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武汉方言亲属称谓词的接触与变异——以“女称男化”的消变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谓词论文,武汉论文,为例论文,亲属论文,方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咸宁市是“8+1武汉城市圈”中离武汉最近的一个城市,城区坐落在离武汉市区不到一百公里的京广铁路线上。尽管如此之近,然咸宁话属赣方言系统,武汉话属北方方言区的西南官话系统,咸宁人说本土咸宁话武汉人是听不懂的。
由于武汉是省府所在地,是湖北的经济文化中心,多年来咸宁人不只是读书、开会、看病、做生意等要经常跑武汉,平常人家有大一点的事情或过年过节也都要到武汉采买东西,语言的接触是极其频繁的,咸宁人一般都会三种用语:咸宁话、武汉话、普通话。随着上世纪80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咸宁与武汉的联系日益紧密,方言间的接触变异大大加快,以致在温泉、咸安城区产生了一种新的融合型用语——咸宁武汉话,其特点是:大量改用武汉话的词汇,语音上向武汉话靠近,以不妨碍相互交流为度,同时保留咸宁话的主要语音特征,如保留咸宁话的六个声调尤其是人声调的运用、鼻化元音的使用等,形成很多有趣的方言接触的变异现象。
本文主要以咸宁话中“女称男化”的称谓词在与武汉话接触中发生全面改变为例,分析这些称谓词的历时演变源流和地域方言的交互影响,探讨其接触变异的样式和规律。由于这种接触变异随时都在持续地发生和发展着,需要划出一定的时段和方言点来定位,才能作比较以看出变异的轨迹,我们选择20世纪80年代作为时段界线,此前的咸宁话变异较小而保持其本土方言的各项基本要素,此后变异明显,向武汉话(有时是普通话)靠近的成分日见加多。为描写的细致与准确起见,选定笔者的母语咸宁市咸安区的高桥话(高桥镇,离咸宁城区不到三十公里)为列举例证的方言点,也就是说,本文所举未变异以前咸宁方言词是80年代以前高桥人的口语用词,当然其中绝大部分是整个咸宁话通用的。
一、女称男化“哥”的消变(附“宝”)
咸宁话中,同父母(或同父、同母)的年长男性单称“哥”或“我哥”,可称“大哥、二哥、三哥……”,可取其名字或其中的一个字称“某哥、某某哥”如“龙哥、炎哥、初哥、龙佑哥……”。姐夫背称“姐夫哥、一哥”面称“哥”或“某(某)哥”;舅兄背称“舅佬”,面称也是“哥”或“某(某)哥”。堂兄背称“叔伯大哥”、表兄背称“表哥”,面称都是名字加哥的“某(某)哥”,表哥还可面称“老表(哥)、某(某)老表”。
咸宁话女称男化最典型的表现,是同辈年长女性称“哥”。亲姐姐背称“大姐”,面称是“哥、某(某)哥”,与兄同称,如“平哥、英哥、细菊哥……”。堂姐背称“叔伯大姐”,表姐背称“表姐”,表嫂背称“表嫂”,面称都是“某(某)哥”。嫂子也可面称“阿嫂”或“大嫂、二嫂、三嫂……”,更多是称“某(某)哥”。妻子的姐姐背称“姨姐”,面称也是“某(某)哥”。
与“哥”对应的,亲弟弟、妹妹、弟媳背称“(我)老弟、老妹、弟媳”,面称男女都称名字或“某(某)宝”,如“炎宝、龙佑宝、平宝、细菊宝……”,跟父母、大人们叫法相同。堂弟、堂妹背称“叔伯老弟、老妹”,面称都叫名字或“某(某)宝”。背称“妹夫、弟媳、姨妹”的,面称也通通叫名字或“某(某)宝”。背称“表弟、表妹”,面称可以是“老表、某(某)老表”,更多叫名字或“某(某)宝”。
武汉话中,“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面称分别清晰,不混称,只是都叠音成双音词,且后一音节都读轻声。“姐夫、妹夫、表哥、表弟”与“嫂子、弟媳(妇)、表妹”等都有明确的性别称谓区分,都是双音节词,女性不称“哥”①。
