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典文学中的“七”--以先秦汉代文学为中心_屈原的故事论文

论古典文学中的“七”--以先秦汉代文学为中心_屈原的故事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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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以前的基数中,“七”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无论对于民俗、文化、学术、宗教还是文学都有不寻常的意义。而它对于文学的影响尤为深远,几乎涉及各种文体,乃至于修辞、情节安排等各种环节中。连类而及的七十、七十二等,似乎都成为显数,具有一定的经典意义。笔者试对古典文学尤其是先秦两汉文学中的“七”略作探析。

先秦文学中的“七”

《说文解字·七部》:“七,阳之正也,从一,微阴从中邪出也。”①汉人视七为抱阳而负阴的数字,这与从先秦以来流行的阴阳五行说有关,而对后世影响颇大。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篆文七与十相似,惟直画屈中,书者易误。……本书‘丙’下云:‘阴气初起,阳气初亏。’‘午’下云:‘五月阴气午逆阳,冒地而出。’‘申’下云:‘七月阴气成体。’馥谓:阳立于七,故七为阳正。阴生于阳,故阴从阳出。七与屯同意。”②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谓许慎说“纡远难通,造字之始,画以纪数,本无深意,但别其形耳”③。朱氏说法符合造字原理,许慎与桂氏之说则是言其后来赋予的文化意义,应是从本义而来的引申义。但其引申义后来居上,影响远大于其本义。

既然七为正阳,主南方,为壮盛之始,那么作为数字,就具有极数、大数的特征,似乎和九相侔。然九常与君王沾边,故缺少普泛意义。所以七就升居为臣下的、大众的极数,可以与表众多的三相当,然较三更具有特殊意义,这从先秦典籍可以看得出来。《诗经·邶风·凯风》:“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此七恐非实数,而是极言子数之多,烘托母亲的劳苦而已。同理,《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七于此亦只表为数之多,言母鸟对众多幼鸟公平如一。《小雅·大东》:“跛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言织女星一日移位七次,故织出的布不多。这里的七亦为极数,带夸张意味。《唐风·无衣》:“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兮,安且吉兮!”《毛序》:“武公始并晋国,其大夫为之请命乎天子之使,而作是诗也。”所以孔颖达《正义》说:“侯伯之礼,冠服七章故请七章之衣。《春官·典命》云:‘侯伯七命,其国家、宫室、车骑、衣服、礼仪,皆以七为节。’《秋官·大行人》云:‘诸侯之礼,执信圭七寸……冕服七章……’是七命七章之衣。”诸侯之礼,圭、版制、旗帜、马饰、车辆、辅己行礼者,礼物等,诸侯均以七为制。故以《毛序》意,则“七”,即七衣,指七章之衣,属于诸侯的服饰。今人则以此诗与晋武公无涉,谓“七”言其多,并非实数。无论《无衣》诗意如何,“七”在新旧解说中都具有特殊意义,表极多则为其基本义。

“七”在抒情性的《诗经》中属夸饰性的极数、大数、显数,在严肃的先秦史著中亦复如是。《左传》定公四年:“(申包胥)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杨伯峻注:“此言或太过,以生理言之,七日不饮水,不能生存。”④《左传》成公七年:“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谓其一年内疲于王命。“七奔”便成为成语,“七”亦非实数。又成公十六年载,楚国潘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札焉”。注家谓当时革甲一般为七层,然此处不言“彻革甲焉”而言“彻七札焉”,可见力穿七札的“七”,仍然带有一定夸饰的大数意义。又文公十六年载,楚用骄兵之计对付庸地人,与庸“七遇皆北”。庸人即不设备,楚遂灭庸。此“七”显然为虚数,乃言楚数次遭遇庸人,都假装败逃。由此想到僖公二十七年城濮之战,开战的晋楚都是大国,晋国出动战车七百乘,似为实数,但审思则恐为虚数。何以见得?试再看襄公二十五年陈郑之战,子展与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宵突陈城。郑为小国,焉能出动七百乘?陈郑交恶,本属小战,又怎能用得上像城濮大战的车数?那么此七百乘显为夸张,而城濮之车数似乎也不能完全坐实。

