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东汉学建设的缘起、内涵与回应_朱熹论文

惠栋构筑汉学之渊源、立意及反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学论文,立意论文,渊源论文,反响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汉学名义在清代从无到有的发生,是原始要终地认识汉宋之争这一清学史枢纽要题的关键入手处。乾隆年间惠栋编撰一系列的经学论著,力图重现两汉专门之学,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打出了汉学名号,为清代汉学之发端。目前学人已充分注意到《易》学在惠栋构筑汉学体系中的核心地位,也对惠栋相关论著的版本与撰写年代作了细致的考辨。①不过对于惠栋汉学的认识,还是多以汉宋门户已开后的眼光去看,与惠栋原意多有距离。跳出汉宋门户,从惠栋构筑汉学的渊源、立意出发,可对惠栋学术有更亲切地认识。惠栋发明两汉专门之学,主要落实于《易》学,其立论与命意都与宋儒颇有渊源。当然惠栋也不拘于此,而是自成一说。他在钩沉两汉专门之学后,阐发《易》理,以此统贯诸经,借汉儒古义发明微言大义,以与宋儒学术高峰程、朱竞争,暗用宋儒道统之说而又意欲修正道统论,为汉儒正名,以此独得之契构筑汉学系统。之后,惠栋所倡汉学成为当时显学,也引起不少学人自觉辨析汉学名义,区分治经的求古与求是。其结果恰恰显现清代几乎没有多少纯宗汉学的学人,往往只是“假其训诂度制还以相攻”,与惠栋汉学殊科。

       一、宋儒与汉学渊源

       惠栋一直强调惠氏“四世咸通汉学”,号称自己的汉学理念渊源于祖上,或有抬高祖先之嫌疑。惠栋再传弟子江藩虽在《汉学师承记》的自序中称清代汉学昌明源于三惠之学,却又在正文中引述钱大昕之言,说自惠栋《周易述》出,“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显然自序中的说法,只是尊崇惠栋四世通汉学之说。②惠栋确立汉学,实另有渊源脉络可寻。

       民国初年章太炎与叶德辉论学,说:“汉学之名,本起明时七子,特以文辞異宋,假为斯号。及惠定宇,以是为说经准绳。”③指出惠栋“汉学”名义有其渊源,乃承袭明人文风之变。太炎论学颇有深意,不过若以此便谓已溯至源头,未必确实。惠栋《易汉学》自序引宋人赵师秀(1170-1219)诗,便说:“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④至少可知“汉学”这一词汇在宋代便已出现。

       惠栋引录的诗句其实并非赵师秀的原诗。赵师秀原诗《秋叶偶成》收录于《清苑斋集》,诗云:“此生谩与蠹鱼同,白发难收纸上功。辅嗣易行非汉学,元晖诗变有唐风。夜长灯烬挑频落,秋老蛩声听不穷。多少故人天祿贵,宜将寂寞歎扬雄。”⑤诗中汉学二字之前,一为“非”,一为“无”,语意不无差异。惠栋所引赵诗倒是与王应麟《困学纪闻》采录的字句一致。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记道:“赵紫芝诗谓: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⑥《困学纪闻》在后世远较赵师秀《清苑斋集》流行。尤其在乾嘉时期,《困学纪闻》又是学人必读要籍,惠栋所引赵诗很有可能转引自《困学纪闻》。

       赵师秀诗意简洁,难明具体内涵。参验与其同时的刘克庄(1187-1269)语,可获大意。刘克庄为《季父易稿》作序,说:“易学有二,数也,理也。汉儒如京房、费直诸人,皆含章句而谈阴阳灾异,往往揆之前圣而不合,推之当世而少验。至王辅嗣出,始研寻经旨,一扫汉学。然其弊流而为玄虛矣。”⑦为《恕斋读易诗》作序又说:“京房,严君平辈以易为占书,郑司农区区训诂,不离汉学。至王弼始一扫凡陋,以理求易。当时美其吐金声于中朝,后人称寻微之功,必曰辅嗣。”⑧两说意思相近,用词也接近。区分易学为两大类,一重数,一重理。王弼“一扫汉学”“一扫凡陋”,皆指易学中以王弼为首的重理一派大为风行,远过于重数一派。

       刘克庄语意的落脚点在“本朝”易学,所谓一扫汉学,与王应麟《困学纪闻》中引赵师秀诗句“辅嗣易行无汉学”还是有所差别。他说:“本朝数学有华山陈氏、河南邵氏,今邵氏之书虽存,通者极少。理学有伊川程氏、新安朱氏,举世诵习,众说几废。”刘氏虽重“理”学而轻“数”学,还是指出王弼之学有流于玄虛之弊,对于宋代程、邵同时而不相折中颇为致憾,以为“天下岂有难通之书,亦岂有理外之数哉”。⑨显然宋代虽承袭王弼“理”学一系的易学为主流,还是不乏承袭汉人“数”学一路的易学,且尚有折中两系之说。故而,赵师秀原诗“辅嗣易行非汉学”与刘克庄“一扫汉学”之语远较王应麟所引诗句更为接近实情。