在长期的方言接触中,受居强势方言地位的武汉话影响,加上普通话与武汉话更相近的因素,原咸宁话的这类称谓大踏步向武汉话靠拢。1980年代以来,咸宁话除“哥、老弟、一哥、阿嫂”等少数词在部分人口中还保留旧样式外,大多数称谓都发生了接触性变异,越靠近城镇的变异得越快越彻底,女性男称的“哥”基本消失,同辈年长女子通称“姐姐”,区别称“某某姐姐”,而不再称“某(某)哥”了。该类原称“哥”的,只在中老年人口中及边远地区才有残留,新出生的青少年一般都改从武汉话之称。
此外,由于独生子女比例越来越大,亲兄、堂兄、表兄的区别正在逐渐消失,“哥哥”就成为同辈年长男子的通称,背称、面称不分,要区别个体称呼时,加上姓名,“80后”姓名中单名的比例占大多数,单名者带姓、双名不带姓称“某某哥哥”而不作“某哥哥”。各类弟弟、妹妹的界线也逐渐在消失,背称有“老弟(弟弟)、表弟”和“妹妹、表妹”的区分,面称或称“弟弟、妹妹”或直呼名字(双名)及姓名(单名),“某(某)宝”的称法也基本消失,只在偏远闭塞的山区老人口中以及父母亲昵称法中才能偶尔听到。
二、女称男化“爷”的消失及“爷娘、爹妈”的变异
武汉话女性不称“爷”,伯父称“伯伯”,伯母称“伯母”或“女伯伯”,叔父称“叔叔”(旧称“小爹”),叔母称“婶娘”而今多称“娘娘”;姑母称“姑妈”而多面称“姑姑”,姑父称“姑爹”;舅父大于母亲者称“舅伯”,其妻称“舅娘”,小于母亲者称“舅舅”,舅母称“舅妈”;姨母通称“姨妈”,小于母亲者称“小姨”,姨父称“姨爹”。
咸宁话受武汉话影响,今一律不再称长辈女性为“爷”,该类称谓都双音化而大幅度地靠近武汉话。由于独生子女增多,“伯伯、叔叔”不再只用于称伯父、叔父,而泛称一切大于、小于父亲的长辈男性;伯母、叔母多通称“娘娘”;“舅舅、舅妈、姑爹、姨爹”改随武汉话;过去称女性为“某爷”的,都改具体称谓“姑姑、某姑、姨妈、小姨”等。
三、咸宁话特称“哥、爷娘、爹妈”的理据及历时变异的轨迹
咸宁话父母称“爷娘”,祖父母称“爹妈”,姑姨称“爷”,姐姐称“哥”,与武汉话、普通话正相反,显得很特殊。那么,这些特殊的亲属称谓形成的理据是什么,有没有历史依据呢?下面就此作深入的探讨与分析。
作为称谓的“哥、爷、爹”尚未见于汉代以前的文献,唐代以前“爷、爹”只用于称父亲,宋以后才逐渐在一些地区用于指称祖父②。
先说“哥”。哥古称兄。《说文·儿部》:“兄,长也。”《尔雅·释亲》:“男子先生为兄,后生为弟。”《诗·小雅·常棣》:“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礼记·祭义》:“敬长,为其近于兄也。”
“哥”是声音、歌唱义的本字,后作“歌”。《说文·可部》“哥,声也”。段玉裁注:“哥,《汉书》多用为歌字。今呼兄为哥”。《广韵·歌韵》:“哥,古歌字,今呼为兄也。许荣切。”《晋书》卷九七《四夷传·西戎》吐谷浑与弟慕容廆分别,廆悲伤不已;“鲜卑谓兄为阿干,廆追思之,作《阿干之歌》,岁暮穷思,常歌之”。阿哥,当即阿干之转,则晋以前的“哥”可能是西域人的称谓。唐人已开始称兄为“哥”。白居易《祭浮梁大兄文》“再拜跪奠大哥于座前,伏惟哥孝友慈惠,和易谦恭”。唐代“哥、哥哥”也扩大用于儿子称父亲。清梁章钜《称谓录》:“《淳化阁帖》有唐太宗与高宗书,称哥哥敕,父对子自称哥哥,盖唐代家法如是”。《旧唐书·王琚传》:“玄宗泣曰:四哥仁孝”,四哥指睿宗,即玄宗称父亲睿宗为“哥”。此外还有称弟弟、儿子以及小男孩为“某哥”的用例,是较泛的称谓。到宋代,“哥”就逐渐固定指称兄了。宋庄绰《鸡肋篇》“以兄为哥,举世皆然”。元代以后用双音词“哥哥”称兄。《元史·泰定帝本纪》:“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五:“看了吕玉叫道:哥哥那里来?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弟弟吕珍。”又称“阿哥”。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一五“些小薄礼,先送阿哥买果吃。”