由上可见,西周至春秋时代,“七”即是弹性很强、张力极大的显数。作为一种社会文化心理,流行于社会上下各层。再看《论语·子路》孔子所言:“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又《宪问》:“子曰:‘作者七人矣。’”旧注家对此“七人”提出种种名单,未免穿凿。这句似说:这样作的人很多。“七”为虚数、大数而已。再看战国文献,《孟子·梁惠王上》:“晋国,天下莫强焉……而丧地于秦七百里”,《梁惠王下》“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前者称其大,后者言其小,这是与七抱阳而负阴的特性有关。大为阳,小为阴,可见七是个可阳可阴,可大可小之数。《离娄上》:“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七年可以取得天下权力,则与上引《论语·子路》教民七年可以参加战斗一样,均为表大数的虚数。《荀子·富国》:“禹十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宥坐》:“孔子适南楚,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以上“七日”“七年”的“七”,均非确数,都为时间很久的意思。

七的极数观念,也反映在先秦著述篇数的安排上。《庄子》分内、外、杂篇,一般认为,外、杂篇为庄周后学所作,内篇为庄周所作。而内篇正好七篇,且同样显著者,内篇每篇篇题都是三字。注家有言:“七篇篇名,各有其义,与外、杂篇取篇首二三字为名者迥殊。”又言:“内七篇分之则七,合之则只是一篇。观《逍遥游》以南冥北冥起,而《应帝王》以南海之帝、北海之帝收,首尾照应,应可见也。是故欲通《庄子》,当以内篇为本经,而以外篇杂篇为佐训。”⑤今论者谓庄书十七次运用了“七”,又把混沌在七日之内被凿七窍安排在第七篇《应帝王》的第七节,作为整个内篇的终结,“其匠心设计围绕‘七’之数而展开,给人以强烈的象征结构性的暗示”,“使之成为体现道的循环回归运行法则的形式载体,从而更加强化全书的体道悟道之召唤结构的效应”。⑥无论这种解析是否正确,对问题的发现都是有意义的。混沌在七日被凿七窍而死的两个“七”,旨在极力宣扬反自然之危害,这是显示作为极数的负面。就篇数为七而言,不仅《庄子》内篇,整部《孟子》也正好是七篇,真是无独有偶!

还有《周易》大传“十翼”,实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七篇。因前三篇各分为上下,故称“十翼”。《周易·复》卦的“七日来复”,前人谓卦的一爻代表一日,消乾卦六阳爻为六日,变为阴爻而为坤卦的纯阴。至第七变,才有一阳爻居卦象之上位,即一阳来复,故名《复》卦。“七”于此表示事物发生质变的周期规律,故言“七日来复”。还有《既济》卦的“七日得”,其理亦同。如此说法,亦和“七”的极数观念密不可分。

“七”在《离骚》中的结构意义

语言修辞的“七”及篇目数“七”,都是外在形式或外在结构,而“七”为文学作品的内在结构,也作为极重要经营的数字,首先体现在《离骚》上。

历代对《离骚》结构划分不一,我们认为一分为三的处理最为简洁明了。全诗可分为十五个段落,又可再分为三大部分。前六段叙述自己的理想与遭遇挫折的经历,是标准的自叙传;接着的八段是千方百计地设想继续追求而不遂的苦思与郁闷;最后一段乱辞是长诗的结语。

历来大多以前六段为第一部分,而划分的不同主要集中在第二部分。第一部分的六段,似乎还含有另外一种象征意义:主人公于四境六合之内,在政治挫折中苦苦追求——“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四荒”即四方遐远之地。此两句承上启下,不仅引出第二大部分,而且暗示在楚国朝野反复追求而失败的结局。我们看“反顾以游目”,即言楚之四境之内既无可求,那只能到更遥远的“四荒”了。“反顾游目”之四境,加之天上地下,构成六合。六合之内求而不得,只能向六之上的“七”继续求索。如果说“六”于此似乎是个隐形数字,不易觉察,那么“七”则在第二大部分就成为较明显的结构性数字,由它来组织更为浪漫曲折的“故事”,而进一步显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矢志不移的精神,可惜这个用来组织后半篇最宏伟结构的“七”,向来不易被人察觉。

我们知道,《离骚》的第二大部分,是对第一大部分自传性长诗的一定程度的变形复述,以对话形式为主,编织了七个故事性的情节,依次展开:

1.女媭詈予:假设一个老大姐急切的批评。

2.重华陈词:欲从女媭劝告而不能。重华则告以坚持正道。过去一直如此却处处碰壁。于是滋生寻求第三次的“对话”,上天去追求真理,找个说法。

3.上扣帝阍:上至天庭找说法,乃象征希望楚王醒悟,君臣复合,实现美政理想。然而帝阍“倚闾阖而望予”,暗示天帝不予接待,即象征楚王仍不醒悟,激发了又一次“求女”之举。

