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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改革开放。1979年,尹明善重获新生。在此之前,他蹲了二十一年的“牛棚”。
常言道,四十不惑。尹明善的人生却从41岁才开始:47岁下海,65岁造汽车,如今年过七十,依然奋战在第一线。他慨叹三十年太短,并坚称“我肯定不退休,小车不倒只管推”,颇有一股“不放弃、不抛弃”的精神。
1979年:41岁重获自由,“人生才刚刚开始”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1958年初,“反右”运动扩大化,许多知识分子、民主人士、党员干部被打成“右派分子”,这其中就有还在重庆一中读高三的尹明善。他因为被揭发有“右派言论”被赶出了学校,发配到重庆合成化工厂劳动。1961年,尹明善又被怀疑和“齐家贞反革命集团”纠合,升级为“反革命”,监禁近十个月后发配到劳改农场监督劳动。
在劳改农场,尹明善并没有放弃希望,他广泛涉猎各种书籍,包括文学、历史、英语等,毕竟当时他最富裕的就是时间。尽管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在劳改农场一天天消耗,尹明善并不懈怠,他常以猫的寓言为自己打气:一只猫走进屋子,风一吹,门自动关上了,猫被困在屋里。困在屋里的猫并不气馁,它在门边保持蹲伏的姿态,等风再次吹开门时,一跃而出。
尹明善在劳改农场“猫”了二十一年。终于,风吹来了。
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邓小平开始领导中国放弃“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许多当初被打为“右派”和“反革命”的人,得以平反昭雪重获新生。
1979年,尹明善获得新生。“党向我宣布案子搞错了,档案也烧掉。”尹明善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位向我宣布平反决定的官员还鼓励我,说:‘你还年轻,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
那一年,尹明善41岁,并不年轻。但他把自己看成18岁,并拿《封神榜》中那个81岁出山挂帅的姜子牙激励自己: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不晚!
由于在二十一年劳改农场坚持学习英语,尹明善很快成为重庆合成化工厂的电大班英语教师,不久,他担任了重庆市电视大学英语中心教研组组长。随后,他应聘到重庆出版社当编辑。1985年,尹明善到涉外的重庆国际技术咨询公司工作,两年就将这个亏损30万元的企业扭亏并盈利数十万元。
回忆那段岁月,尹明善认为自己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心态好:“我没像其他人那样,总是牢骚满腹,觉得社会亏待了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我看重的是今天和未来。受了逆境的锻炼之后,很多事都能看得更明白。”
尹明善笑称自己的二十一年劳改生涯是财富,八卦炉没把他这个孙悟空烧死,却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那二十一年很难过,我那时候还一直在努力检讨。我一直都在想,毛主席他老人家会不会原谅我啊!”说到这,尹明善为自己的幽默笑了。
1985年:47岁下海,“坚信改革开放不会走回头路”
1985年,主张“新思维”的戈尔巴乔夫当选为苏共中央总书记。中国也在深化经济体制改革,许多集体企业租赁给个人经营。当年,个体经济的增长速度远超过国有经济和集体经济的增长。那是一个变革的年代,人们被压抑的梦想和欲望一起进发。
也是在1985年,尹明善在将那家涉外公司扭亏为盈之后,不顾亲朋好友的劝告,辞职下海,砸破了自己的“铁饭碗”。此时,尹明善47岁,即将“知天命”了,但他毅然下海创办了重庆职业教育书社。他编辑的《中学生一角钱丛书》发行量突破千万册,尹明善成为当时重庆最大的书商,赚得了第一桶金。
有一次,他去长沙批购书刊,看着三十多岁的同行,不无感慨:“你们多年轻啊!可惜,我已年近半百了,快老了……”也许正是源于这种时不我待的急迫,他很快就又转行了。
对于当初下海的决定,尹明善很坚定,“我‘右派’、‘反革命’当过,大牢也坐过。窝窝囊囊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机遇,冲劲很大。虽然有份不错的工作,但我觉得舞台不够大。那时候,很多人在观望,改革开放还搞得下去吗?我就坚信,改革开放不会走回头路。”
1992年:54岁创力帆,“朱总理说我是成功的民营企业家”
1991年7月16日,中共中央批转中共中央统战部《关于工商联工作若干问题的请示》报告,指出:“现在的私营企业主不应和过去的工商业者简单类比和等同,更不要像五十年代那样对他们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而是对他们采取团结、帮助、教育、引导的方针。”
1992年春天,邓小平南巡,要求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并提出在深圳等地设立经济特区,号召大家“大胆地试,大胆地闯。”春天,来了!