上古汉语“兄、弟”也可指称姐、妹,如《孟子·万章上》“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史记·陈丞相世家》“且又乃吕后弟吕嬃之夫”,《史记·管蔡世家》“蔡侯怒,嫁其弟”,有时前加“女”以别之,《说文·女部》“姊,女兄也”,《战国策·楚策四》“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后世也能见到这类用法,《辽史·萧敌鲁传》“其母为德祖女弟”,《明史·费宏传》“其妻与濠妻,兄弟也”。
分清性别的姐妹称谓,汉代前后出现“处姊(未嫁)、阿姊、阿妹”,《后汉书·袁隗妻传》“曰:今处姊未适,先行可乎?对曰:妾姊高行殊邈,未遭良匹”,《木兰辞》“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妹又作“媦”,姊又称“媭(楚语)、娋(齐语)”,《说文·女部》“楚谓姊为媭,谓女弟为媦”。“姐”出现于唐前后,唐李白《寄东鲁二稚子》“小儿名伯禽,与姐亦齐肩”,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妇女称姐》谓“近世多称女兄为姐”,“姐姐”见于宋,宋洪迈《夷坚志·贾廉访》“当时遣仆驰白姐姐及贾郎”,“阿姐”见于元明,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六“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妹子、阿妹、妹妹”元明多用,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十六“妹子嫁于那家?”又卷十七“若得阿妹为我方便”,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诏令杂考四》“兄致书众兄弟亲王、众妹妹公主”。
男女称同的还有“儿(兒)”,《说文·儿部》“兒,儒子也,象小兒头囟未合”,指婴儿,《庄子·庚桑楚》“兄子终日嗥而嗌不嗄”,汉代有专指儿子(男性)的,《汉书·项籍传》“外黄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说羽”,也有指女儿的,《汉书·高帝纪上》“老父曰:郷者夫人兒子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其中的“兒”指鲁元公主,“子”指孝惠帝。后加“女”区别,《宋书·五行志》“荆州武宁县人杨始欢妻,于腹中生女兒”。咸宁话称儿子为“崽”,称女儿为“儿”,正是“子、兒”的沿用。《方言》“崽者,子也。湘沅之会,凡言是子者谓之崽,若东齐言子矣”,“崽”是“子”的方言变韵读法,《广雅·释亲》“崽,子也”。
由此可知,咸宁话称姐为“哥”、称姑姨为“爷”的女称男化虽然今天看来很特别,但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远源有自的。
再说“爷、爹”。父亲初称“父”,《说文·又部》“父,矩也,家长率教者”,《白虎通义》“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也”,郭沫若《甲骨卜辞研究》“父乃斧之初字,石器时代,男子持石斧以事操作,故孳乳为父母之父”,《释名·释亲属》“父,甫也,始生己也”。
