齐、青徐;(四)燕代、晋之北鄙、燕之北鄙;(五)陈楚江淮之间;(六)南楚;(七)吴越。两位先生认为:“从其中所举的方域来看,有的一个地方单举,有的几个地方并举。依理推之,凡是常常单举的应当是一个单独的方言区,凡是常常在一起并举的应当是一个语言比较接近的区域。”(注: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72-73页,科学出版社1958年。)他们还用东汉注疏家提到当时汉语方言的区划来证明自己分类的可靠性(注: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研究》第一分册72-73页,科学出版社1958年。)。
我们认为,这七大区可以从纵向和横向两个方面来观察。从横向方面看,扬雄时代,也就是西汉末年,原来众多的汉语方言已经汇合成这样七个大的方言区。当然其内部还会有分歧,还会有一些次方言或土语。从纵向方面看,这七个大的方言区又是经过复杂的历史形成过程,可以从这些地区的历史演变得到证实。
本文准备具体地以秦晋陇冀梁益方言作为例子来进行分析。其所以选择这个地区是因为它是周民族的故土,秦国也是在这个地区发展起来,秦都咸阳、汉都长安都在这个地区,秦汉时期汉民族共同语的基础方言正是这个地区的方言,它在当时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在汉语发展历史上也很有影响。
二
这一大片地区包括古代秦国的本土,晋国西南的那片地方,还有后来被秦吞并的古代巴蜀地区,就是今天的甘肃、陕西、山西和四川等地。《方言》里面除了“秦”、“晋”、“梁益”外,称“自关而西秦晋之间”、“秦之旧都”、“西秦”“晋之旧都”、“秦晋之际”、“秦晋之西鄙”、“蜀汉”等地名都属于这个地区。还有“陇”,是西汉所置的县,治所在今甘肃张家川;与它并举的有“冀”,也是西汉所置的县,治所在今甘肃天水市,这两县都在古秦国境内。上述地区确为一个语言比较接近的区域,例如:
娥,好也。秦曰娥。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自关而西秦晋之故都曰妍。(郭璞注:“秦旧都今扶风雍丘也。晋旧都今太原晋阳县也。”)(第一)(注:《方言》据四部丛刊影印南宋李孟传刻本。)
溼,忧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志而不得,欲而不获,高而有坠,得而中亡,谓之溼,或谓之惄。(同上)
逝,往也。逝,秦晋语也。(同上)
襦,西南蜀汉谓之曲领,或谓之襦。(第四)
肖,法也。秦晋之西鄙自陇冀而西使犬曰哨,西南梁益之间凡言相类者亦谓之肖。(第七)
眙,逗也。西秦谓之眙。(同上)
鼻,始也。梁益之间谓鼻为初,或谓之诅。祖,居也。(第十三)
秦本来是一个不大的封国。周孝王时,秦的祖先非子,以养马之功封于秦,在周王朝里面的地位并不显赫。周厉王时西方的戎人趁诸侯判变的机会也乘机作乱,周王室利用秦遏制戎人,曾经向秦襄公许愿:“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注:《史记·秦本纪》。)于是秦大举向戎人发动进功。到秦文公十六年(前750),把戎人赶到西边去,“尽收周馀民有之,地至岐,岐以东献之周。”(注:《史记·秦本纪》。)秦经过商鞅变法,国势日益强盛,于是向东扩展,首当其冲的是魏国。魏在晋的西南部,与秦毗邻,韩赵魏三家分晋以后,成为当时七个强国之一,通常与韩赵并称“三晋”。根据文献记载,秦与三晋之间在这几百年内时战时和,秦国最终灭了韩赵魏三国。
秦和晋原来在语言上有差异。许多学者都举出《左传·文公十三年》魏邑之主寿馀对秦伯的那段谈话作为例子(注:林语堂:《前汉方音区域考》,《语言学论丛》第24-25页,开明书店1933年。)。其实仔细分析那段话的意思,它指的是:晋国的六卿在诸浮会面,打算把被秦重用的士会骗到晋国。于是派魏邑之主寿馀假装率领魏地的人叛变,以诱骗士会。寿馀对秦伯说:“请东人之能与夫二三有司言者,吾与之先。”晋在秦之东,“东人”指晋国的人。“二三有司”指魏邑的臣吏。“能与夫二三有司言者”是说能够和魏国官吏谈得来的人。用了这个计策,并不是说两地语言有较大的差异。就是这样,也应该认为秦、晋两地的话本来是有区别的。《方言》里面有一些秦、晋对举的材料。