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激励了一大批人,这一年,很多人下海从商。精明的尹明善意识到,党的政策对私营经济的发展给予了肯定。于是,他加快了自己的办厂进程。
重庆是中国摩托车制造重镇,当时的行业“老大”嘉陵厂和“老二”建设厂都在重庆。伴随着这两大企业的发展,诞生了一些生产和销售摩托车配件的企业。尹明善听人说造摩托车配件很赚钱,就决定介入进去,尽管他连“摩托车轮子是怎么转的”都不知道。
尹明善从朋友处凑来20万元,启动了自己的梦想,创办了“车辆配件研究所”。在租采的一间不足40平方米的旧房子里,尹明善和另外8个员工一起,用一些旧机器开始造摩托车配件。
当时,嘉陵厂和建设厂虽然已经做得挺大,但它们都不能向小摩托厂提供摩托车发动机,小厂需要花高价到河南去买。尹明善发现建设厂的维修部能提供所有的发动机配件,于是他买来建设厂的配件组装成发动机,再卖给小摩托厂。这样一倒手,一台发动机就赚近600元。
四个月后,建设厂发现了问题,下令一个配件也不许卖给尹明善。但此时,尹明善已经能自己制造关键部件了。
很快,尹明善就生产出了摩托车,并于1994年出口阿根廷。2000年,尹明善已经建成了他的摩托车帝国,并入选《福布斯》中国富豪榜前50位。对于今天的成绩,尹明善坦言没想到:“我当时想,要能做到一年1个亿的销售收入,这辈子就没白活了。”
尹明善不仅成了富豪,政治上也获得了肯定。2001年3月,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对尹明善说:“你是一位成功的民营企业家!”
2003年:65岁造汽车,“我不是豪赌”
2002年,中共十六大召开,提出要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同时,中国人均国民收入首次突破1000美元。
2002年,国内摩托车市场开始萎缩,许多摩托车企业谋求转型。宗申开始涉足矿产以及通用动力机械制造,隆鑫则开始涉足房地产。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购买汽车,国内一些民营企业如波导、夏新、美的、奥克斯等看好这个市场,纷纷投资造车。
力帆如何转型?有人建议投资金融,有人建议投资房地产、通信或者IT。最终,尹朋善决定进军汽车产业,他认定这是一个大产业:“当今世界摩托老大本田年销售额25亿美元,而汽车老大丰田年销售1600多亿美元,是前者的60多倍。”而且,从两轮向四轮转变,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宝马、本田、铃木、起亚等。
力帆怎么造车?尹明善认为合资太亏,单干又太难,于是提出了造汽车的“第三条道路”,即坚持自主知识产权、品族品牌,进行开门造车,引进一流造车人才,采用世界先进的技术和零部件。
对尹明善提出的第三条道路,很多人表示没有特别之处,因此不看好。外界对力帆造车还有一个质疑,那就是起步时间太晚。对此,尹明善并不认同,“革命不分先后,造车不分早晚”,“世界经济史是一部后来居上的历史”。他相信力帆也能后来居上。而且力帆造摩托车的技术、品牌、营销渠道和方式都可以为他制造汽车提供资源支持。
2003年,力帆汽车项目开始起步;2005年6月,第一辆力帆520下线。
2005年9月,中共十六届五中全会召开,全会高度重视自主品牌和自主知识产权。力帆借助政策的春风,在2005年底被国家发改委列入轿车生产目录,成为2004年新汽车产业政策公布后,获准进入汽车行业的第一家民营企业。力帆获得生产牌照,有人说是尹明善重庆政协副主席的帽子帮了忙,尹明善则认为,“我们获准进入汽车领域,是‘非公36条’的阳光照进了力帆。”
在销售上,力帆汽车借用了其摩托车的经验和海外渠道,重点发展国外二、三线市场。现在,力帆已经在越南、俄罗斯、埃塞俄比亚、伊朗建立了四个海外汽车组装基地。
如同国际市场一样,力帆在国内的战略也是先抓二、三线市场,“打不赢就跑”,回避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到中小城市、城乡结合部去打“游击战”,实行“农村包围城市”战略,以谋求从中小城市打回大城市。
力帆的轿车项目分三期,共投资24亿元资金,一期投入9亿元。鉴于造汽车的高投入,以往民营企业造车的失败经历,以及制造业目前面临的成本上升等压力,人们对力帆的“第三条造车路”能否成功充满狐疑,认为尹明善是在豪赌。对此,尹明善很自信:“压力是很大,但我觉都没啥子!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敢一下就投进9个亿进行豪赌呢?”