爷,繁体作“爺”,也作“”,《字汇补·父部》“,古爺字”,初只作“耶”而后加义符“父”而为形声字“爺”。《玉篇·父部》“爺,俗为父爺字”,《篇海类编·人物类·父部》“爺,俗呼父为爺,通作耶”。唐以前“爷、娘”只指称父母,《宋书·王彧传》“读《论语》至‘周监于二代’,外祖何尚之戏之曰:‘可改为耶耶乎文哉’”,其中的“耶耶”即称父亲的“爺爺”。北朝《木兰辞》“阿耶无大儿、不闻耶娘唤女声”,其中的“阿耶、耶”即“爺(爷)”指父亲,“娘”指母亲。《南史·侯景传》“惟阿爺名标”。唐杜甫《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其中的“耶”也是“爺(爷)”指父亲,“娘”指母亲。宋明时期“爷”词义扩大指称尊者,清钱大昕《恒言录》“今百姓称官府曰老爷。爷者,呼父之称,以是称者,尊之也”,因尊而升级转称祖父,明张志淳《南园漫录》卷五“夫俗称天子亦曰爷爷,爷爷亦祖父之称也”,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永清县宋石幢》“为亡考特建顶幢一口,亡耶耶王安,娘娘刘氏,亡父文清母梁氏”,其中的“耶耶”即“爷爷”指祖父,“娘娘”指祖母,也就是说宋代“爷爷、娘娘”开始指称祖父祖母了。清沈自南《艺林会考》引宋程大吕《演繁露》“汉魏以前,凡人子称父则直曰父,若为闻言曰大人,后世呼父不为父,而转其音曰爺,又曰爹”,作了很好的历时演变的总结。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③,今天还称父亲为“爷、阿爷、爷儿、依爷、爷老子、爷爷”的,南方各方言区都有,北方方言区靠东南的一些地方也有少量分布。
爹,《广雅·释亲》“爹,父也”,《广韵·麻韵》“爹,羌人呼父也。陟邪切”,又《哿韵》“爹,北方人呼父。徒可切”,《集韵·哿韵》“爹、,父也”,《梁书·始兴王儋传》“始兴王,人之爹,……荆土方言谓父曰爹,故云”,《唐书·窦怀贞传》“怀贞纳韦后乳媪王氏为继妻,每谒奏,辄自署皇后阿”,其中的“爹、”指称父亲,《廿二史考异·南更史二·王藻传》“姆妳争媚”钱大昕按“南史多俗语,如呼父曰爹”,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荆土方言谓父为爹”。“爹”在唐代只指称父亲,宋以后开始指称祖父,南方多如此,如清乾隆十二年《长沙府志》“呼父为爷,呼祖为爹”,光绪五年浙江《镇海县志》“《玉篇》:俗呼父为爹。《雅俗稽言》:南人称父曰爹,祖父曰爹爹”,清代上海话及西南官话称祖父为“老爹”,江淮官话、赣方言、湘方言则单称“爹”,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上述方言区中至今仍然零星分布着称祖父为“爹、阿爹、爹爹”的一些方言点。
爸,《广雅·释亲》“爸,父也”王念孙疏证:“爸者,父声之转”,“爸”今声母为p,“父”今声母为f,古无轻唇,则“父”声母本是p,与“爸”同。《广韵·果韵》“爸,父也。捕可切”,《集韵·禡韵》“爸,吴人呼父曰爸。必驾切”。《正字通·父部》“夷语称老者为八八,或巴巴,后人因加父作爸字”。
母,用母亲为婴儿哺乳形表示母亲,《说文·女部》“母,牧也,从女,象子形,一曰象乳子也”,段玉裁注:“象两手子也,……《广韵》引《仓颉篇》云:其中有两点者,象人乳形”,《广韵·厚韵》“母,父母。莫厚切”,《诗·邶风·日月》“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娘,本指少女,《玉篇·女部》“娘,少女之号”。南北朝始为母亲之称,《南史·竟陵王子良传》“子良年少,帝谓曰:汝何不读书?子良曰:娘今何处,读书何用?”《北史·韦世康传》“娘春秋已高,温请宜奉”,《木兰辞》“爷娘闻女来,出廓相扶将”,故清赵翼《陔馀丛考》谓“然呼母为娘,亦始于六朝”。后世多用娘称母亲,《古今韵会举要·阳韵》“娘,母称曰娘”,《太平广记》卷九十九引《法苑珠林》“母语女言:汝还努力为吾写经。女云:娘欲写何经?”称母者本又作“嬢”,《玉篇·女部》“嬢,女良也,母也”,《广韵·阳韵》“嬢,母称。女良切”,《北史·隋宗室传》“啊嬢不与我一好妇女”,可见在唐以前“嬢(娘)”就已经用来指称母亲了。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今称母亲为“娘、阿娘、老娘、娘老子”的南北方言都有。