       宋元间虽然也有如戴表元所说:“欲求汉学,惟齐鲁诸生训注犹近古”⑩,其逻辑出于“秦祸息,汉学兴”之说。(11)确实,多数宋儒承认汉儒在秦始皇焚书之后,尚能抱残守缺,不致使经书原貌尽数毁坏遗失,故汉儒颇能得古训雅注。不过,却未必特意揭出“汉学”之名号,也无意过于抬高汉儒之学,将其上升为一代之学。因此,此类广而言之的汉学,实非宋元儒生的主流。前引宋人赵师秀、刘克庄所论易学中之“数”学一系,方为宋元以来主流的汉学名义。元人袁桷《龚氏四书朱陆会同序》一文便称:“易学以辞象变占为主,得失可稽也。王辅嗣出,一切理喻,汉学几于绝熄。宋邵子、朱子震始申言之,后八百余年而始兴者也。”(12)对于以辞象变占为主的“数”学与以理相喻的“理”学之判断,虽与刘克庄相左,其言下汉学之意却颇为一致,而且“一扫”与“几于绝熄”语意也一致,即易汉学处于似断实未断之际。言下之意,易汉学经王弼扫除之后,曾一度复兴。至少可说明,宋元以来颇有意图发明易汉学之人。

       至清代,惠栋号召恢复汉学,便首重易汉学,从诠释逻辑到具体指谓,皆不无承袭宋元儒者之意。惠栋之前的清初儒者,也不乏采用、论及汉儒学问,卸无专立汉学名义之事。诚如皮锡瑞《经学历史》所言,清初儒者“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而在诸公当日,不过实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13)真正奠立汉学旗帜,以恢复汉学相号召的是惠栋。

       惠栋撰有《周易述》二十三卷,钱大昕为其作传述其撰述宗旨,便说其“年五十后专心经术,尤邃于《易》,谓宣尼作《十翼》,其微言大义七十子之徒相传至汉犹有存者,自王弼兴而汉学亡,幸存其略于《李氏集解》中,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其书“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14)惠栋另有《易汉学》一书,更是集孟喜、虞翻、京房、荀爽诸家绪论,由原先的《汉易考》直接标名为汉学。(15)

       《易汉学自序》自揭宗旨,说:“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传于汉。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公羊》犹存毛、郑、何三家。《春秋》为杜氏所乱,《尚书》为伪孔氏所乱,《易经》为王氏所乱。杜氏虽有更定,大校同于贾、服,伪孔氏则杂采马、王之说,汉学虽亡而未尽亡也。惟王辅嗣以假像说易,根本黄老,而汉经师之义荡然无复有存者矣。故宋人赵紫芝有诗云辅嗣易行无汉学,元晖诗变有唐风。盖实录也。”(16)语意承接上引宋元儒者之说而所述范围有所扩张,包括《诗》、《礼》、《春秋》。而度其语意,宋人“辅嗣易行无汉学”实为其扩张范围的立脚之处。其中,惠栋所引赵师秀诗句,承袭王应麟《困学纪闻》之误,将“非汉学”误为“无汉学”,更陡添恢复汉学之紧迫与重要。因此,若说惠栋有关易学的撰著处于宋元以来意图恢复易汉学的脉络之中,也不无道理。虽然其间取径、理念大有差异。《易汉学》卷八“辨先天后天”条,明辨宋儒所谓直承汉易的“数”学大家邵雍易学实承袭自异学,说:“伏羲四图皆出于邵氏。邵氏之学,本之庐山老浮图,见谢上蔡《传易堂记序》。”(17)已与宋元儒者所说承袭易汉学的邵雍易学相区别。便是显例。

       除易汉学,惠栋也试图恢复《春秋》、《尚书》的两汉专门之学。潘景郑藏有惠栋《古文春秋左传稿本》。潘氏跋文说:“此册为先生手采贾、服旧注,不自立说”,“卷端初题曰《春秋左氏传集注》,后改题曰《古文春秋左传汉学》,复塗乙‘汉学’二字。”(18)显然惠栋对于《左传》的研究,不自立说,以补集汉儒旧注为主,与易汉学揭出两汉学人旧注异曲同工。惠栋另撰有《古文尚书考》,指出孔安国古文尚书之学,“一传于都尉朝,朝传胶东庸生,生传胡常,常传徐敖,敖传王璜、塗恽,恽传桑钦,恽又传贾徽,徽传子逵,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康成注,解古文之说大备。康成虽云受之张恭祖,然其书赞曰:‘我先师棘下生子安国亦好此学’,则其渊源于安国明矣。”东晋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其“篇章之离合,名目之存亡,绝与两汉不合”,惠栋考其自东晋以来一千三百余年而与圣经贤传并立学官,莫能更易,其故有三:其一,名儒皇甫谧将伪古文载于《帝王世纪》,使伪孔首信于世;其二,唐贞观年间,孔颖达根据伪古文作疏,遂使此前与伪孔并行不背之郑注废弃;其三,蔡沈《书集传》背弃朱子分经与序为二以存古制之法,且不采朱子疑伪孔之说,仍遵旧说。遂使“两汉专门之学”废绝。值得注意的是,惠栋强调证明后世孔安国传为伪书,恢复汉代旧注为“朱子未成之志”。(19)那么,惠栋的《尚书》汉学研究,也与《易》汉学一样,实际也不讳言承接自宋儒,续成朱子未成之志向。

       二、易学与独得之契

       虽然,惠栋经学渊源于宋元儒者,却未必局于宋元之说。惠栋恢复汉学之举,亦蕴含有极大之学术抱负,而其心目中之竞争对手或许正是代表宋儒学问高峰的程朱之学。

       惠栋在《上制军尹元长先生书》中,称其搜集汉儒易学旧说,反复研求,“恍然悟洁靜精微之旨,子游《礼运》、子思《中庸》纯是《易》理,乃知师法家传,渊源有自”,并强调道:“此则栋独知之契,用敢献之左右者也。”(20)惠栋言《易经》为《五经》之本,其独知之契,集中在《周易述》卷二十二、二十三之《易微言》,主旨便是由易理为根本来发挥《中庸》《大学》诸书微言。与宋儒解说大异。相关内容众多,限于篇幅不能详列,姑且以讲一贯、讲理、讲养心诸说为例。