4.三次求女:地下天上都得不到一条出路,就萌生寻找“第三者”的想法。若有一志同道合者,能疏通与楚王的关系,此所谓另辟蹊径。于是自《诗》以降的比兴手法,可以用到香草,也可以用到美人身上。先后欲求宓妃、有娀佚女、有虞二姚。然三次求女均告失败。摆在屈原面前只有离国出走这条唯一的通路。

5.灵氛占卜:走投无路的苦闷者,往往会求神问卦。占卜高手灵氛为屈原得到吉占:“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离楚求合。楚材晋用自春秋以来即成一种风气,负有“国际”声望的屈原,不会没有这种念头。然而当如此想法涌上心头时,他必然又会想到,楚国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没有楚国。故对吉占不免“心犹豫而狐疑”了,故只好转而求神。

6.巫咸降神:大巫巫咸告诉的大道是留楚待合,就像吕望等到七八十岁终遇文王。屈原从二十七八等到至少中年,占了他人生一半的时间。如此说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他深感“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不由引起他的冥思。这就是第二大部分第七自然段,这一段像一篇“天问”,质问了许多大惑不解的问题。经过一番苦闷的思考,最终作了最为痛苦的抉择,准备再次“周流观乎上下”。

7.漫游西极:又是一次寻求探索。从结构看,前以连续的六个故事,接着的第七段是唯一没有故事的段落,它好像是紧锣密鼓后的间息,属于艺术上的“休止”。前六故事与此没有故事的盘旋段,张弛相间,起伏交错。而漫游西极,从结构上看,段首“灵氛告余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越过第七自然段的盘旋,而与第六段的第六故事灵氛吉占——留楚待合,前后相接。然在内容上却是“历吉日乎吾将行”——远行西极以追求真理。西方,在五行中对应秋季,所以,西方代表生命熄灭。人死了即谓驾鹤西游,或曰魂归西天。屈原所写的漫游西极,就是想到自杀。当漫长人生在经过多方追求而反复失败以至山穷水尽的时候,是会想到自杀的。《离骚》第一大部分述怀时就说过:“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彭成为殷商贤臣,谏君不听,于是投水自杀,希望死谏能警悟君王;他又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反复表白自己做好了死的准备。在他看来,只有“死谏”,或许可使楚王一悟。所以,在第二大部分里的前六次多方追求无门之后,他就编织了一个浪漫而恢宏的死亡故事——漫游西极。屈原是贵族,既然是自杀,可以设想得轰轰烈烈,但为什么又描绘得那么兴高采烈?当想到用死亡代替苦闷的追求,或者说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的选择——死亡上,人生还有什么苦恼不可以释怀!何况其行为是为了追求真理!

然而,当他奔向西极,“忽临睨夫旧乡”时,则“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不忍心离弃所哀怨的楚国。曾经身负重任,始终想使楚国强大的屈原,又怎能离得了这一片热土?虽然现在对他来说是一片冷地。于是,他又否定了漫游西极的第七个故事所向往的行为。

回味《离骚》第二大部分这七个故事,是屈原以惊采绝艳的才华编织出光彩夺目的七次不同追求,显示了失望——追求——再失望——再追求的心路历程,也是对他长期追求经历的象征性展示。故事以“七”为限,七为极数,亦为圣数,亦为竭尽全力的自足的虚数,“七”在这里显示了生命与心理的历程。而唯有“七”,才能展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追求;唯有“七”,才能构筑这篇光照古今的长诗的结构框架;唯有“七”,才能显示《离骚》“气往轹古,辞来切今”的思想魅力与艺术感染力。“七”的文学的、民俗的、文化的诸种内涵,在中国文人第一首长诗中得到第一次丰富的展现。诞生于战国晚季的《离骚》,是对先秦关于七的理念的集大成运用,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七体及汉代文学中的“七”

汉代“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而盛极一时的辞赋创作中,《七发》与《七谏》先后以“七”命篇,直承屈辞“七”的创作手法,并逐渐形成“七体”之制。

枚乘《七发》在汉大赋发展史上具有标杆式意义,自两汉以至魏晋六朝,拟作者络绎继踵,达数十篇之多。由于蔚然成林,故《文选》专列“七”为一体。洪迈说:“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旨腴词,上薄《骚》些,盖文章领袖,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诸几格。”⑦所言“上薄《骚》些”,当所谓上承《离骚》与《招魂》。刘熙载《艺概·赋概》承其绪,谓“出于宋玉《招魂》”。可惜至今仍未引起学界注意⑧,而讨论“七体”者甚多,然“七体”终属缺乏创新的模仿之作,虽在当时连绵不绝,其在文学发展史上的意义并不显著。