妈,《玉篇·女部》“妈,母也”,《广韵》莫补切,唐韩愈《祭女孥文》“惟年月日,阿爹阿八使汝弥以清酒时果庶羞之奠”,宋赵彦卫《云麓漫钞·韩退之祭女孥文》“自称曰阿爹阿八,岂唐人又称母为阿八?今人则曰妈”,又唐《续传灯录》卷七《归宗可宣禅师》“爹爹、妈妈,明日请和尚斋”,清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七引宋人庄绰《鸡肋编》“今人呼父为爹,母为妈,兄为哥”,元王恽《绛桃春·寿李夫人六首》之五“君家阿妈康健,地行仙”。后因“爹”升称祖父,“妈”也随之升称祖母。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今闽语、吴语及客赣语地区分布着称祖母为“妈、阿妈、依妈、亲妈、妈妈”的一些方言点,山东的青岛话也有称祖母为“妈”的地方。
奶,初作,本指乳房,《玉篇·女部》“,乳也”,后指称母亲且又作“、妳”,《广雅·释亲》“,母也”,《广韵·荠韵》“,楚人呼母。奴蟹切”,也作“”,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阿老且病,贺不愿去”,妳,《字汇·女部》“妳,与同”,《晋书·桓玄传》“弥媪每抱诣温,辄易人而后至”,元柳贯《祭孙柜文》“阿翁与汝阿爹阿妳,以家馔祭于中殇童子阿秬之魂”。“奶”字明清才出现,《正字通·女部》“,改作奶”,“奶,俗读乃”,指乳房。明清时期吴方言已称祖父祖母为“阿爷、阿奶”,如清《通俗篇·称谓》“今吴俗称祖母曰阿奶”。
由上引材料可以看出,咸宁话用“爷、娘”称父母,用“爹、妈”称祖父祖母,更是有清晰的历史源流可以观照,也是有临近方言的当今用法可比照的,是有理据的。
咸宁话属赣方言区的鄂南片,笔者的母语是咸宁高桥话,高桥多家族谱都记载远祖是明末清初从江西迁过来的,如我们“万氏宗谱”记载祖太爷来自“江西瓦渣街”,正是最后一波“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的结果。赣方言与客家方言渊源关系深远,故考察咸宁特殊称谓词的源流,可从赣方言、客家方言的代表《南昌方言大词典》和《梅县方言大词典》中查得一些线索。咸宁又处于赣方言区西北边缘与湘方言的交界处,这样的过度地带,在方言接触中往往语音多从本方言而词汇多受邻方言的影响,故探讨咸宁话特称的源流也可从湘方言的代表《长沙方言词典》中得某些参考信息④。
与女称男化相似的,咸宁话还有一些亲属称谓远不同于武汉话,而与赣语、客家话相同或同源。最典型的是带“阿”字头的称谓,如称丈夫父母不是“公公、婆婆”而是“阿公、阿婆”,称嫂子为“阿嫂”,称丈夫兄和弟为“阿伯、阿叔”。南昌话有“阿公、阿婆”,只是指称的是外祖父外祖母,“太阿公、太阿婆”指称外曾祖父外曾祖母,“舅阿公、舅阿婆”指称母亲的舅父舅母。梅县客家话带“阿”字头的称谓则更多,“阿白”指高祖父高祖母,“阿太”指曾祖母,“阿公、阿婆”指祖父祖母,“阿爸、阿姆”指父母,“阿伯、阿叔”指父之兄弟和妇女称夫兄夫弟,“阿姑”指父之姐妹,“阿舅”指母之兄弟,“阿姨”指母之姐妹,“阿哥”指哥哥,“阿嫂”指兄妻,“阿姊”指姐姐。则咸宁的“阿嫂、阿伯、阿叔”是承用客家话,“阿公、阿婆”是用赣语、客家话之词而略变易所指。“阿”字头是汉语很古老的称谓形式,汉代文献始见而历代多有,《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又《史记》言伊尹名“阿衡”,武帝金屋藏“阿娇”;《汉书·王莽传》“敕阿乳母不得与语”;《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有“阿母、阿女、阿兄、阿妹”之称;《三国志》及其注称曹操小名“阿瞒”,刘禅小名“阿斗”,吕蒙为“吴下阿蒙”,孟康号“阿九”;《晋书》等记谢灵运从弟谢惠连为“阿连”,王戎为“阿戎”;《山海经》称帝颛顼母为“阿女”;北朝《木兰辞》已有“阿爷、阿姊、阿妹”之称;《魏书·獠传》“獠者,盖南蛮之别种,……其丈夫称阿谟、阿段,妇人阿夷、阿等之类,皆语之次第称谓也”;《南齐书·周盘龙传》人称周之爱妾为“阿杜”;《旧唐书》记萧淑妃骂武则天为“阿武”,韦皇后遭贬后被称为“阿韦”;宋李昉《太平广记·无双传》“仙客谓鸿曰:阿舅、舅母安否”;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六“身边不见了阿姐”,等等。