       “一贯”为宋儒反复讨论之义,乃宋儒发挥孔子忠恕之道的核心内容。《易微言》论一贯,不以宋儒之说为然。惠栋说:“一贯之道,三尺童子皆知之,百岁老人行不得。宋儒谓唯颜子、曾子、子贡得闻一贯,非也。‘吾道一以贯之’,自本达末,原始及终。《老子》所谓‘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也’(下云言有宗,事有君,即一也。)忠即一也。恕而行之,即一以贯之也。韦昭注《周语》‘帅意能忠’曰:‘循己之意,恕而行之为忠。’”(21)以为一贯之道易知难行,并非如宋儒所谓只有少数人得其旨趣。惠栋认为一贯在忠恕在实行,一为忠恕之始,实行之始,便与宋儒所谓一贯集万事迥异其趣。他引《庄子·天地》篇曰:“《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郭注云:一无为而群理都举。《记》,书名也,云老子所作。”随即案语道:“此论一贯与宋儒同,与孔子异。道家以一为终,故庄子曰得其一而万事毕,圣人以一为始,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此儒与道之别也。”直言宋儒解一贯流于道家之说而与孔学迥异。

       “理”为宋儒立说根本,宋儒反复辨明天理人欲之别。《易微言》论理,且说:“理字之义,兼两之谓也。人之性禀于天性,必兼两,在天曰阴与阳,在地曰柔与刚,在人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曰性命之理。《乐记》言天理,谓好与恶也。好近仁,恶近义,好恶得其正谓之天理,好恶失其正谓之灭天理。《大学》谓之拂人性。天命之谓性,性有阴阳、刚柔、仁义,故曰天理。后人以天人理欲为对待,且曰天即理也,尤谬。”惠栋远引《说卦》、《中庸》、《乐记》、《韩非子》诸书,谓理乃“分别之意”也,以“天理为天性,非是”,“宋人说理与道同,而谓道为路,只见得一偏”。(22)立说与宋儒大异。后之戴震《孟子字义疏证》疏通“理”义,与其不无相通之处。

       “养心”之说,即修身立诚之旨,也是宋儒反复申明之义。《易微言》言养心,道:“《大学》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故《荀子》曰:‘养心莫善于诚’。《大学》释诚意而归于慎独。故《荀子》曰:‘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此《大学》‘诚于中,形于外’、《中庸》‘诚则形’之义也。《荀子》所言见《不苟篇》。七十子之徒所传之大义,与宋儒旨趣不同。《孟子》言存心,故云养心莫善于寡欲。《荀子》言慎独,故云养心莫善于诚。或据《孟子》以驳《荀子》之非,是驳《大学》也。”(23)据此驳斥宋儒谓荀子不知诚之说。

       值得注意的是,惠栋所谓“宋儒”皆非一般儒者,实为伊洛传承中之要人。宋人中强调只有颜子、曾子、子贡得闻孔子一贯之教的儒者,便是朱熹,除此之外似不多见。《朱子语类》记朱熹语谓:“孔门三千,颜子固不须说,只曾子、子贡得闻一贯之诲”。(24)驳斥荀子不知诚之人,主要便是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程颢曾说:“《荀子》曰‘养心莫善于诚’,周茂叔谓‘荀子元不识诚’,伯淳曰‘既诚矣,心焉用养邪’,荀子不知诚。”(25)朱熹论养心,与二程同。他说:“程子至矣,而其曰不必沉溺者,尤密。其论荀卿之失者,尤精也。”(26)而惠栋之用心,大致在证“七十子之徒所传之大义,与宋儒旨趣不同”。换句话说,宋儒所谓孟子之后不得其传之微言大义,未必就由程朱承继。他在读《说文》的笔记里,也在重申这一观念:“壬,位北方也。阴极阳生,故《易》曰龙战于野,战者接也。训战为接,真古训也。王弼谓与阳战而伤,朱子谓两败俱伤。乱经者弼,而朱子从之也。阴阳消息何伤之有。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其是之谓乎。”(27)七十子之大义之所以丧失,正在乱经者王弼,而朱子恰恰从王弼之说,而不能上追圣贤之意。

       惠栋的易学,从其立论上,确实是入室操戈。惠栋《易例》“元亨利贞大义”条,说得更加显白,他道:“《易》道晦蚀且二千年矣,元亨利贞乃二篇之纲领,魏晋已后注易者皆不得其解。”自然又是前引“乱经者弼,而朱子从之”之意。而之后又强调:“后之学者征创异说,讳言坎离,于是造皮肤之语以释圣经。微言既绝,大义尤乖。殊不知圣人赞化育,以天地万物为坎离,何嫌何疑,而讳言之乎?今幸东汉之《易》犹存,荀虞之说具在,用申师法,以明大义,以溯微言。二千年绝学庶几未坠,其在茲乎!其在茲乎!”(28)惠栋此处虽然用“《易》道晦蚀且二千年”“魏晋已后注易者皆不得其解”,将程、朱的注解一律排斥在外,又用“幸东汉之《易》犹存,荀虞之说具在,用申师法,以明大义,以溯微言。二千年绝学庶几未坠,其在茲乎!”上接圣人微言大义以得“道”之传承,其语意与逻辑,恰与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的论调极其神似。

       朱熹《中庸章句序》便说:“《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惜乎!……凡石氏之所辑录,仅出于其门人之所记,是以大义虽明,而微言未析。……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沉潛反复,盖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中。”(29)惠栋与朱熹一样,都以为圣人之道曾经中断,都有志接续前人而自寻圣人大义微言,只是朱熹以为孟子之后不得其传,惠栋则以为汉人之后不得其传。