西汉子史关于孔子传闻最多,其中干七十余君之说流传极广。《淮南子·泰族训》:“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盐铁论·相刺》:“孔子东西南北七十说而不用。”《说苑·至公》:“夫子行说七十诸侯,无定处。”又《善说》:“仲尼委质以见人主七十君矣,而无所遇。”《史记·儒林传》:“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司马贞《索隐》:“后之记者失辞也。案《家语》等说,云孔子历聘诸国,莫能用,谓周、郑、齐、宋、曹、卫、陈、楚、杞、莒、匡等。纵历小国,亦无七十馀国也。”汉人诸说或源于《庄子·天运》“(丘)以奸者七十二君”,或又与《韩非子·难言》“(伊尹)七十说而不受”有关。其实“七十”与“七十二”都是“七”的扩大数,与“七”表极数意义等同。如《史记·高祖本纪》谓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犹如言“蛟龙于其(刘邦母)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以及酒肆主人说刘邦醉卧,“见其上有龙”,因“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前者是自造的政治广告,汉人长袍大袖,又重礼仪,谁能知其大腿上黑子之数?后者则花钱请人代做广告。刘邦运作时恰利用了“七十二”这个极数。《论衡·儒增》对孔子干七十国,则说:“案《论语》之篇,诸子之书,孔子自卫反鲁,在陈绝粮,伐树于宋,并费与顿牟,至不能十国。传言七十国,非其实也。”这类数字具有的正是增饰夸张的修辞作用。

《史记》言征战、劳役等,亦好用“七十”。《周本纪》记武王伐殷,纣王“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乐毅传》言其伐齐“下齐七十馀城”,《田单传》:“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秦始皇本纪》:“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又言:“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馀万人。”《刘敬叔孙通传》:“今陛下起丰沛……大战七十,小战四十”,《项羽本纪》:“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李将军传》:“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曹相国世家》谓曹参“定齐,凡得七十余县”,《陈丞相世家》记陈平离楚降汉,刘邦使“平等七人俱进”;又记在平城刘邦“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则与孔子厄于陈蔡的时日相仿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史记》五体结构:12本纪、10表、8书、30世家,其数各有意义。尤其是70列传,总括上古三代至汉武帝时人物,其篇目亦是取其极数之意。总之,太史公尚奇,带有神秘的“七”及其倍数,往往汇聚笔端,从中亦可见出汉人对七的钟爱。

作为极数的“七”可以伸入到各个领域,甚至早期的目录学著作也不例外。刘向整理皇家图书,亦分作七大类,名曰《别录》,相当于汉代皇家图书总目提要。刘向身后,其子刘歆嗣业,总括群籍,撮其指要,著为《七略》,凡七卷,每略一卷。刘向开创了中国图书提要法,刘歆开创了中国图书分类法,“七”便成了分类目录的先河,后来刘宋谢灵运《七集》,萧齐王俭《七志》、萧梁阮孝绪《七录》,都依七部而分类。影响所及,齐梁间道教经典目录也悉归七部。

余论

七的文化与文学意义自先秦奠定,经两汉而拓展,影响几乎贯穿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历程之中。

建安魏晋文学创作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七哀》。《七哀》为汉末乐府新题,王粲、曹植、阮瑀以及西晋张载等人均有所作。《文选》曹植《七哀》吕向注曰:“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⑨不知何据。七为极数,七哀似为最悲痛之哀。吕向之解似为望文生义。王粲《七哀诗》今存三首,互不相贯,或非同时之作。曹植等皆各为一首,并未见七首同题者。由此可见《七哀》诸作,承继《七谏》之意而不用其体,篇名之“七”乃用极数的引申义,而非表具体数字,此其善于变化耳。

曹植《七哀》抒发思妇之悲哀,似有所寄托,或借此以讽君。其名作《赠白马王彪》为连章诗,计七章,可称其“最悲哀的诗”,实际上是够得上“七哀”了。他能以“七哀”为题,而用别题创作数为“七”的连章诗,也在情理之中。曹植与建安诸子的与“七”相关的诗,比起所谓为数甚多的“七体”,可算是最得屈辞之精神。