胡士云总结“阿”的用法有三类:一用于姓氏人名之前;二用于一般称谓前,如称尼姑为“阿尼”、称儿童为“阿童”等;三用于亲属称谓前,如“阿先、阿翁、阿父、阿母、阿家、阿叔、阿姑、阿兄、阿儿”等⑤。客、赣语先民原本从江北的中原地带迁徙过来,较多地保留传统的称谓形式是自然的事情,咸宁话承客赣语之用,又在长期与强势的武汉话、普通话的接触中逐渐发生变异,武汉话、普通话中没有上述带“阿”字头的亲属称谓,咸宁话受影响而逐渐减少,如今连为数不多的“阿公、阿婆、阿伯、阿嫂、阿叔”也逐渐消失而改为通用的称谓“公公、婆婆、伯伯、嫂子、叔叔”了,而且也像武汉话、普通话一样把非直系的小于母亲的上辈女性通称为“阿姨”,这是原本没有而今唯一的带“阿”字头的称谓。由此可见,方言接触变异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又比如咸宁话有带“老”字头的称谓词,咸宁话称弟弟、妹妹为“老弟、老妹”,与客、赣、湘方言均同,三地都有“老弟、老妹”之称。梅县、南昌话原有“老公”,咸宁、长沙话原来没有,近年受粤语冲击普通话的影响才开始称丈夫为“老公”的。用“老婆”称妻子是通用语,用“老表”称同辈表亲则是各家都有的,而长沙话称哥哥为“老兄”是咸宁话没有的。如今,咸宁话这些带“老”字头的称谓,除了旧时通用的“老婆”和新近通用的“老公”外,都受武汉话、普通话的影响而消失了。有趣的是,受流行趋势的影响,从“老婆、老公”推衍出“老爸、老妈、老姐”等新称谓来,正在年轻人口中应用着。
咸宁话称儿子为“崽”,称女儿为“儿”,合称“崽女”,长沙话有“崽、女”和“崽女”,南昌话有“崽、女”和“儿女”,梅县话有“子女”。咸宁话“崽”虽然受武汉话影响有少数人和地方改称“儿子”,但大多数还没有完全变过来;“儿”也只有少数地方少数人从武汉话改称“姑娘”,多数则改单音节“儿”为双音节的“女儿”而应时变,是接触变异中的一种过度型的变异方式。
总体来看,这类称谓的新旧形式变化很快很大很复杂,通过全面描写和细致分析,能较为典型地展示咸宁—武汉话在当前特定时期的普遍接触并产生明显变异的语言面貌,而且能够找出变异的理据和历史演变的轨迹。
四、小结
1.本土咸宁话有很特别的亲属称谓,最典型的是:女称男化,称姐姐为“哥”,称姑母姨母为“爷”;多单称且古朴,称父母为“爷、娘”。称祖父祖母为“爹、妈”;保留部分带“阿、老”字头的称谓等。
2.咸宁话属于赣方言鄂南片,与客家话、赣方言关系密切。客、赣方言又本从中原腹地迁徙而来,保留了较多中古汉语通用语的因素。因此,与今天的普通话比较,这些称谓看似特别,其实是来源有自且有理据可求的,能够从传统文献和邻近方言中找到历史传承关系和类型学上的依据,并能理出发展变化的基本轨迹。其实这种情形各方言都可能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如今武汉话称外祖母为“家家”看似很新,其实来源很古,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河北士人,皆称外祖父母为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间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识”,本为“外”而称“家”,是用“以家称外”的手法来拉近关系以示亲密,客赣语、咸宁话多称外祖父外祖母为“家公、家婆”,是直接承中古之用,武汉话只是改为叠音而显得更为亲密而已。