2008年,对于力帆汽车可能是转折的一年,有望止亏。力帆620上市,结束了一款车打天下的历史。“力帆汽车已经站稳了一只脚。”尹明善乐观地表示。
2008年:70.75岁战一线,“我不会退休”
2008年,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这是一个对中国极具纪念意义的年份。
2008年,尹明善年满70岁。当56岁的朱新礼因为“心力交瘁”而卖掉自己企业的时候,尹明善选择了坚持。他也许是目前国内还奋斗在第一线的最高龄的民营企业家。
说起他的年龄,尹明善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我今天刚算过,正好70.75岁。”不过,从面相上看,尹明善确实不像年过七旬的老人,他精神矍铄,头发黝黑(据说是染过)。在采访中,办公室人员轻声送汤进来,尹明善背对着也觉察到了,“先放到桌子上”,老头子依然耳聪目明。
尹明善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平均每天大约睡5~6个小时,其他时间都是在工作”。他告诉《新财经》记者:“昨天我们开汽车销售公司工作会,我8点开始准备,会从早上9点一直开到晚上7点半,中间都没休息,连年饭也没有出去吃,我掏了100多元钱,给大家一人买了一个面包和一包牛奶。连续十多个小时,到最后,无论是我说话的声音、反应的敏捷度,一点也不比那些年轻人差。”
尹明善曾是英语老师,52岁的时候还到四川外语学院进修过英语。今年,他又把外语捡了起来:“我要做一个货真价实的跨国公司董事长。所以,今年我要好好学习英语,主要是听力和口语,要多听多说。”采访中,尹明善还不时地冒出一些英语词汇,尽管有点重庆味儿。
毕竟是这把年龄了,退休是个大家都会提及的话题,但尹明善却坚定地表示:“我肯定不会退休。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会努力干下去。所谓‘小车不倒只管推’。当然,如果到了我体力、脑力、智力不允许的时候,我可能会退休。我想退休之后肯定会感到失落。”
对于接班人问题,尹明善表示:“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女能够青出于蓝胜于蓝,但不能排除他们达不到这种要求的可能。”对于职业经理人,尹明善同样有些不信任,“中国还没有形成职业经理人市场。”不过,他透露,“董事长人选我有两三个备选,谁是首选,谁是次选,我还在考察。”
接班人的难产,恐怕也是尹明善如此高龄仍然奋战在一线的无奈选择吧。
尹明善七十高龄依旧奋战在一线。是什么支撑他不断挑战自我?尹明善说是自己的价值观,“工作就是最大的乐趣,创造就是最大的乐趣。”
尹明善看改革开放三十年
改革开放,制度创新很重要。
《新财经》: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你是亲历者,怎么看改革开放的成果?
尹明善:我们力帆的发展就证明了改革开放的成功。十六年前我们只有9个人,20多万元的资产,现在力帆有14000多人,净资产几十个亿,年销售额100多亿元。
改革开放,制度的创新很重要。我们确立了以公有制为主体的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经济体制,还确立了按劳动、资本、管理、技术等生产要素、按贡献参与分配的原则,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发展。正是这样的制度,让中国的资本、技术、管理焕发了活力,调动了一批民营企业家的积极性。
《新财经》:您怎么看改革开放三十年成长起来的这一代民营企业家。
尹明善:他们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浪花吧,没有浪花就不好看了。他们至少是一个路牌,在那里待着,人们不会忘记他们。
共产党善于改正错误,这很了不起。
《新财经》:改革开放以前,您在劳改农场待了二十多年,您怎么看自己的这段经历?
尹明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任何一个政党、国家和政府都免不了在探索中走些弯路,采取一些不恰当的举措,执行一些不适当的政策,也就肯定会使一些人成为无辜的受害者。我们不必对政府、执政党抱怨太多。中国共产党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它能发现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改正自己的错误。在改革开放前,不少人因“投机倒把罪”被关,后来也都放了。党和政府在不断改正自己的错误,这是很了不起。
《新财经》:您难道没有一点抱怨?
尹明善:我从1958年20岁时在“反右”运动中成为“牛鬼蛇神”开始,直到1979年,整整二十一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如果我对此耿耿于怀,天天骂娘,在牢骚中度日,我的身体不可能有现在这么健康,更不可能有现在的事业。
在那二十一年中,还有许许多多比我优秀的人,他们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后来却碌碌无为,主要是他们没有端正心态,他们总是埋怨政府、社会、执政党。发牢骚有什么用嘛!如果自己早早见马克思去了。
我认为我一生最值得人们肯定、值得人们表扬的,就是我确实受到不平的待遇,但一给我落实政策,给我赔礼道歉,给我把不好的档案消除后,我马上就是感谢他。你给我机会,我马上抓住机会。人啦,不要老是去算账,老是回头,多向前看。即使是回头看,也不要把个人的恩怨和国家民族的发展相对立。也许我是在唱高调,但是事实正是这样。
民营企业家成了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
《新财经》:您是重庆市第二届政协委员会副主席,在全国,从一个民营企业家成为省部级高级干部的,您是第一个。因此,很多人称您为“红顶商人”。
尹明善:是改革开放让我在经济上有了这么强的实力,在政治上有了这么离的地位。所以,我确实对党和政府充满了感激。我成为重庆市第二届政协副主席,这是党和政府对民营企业家的一种认可。而且,现在政府不叫我们老板、企业家,更不叫资本家,政治上给了一个新名字,称我们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