陶渊明的《咏贫士七首》,可谓最具七的文化内涵。在这个人物画廊里,包括自己在内,凡咏七位贫士。叙写形式先叙后议,赞美性的评论带有对话性质。组诗实际是在“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的理念中,表达“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的精神境界。既借古先贤前修而言己之怀抱,为什么偏偏写了七位贫士?为什么偏偏采用七首以尽怀抱?我们试作如下解读:七不仅是个极数、自足之数,而且是带有悲剧性的哀痛意义的数字。它的悲剧性,显示了一种不懈的人生追求。屈原《离骚》第二大部分七个伟大灿烂的故事,显示了七次无休止的壮丽的人生追求,奠定了它哀恸的悲剧特征。陶渊明在这片悲剧性的热土中,也撒播了自己艰辛而悲愤的种子。只有“七”的自足性和悲剧性,才能发抒他心中长期交织的苦闷,所以他不选五或八,而锁定七,形成了七位贫士与七首诗,这给后来杜甫的《同谷七歌》提供了新的契机。屈子以七作为追求的形式,是为了悟君强国;陶公的咏贫士出之以七,则尽显其悲悯情怀,二者悲世精神与高洁人格是一致的。陶诗与屈辞确有许多惊人的相似,诸如美人香草、飞鸟幽兰的比兴寄托,对话式的结构,浪漫的表现手法,在在处处息息相通,今论者已有专文发掘⑩,此不赘述。陶诗无疑又有继承建安风骨的一面,《咏贫士》与《七哀》的悲剧性也是一致的,此即陶公七咏之所由作。

而安史之乱中的杜甫,载负着与屈子相似的历史使命,上承屈子悲剧性七之母题,再续建安《七哀》开辟的诗体,以及陶公用七篇构成之组诗,发抒心中的苦闷,而有《同谷七歌》之作。从其五的“我生何为在穷谷”,“魂招不来归故乡”,分明昭示由屈辞《招魂》母体之所滋生。而哀诸弟妹与自己处境,又有胎息陶公《咏贫士》之声气,故陆时雍“稍近骚意”的看法,具有一定的眼光。

杜甫《同谷七歌》一出,又成为一种新经典,追模者亦络绎不绝,似乎将成为一种“七歌体”。首先集中在宋末元初的遗民诗人群中,如李新《龙兴客旅效子美寓居同谷七歌》,丘葵《七歌效杜陵体》,汪元量《浮丘道人招魂歌》,王炎《杜工部有〈同谷七歌〉其辞高古难及而音节悲壮可拟也,用其体作七歌……》。明李梦阳《空同集》卷一九有长题仿效《同谷七歌》之作,杨爵《杨忠介集》卷九有《七歌》,徐熥《幔亭集》卷三有《途中感遇效同谷七歌》。到了清代,有趣的是《乾隆御制诗集》卷四三亦有仿效之长歌。名臣魏裔介《兼济堂文集》卷一七有《七歌》。可见杜甫此诗确乎成为一种新经典,也可看出“七”的魅力经久不衰。

如前所言,七是个抱阳而负阴的数字,这在古老的《诗经·豳风·七月》里已见端倪。这是农夫一年十二月的辛苦之歌,头绪纷然,为国风第一长篇,偏从“七月流火”唱起一年的辛苦,发端就由盛夏带出寒冬,即显示七抱阳而负阴的特性。自屈辞至杜诗,运化的都是七的负阴的一面,其负阴的悲剧内涵似乎更拥有感动人心的魅力。

注释:

①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07页。

②桂馥:《说文解字义证》,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1283~1284页。

③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44页。

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84页。

⑤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

⑥叶舒宪:《庄子的文化解析》,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00、306页。

⑦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页。

⑧关于《七发》的来源,说法甚多。摘举如下:(1)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谓“来自鬼谷子《七箝》之篇”。(2)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诗教上》言:《孟子·梁惠王上》谓齐王大欲遍举轻暖肥甘、声音色彩的铺叙为其始祖。(3)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认为出于《大招》与《招魂》。(4)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以为《七发》为《九歌》《九辩》之流亚。(5)今人则谓与《管子》的《七法篇》与《士臣七主篇》相关。(6)或谓源于东西南北与上中下七方空间。(7)或以为与北斗七星、七曜崇拜有关。(8)或谓与王国维《生霸死霸考》的月亮的圆缺盈亏以七天为周期相关。(9)或据《周易·复·彖传》“七日来复”与生命运动节律与“天之道唯七”为本源。(10)或据字形以为七的甲骨文原本字形是“十”,指四方、交叉点为上中下三方,其本义即指七方。

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10页。

⑩魏耕原:《陶诗与屈原及楚辞之关系》,《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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