虔、儇,慧也。秦谓之谩,晋谓之。(第一)
台,陶,养也。晋卫燕魏曰台,秦或曰陶。(同上)
絓、挈,特也。晋曰絓,秦曰挈。(第六)
在《方言》里面这类材料并不多,它们可以认为是当年秦晋语言差异的例证。从仅有的一点材料看,用今天已经有的声韵学知识又可以看到,它们在音韵上仿佛有某些联系。“谩”和“”古代声母同在明母,韵母“谩”在元部,“”在之部,属于阴阳对转;“台”和“陶”根据曾运乾的考订,它们在古代声母应当相同(注:曾运乾:《喻母古读考》,《东北大学季刊》第2期,1927年。)。这似乎又说明秦晋在语言上有联系,而不是不同的语言。在几百年的密切交往中,特别是商鞅提出招三晋之民到秦地和秦有计划地向晋地移民,这种交往加强了。促进了秦晋这两个方言的汇合。
秦晋和梁益中间有秦岭山脉相隔,而梁益古代又属于戎人的地盘,所建立的蜀国和巴国,不是周王朝所封。扬雄《蜀王本纪》说“蜀人左言”,说明他们在语言上和中土不同。但是到了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司马错、都尉墨率军队伐蜀,灭蜀建郡,张若、李冰等相继为太守,当时蜀地人口并不多,秦地避罪的人也向蜀地流动。秦得到这块地盘后,大量向这地方移民。处罚罪人也流放到蜀。据《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吕不韦就因为得罪秦王政,被举家迁到蜀。一些商家也瞅准蜀这个地方,到蜀地来求发展。到了汉朝,蜀地终于成了汉语的一个方言区。刘渊林注左太冲《蜀都赋》的时候引用了一段《地理志》的话:“蜀人始通中国,言语颇与华同。”这个《地理志》不是通常说的《汉书·地理志》,而是另外一种今天已经佚亡的著作。这条材料说明蜀地受秦的影响在语言上的变化,就得同中土的语言一致了。这就是秦晋陇冀梁益在汉代可以看作一个方言区的原因。
三
扬雄《方言》比《尔雅》进步的地方在于他在释义的时候注意采用描写说明的方式,而不再局限于利用语词来释义。这样作使一些语词的意义解释得更清楚明确。例如:
坟,地大也。青幽之间凡土而高且大者谓之坟。(第一)
张小使大谓之廓,陈楚之间谓之摸。(同上)
赵魏之郊燕之北鄙凡大人谓之丰人。《燕记》曰:“丰人抒首。”抒首,长首也。(第二)
拌,弃也。楚凡挥弃物谓之拌,或谓之敲。(第十)
读《方言》的时候可以看到,这类描写说明的方式,在解释秦晋陇冀梁益方言的时候用得特别多。下面摘引一些例子。
亟,爱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相敬爱谓之亟。(第一)
寻,长也。自关而西秦晋梁益之间凡物长谓之寻。(同上)
倚,奇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全物而体不具谓之倚。(第二)
赧,愧也。秦晋之间凡愧而见上谓之赧。(同上)
自关而西秦晋之间无缘之衣谓之。(第四)
槌,自关而西谓之槌。其横,关西曰。所以悬,关西谓之(第五)
耸、奖,欲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相劝曰耸,或曰奖。中心不欲而由旁人之劝语,亦曰耸。(第六)
秦晋凡物树稼早成熟谓之旋。(同上)
谯,让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言相责让曰谯让。(第七)
皮傅,强也。秦晋言非其事谓之皮傅。(同上)
贺,儋也。自关而西陇冀以往谓之贺,凡以驴马馲驼载物者谓之负佗,亦谓之贺。(同上)
车釭,齐燕海岱之间谓之锅。自关而西谓之釭,盛膏者乃谓之锅。(第九)
扬雄生在蜀郡,四十岁以后到首都长安,他的足迹没有离开秦晋梁益这片地区,多年从事方言调查研究的实践,加上这一地区又是当时共同语的基础,所以他对这一地区的词语的解释就自然比较细致。就《方言》全书来看,对这一地区词语用描写说明的方式作解释的确实较其他方言区为多。