       因而,不得不让人推想,惠栋强调恢复汉学,是在质疑程、朱根据韩愈学说而发挥的道统论,尤其是孟子之后不得其传的论调。宋儒学说的兴起,或者说特立之处,正是在于其与当时朝廷功令之学的汉唐注疏相抗衡。而程、朱道统论中,所谓孟子之后不得其传,晚至宋世,道学方发明光大,二程明其大义,《中庸章句》则隐然自居得其微言。汉儒之学,自然不在统系之内。惠栋由恢复汉学面貌,进而谓得其义理,阐释微言,不无借鉴朱熹道统说而又与之决胜之意。不然,如何理解惠栋豪言易道二千年以来不得明,而自己又“恍然悟洁靜精微之旨,子游《礼运》、子思《中庸》纯是《易》理,乃知师法家传,渊源有自,此则栋独知之契”?显然易学不止通贯一经而已,而是六经之管钥。如其仅是恢复两汉专门之学,《周易述》仅述已足,又何必出现《易微言》?又何必设《易大义》?又何必有《明堂大道录》?他也不用将程、朱反复申说的“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之罪过反加诸程、朱之上了。惠栋学术上的自信也来源于此。他论断“本朝经学”,说:“昆山顾宁人博极群书,独不通《易》学。萧山毛大可《仲氏易》、南海屈介子《易外》,非汉非宋,皆思而不学者也。”(30)不正是对自己独得之契的《易》理的极其自负吗?

       若因此说惠栋有一定的汉宋门户之见,倒也不太冤枉。惠栋好友王鸣盛论及其学术时说:“惠氏之学,专宗汉儒”,“特有意与朱子立异耳”。又说:“惠氏于训诂甚精”,“然其有意与朱子立异之处,我辈亦勿效也。”(31)只是,惠栋虽有意与朱熹立异争胜,却远非后世非此即彼、此是彼非的汉宋门户之见。惠栋与朱熹争,或许更大程度上是将其视为学术高峰,或可与其相较的对手。正如朱、陆之辨,在当事人心目中棋逢对手之感,肯定远过于后来末流之凭空悬测之是非高下。后来是朱是陆者,作此是彼非的论断,虽有意偏向一方,实是矮化了双方的当事人。从惠栋的立言行事,不见这样的偏见。惠栋曾说:“汉人经术,宋人理学,兼之者乃为大儒。荀卿称周公为大儒,大儒不易及也。”(32)惠家楹联又大书:“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正是兼之者为大儒的不同版本。难道仅是作秀而已?恐怕未必。惠栋与沈彤为莫逆之交,自称“知余者莫君若,知君者亦莫余若”。沈彤先亡,惠栋为其作墓志,介绍其进学途径,说他“始于理学,继而啧意五业著《群经小疏》若干卷,凡所发正,咸有义据。”进而赞他:“自古理学之儒,滞于稟而文不昌;经术之士,汨于利而行不笃。君能去两短集两长,非纯儒之行欤!”(33)由此可见,在惠栋心目中,沈彤正是当世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的楷模。惠栋与之为知交契友,也正在此。

       那么,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的姊妹篇《国朝宋学渊源记》中批评“近今汉学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无不痛诋宋学”之风,认为违背惠栋汉学师承,便不能视为故作姿态,恰是深得惠栋学术真髓。而达三《国朝宋学渊源记》序说:“自宋儒道统之说起,谓二程心传直接邹鲁,从此心性、事功分为二道,儒林、道学判为两途,而汉儒之传经,唐儒之卫道,均不啻糟粕视之矣。殊不思洛、闽心学源本六经,若非汉唐诸儒授受相传,宋儒亦何由而心悟?”(34)倒颇能领会惠栋提倡汉学之意。性格狂介的江藩,能将此序列于书首,如果仅仅因为受达三资助而折节收录似乎过于牵强,也不免短视江藩,至少序中之意应与江藩主观不远。也就是说,江藩把握的惠栋发挥汉学之学术旨趣,应与此序所言若合符节。那么至少可以说明,当时惠栋门下弟子未必不识其构筑汉学的大抱负,我们也岂能以后世狭小的汉宋门户去揣度其人其学?

       三、求古与求是

       惠栋旗帜鲜明地恢复汉学,对当时学风影响颇大。惠栋再传弟子江藩说:“乾隆中叶以后,惠氏之学大行”。(35)时人也观察到:“近之学者,多知崇尚汉学”。(36)不过,若仔细考察,惠栋提倡汉学的另一面影响,恰是引起学人主动辨析“汉学”的名义,尤以区分求古与求是为要,恰恰显现清代几乎没有多少纯宗汉学的学人。

       乾隆年间,惠栋与比其小近三十岁的戴震岿然为一代儒宗。民国词曲名家吴梅撰《清十一家词钞序》,论及一代文学领袖,言之有味。说:“一代文学,必有卓荦领袖之人”,“顾此卓荦领袖者,非自信所诣至此也。盖棺论定,大明始昭。后人读其遗著,芬芳郁结,咸赞歎以为不可及,于是卓荦之,领袖之,而是人已形销骨毁矣。”(37)惠、戴身前已名重当时。乾嘉名儒王鸣盛说:“吾交天下士,得通经者二人,吴郡惠定宇、歙州戴东原也”,(38)于当世学人中“断推两先生”(39)。惠、戴身后,更为后学尊仰为两大师。焦循曾与人讨论有清一代经学,于明末清初学人中首推顾炎武,“近世以来”便以惠、江、戴为主,称“吴有惠氏之学”,“徽有江氏之学、戴氏之学。”(40)陈澧则从厘清学术的角度,担忧近儒“贵惠、戴而贱宋儒”之风。(41)无怪乎时人要说“海内考据家无不称惠、戴。”(42)