3.武汉话属西南官话系统,离普通话近且易受普通话的影响。由于武汉话很难与咸宁本土方言直接交流,在长期的方言接触中,咸宁话逐渐产生变异而靠近处于强势的武汉话,改革开放以后,这种接触变异越来越迅猛,到今天“80后”咸宁人口中,大量的词汇语汇都改从武汉活了,上述咸宁话的特别称谓也都改从武汉话了。
4.就类型学的视角来看,方言区边缘过度地段的接触变异,往往是词汇更大程度地改从邻近方言(强势方言),而语音上则较多保留自己方言的特点。咸宁话受强势武汉话的影响,词汇上:不再用女称男化的“哥、爷”;父母与祖父母的“爷娘、爹(爸)妈”称谓倒过来;以单音称谓为主改从武汉话以双音(主要是叠音)称谓为主,也有正处于过度阶段的,如称父母有直接从“爷、娘”改从武汉话“爸爸、妈妈”的,也有先只改称单音“爸、妈”的;带“阿、老”字头的改为叠音称谓,等等。叠音词有弱小可爱、友好亲密的意味,幼儿语总是把喜欢的人和东西叠音化就是明证,所以亲属称谓中叠音词最多而且越变越多,以至于非亲属的普通称谓“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哥哥、姐姐”都用叠音的,故咸宁话向武汉话靠拢的这些变异是顺应大发展趋势的。另外咸宁话亲属称谓词汇在历史上也曾接受过相邻的湘方言的影响。语音上:咸宁话虽然从武汉话改单音为叠音,但不像武汉话后一音节多用轻声,咸宁话有六个声调而不用轻声调,叠音称谓一般不用低值的阴去213、阳去33调,高值调阴平44、上声42重叠不变调(妈妈、奶奶),低值调阳平21的后一音节变入声55(爷爷),面称总用高值调的阴平而背称变阳平(“爷”面称背称、“娘”面称背称),为什么面称调值高而背称调值低?为什么高值调不变低而低值调变高值调呢?同样是由于表示亲密意味的心理需要所致。朱晓农在《亲密与高调》中介绍奥哈拉(Ohala)关于跨物种使用高调的理论说:“高调与弱小示好相关”,如重叠词、儿童用语、北京“女国音”、男人谈恋爱等都用高调和尖细声音等等⑥。再者,阳平重叠变入声是为了保持咸宁话至今还有入声调的突出特点,而武汉话入声字是一律归阳平的。咸宁话特殊称谓词汇改从武汉话后,其语音保留自己音系特色的还有:“娘”变“妈妈”、伯母叔母变“娘娘”用鼻化元音,保留了咸宁话元音最突出的特点。
5.通过典型亲属称谓词接触变异的个案分析,可以推知当前咸宁话向武汉话全面接触、变异、融合的整体趋势,“8+1武汉城市圈”的建设会进一步加快加强这种接触变异,这些现象不只是个方言研究问题,更具有社会生活、经济、文化以及心理等方面的研究价值。
注释:
①参朱建颂:《武汉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武汉方言研究》,武汉出版社1992年版。吴峤等:《武汉郊区方言研究》,武汉出版社2002年版。下引武汉方言均同。
②断代资料参考胡士云:《汉语亲属称谓研究》,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下同。
③李荣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下同。
④参熊正辉:《南昌方言词典》;黄雪贞:《梅县方言词典》;鲍厚星等:《长沙方言词典》。三书均为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⑤参胡士云:《汉语亲属称谓研究》第366、367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⑥朱晓农:《亲密与高调》,见《音韵研究》第38、39页,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又《当代语言学》2004年第3期。
标签:武汉话论文;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论文; 湖北方言论文; 浙江方言论文; 江西话论文; 咸宁市论文; 方言论文; 湖北话论文; 普通话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