下面是对同义现象的辨识和属中求别的分析,例如:
嘏、奘,大也。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曰夏。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第一)
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同上)
朦、厖,丰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貌谓之朦,或谓之厖。(第二)
这三条实际上都是在讲具有大的意义而在用法上又有差别的词。又如:
《方言》里面在其他地区方言词语的解释中也有这种辨析,但是比较起来解释秦晋梁益方言的数量无疑要多一些。
运用譬况比喻的方式来解释词语,是辞书释义的一种方式,它的前提是用来比况的词语应该是自己了解的,并且为大家熟知,秦晋梁益方言对扬雄来说符合这一要求。扬雄在解释别的方言里面的一些难解词语的时候,常使用这种比况方式。他一般用“若”和“犹”来引出比况的词语,而不用“如”。下面是一些例子:
展,难也。荆吴之人相难谓之展,若秦晋之言相惮矣。(同上)
谆憎,所疾也。宋鲁凡相恶谓之谆憎,若秦晋言可恶矣。(第七)
鋡、龛,受也。齐楚曰鋡,扬越曰龛。受,盛也。犹秦晋言容盛也。(第六)
诬、与也。吴越曰诬,荆齐曰与,犹秦晋阿与。(同上)
铺颁,索也。东齐曰铺颁,犹秦晋言抖薮也。(同上)
四
《方言》里面的秦晋梁益方言在汉语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是当时汉语共同语的基础方言,因而得以推广。郭璞注里面就有这样一条记载:
箸筩,自关而西谓之桶檧。(郭注:“今俗亦呼小笼为桶檧。”)(第五)
这一条完全可以证明扬雄所记的秦晋梁益方言的词后来在汉语更广大地区流行。
还可以从汉魏六朝的文献里找到大量的语料来证明。下面举两个例子。
逝,往也。逝,秦晋语也。(第一)
这是说当“往”讲的“逝”当时是秦晋地区的方言,但是在汉魏六朝的文献里面可以看到它的广泛使用。
率彼江流,爱逝靡期。(王灿《赠蔡子笃诗》)
翩绵飘邈,微音迅逝。(嵇康《琴赋》)
望涛远决,冏然鸟逝。(木华《海赋》)
彼晨凫与归雁,又矫翼而增逝。(张华《鹪鹩赋》)
九逝非空想,七襄无成文。(颜延年《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
微若抽茧,逝如激电。(陆倕《新刻漏铭》)
又如:
,眄也。秦晋之间曰眄。(第二)
这也是一个在汉魏六朝文献中广泛使用的词。试比较: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曹植《洛神赋》)
而方偃仰瞪眄,谓足以夸世。(陆机《豪士赋序》)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空床。(潘岳《悼亡诗》)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左思《咏史诗》)
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谢惠连《雪赋》)
芥千金而不眄,屣万乘其如脱。(孔稚圭《北山移文》)
耳不辍音,眼无流眄。(陆倕《新刻漏铭》)
扬雄的时代虽然距离今天快两千年了,但是他所记录的秦晋梁益方言还有不少活在现代人们的口中。例如:
逢,迎也。自关而西或曰迎,或曰逢。(第一)
凡草木刺人,自关而西谓之刺。(第三)
擢,拔也,自关而西或曰拔,或曰擢。(同上)
罃甈谓之盎。自关而西或谓之盆。(第五)
暴五谷之类,秦晋之间谓之晒。(第七)
蝙蝠,自关而西秦陇之间谓之蝙蝠。(第八)
盾,关西谓之盾。(第九)
谓之筏。筏,秦晋之通语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