       戴震与惠栋颇有渊源。洪榜撰《戴先生行状》,述及惠、戴因缘,说:“东吴惠定宇先生栋,自其家三世传经,其学信而好古,于汉经师以来,贾、马、服、郑诸儒,散失遗落,几不传于今者,旁搜广摭,裒集成书,谓之古义,从学之士盛众。先生于乾隆乙亥岁北上京师,见惠于扬州,一见订交。”钱穆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便称戴震见惠栋是促其学术一变之要因。两人学问有此渊源,故一度被人并观而论。

       不过,戴震似有意与惠栋之学相区分。洪榜《戴先生行状》记王鸣盛分析惠、戴治学特点,说:“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43)洪榜不查,实际王说出自戴震本人。王鸣盛曾与戴震“从容语”,问道:“子之学于定宇何如?”戴震答道:“不同。定宇求古,吾求是。”(44)惠栋之学,主要表现为恢复汉代经师古义,强调“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传于汉”,(45)“以汉犹近古,去圣未远”,(46)故“于五经并宗汉学”。(47)虽然其中颇具抱负,非仅求古而已,更要修正宋儒道统传承体系,发挥七十子未断之大义,主要给人的印象还是以述古为主。戴震在《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中,总结惠栋学问乃“上追汉经师授受,欲坠未坠,埋蕴积久之业”,“俾斯事遗而复兴”。(48)就是“定宇求古”之意。

       戴震不仅主动与惠栋学问相区别,还对惠栋之学隐然有所针砭。乾隆二十四年(1759),惠栋去世第二年,戴震为王昶作《郑学斋记》道:“今之知学者,说经能寖寖进于汉,进于郑康成氏,海内盖数人为先倡,舍人其一也。有言者曰:‘宋儒兴而汉注亡。’余甚不谓然。方汉置五经博士,开弟子员,先师皆起建元之间,厥后郑氏卓然为吾宗。众家之书亡于永嘉,师传不绝独郑氏。及唐承江左义疏,《书》用梅赜所进古文,《易》用辅嗣、康伯二经,涉前儒之申郑者,目曰郑学云尔。故废郑学,乃后名郑学以相别异。而郑之三《礼》、《诗》笺仅存,后儒浅陋,不足知其贯穿群经以立言,又苦义疏繁芜,于是竞相凿空。”而今人不读汉人注疏,废弃汉学,乃是因为“自制艺选士以来,用宋儒之说,犹之奉新经而废注疏也。”并非因为宋儒排弃汉学之过,甚至“朱子晚年治《礼》,崇郑氏学何如哉?”于是,戴震揭出何谓真郑学之意。他道:“学者大患,在自失其心。心全天德,制百行。不见天地之心,不得己之心;不见圣人之心者,不得天地之心。不求诸前古圣贤之言与事,则无从探其心于千载下。是故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能通乎其词,然后以心相遇。是故求之茫茫空驰以逃难,歧为异端者,振其槁而更之,然后知古人治经有法,此之谓郑学。”(49)真郑学、真汉学、真学问乃是要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以求通圣人之名词,进而知其心意,最后返求诸己,以求与圣人同然之心,以成己德,是为“求是”。将学问与自身融为一体,极具见识,自然也超越汉宋之别。

       乾隆三十年(1765),戴震拜观惠栋遗像,撰《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阐发惠栋学术大旨,与《郑学斋记》透露之学术意趣相通。他说:“病夫《六经》微言,后人以歧趋而失之也。言者辄曰:‘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此诚震之大不解也者。”进而解释道:“夫所谓理义,苟可以舍经而空凭胸臆,将人人凿空得之,奚有于经学之云乎哉?惟空凭胸臆之卒无当于贤人圣人之理义,然后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也,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显然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理义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彼歧故训、理义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而故训胡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其亦远乎先生之教矣。”批评误解惠栋治经规矩的后学,泥于汉经师故训、典章制度而不进求圣人理义,其实与空言理义同样无当于学。戴震此文虽重在发挥惠栋经学大旨,实也是自道心声。类似“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显然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的表述,不仅揭示治学的进阶,也发明学问反求诸己,以求“我心之所同然”,与《郑学斋记》相通。在文中,戴震自道“自愧学无所就,于前儒大师不能得所专主。”(50)“无专主”也表明自己与惠栋学说之異,绝无标明某某学之意,不然也便不符文中阐释的学问意境。

       戴震虽未点名批评惠栋汉学,著笔都落在不明惠栋专宗两汉专门之学用意的后学上,还是隐然可见针砭。显例之一,当时学人称说“宋儒兴而汉注亡”“有汉儒经学,宋儒经学”者,惠栋便居其一。惠栋曾品评卢见曾所撰《经义考序》。卢氏原文道:“《六经》至孔子而论定,孔子殁,西河七十子之徒,转相授受。延及两汉,具有家法。逮有宋理学勃兴,诸儒各以己意说经,义理胜而家法转亡矣。”惠栋评点云:“汉人传经有家法,当时备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故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后人拨弃汉学,薄训诂而不为,即《尔雅》亦不尽信。其说经也,往往多凭私臆,经学由茲而晦。篇中‘义理胜而家法亡’一语,道破前人之陋,为之称快。”(51)犹可注意的是,惠栋独标汉学旗帜,便是要恢复已废之汉学旧注。戴震在写《郑学斋记》后一年,撰《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前五年(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致信任大椿,道:“震向病同学者多株守古人。”(52)求古与株守古人,全在学人拿捏,其间高下实在一线之隔。

       戴震强调自己与惠栋学问的区别,分析求古与求是之不同,并非单纯阐释学术取向之不同,其中也蕴含著极强的学术自负。因而,戴震在具体的经学疏证中,也不免对惠栋学问多有指摘。晚清儒者袁昶指出:“松崖惠先生之治《易》、《尚书》,则宜非戴所敢望矣,乃戴于惠所著《禘说》、《明堂大道录》有夏鼎商彝不适于用之诮。又自谓释经、修词冶为一炉,与墨守笺疏体裁之经生异意。戴之为人兀傲气矜好异己,仿佛康熙中潛邱征士之余风。”(53)惠、戴《易》学、《尚书》学的高下暂且不表,袁说从批评戴震的角度出发,还是显现戴震自成一家的气度与风发的意气。戴震之学,自然不能以汉学限之。章太炎便说:“若戴氏者,观其遗书,规模闳远,执志固故可知”,与惠栋定汉学一尊迥异。(54)

       戴震的论说,引起与惠栋学问较近的学人之反感。前引王鸣盛记述戴震区分惠、戴异同之言,实际有所立场,颇为惠栋打抱不平。王鸣盛随后便说:“嘻!东原虽自命不同,究之求古即所以求是。舍古无是者也。”(55)“舍古无是”恰是惠栋恢复汉学旧注的立脚之处。王鸣盛与惠栋、戴震都为交好,其学则私淑惠栋。王鸣盛有诗赠惠栋,极言仰慕之意。诗曰:“空谷斯人在,归山独下帷。穷经惟复古,守道不干时。洞拟题三诏,诗应续五噫。我来因听讲,长与白云期。”(56)王鸣盛因“与惠征君松厓讲经义,知诂训必以汉儒为宗。”读书论学颇本惠栋,“尝言汉人说经必守家法,亦云师法自唐贞观撰诸经义疏而家法亡,宋元丰以新经义取士而汉学殆绝。今好古之儒皆知崇注疏矣,然注疏惟《诗》、《三礼》及《公羊传》犹是汉人家法,它经注则出于魏晋人,未为醇备。故所撰《尚书后案》专宗郑康成,郑注亡逸者采马、王补之,孔传虽伪,其训诂犹有传授,非尽乡壁虛造,间亦取焉。”于《尚书》“经营二十余年,自谓存古之功与惠氏《周易述》相埒。”(57)而对于戴震却是不乏批评。王氏撰《蛾术编》,于“东原戴氏多所辩驳”,以致刊刻此书的编辑者要对相关内容加以删节。(58)章太炎《说林》也说王鸣盛“为《蛾术编》,亦嗑嗑詈休宁。”王鸣盛的批评,出于论学见解的异同,却也不无为惠栋回击之意,故章太炎有“同门相党”之语。(59)而刊刻《蛾术编》的编者说:“近时谈考据者,前以顾亭林后以戴东原两先生为最,学有根柢,言皆确实。”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惠栋汉学与戴震学说的影响力相较,已渐趋弱势。

       自是,时人虽重汉人专门之学,也绝不固执汉学,恰如章太炎所言:“惠栋殁,吴材衰,学者皆拥树戴氏为大师,而固不执汉学。其识度深浅,亦人人殊异。”(60)虽然,“汉学”风行一时,为后学时髦,但严肃的学人更自觉地细辨其中三味。乾隆五十八年(1793),胡敬仲致信凌廷堪,说:“近之学者,多知崇尚汉学,庶几古训复申,空言渐绌。”凌廷堪回复道:“是固然已。第目前侈谈康成、高言叔重者,皆风气使然,容有缘之以饰陋,借之以窃名,岂如足下真知而笃好之乎?且宋以前学术屡变,非汉学一语遂可尽其源流。即如今所存之《十三经注疏》,亦不皆汉学也。”对于跟风之徒,加以严词道:“当其将变也,千百人

而攻之者,庸人也;及其既变也,千百人靡然而从之者,亦庸人也。”(61)

       治经的求古与求是,则俨然成为辨析学术规矩的重要视角。

       嘉庆二年(1798)三月二日,王引之撰成《经义述闻自序》,以“闻于大人者以为圭臬”,记其父王念孙论经学规矩之言道:“说经期于得经意而已,前人传注不皆合于经,则择其合经者从之,其皆不合,则以己意逆经意,而参之他经,证以成训,虽别为之说,亦无不可。必欲专守一家,无少出入,则向邵公之墨守,见伐于康成者矣。”也即治经不尚墨守而贵于求是。故王引之阐释“大人之治经也”,乃是“诸说并列,则求其是,字有假借,则改其读。盖熟于汉学之门户,而不囿于汉学之藩篱者也。”(62)王引之将《经义述闻》中的数篇文字寄给焦循指正,焦循在三月十五日的回信中,表达与王引之一样的观念。他道:“读尊作《释辞》,四通八达,迥非貌为古学者可比。循尝怪为学之士自立一考据名目,以时代言,则唐必胜宋,汉必胜唐;以先儒言,则贾、孔必胜程、朱,许、郑必胜贾、孔,凡郑、许一言一字,皆奉为圭璧,而不敢少加疑辞。”(63)与王鸣盛阐释的惠栋“舍古无以为是”的学术观念迥异。

       王氏父子与焦循批评治学墨守汉学的风气,主要对象便是求古的惠栋。嘉庆十年(1805)六月,王引之将《经义述闻》一书寄给焦循,征其意见。焦循回信再次强调前言,而且指名惠栋,前书言下之意顿明。他道:“东吴惠氏为近代名儒,其《周易述》一书,循最不满之。大约其学拘于汉之经师,而不复穷究圣人之经。譬之管夷吾,名曰尊周,实奉霸耳。大作出,可以洗俗师之习矣。”(64)值得注意的是,焦循对于惠栋学说最不满之处,正是惠栋“独得之契”的《周易述》。焦循此意当是回应王氏父子在《经义述闻》中对惠栋易学贯穿全书的批评。《经义述闻》第一卷第一条便驳惠栋过信汉儒荀爽之注而致误,全书对惠氏易学的指摘更是不下五十次。在焦循看来,王氏父子不尚墨守、贵于求是的治经路径,恰是对“拘于汉之经师,而不复穷究圣人之经”学风之清心良药。焦循之意深获王引之之心。王引之回信赞同道:“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如说《周礼》邱封之度,颠倒甚矣。”并说:“来书言之,足使株守汉学而不求是者,爽然自失。”(65)

       也有学人指惠栋求古而不求是,恰是不明汉学家法。张惠言以为:“清之有天下百年,元和征士惠栋始考古义,孟、京、荀、郑、虞氏,作《易汉学》。又自为解释,曰《周易述》……其所述大抵宗祢虞氏,而未能尽通,则旁征他说以合之。盖从唐、五代、宋、元、明,朽坏散乱千有余年,区区修补收拾,欲一旦而其道复明,斯固难也。”(66)实是客气地批评惠栋不明汉易家法。阮元则更为直接地说:“张皋文惠言《周易》专主虞氏一家之学,极为精赡有家法。汉人之《易》,孟费诸家,各有师承,势不能合而为一。惠氏《周易述》虽发明汉学,杂取诸家,不成体制。要之,康成之学,断非仲翔之《易》,比而一之,多庞杂矣。”(67)求古而忘古,也是学人批评的落脚点。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顺”字,说:“顺者,理也。尾主于顺,故其字从尾。按此篆不见于经传,《诗》、《易》用亹。亹字学者每不解其何以会意形声,徐铉等乃妄云当作娓,而近者惠定宇氏从之,校李氏《易集解》及自为《周易述》皆用娓。娓,抑思,毛郑释《诗》皆云勉。勉,康成注《易》亦言没。没,衅之古音,读如门。勉、没皆疊

字,然则亹为衅之讹体,衅为勉之假借。”并说:“古音古义于今未泯,不当以无知妄说擅改宣圣大经。”(68)阮元也说:“惠栋改字,多有似是而非者。”(69)

       泥古之论,也涉及宗尚惠栋的直系后学中人。戴震曾说惠栋入室弟子余箫客《经解钩沉》钩而不沉。阮元少年时曾意兴风发地评点天下学术,道及与惠栋渊源极深的弟子、私淑弟子、再传弟子,说:“若王鸣盛、江艮庭,皆拘墟不通;江郑堂后起,亦染株守之习,而将来若一变,则迥出诸君之上。”(70)正如章太炎所说:“定宇所以定一尊者,蔽遮谰言,固不得已也。时极势迁,其门下又守残不悟。东原、晓征、怀祖诸公,追而正之。自茲以降,学者虽同名汉师义法,然皆假其训诂度制还以相攻,若所谓以矛刺盾者是也。凡治学者,皆大匠然,材朴自彼,而规矩尺度自我,故自东原以后者,与定宇之学殊科,而实超踊其上。”(71)王国维也注意到“至乾嘉之间,而国朝学术与东汉比隆矣,然其中之钜子,亦悟其说之庞杂破碎,无当于学,遂出汉学固有之范围外,而取宋学之途径。”(72)详辨惠栋汉学之流变,恰可证专宗汉学的清代学人鲜有其人。也正因清人治学大体能入于门户而又不拘泥于派分,清代学术才可以说得上是总结历代学术而又自见特色,才能在历代学术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成为民国学术崛起的一个重要凭借,成为后人认识中国固有学问的一个知识阶梯。

       注释:

       ①详见陈居渊《简论惠栋标帜“汉学”的易学特色》,《周易研究》2007年第4期。张丽珠《惠栋与清代经学之“汉学”典范建立》,《中国学术年刊》总第31期(春季号),2009年3月。郑朝晖《惠栋著述考辨两则及其学术史意义》,《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

       ②江藩《汉学师承记》,徐洪兴编校《汉学师承记(外二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8、30页。可参见朱维铮《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0页。

       ③章太炎《与叶德辉》,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01页。

       ④惠栋《易汉学自序》,《松崖文钞》卷一,《续修四部全书》第14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70页。

       ⑤赵师秀《清苑斋集》,不分卷,汲古阁景宋钞本。

       ⑥王应麟著、孙通海点校《困学纪闻》,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4页。

       ⑦刘克庄《季父易稿》,《后村集》卷九十五,四部丛刊景旧钞本。

       ⑧刘克庄《恕斋读易诗》,《后村集》卷一百十一。

       ⑨刘克庄《季父易稿》,《后村集》卷九十五。

       ⑩戴表元《急就篇注释补遗自序》,《剡源集》卷七,四部丛刊景明本。

       (11)戴表元《天原发微序》,《剡源集》卷七。

       (12)袁桷《龚氏四书朱陆会同序》,《清容居士集》卷二十一,四部丛刊景元本。

       (13)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2页。

       (14)钱大昕《惠先生栋传》,《潛研堂文集》卷三十九,载呂友仁点校《潛研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99页。

       (15)叶景葵比读《易汉学》稿本与刻本“蒙以亨,行时中也”条,说:“刻本云‘说详《汉易考》’,稿本‘汉易考’三字,朱笔改为‘易汉学’。……据此可知先生所著《易汉学》原名《汉易考》,《周易述》原名《易述》。”叶景葵《易汉学》跋语,上海图书馆藏手稿本。

       (16)惠栋《易汉学自序》,《松崖文钞》卷一,《续修四部全书》第1427册,第270页。

       (17)惠栋撰、郑万耕点校《周易述(附易汉学、易例)》,第631页。

       (18)潘景郑《著砚楼书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页。

       (19)惠栋《古文尚书考》卷上,清乾隆宋廷弼刻本。

       (20)惠栋《上制军尹元长先生书》,《松崖文钞》卷一,《续修四部全书》第1427册,第275页。

       (21)惠栋著、郑万耕点校《周易述附易汉学、易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46页。

       (22)惠栋著、郑万耕点校《周易述附易汉学、易例》,第507页。

       (23)惠栋著、郑万耕点校《周易述附易汉学、易例》,第456页。

       (24)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三十三,明成化九年陈炜刻本。

       (25)程颢《河南程氏外书》卷三,明弘治陈宣刻本。

       (26)朱熹《四书或问》之《孟子或问》卷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惠栋《惠氏读说文记》第十四,清借月山房汇钞本。

       (28)惠栋著、郑万耕点校《周易述附易汉学、易例》,第651-652页。

       (29)朱熹《中庸章句序》,载《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5页。

       (30)惠栋《本朝经学》,《九曜斋笔记》卷二,《丛书集成续编》第92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514页。

       (31)王鸣盛《与孙中伯舍人书》,《西庄始存稿》卷二十九,清乾隆三十年刻本。

       (32)惠栋《汉宋》,《九曜斋笔记》卷二,《丛书集成续编》第92册,第515页。

       (33)惠栋《沈君果堂墓志铭》,《松崖文钞》卷二,《续修四部全书》第1427册,第286-287页。

       (34)达三《国朝宋学渊源记·序》,载《汉学师承记(外二种)》,第184页。

       (35)江藩《易大谊跋》,载惠栋《易大谊》卷末,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1937年。

       (36)凌廷堪《与胡敬仲书》,载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二十三,第205页。

       (37)吴梅《瞿安日记》卷十三,《吴梅全集》日记卷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94页。

       (38)王鸣盛《古经解钩沉序》,《西庄始存稿》卷二十四,清乾隆三十年刻本。

       (39)洪榜《戴先生行状》,《戴震文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5页。

       (40)焦循《与孙渊如观察论考据著作书》,《雕蓏集》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1489册,第246页。

       (41)陈澧《本朝诸儒》一,《陈澧遗稿》第7合订本,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抄本。

       (42)任兆麟《戴东原先生墓表》,《有竹居集》卷十,嘉庆元年两广节署刻本。

       (43)洪榜《戴先生行状》,《戴震文集》附录,第255页。

       (44)王鸣盛《古经解钩沉序》,《西庄始存稿》卷二十四,清乾隆三十年刻本。

       (45)惠栋《易汉学自序》,《松崖文钞》卷一,《续修四部全书》第1427册,第270页。

       (46)惠栋《上制军尹元长先生书》,《松崖文钞》卷一,《续修四部全书》第1427册,第275页。

       (47)沈彤《古文尚书考序》,《果堂集》卷五,《文津阁四库全书》第443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67页。

       (48)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戴震文集》卷十一,第167页。

       (49)戴震《郑学斋记》,《戴震文集》卷十一,第177页。

       (50)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戴震文集》卷十一,第168页。

       (51)卢见曾《经义考序》,《雅雨堂文集》卷一(惠栋评语附后),《续修四库全书》第1423册,第449-450页。

       (52)戴震《与任孝廉幼植书》,《戴震文集》卷九,第138页。

       (53)袁昶《毗邪台山散人日记》(三),《历代日记丛钞》总第70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第440页。

       (54)分别参见章太炎《学隐》,《检论》卷四,《章太炎全集》第3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80页。章太炎:《与叶德辉》,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601页。

       (55)王鸣盛《古经解钩沉序》,《西庄始存稿》卷二十四,清乾隆三十年刻本。

       (56)王鸣盛《赠惠定宇》,《西庄始存稿》卷八,清乾隆三十年刻本。

       (57)钱大昕《西沚先生墓志铭》,《潛研堂集》文集卷四十八,清嘉庆十一年刻本。

       (58)沈楙惪识语,载王鸣盛《蛾术编》卷首,道光二十一年世楷堂藏版。迮鹤寿在《蛾术编》凡例中也说:“近时谈考据者,前以顾亭林后以戴东原两先生为最,学有根柢,言皆确实。是编务必力斥之,斯乃文人相轻之积习。今从节。”

       (59)章太炎《说林》,《太炎文录初编》卷一,《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120页。

       (60)章太炎《学隐》,《检论》卷四,《章太炎全集》第3册,第480页。

       (61)淩廷堪《与胡敬仲书》,载淩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二十三,第205页。

       (62)王引之《经义述闻自序》,载《经义述闻》卷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页。

       (63)焦循《致王引之书(一)》,载罗振玉编《昭代经师手简二编》,转引自王章涛著《王念孙·王引之年谱》,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99页。

       (64)焦循《致王引之书》(二),载罗振玉编《昭代经师手简》,转引自王章涛著《王念孙·王引之年谱》,第144页。

       (65)王引之《与焦理堂先生书》,《高邮王氏遗书》之《王文简公文集》卷四,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05页。

       (66)张惠言《周易虞氏义序》,《续修四库全书》第2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27页。

       (67)阮元《定香亭笔谈》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13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42页。

       (6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十二,嘉庆二十年经

楼刻本。

       (69)陈澧《东塾杂俎》,中山大学图书馆藏稿本。

       (70)阮元《与友人书四》,引自陈鸿森《阮元揅经室遗文辑存[增订本]》,载《清代扬州学术》,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5年,第770页。

       (71)章太炎《与叶德辉》,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第601页。

       (72)王国维《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傅杰编校《王国维论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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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东汉学建设的缘起、内涵与回应_朱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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